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玉别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
低绮户,
照无眠。
不应有恨,
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
月照燕园。未名湖上,玉轮灿烂;未名湖中,沉壁朦胧。
踏着月光下的湖岸小路,楚雁潮独自低首徘徊。
一个独往独来的幽灵,一只无伴无依的孤雁。
雁归有时,潮来有汛,惟独明月不再升起。
“博雅”宅上空的上弦月,清清的,冷冷的;未名湖上空的一轮满月,圆圆的,亮亮的;崇文门上空的下弦月,虚虚的,淡淡的……
月亮落了,没有落在挑灯看剑、举杯邀月的备斋,却落入了诞生生命又埋葬生命的黄土……
从此天上无明月,人间无明月,明月只在他的心里。
他那小小的书斋里,贮藏着永不消逝的深情。书架正中,和小提琴做件的是那部《故事新编》译文的手稿。新月一直在等着这本书的出版,他也还在等着……
月照“博雅”宅。西厢廊前,海棠如雪;藏玉室中,清泪如雨。
月光透过窗纱,洒在藏玉橱上,洒在韩子奇苍老憔悴的脸上。他久久地呆坐在窗前,深陷的眼睛凝望着一轮明月,瘦骨嶙峋的手摩挲着一颗明珠。
女儿的夭亡,毁灭了他的灵魂,击垮了他的肉体,如同一具行尸走向,默默地呆坐一阵,撑着手杖在院子里晃晃悠悠地走一阵,看看西厢房,看着木雕影壁,看看海棠树,摇头叹息着,又回到他的“密室”呆坐。年满花甲,特艺公司请他“光荣退休”了,这个魔魔怔怔、摇摇晃晃的风烛残年老头儿已经不能再为公司尽力了,虽然他的《辨玉录》还没有编完。那就由别人接着编吧,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业,这条玉的长河是没有穷尽的,它还长着呢。
他连个排遣烦恼的地方也没有了,连走出家门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有躲进他的“密室”,维系他的生命的只有那些玉了,一生苦苦收藏的玉,流落天涯、历尽劫难也不能割舍的玉。那些玉将陪伴着他度过寂寞的晚年,他为玉而活着,再也不能失去玉了,玉是他生命的最后一点儿支柱。
1963年5月,陈淑彦生下一个男孩。这孩子在母腹中经受了太多的颠簸和磨难,瘦小而虚弱,但俊秀聪颖,一双黑亮的眼睛,酷似幼时的天星。两年以后,又生了一个女孩,肤色洁白如玉,朱唇好似一颗玛瑙,幽黑的大眼睛微微泛出宝石的蓝光,宛若童年的新月。“养女随姑”,人们常这么说,也并不奇怪。孙儿孙女的接连到来,冲淡了韩太太失去女儿的悲哀,也给韩子奇那颗凄凉的心带来了一丝安慰。他亲自给孩子命名,孙儿叫“青萍”,孙女叫“结绿”。韩太太和天星夫妇觉得这两个名字都怪好听的,并无异议,但他们却不知道“青萍”为古剑名,“结绿”为古五名,更不知道韩子奇以此命名后代、将宝剑与美玉并提是何用意。谁知道呢?连他自己也未必能解释清楚,剑啊,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1963年6月,在寂寞中默默地执教的楚雁潮被提升为讲师。因为严教授已去世半年,“后继乏人”,只好如此了;因为楚雁潮的教学质量经过反复考查,也无可挑剔;因为楚雁潮已经没有了任何“干扰”,也就没有了任何“议论”;还因为他那永远也“说不清”的家庭历史,也没有更高明的人可以说清……
1965年7月,楚雁潮的十五名学生毕业了。
在告别楚老师的时候,郑晓京的心情难以名状。自从毛主席在对文艺界的批示中严厉谴责了文联各协会十五年来基本上不执行党的政策,“最近几年,竟然跌到了修正主义的边缘”,艺术名流们惶惶然。郑晓京的母亲也是导演过“洋人”、“死人”戏的,卷进了“裴多菲俱乐部”,受到了政治批判。郑晓京沉默了。
在奔赴工作岗位之前,郑晓京和罗秀竹来到新月的坟前,向亡友辞行。从今以后,就天各一方了。
她们默默地望着那荒凉的土坟。
“新月,我们走了!以后有机会到北京,再来看你……”罗秀竹泣不成声,拉拉郑晓京的衣袖,“你也跟她说句话吧!”
