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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月清
  初秋的清风送走了难耐的暑热,西厢房廊前的海棠红了。

  全国高等院校统一招生考试已经在一个多月前结束。对新月来说,那场激烈的争夺战已经成为过去。但她还时时觉得那森严的考场上书写考卷的“沙沙”声仍萦绕耳畔,像蚕儿在争食桑叶。天灾人祸造成的吃食短缺,刺激着体质柔嫩的学生们的食欲,也刺激着他们的求知欲和上进心,或许正是因为瘦得皮包骨,那一双双初涉世事的眼睛才显得更大、更可爱。为了明天,他们在拼搏,这意味着超过别人,击败别人,使自己胜利。在那庄严的时刻,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坦诚的,在命运的抉择面前,任何伪装、虚饰和自欺欺人的侥幸心理都变得毫无意义,惟一可以使自己镇定的是真才实学。一开始,新月也难免有些紧张,甚至怀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但当试卷在她面前展开,她以最快的速度浏览一遍,失控的心律就跳动正常了。她想起哥哥说过的话:“你就当那儿不是考场,跟平常在班里做作业一样!在班里拔尖儿,出去还是拔尖儿,都是脖子上挑着一个脑袋的人,又没有三头六臂的,谁怕谁啊?”哥哥没考过大学,可他这话倒挺有道理,使新月踏实下来了:自己确定的目标,朝着它走去就是了,现在没有任何人来帮助你,你也不需要任何人帮助,让自身的力量来接受检验、接受筛选吧!而你,又必须胜利地通过这人生的一道大关,因为你没有第二志愿,没有退路!她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眼前只有试卷。仿佛走进了一座浓密的森林,黛色参天,苍茫无际,没有鸟鸣,没有人迹,只有月光照耀下的一条羊肠小道,明晃晃地显现在脚下,她蹚着带露的小草,踏着清凉的石板,拾级而上……

  她胜利了。邮递员高叫着;“韩新月的信!”把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送来了,是爸爸抢先撕开来看的,读着上面简短的公文式的字句,他激动得嘴唇都在颤抖。在一旁洗耳恭听的姑妈撩起围裙擦着眼角的泪花:“主啊!托靠主,知感主!”哥哥把通知书接过去,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才郑重地还给新月:“你算是行了!”而妈妈则只是不动声色地“噢”了一声,那声音真是耐人寻味,是因为女儿将从此摆脱她的管束而遗憾呢,还是因为女儿的远走高飞而留恋?

  整个暑假,新月几乎都在准备自己的远行。姑妈为她拆洗了被褥,改做了秋冬的衣裳。她自己到东安市场新买了一条素花条床单,一只白色补花枕套,还有一双新皮鞋,用的是哥哥给她的钱,她不能辜负哥哥的好意。妈妈递给她十五块钱,是开学第一个月的饭费和零用,而爸爸却又如数另外给了她一份,还嘱咐她说;“这,就别叫你妈知道了!”那表情,尽管极力装得轻松,却也显得严峻而神秘,仿佛他在背着妈妈做一件坏事,使新月感到纳闷儿:父母之间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又为什么会这样呢?她本想拒绝接受这额外的“私房”钱,可是,爸爸那一双慈祥而忧伤的眼睛看着她,她就什么也不敢说了。爸爸把一只半旧的棕色皮箱给了她,她接过来,竟有接受“遗产”的那种味道。她在心里说:爸爸,您已经把我送上了人生的道路,这就足够了,除此之外,我还需要向您索取什么呢?

  她把自己的衣服、书籍、文具装进皮箱,阖上又打开,打开又阖上,反反复复,生怕遗漏了什么必需的东西。

  “你呀,恨不能把整个西厢房都搬了去!”妈妈有一次闲着没事儿,踱进女儿的房里,瞅着她收拾东西。

  “可不,就跟要出门子似的!”姑妈一边帮她叠衣裳,一边说,“到了那儿,热啦,凉啦,都得自个儿照看自个儿了。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什么都得预备齐喽!”

