我爱看杨绛的散文。 一是身为乡党，能从她的文字中捕捉到故乡的旧日风情。二来她出生于1911年，寿逾百岁，阅历丰富，知识渊博，而且文笔流畅，淡而有味。杨绛出身书香名门，受过良好教育，一直从事学术研究、翻译、写作。她与大学问家钱锺书结缡超过六十年，被丈夫称为“最贤的妻，最才的女”。以才女和贤妻的双重身份来描摹她一生结识、交往过的女性知识分子，自然更有风味。

她的回忆之作多写于古稀后。《回忆我的姑母》描绘曾被鲁迅骂过的中国第一位女大学校长、民国北京的国立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杨荫榆（1884-1938），发表于1983年。《记杨必》回忆她早逝的八妹，复旦大学外文系教授、翻译家杨必（1922-1968），发表于1990年。《怀念陈衡哲》纪念中国第一位官派女留学生和女大学教授陈衡哲（1890-1976），成文于2002年。

这三位“传主”都是现代知名知识女性。前两位是杨绛的亲人，最后一位是她的忘年交。尽管三文中作者都以老年人的通透练达追忆往事，但视角不同。对姑母的记忆植根于童年。她以晚辈身份重点描述家庭中的杨荫榆，对长辈的婚姻不幸表示同情，引用父亲的话说她有当贤妻良母的潜质。只从侧面描写她挣脱包办婚姻、两度留洋、兴办中国女子教育等在公共领域的成就，对她抗战中在苏州因保护中国人而被日本兵杀害更是一笔带过。更多渲染了姑母固执己见，情商不足的“开盖”（无锡土话，类似北方话中的“二百五”）行为，和她“坎坷别扭的一辈子”。我得以窥见公众人物不为人知的家庭生活和真切性格，但也遗憾此文未能展示杨荫榆事业上的光彩。

写杨必体现的是长姐情怀。童年的八妹最小偏怜，聪明娇气，“真大小姐”。青年时代她时髦漂亮，交游广泛，却一直单身，曾被“乡土味浓厚而朴质可爱”的复旦同事贾植芳警告会变成“僵尸”。人到中年，遇上文革“清理阶级队伍”，杨必多次被逼交代问题，不堪折磨，自我了断。杨绛从自己青年时代看着妹妹长大写起，怜爱、欣赏有加，还为她的不婚辩护，说“女子结婚忧患始”。但为亲者讳，只说八妹因心力衰竭在睡梦中病逝，不提自杀。亲情浓郁而语焉不详。

杨绛和陈衡哲在上海面对面交往不到半年。其后二人分居两地，却保持通信十几年。她说为陈撰文是感于惺惺相惜、相互喜欢的“交情”。尽管两人交往才几个月，文中所及也都是家长里短的小事，但陈衡哲的真率、聪明、可爱呼之欲出。文中兼及其他民国名人如任鸿隽、胡适之，寥寥几笔而绘声绘色，显示出老年杨绛的笔力。

撰文怀念民国女知识分子的同时，杨绛也在无意中透露了自己对中国女性处理事业、家庭关系的看法。这三个女子都才华横溢，在文化领域成果卓越，婚姻生活却大不相同。在她笔下，姑母早年离婚，身世坎坷，是不幸者。小妹一生未婚，不失自在，但总有缺憾。陈衡哲则有幸嫁给志同道合、同为留美知识分子的任鸿隽，是“兼才子佳人于一身”的幸运者。

其实，陈衡哲在孩子出生后就离开讲坛，回归家庭，学术产出受到限制。尽管杨绛本人可能是例外，事业、家庭兼美对大多数中国女性至今还很艰巨。杨绛比钱锺书成名早。要是不婚，她的创作、翻译成就会不会更大？不过，她一向崇拜做了贤妻良母的母亲，在与钱锺书一甲子的共同生活中尽显母性，百岁时接受采访，依然说爱他胜过爱自己。单身不会是她的个人选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