郑晓京沉默良久,才喃喃地说:“谁造出东西来比泥水匠、船匠或是木匠更坚固?掘墓的人!因为他造的房子可以一直住到世界末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罗秀竹茫然地问她。
她淡淡地回答:“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你忘了吗?这是《哈姆雷特》里的台词。”
她们不知在坟前痛哭了多久,捧起和着泪水的黄土,添到坟上。然后,她们来到“博雅”宅,交还新月的遗物。她们要离开二十七斋了,无法再保存了。
见到这两个和女儿同龄的姑娘,见到女儿当年入学时的行囊,韩子奇昏厥过去!
从此,他一病不起……
1966年8月,一场毁灭性的灾难突然降临了“博雅”宅!
这场灾难也许根本无法避免,也许只是因为被人们淡忘了的二十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当年,一只三克拉的蓝宝石戒指断送了整个奇珍斋。
被韩太太辞退的账房先生老侯,穷困潦倒。这时,韩家的仇敌蒲绶昌向他伸出了手,重金礼聘,请他出山,蒲绶昌深知他是个理财能手。老侯迫于生计,怀着对海外未归的韩子奇深深的歉疚,出任汇远斋账房。
某日,警察局的一名和汇远斋常来往的巡警又来喝茶、闲聊,老侯在无意中突然发现巡警的手上带着一只蓝宝石戒指!
他心里一动,装做不太在意地问:“您这戒指儿……是哪儿买的?”
“你给看看成色,”巡警微笑着脱下戒指,炫耀地递给他,“这不是买的,是相好的送的……”他并不讳言自己的隐私,他和某老板的第三个姨太太“相好”几乎已是公开的秘密。
老侯接过戒指,仔细一看,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正是那一只不翼而飞的三克拉蓝宝石戒指,他太熟悉了,决不会认错!那么,怎么会到了巡警的“相好的”手中呢?他苦苦地思索……哦,是了,奇珍斋发现失窃的前一天,陪韩太太到店里打麻将的,其中就有那个女人!
一切都清楚了!他抑制住怦怦的心跳,对巡警佯称“留下好好儿看看”。等巡警走后,他拿着这只戒指直奔“博雅”宅!
“主啊!我可洗清了,洗清了!……”他在韩太太的面前,大叫一声,喷出一摊鲜血,昏倒在地上!
韩太太没有收下这只戒指,又奉还了巡警,她怎么敢惹警察局的人?她向侯嫂退还了当初的赔款,痛哭流涕,说了无数好话。但她不可能把老侯再请回来,奇珍斋已经没有了。老侯洗清了不白之冤,却没有赎回性命,三天之后就与世长辞了,撇下了寡妇孤儿!……
二十多年过去了,但并不是过去了的就可以忘却。老侯的孩子都长大了,虎子豹女四、五个,清一色儿的工人阶级。他们没有忘记苦难的家史,没有忘记惨死的父亲。在“荡涤一切污泥浊水”的岁月,他们想起了过去。父亲是被资本家逼死的,他们拿店员不当人!韩家是资本家吗?当然是!公私合营那会儿,北京玉器行里但凡有点家底儿的,不划个资本家也是小业主,其中最阔的两家,一个韩子奇,一个蒲缓昌,却都什么事儿没有,嘿,奶奶的!蒲绶昌眼皮子活,头着解放,就逃往香港了,无产阶级专政拿他没辙;可是韩子奇不同,他从英国回来就再没出北京城,说是“破产”了,谁知道真的假的?奇怪的是,这位当年的“玉王”不但漏划了资本家,还当了国家干部,真是不公平!这被颠倒了的历史,要重新颠倒过来,向资本家讨还血债!
迅雷不及掩耳,一群身穿军装、臂缠红箍儿的陌生年轻人冲进了“博雅”宅,捣毁了木雕影壁,涂黑了抄手游廊上的油漆彩画,砸开了“密室”的门,把里面的藏品洗劫一空!这个漏划资本家,私藏着这么多值钱的东西!
年轻的“红卫兵”其实并不知道,这些东西仅仅凭钱是买不来的,那是韩子奇的心血和生命,那是一部活的历史,那是一条滚滚不息的玉的长河,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国宝,任何一件都堪与故宫博物院、历史博物馆的藏品媲美!
“我的玉!我的玉……”弱不禁风的韩子奇从病床上跌下来,膝行着,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扑向这些从天而降的神兵。
这个时候还顾什么玉啊?如果不是韩太太和陈淑彦跪地求饶,苦苦地拦住“红卫兵”,四指宽的皮带能把他打死!