  “连这也带走?”妈妈问。她看见新月正在把那张镶在小镜框里的照片往皮箱里装。

  “横是怕在外头想家,带上你们娘儿俩这相片儿。没离开过妈呗!”姑妈替她解释。她的解释显得多余,当妈的应该是更理解女儿的。

  其实,新月的想法很难说清楚。妈妈在照片上是慈祥而温柔的,和她亲密无间,而不像在生活中那么难以捉摸。她希望妈妈的形象水远像照片中那样,带在身边,她觉得亲切。但妈妈显然不希望她把照片带走。“那就……给您留下吧?”她犹豫地把镜框又从箱子里拿出来,看看妈妈。

  “甭给我,我没地方搁,”妈妈却淡淡地说,转过身去,踱出女儿的卧室,到了西厢房门口,又叹了口气,“这么大岁数,连镜子都懒得照喽,还瞅年轻时候的相片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向新月做解释。

  解释!生活中需要这么多解释吗?母女之间还用得着什么解释吗?而妈妈和她却常常需要互相解释来解释去,很少可以直率地交谈,好像双方都在小心翼翼地相处,惟恐被对方误解,而结果却只能加深那一层无形的隔膜。她了解妈妈的脾气,却不了解妈妈的思想。许多事儿,妈妈的态度往往变化很大,那不加掩饰流露出来的感情和冷静下来之后的解释简直判若两人,而妈妈真正的想法是什么,她却把握不住。她报考北大是经过妈妈同意的啊,现在她考上了,妈妈为什么却并不显得高兴?那种漠然的、无可奈何的神态是掩饰不住的,使新月困惑,不安,她觉得妈妈又变得使她不可理解、不可亲近了。她听着妈妈远去的脚步声,手里还拿着那张照片,不知如何是好。想了想,只好又重新把镜框放在原来的地方,一切照旧吧。她和妈妈的情感不知不觉又疏远了,甚至对这个家也不觉得特别留恋了。她就要走了,离开这狭小的天地,沉闷的空气,开始崭新的生活,北大西语系那神圣的殿堂在等待着她!她盼望着暑假早一点儿结束,早一点儿走向新的学校,像即将离巢的乳燕,跃跃欲试地向往着蓝天!

  现在,这一天终于到了,她该走了!

  西厢房里,新月已经把自己的行李准备完毕:一只旅行袋,一只皮箱,只装着脸盆、牙具的网袋。她在梳妆台前再照照镜子,装束也已经齐整:上身是一件白府绸长袖衬衣,下身穿一条毛蓝布工裤,掐腰,长背带,前胸呈弧形的边儿,把衬衣束在里边,显得身材更高了些,也更精神;脚上穿着那双新买的皮鞋。她再照照自己的脸,由于兴奋,洁白细腻的面颊泛起了淡淡的潮红。发辫是精心梳理过的,没有一丝乱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耽搁的了,她可以动身走了。

  姑妈又在擦眼泪,好像新月这一去,是远走异国他乡,永不回来了似的。

  “姑妈,您哭什么?我星期六就回来了,回来看您。几天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您等着我,啊?”新月也觉得心里一阵酸楚,对这个家,她还是有些依恋,尤其是对姑妈。唉,姑妈!姑妈诚心诚意地打发她走,又舍不得她走;她走了,姑妈会寂寞的!

  “哎,哎……”姑妈答应着,脸上做出笑容。

  哥哥闷声不响地走进来,把她的行李提到院子里,捆在自行车的后座上。

  本来,她中学时的同学陈淑彦说好了要来送她的,她不等陈淑彦了。高考的时候,陈淑彦报的是轻工业学院,两人拉过“钩儿”:但愿都能如愿以偿;万一只有一个人考上了,没考上的就送考上了的,考上了的就等于“代表”两个人上大学了。结果,陈淑彦落榜了!新月去看她,她流着泪说:“新月,我的命不好!但是我为你高兴,真的!我还是要去送你,说过的话得算数!八月三十一号上午,说定了,你在家等着我……”可是,新月怎么能忍心这样做呢?命运,让青年们去互相争夺,就已经够残酷的了,再让失败者为胜利者送行,那简直是在她的好友的伤口上撒盐!“淑彦,别骂我,”她在心里说,“咱俩报的不是同一个学校,也不是同一个专业,我相信不是我抢了你的位置!但是,你是无法分享我的幸运的,我不愿意刺激你了!”她把离家的时间暗暗提前了一天,“淑彦,原谅我的不告而辞吧!”

  “走吧!”哥哥已经把行李捆好,站在院子里等她。

  新月走出西厢房,院子里铺满阳光,微风吹拂着海棠树,沙沙作响。爸爸已经上班去了,走之前只对新月说了句:“我放心了,你好自珍重吧!”而妈妈,这会儿却还在上房卧室里,没露面儿。她不打算也对女儿说一句什么吗?