“我的玉,我的玉啊……”“玉王”绝望地呻吟……
“红卫兵”走了,大卡车拉走了全部的藏王,还有“玉王”横技和“奇珍斋”大匾这两样“变天账”!
在劫后覆巢,韩太太把丈夫扶上他的那张大沙发,流着眼泪,为他洗净身上的血痕,擦去脸上的泪水。
儿媳送来一碗绿豆汤,让爸爸凉凉儿地喝点儿,败败心火。
韩子奇摇摇头。他已经透心儿凉了,他的心被玉摘走了,他忘不了他的那些玉!那五千年前的玉铲、四千年前的玉璜,那商代的玉玦,汉代的刚卯、青玉天马、青玉螭纹剑鞘饰,唐代的青玉飞天珮、白玉人物带板、青玉云纹耳杯,宋代的玛瑙葵花式托杯、白玉龙把盏,元代的青玉牧马镇、碧玉双耳活环龙纹尊,明代的刻有琢玉大师陆子冈落款的茶晶梅花花插,清代的白玉三羊壶、翡翠盖碗、玛瑙三果花插……没有一件晚于乾隆时期的,没有一件不是稀世珍宝!这些东西,失去了上哪儿找去?“玉王”没有了玉,还怎么活?他后悔1946年不该从英国回来,使这些珍宝遭此劫难;他后悔1948年没有像蒲缓昌那样闻风而动,举家南迁,否则,这两个冤家对头还可以在香港继续较量!唉,时过境迁,现在后悔还有什么用呢?……
“他爸,顾命吧,别心疼东西!”韩太太坐在丈夫的身边,攥着他那骨瘦如柴的手,尽量宽慰他。其实,她自己又怎么能不心疼那些东西?“黄金有价玉无价”,那些东西,是奇珍斋的精华,是“博雅”宅的根基,丈夫走了十年,把玉带走了又带回来,她才有了主心骨儿,以后的日子就不愁了,子孙后代的日子也不用愁了。钱财是人的血脉,有钱,人才能在人前直起腰来;没有钱,人的那点儿精气神儿立时就垮了,脑袋就耷拉下来了。甭管新社会、旧社会,谁也不能离了钱,谁也不能喝西北风过日子!“博雅”宅里的这一笔巨大的财富,本来除了他们老夫妻俩和“无常”了的老姑妈,没人知道。政府不知道,特艺公司的领导不知道,玉器业的同行不知道,街坊四邻、两旁世人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这边儿奇珍斋整个儿倒闭了,那边儿韩子奇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博雅”宅只剩下个空架子。解放后日子过得比别人强,那是韩子奇凭本事挣的国家工资,谁也不知道他家有个宝库,拿出一件最次的,给儿子办喜事还绰绰有余呢。连天星和陈淑彦也完全不知道爸爸的屋里锁的是什么。今儿全完了,谁都知道了!当年,韩太太为一只三克拉的蓝宝石戒指冤枉了老侯,如今侯家的后辈上门清算这笔账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是报应吗?看起来,东西都充公了还不算,从今往后,还得戴一顶“资本家”的帽子,挨整、挨斗断不了,连亲家——淑彦她爸那个“小业主”都不如了!想到这些,韩太太心里寒透了骨头,她苍白的脸上那些密密的皱纹,就再也舒展不开了。可是,她不能再往丈夫的伤口上撒盐,眼瞅着老头子的命要搭到里头去,她要是再不给他宽心,一家之主就保不住了,这个家就散了!她只能把自己心里兴家立业奔日子的熊熊火苗子浇灭,把话说得淡而又淡,仿佛她压根儿就不想发财,也不想守财:“他爸,钱财算什么?攒一辈子钱,不如念一辈子经。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今世的福,没准儿是后世的罪;今世的苦,没准儿是后世的乐。人不能跟命争,得认命,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只当咱们什么都没有,就像你跟咱爸学徒的那会儿似的,咱们穷得那样儿,也不能不过啊!他爸,你可得想开呀!……”
白头夫妻说起少年事,是让人留恋、让人伤感的,韩太太说着说着,不觉落下泪来。韩子奇却觉得心里平稳了一些。六十年一个花甲,他这六十年已经经历了一个轮回,从流浪儿变为富翁,又从富翁重新回到一贫如洗,和原来一样,得到的又都失去了,等于什么也没得到,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大玩笑,把他戏弄够了,摧残够了,他也老了,这才懂了。早知道,不该这么苦奔苦挣。吐罗耶定巴巴早就对他说过,人是世间的匆匆过客,躯体是灵魂临时的依附之所,活着只是短暂的一瞬,死后才是永生。和永生相比,那短暂的一瞬是微不足道的,荣华富贵只不过是过眼烟云,金银财宝只不过是粪土污泥。人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安拉就给他写好了命书,预定了一生的寿限、收入、职业、福分。凡是命中所有的,不求自来;凡是命中所无的,强求必失。《古兰经》中有明文训诫:“今世生活,只是游戏、娱乐……只是欺骗人的享受。”“大地上所有的灾难,和你们所遭的祸患,在我创造那些祸患之前,无不记录在天经中……以免你们为自己所丧失的而悲伤,为我所赏赐你们的而狂喜。”那么,韩子奇也就应该知天乐命,宠辱不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了!