  “妈,我走了。”新月走到上房廊下,朝着里面说。

  “走吧,走吧,早晚有这么一天……”妈妈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真像打发女儿出嫁似的那么不大情愿而又无可奈何。

  新月的脸上又蒙上了一层阴云。她默默地站了片刻,妈妈没有出来,她也不好再进去了,就转过身来,跟着哥哥朝外面走去。

  姑妈把她送出了院门,又跟着走到胡同口,看着兄妹俩上了大街,她还站在那儿,朝这边望着。

  他们一直走到十九路公共汽车站,哥哥把她先送上汽车,才上了自行车。

  “十九路坐到头儿,你在动物园下车,再倒三十二路,在北大南门下车。我打听好了,报到在南门,我在那儿等你!”他对新月说。

  “说不定我先到了呢!”

  “不会,我比汽车跑得快!”

  “为什么?”

  “因为……因为骑车逢站不停嘛!”

  这倒是大实话!汽车在和哥哥的自行车赛跑,几站过去,她就在马路上找不到哥哥的影子了……

  车窗前,凉风习习,路旁的国槐树、白杨树向后面退去,新月的心像鸟儿在飞,啊,湛蓝澄净的初秋晴空!

  “北大南门到了,去北京大学的同志,请下车!”售票员高声报着站名,在新月听来,这是专门说给她听的。其实,她已经提前好几站就离开座位,等在车门口了。车一到站,就迫不及待地跳下车来,哥哥已经等在路边,正向她招手呢!

  一辆印着“北京大学”字样的大轿车从他们身旁开过去,那是学校迎接新同学的专车,从北京站开来的。外地来京的新生们,都新奇地挤在车窗口,伸着脖子往前看,都想早一点儿看见那所全国最高学府。

  天星推着车,他们随着这辆大轿车朝前走去,北京大学的南大门赫然出现在马路北面,彩旗招展,人群涌动,像盛大的庙会一样热闹。北京的新生都是自己来的,带着沉甸甸的行囊,挂着兴奋的笑容,互相询问着,招呼着。一些人在帮助他们拿行李,分不清哪些是来送亲人上学的,哪些是接待新生的。

  天星把自行车停在门口,把行李解下来,立即就被接待的人接过去了,新月还没跨进学校大门,就已经感受到了这个大家庭的温暖和亲切。

  “那……我就回去了。”天星扶着车子,对新月说。

  “进去呀,哥!看看我们的学校!”新月兴奋地拉着哥哥,并且不知不觉地用了“我们”这两个字,仿佛这所学校早就是她的了。

  “不了,我这就走!”天星梗着脖子,把自行车掉过头去,就真的匆匆走了,也忘了向接待的人道谢。

  新月有些不好意思,但她突然明白了:哥哥不愿意踏进大学的门,因为他这辈子和大学无缘了,送妹妹上学,对他是一个刺激!唉,我不该让哥哥来送我,他的心情和陈淑彦一样!可是,父母为什么没有让哥哥考大学呢?我相信,只要他参加高考,也是决不会落榜的。

  北京大学像慈母一样张开双臂,迎接新来的儿女,报到处挂着巨大的横幅标语:“欢迎新同学!”一排长长的条案前,挤满了签到的新生。

  “同学,请签到!你是哪个系的?”

  “西方语言文学系,英语专业。”新月郑重地回答,新来的人总怕出了什么差错。

  “噢?是我们班的?”她低头签到的时候,听到有人在身后用英语说。

  她好奇地回过头来,说话的是一位个子高高的青年,显然是她所见到的第一个新同学了。她于是也用英语问:“你也是英语专业的?”

  “是的,”他回答,伸手去提新月的行李,“来,我帮你拿东西,我们班的女生宿舍在二十七斋。”

  “谢谢你。”新月说,自己提着皮箱,旅行袋和网袋都由他拿着,跟着他向前走去。心里为这位新同学的热心帮助而感动,但又觉得有些拘束,因为毕竟还不认识。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他们从签到处一直往东走。他一边走着,一边用英语问她:“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韩新月。”她也依然用英语回答。

  “噢,韩新月……”

  “你呢?”