而人一旦把该明白的都弄明白了,生命也就懈怠了,他再往前奔,还奔什么呢?奔死吗?
第二天,公司里就来了人,给他讲了一阵“形势”,叫他交待自己的“罪恶历史”,那表情和语气都很严厉。
没过几天,房管所也来了人,让韩家的人统统从里院搬出去,到倒座南房去,五间呢,你们归里包堆连吃奶的孩子都算上才六口人,足够住的了,快搬!困难户等着呢!
望着卧病在床的父亲,天星感到为难,他请求房管所允许把上房留下,免得挪动父亲,他经不起颠簸了!
不行!
“求……求求你们,让我住西厢房吧?西厢房我……实在舍不得……”苟延残喘的韩于奇从床上抬起细长的脖子,苦苦哀求。他不是舍不得房子,是舍不得那块地方,那是冰玉住过的、也是女儿住过的地方,他宁愿搬出上房,永远住在那儿,最后也死在那儿。
也不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这个老家伙越是留恋西厢房,就越得快搬,“困难户”干脆齐动手,把里边的东西都腾出去!
啊,那大铜床,那写字台,那照片,那巴西木、留声机、书……都杂乱地扔到院子里,韩子奇哭着、爬着,去抢救那些珍贵的遗物,抢救自己的命!
里院成了大杂院,住的全是房管所的人。前院的五间倒座挤着“玉王”的一家。人,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六口人竟然也挤下了。其实,即使房子再少一些也照样能挤下,小百姓擅挤。塞不下的东西就卖了,一张硬木桌子才值几块钱。卖吧,卖了给青萍、结绿换订奶的钱!
有几件东西当然决不会卖,韩子奇现在用的是女儿的床,女儿的桌子。女儿的遗物都摆在他的身边,天天看着冰玉和女儿的照片。他觉得自己去见女儿的日子不远了。既然今世是后世的准备,后世是今世的归宿,死是连接今、后两世的桥梁,那就早点儿跨过去吧,跨过去就可以见到女儿了!今世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韩子奇仍然有所留恋。那是二十年来未了的情,未熄的火,未还的债,未赎的罪。他一直在怀念着一个人,默默地,偷偷地,苦苦地。他不能在妻子面前流露,更不能在儿子、儿媳面前流露,只有女儿知道他的心,却又知道得太晚了。他现在没有任何人可以倾吐了,只能闷在心里。但他不能把这情、这火、这债、这罪都带到土里去,在死之前,他自己要向自己清算,要求得那个不能忘怀的人的宽恕。可是,他不知道她如今流落何方?不知道她这二十年来是死是活?路途遥遥,大海茫茫,他到哪里去寻找她呢?他气息奄奄,朝不虑夕,又怎么可能再一次走遍天涯海角呢?“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伤”!“侧身西望涕沾裳”!
他向儿子要来纸、笔,支起病躯,伏在女儿的书桌上,动手写一封信,每写一行,都要花费极大的体力,喘息一阵,端详着那张照片,积蓄一些力量,再继续写。他那麻木的手很难把笔拿稳,昏花的老眼很难把纸上的横格看清,字写得很大,而且歪歪扭扭,互相重叠着、扭结着,如果收信人真能收到,看的时候也是相当费劲的。这封信,他断断续续地写了好几天,写得很长,装在信封里,鼓鼓囊囊的像个包裹。信封上,用英文书写的是当年沙蒙·亨特的地址,拜请他无论如何想方设法也要找到梁冰玉,把这封信转给她,如果他的老朋友亨特先生还健在的话。
他已经好多年没给任何人写过信了,觉得写这封艰难的信、痛苦的信也是一种享受。发明书信这种东西的人真是了不起。信是人和人对话的继续和替代。人和人并不是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对话,有时候面对面都不能对话,有时候想对话又见不着面儿。信能把嘴里说不出的话、心里的话写出来,信能把人的思想感情传到千里万里之外的见不着面儿的人那里去。所以信比语言更顶用。他突然意识到信是那么可贵,那么重要。如果话不能说,信也不能写,人就会憋死、愁死、苦死。为什么早不写这封信呢?早就该写。如果五年前写这封信,还可以告诉冰玉关于女儿的好消息。但那时候他没有勇气写,他总觉得自己不配给冰玉写信。现在就更不配了,却又必须写。不写这封信,他死了都不能瞑目,会永远受冰玉的谴责。他希望今世的债,今世了清,不要拖到后世!