  “我?我姓楚,楚雁潮。”他介绍自己时似乎有些不大自然。

  这使新月觉得有些奇怪,她不觉侧过脸打量了一眼这个楚雁潮。这是个很朴素的青年,穿一条灰咔叽布长裤,白衬衣,面孔显得文质彬彬,戴一副玳瑁边眼镜。新月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男同学在别人问起他的名字时竟然会显得有些羞涩,你刚才不是先问我的吗?

  也许正是为了掩饰这一点,楚雁潮接下去说起新的话题:“我们班的同学差不多都已经来了……”

  “噢,”新月觉得自己来晚了,应该再提前一点儿就好了,“我们班一共多少人?”

  “十六个。”

  “女同学呢?”

  “四个。”

  “你是从哪儿考来的?”新月问他。

  楚雁潮犹豫了一下,说:“噢,我的家在上海。”

  他们走进了宿舍楼,踏上楼梯。

  “韩新月同学,”楚雁潮这时改用汉语说,“你的英语讲得很好啊!”

  “是吗?”新月脸红了,她虽然对自己的英语会话水平也很自信,但当面被别人赞扬,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她刚才用英语和楚雁潮对话,并不是有意显示自己,便解释说:“我听说,英语专业的学生在学校必须说英语,所以,你用英语问我,我就……”

  “我是习惯了,”楚雁潮腼腆地笑了,“其实并没有这样的规定。”

  新月就更加不好意思了,低着头说:“我也习惯了……”

  “你是归国华侨?”

  “不是啊!我怎么像华侨?”

  “你的语感很像是从小在国外长大的……”

  “哦,这倒不是,”新月说,不由得反问他,“你的语感不是也很好吗?是在国外学的?”

  “不,”楚雁潮说,“我完全是在这儿学的。”

  新月听得一愣,怎么……

  “哦,宿舍到了!”楚雁潮放下旅行袋,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声,就推开门,“她们可能都出去了,进来吧!”

  新月跟着他走进宿舍,把行李放在地上,心里还在疑惑他刚才说的那句话,就问:“你是在这儿学的?你不是我们班的新生吗?”

  楚雁潮显得有些尴尬,红着脸说:“我……我是这个班的班主任……”

  啊!新月太难为情了,刚才一路上她都把楚雁潮当成了新同学,哪儿想到他是自己的老师?她本来以为北大的老师都是花白头发的老教授呢!

  “楚老师,真对不起……”她羞愧得低着头,脸发烫,“我不知道……我还以为……”

  看见她那难堪的样子,年轻的班主任很觉不安,因为误会是由他引起的,他太年轻了,很容易被别人误以为学生,而一巳被误会他又不好意思说破,结果……想到这里,他觉得很对不起这位女同学,使她刚进学校就受窘。

  “韩新月同学,这没什么,”他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其实我也是才毕业一年的学生,你叫我老师,我还不大习惯呢,我倒是希望班上的同学把我看成你们当中的一员,你们的同学。”

  新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不敢看老师了,低着头摆弄自己的行李。楚雁潮为了打破这拘束的气氛,就去提新月的旅行袋:“来,收拾一下吧!”

  “老师,您去忙吧,我自己来……”

  “好吧,你先住下来,一会儿到伙食科去换饭票,或者先用我的……”楚雁潮伸手去掏自己的衬衣口袋。

  “不用了,老师,我自己去换吧,待会儿女同学来了可以告诉我地方。”

  “也好,你休息一下吧,下午有一个班会,郑晓京会通知你的,我走了。”楚雁潮说完,就匆匆离去了。

  “谢谢您,老师!”新月等他走了,关上了宿舍门,这才轻松地舒了一口气,刚才楚雁潮在这儿,她连呼吸都感到拘束。

  现在,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了,紧张的心情就松懈了,她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在这个房间里找个床位住下来。

  她打量着这个房间,在这里,她将住下去,一住五年,也等于是一个新“家”了。房间不大,中间一张四面带抽屉的方桌,旁边摆着两张床。床是双层的,上下各有一个铺位,看来这里要住四个人,跟她一人独处的西厢房是没法儿比了。她观察着这四个铺位。左边:上铺铺着一条淡紫色提花床单,叠着一条绸面薄被和一条淡绿色的毛巾被,床头摆着一只绣花枕头;下铺却只铺着一条网套棉絮,没有床单,上面盖着竹编凉席。被子的质地像是帆布,很粗,印着奇奇怪怪的花纹,枕头也是竹编的。右边:上铺码着还没打开的行李,用一条军毯裹着;下铺还空着,露着光光的床板。看来,这儿就是她无可选择的位置了。她把旅行袋放在空床上,打开,取出被褥和床单,打算安排d己的“家”了。刚刚抖落开,她又停住了手。她发现这个铺位既挨着窗户,又挨着桌子,将来谁都可以坐在这儿看书、吃东西、聊天儿,说不定还有人打扑克……她希望能有一个安静些的地方。可是,一共只有两个上铺,一个已经住了人,另一个也已经摆着行李。她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儿来,这小小的不愉快已足够让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感到遗憾了。她忽然想趁现在没人的时候改变一下自己的命运,对,上铺的行李不是也没打开嘛,也许它的主人也刚到不久,随便搁上去的,并不一定打算住在这儿,也许人家更愿意住下铺呢!理由想充分了,新月便踩着下铺的床沿,伸手把上铺沉甸甸的行李包、书包都搬下来,然后,吃力地把自己的东西举上去。她脱了鞋,攀上去,取出旅行袋里随身带来的小“扫炕笤帚”,把床板上的浮上扫净,就开始整理床铺了。她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止不住有些气喘,心脏怦怦地跳。等到布置就绪,她才感到这儿已经确确实实是属于她的了,在四个人的天地中她有了一个小角落。她躺在枕头上试了试,很好,整个房间都在她的视线之内,想和谁说话都能够得着,不想说话谁都打扰不了她。“正合我意!”她得意地自言自语。

  楼道里传来一阵参差不齐的歌声,都是女生的声音:“……穿森林过海洋来自各方,千万个青年人欢聚一堂。拉起手唱起歌跳起舞来,让我们唱一曲友谊之歌!……”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像是朝这儿走来了。

  新月刚刚折身坐起,门就被推开了,一阵风似的闯进了三个女同学,猛然看见正居高临下惊奇地望着她们的新月,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一愣。

  “哦,走错啰?”其中一个梳着小辫子的姑娘惊慌地嚷了一声,就要往后退。

  “没错儿!”走在她前面的穿着旧军装的姑娘看了看门上的号码,又看看新月,“你是新来的吧?”

  新月赶紧下了床:“刚到,我叫韩新月。”

  “欢迎你!我叫郑晓京。”穿军装的姑娘说,一口纯正的北京口音。她身材瘦小,面色苍白,和那件男式军上衣,和她那爽快的语调,都显得并不太协调。

  “我叫罗秀竹,湖北宜昌地区的。”梳小辫子的姑娘怯生生地说。她长着一张圆圆的脸,红扑扑的,眉眼都很秀气,身上穿的却都是土布衣裳,肥肥大大,连身材都显不出来了。

  “你来了,咱们班的女生就齐了,一共四个人!”郑晓京说着,拉着新月在床沿上坐下。

  新月看着最后进来的那个女同学,小巧的身材,姣好的面孔,身上穿着黑裙子和淡紫色长袖衬衣,头上烫着蓬松的鬈发。她刚才只对新月微微点了点头,没说话。新月猜想她肯定是对面上铺的主人了,那装束气质和她的行李是一致的、果然、她进了门就径直攀到那上边去了,好像不大愿意坐在别人的床上聊天儿。这会儿发现新月在看她,便笑笑说:“我叫谢秋思,上海来的。”她把“上海”说成“丧海”,普通话里夹杂着黄浦江味儿。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新月把目光收回来,望着郑晓京:“看来只有咱们俩是同乡了!”

  “哎,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郑晓京说着,伸开两手,做了一个环抱一切的姿势,仿佛她是什么大政治家,“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新月立即就发现了郑晓京的组织才干,似乎是个天然的学生领袖,未来的班长可能就是她了。

  “来,韩新月,我帮你安排好住的地方!”郑晓京果然以领导者自居,当她转身要动手时,却一愣,“嗯?谁把我的东西搬到下边儿来了?”

  新月一惊,心想:糟了,在太岁头上动土了!便红了脸:“是我……”

  郑晓京抬头看了看上铺,那里早已鹊巢鸠占,换了主人。其实刚才新月就是躺在那里,她大概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时,便用食指冲着新月说:“想不到你后来居上,抢了我的位置?”