这封信太重要了!
他吃力地喘息着,把信封的封口粘好,郑重地交给天星,嘱咐他赶快寄走,一定要挂号,寄航空信,别怕贵。那神情,不亚于以命相托。他不告诉儿子这封信的内容和目的,儿子不认识信封上的英文,看不懂。他曾经懊悔没有教儿子学英文,现在不懊悔了。
天星原以为父亲是在奉命向公司“交代罪恶历史”,不写是过不了关的。却不料父亲写的是信,他一看那鼓鼓囊囊的信封和上面的洋文,就傻眼了。在这种日子口儿给外国人写信?爸爸这是找死啊!
“快……快去啊!”韩子奇躺在床上,眼巴巴地望着儿子,催促他。
“哎。”天星答应着,走出了爸爸的房间,带上门。
他没有去邮局,而是回到自己的屋去。陈淑彦还没下班,青萍哄着结绿在床上玩儿。
天星手里拿着那封沉甸甸的信,匆匆撕开信封,急于知道里面的内容。他根本不懂得私人通信秘密是受法律保护的,这时候法律其实也已经不管事儿了,这封信,他不检查也有人检查,倒不如他先“检查”。
里面的信是用中文写的,他认识,但很难辨认,得猜,得琢磨。他一看上款写的是小姨的名字,内容也就不难琢磨了!
天星记得小姨,记得清清楚楚。二十年前小姨回来过,在家住了一宿,第二天扔下新月就走了。那一年天星十一岁,十一岁的孩子什么都懂了,什么都能记住了。他越大就越明白了那件事儿给这个家留下了多么惨痛的创伤。他知道妈妈恨小姨,恨她抢走了爸爸。妈妈不是一件衣裳,不是一所房子,妈妈是人,怎么能让爸爸想要就要、想扔就扔呢?妈妈不但恨小姨,也恨爸爸,恨他的心大狠!那恨,是爱到了极点的恨。她到底还是爱爸爸,他回来了,还是收留他,跟他过日子,妈妈是怕这个家散了,怕天星没爸爸!
可是小姨一走,新月就没妈了。大人之间搅不清的纠葛给儿女造了罪了!天星尽着自己的力量保护妹妹,尽着自己的心疼爱妹妹。妹妹从小跟爸爸学的一口好英语,妹妹上完中学又考上了大学,他一点儿也不妒嫉。那是他自己没赶上好时候,他的童年是在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度过的。在奇珍斋垮了之后,到爸爸有了工作之前,那个空档儿是个战乱年月,也是家里最困难的时候,他不知道爸爸还藏着那么多值钱的玉。为了挣钱养家,他勉强上完了初中就主动要求进厂当学徒了,那年他才十五岁,踞起脚后跟儿才能够到机器!但是他不后悔,不埋怨,他愿意自己把苦都吃尽,把甜都留给妹妹!谁知道,妹妹的命比他还苦!……
他一边看信,一边流泪。爸爸不该把新月的死讯告诉小姨,一个母亲看到这样的消息,还怎么活啊!
他一边看信,一边哆嗦。爸爸不该再邀小姨回家一趟。他知道爸爸一辈子也忘不了小姨,想再见她一面,这种情感,天星懂,他自己也有这种思念,这种痛苦。可是,小姨不能再回来了!新月已经不在了,还让她回来干什么?妈妈要是见了小姨,准能疯了,她这么大年纪了,还让她受这样的刺激干什么?家里现在不但有了儿媳妇,还有了孙子、孙女,淑彦对家里过去的事儿都不知道,青萍、结绿当然永远也不会知道,还当着儿孙抖落那些老年陈账干什么?非得把眼现尽、把脸丢尽、把家拆尽不算完吗?现在这个家已经成了什么样子了?
他把厚厚的一叠信看完,胸中的怒火已经把一双眼睛烧得血红,爸爸老糊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