  新月不好意思了:“我……我觉得住上铺挺好玩儿的,所以……”她吞吞吐吐地解释,却又不便把自己不愿意住下铺的真正原因说出来。看来她只好打退堂鼓了,“如果你不同意换,我可以再搬下来。我刚才也不知道这是谁的……”

  眼看着刚刚认识的新同学要为争一个铺位而闹僵,胆小的罗秀竹急得脸通红:“你们不要争啰,郑晓京,要不你就跟我调换,我这里也是下铺……”

  上海姑娘谢秋思却冷眼旁观,不动声色。

  “算了,算了!”郑晓京哈哈大笑,转脸对新月说,“我是跟你开个玩笑,当什么真啊?我呢,以为这儿也像坐火车似的,谁都愿意要下铺,省得上‘楼’、下‘楼’,图个方便,才特意给晚来的同学留着,谁知道你不领情?那么,‘楼’下就归我喽!”

  她说起话来是那么自信、自如,仿佛对别人的照顾和忍让也是一种享受,像个大姐姐似的,使得新月对这个相貌平庸的同学产生了好感,觉得亲切了。

  郑晓京这才开始布置自己的床铺,她的被褥、床单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军绿。新月猜想她的父母一定是当兵的,也不便问。郑晓京一边铺床,一边说;“其实呢,我的行李扔在这儿好几天了,晚上都是回家睡的,我家离这儿近!”却又没说她家住在哪儿。

  “笃,笃,笃!”有人敲门。

  “谁呀,请进!”郑晓京朝房门看了看说。

  门外的人既没回答她,也没进来,敲门声停了,响起了一个上海口音的男声:“谢秋思在啊?阿拉一道去白相相好不啦?”

  “好格,就来!”正在这儿没话说的谢秋思高兴地答应了一声,溜下床,就往外走。

  “等一等!”郑晓京却叫住谢秋思说,“谢秋思!出去玩玩儿没关系,别忘了下午的班会!”

  谢秋思抬起腕子看看手表:“时间还早,到时候我同他一道去就是了。”说完,拉开门就走了。等在门外的上海男同学只晃了一下,门就被带上了,新月没看清楚。

  “我们也到校园里去走走吧?我昨天晚上来的,还不知道整个学校是个什么样子呢!”罗秀竹显然受到了人家的启发,试探地发出提议。

  “也好!”新月就站起身来,询问地看看郑晓京,“走吧?”

  郑晓京却说:“你们俩去吧!待会儿我还得跟楚老师准备准备下午的班会——记着三点钟开会嗅,在三十二斋,咱们班的男生宿舍!”

  果然她是个学生领袖!新月想,这种人对开会的兴趣比别的大,总是很忙的。就不再邀请她,和罗秀竹一起走了。

  她们下了楼,新月这才回过头来,仔细地看看这名字挺古雅的“二十七斋”:这是一座三层的西式楼房,灰砖墙,上面盖着中式的大屋顶,中西参半,类似协和医院的建筑,只是没有琉璃瓦,而是和砖墙一色儿的灰瓦。楼前的草地上,青松苍翠,垂柳扶疏。她想记住这儿的特点,免得回来时走错了。不料再看看旁边,同样格局的“斋”连成一排,难分彼此,而且松树、柳树哪儿都有,记住这些等于没用。幸好,她发现了这一排“斋”的墙上都写着号码,她住的这座楼上标的是“27”,才放心地招呼罗秀竹,顺着楼前的路往北走。

  路旁,绿树成阴,花木掩映,簇拥着一座又一座的楼房,大都是那种中西合壁式的建筑,但比二十七斋更显高大、典雅,大屋顶上装着兽吻,檐下绘着油漆彩画,走在这里,可以感受到宫廷、寺庙的庄严肃穆,同时又有园林别墅的清新淡雅。

  “我们的校园真美、真大呀!”罗秀竹目不暇接,惊奇地张大了嘴巴,“我们的整个县城也没这么大,城隍庙也没这么漂亮!”

  “是啊,”新月也由衷赞叹,她当然无法把北大和罗秀竹家乡的县城啦城隍庙啦进行比较,但也有强烈的感受,“我也是第一次到这儿来,除了故宫和颐和园,没有比这儿更美的地方了!听说,这儿原来是清朝的皇家园林,跟圆明园是连着的,真万幸,英法联军放的那场大火没烧到这儿来,给我们留下了这美丽的校园!”

  罗秀竹对这些都一无所知,但这个乡下姑娘却不禁发出了天下兴亡、人世沧桑的感慨:“唉,英法联军!可是,我们还要学习人家的语言!”

  “语言?语言有什么罪过?”新月却对此不以为然,“你不喜欢学英语吗?”

  “唉!”罗秀竹又叹了口气,“我在中学学的是俄语,报志愿填的也是俄语,谁知道怎么把我分到英语专业来了?”

  新月第一次听说还有这样的怪事儿,“那你的俄语考试成绩一定是很好了?”

  “嗯,我敢说!”看来挺胆怯的罗秀竹对此却表现出了自信。

  “你打算要求改专业吗?”

  “哦,不,我不敢,”罗秀竹又胆怯了,“能有大学上就不容易了,我还敢挑三挑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

  新月为她这不甚贴切的比喻和那种农民式的忍耐而暗暗觉得好笑。但她不能取笑人家,只能安慰:“没关系,从头儿学英语吧,一年级嘛,咱们都得从零开始!”她没好意思向罗秀竹显示自己的优势,但心里却在想:看来,录取了的也未必都是尖子!

  也许是她的安慰发生了效力,罗秀竹的烦恼暂时退去了,脸上出现了笑容:“我有困难,请你多帮助啰!但愿我到期末考试的时候,不给家里写那样的信!”于

  “哪样的信?”新月不明白她的意思。

  “你不知道那个顺口溜?”罗秀竹兴致来了,随口念道:

  

  Father mother敬禀者:

  儿在学堂读book,

  门门功课都good,

  惟有English不及格!

  这真是一首绝妙的怪歌!普通话里混合着乡音,汉语里夹杂着英语,罗秀竹念得抑扬顿挫,摇头晃脑,幽默诙谐,妙不可言!这个小湖北佬原来并不总是那么怯生生的,她打开了话匣子,还真有独到的语言风采!

  新月忍不住捧腹格格地笑。

  “你看,你嘲笑我了!”罗秀竹羞红了脸。

  “不,我不是笑你,是觉得这个歌儿好玩儿!”新月强忍住笑说,“其实,你刚才用的几个单词:‘父亲’、‘母亲’、‘书’、‘好’、‘英语’,发音都挺准的,你能学好!”

  “那就谢天谢地啰!”

  她们走进了一片松林,起起伏伏的土坡上铺满了绿茵,一条弯弯曲曲的黄土小路引着她们往前走,曲径通幽,也不知是什么地方,几经转折,豁然开朗,前面出现了一片烟波浩尛的碧水!

  在长江边长大的罗秀竹看见水就觉得无比亲切:“啊,我们到了昆明湖啰!”

  “不对吧?”新月说,“昆明湖在颐和园,我听说这儿是叫未名湖!”

  “管它叫什么!‘未名’还不是和没有名字一样?”罗秀竹欢快地蹦跳着下了上坡,她们沿着湖岸,不明方向地朝前走去。

  碧水涟涟,杨柳依依,远处一座不知名的宝塔,把倒影映在湖心,摇曳生姿。新月的心醉了,啊,北大,我的第一志愿,我的家!

  “你看,湖上还有一条船!”罗秀竹遥指远处,报告她的又一新发现,她对船是怀有独特的感情的。

  “咱们过去看看,那船旁边好像是一个小岛,从那儿可以上船!”新月说。

  湖岸崎岖,小径宜人,她们信步走去。小岛北面,临岸一株古柏,旁边倚山立着屏风式的四条石碑。碑上镌刻着四句诗,写的正是此处景色:

  

  画肪平临蘋岸间,

  飞楼俯映柳阴多;

  夹镜光澄风四面,

  垂虹影界水中央。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新月还要细看,罗秀竹急着要上船,两人便再往前走,从一座挂着“备斋”牌子的楼前拐弯儿,跨过小桥流水,踏着石级,上了小岛。岛上树木环抱着一座尖顶小亭。她们从亭边绕过去,湖上的船就在眼底了,原来是一条石头雕成的船。这使新月联想起颐和园的石肪,对,刚才看见的那首诗里也有“画舫”两字,也许就是指这儿,只是这“舫”没有顶,模样就像是一条船了。

  罗秀竹一个箭步跳上船去,回过身来又伸手接新月。新月本能地害怕船翻,小心翼翼地踏上去,其实那船纹丝不动。

  “哈,原来是一条永远也开不了的船!”新月感叹道。

  “不,让我们用想象来推动它吧!”罗秀竹说,情不自禁地摆出渔家女的娴熟姿势,“客人坐稳,开船啰!”

  这弄潮儿的豪情感染了新月,她仿佛觉得自己真的跨在白浪滔天的长江上,一叶小舟带着她,箭一般地驶向远方,驶向她理想的目标!

  两人在船上谈谈说说,天南海北,流连忘返,不觉日已平西,小岛的阴影覆盖了这条石舫,这两个被美景、被理想所陶醉的女孩子,乐不思蜀,把什么都忘了。

  “糟糕!”罗秀竹突然从美梦中惊醒,“三点钟还要开班会,现在几点了?”

  新月也立即记起了郑晓京的嘱咐,三点钟!谁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她们两人都没有手表!“快走吧!”这是惟一的办法。

  两人舍舟登岸,匆匆而去。

  “男生宿舍在什么地方来着?”新月问罗秀竹。

  “哎呀,是什么斋记不得啰!”罗秀竹张口结舌,“你刚才没听清吗?”

  “我……我以为你们先来的都知道呢!”

  这一下麻烦了,两个迷途的羔羊互相埋怨,却无济于事。新月只好说:“那……咱们先回宿舍去,‘二十七斋’我还记得,也许女生宿舍里还有人!真是的,班会干吗非要在男生宿舍开?”

  这种牢骚也没有多大意义,她们只好依照原路,先找那座诗碑,再朝着远处的塔影往前走,记得刚才就是从那儿过来的。好容易跑到塔前,再找来时的那条黄土小路,却不知哪里去了,两人在湖岸团团转,这儿的小路多得很,哪条都有点儿像,可又都不大像。

  夕阳无情地向下沉去,西边升起晚霞,映在湖中,水天一色,几条鱼儿欢快地跳出湖面,溅起一串串珍珠。现在,再美的景色也无心观赏了,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了!她们几次拦住行人,询问二十七斋在哪儿,有的干脆回答:“我也是新来的,不大清楚!”有的比比划划地说:“往东去,再往南,一直走到路口,往西拐弯儿,从图书馆东边儿的那条‘丁’字路一直往南,就到了!”她们哪里记得住这么啰嗦的路标?绕来绕去,竟然连刚才的出发地点未名湖都找不到了。

  “糟糕,糟糕,真是糟糕透顶!”罗秀竹一口气“糟糕”了一大串,“耽误了开会不说,今天晚上连觉也没得睡,饭也没得吃!”

  新月也才想起到现在还没吃午饭呢,肚子已经饿空了。可是,现在的当务之急已经不是吃饭了!

  两人正在垂头丧气,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叫:“罗秀竹!韩新月!”

  “你听,谁在叫我们呢?”罗秀竹惊喜地说。

  新月转过身,循声望去,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正朝这边走来,那是一位个子高高的青年,穿着灰长裤,白衬衣,戴着一副方框眼镜……

  “楚老师……”新月不禁激动地叫起来。

  燕园之夜,安详静谧。未名湖上升起的水汽,如烟似雾,缭绕着湖心小岛、岸边宝塔;清亮的一轮明月,在湖面投下长长的倒影。

  东方熹微,二十七斋女生宿舍里,新月还在梦中,她梦见了那湖水,那石船,梦见了自己正在奋桨扬帆……

  这时,“博雅”宅中,她的母亲已经醒来了。

  和所有的虔诚的穆斯林一样,韩太太每当破晓日出之前,就听到了真主的呼唤:“礼拜强于昏睡!”虽然她的家和清真寺还有相当的距离,根本听不到礼拜之前专司此职的“阿赞”登上“邦克”楼的喊声,而且实际上近年来这种登楼呼唤的形式也已被简化,她还是本能地被“唤”醒了。她每天要做五次礼拜,而第一次的“榜答”(晨礼)是最为重要、万万不可免去的。

  她并不惊动在西间卧室睡眠未醒的丈夫,自己轻轻地起身,到卧室东边的“水房”去,在清凉的晨曦中,默默地做晨礼前的“小净”:洗手,洗脸,刷牙,漱口,清鼻,用湿手抚摸头发,洗脚,并洗下身。这洗浴是神圣的,它意味着清除自身的罪恶。人是有罪的,由于种种欲望的驱使而获罪。而真主是赦罪的。伊斯兰教的先知穆罕默德曾经问他的弟子:如果你们每天五次沐浴,身上还会藏污纳垢吗?弟子们齐声回答:不,那就一尘不染了!

  韩太太仔仔细细地清洗着自己那洁白细腻的面颜,连发际、耳后、脖根都不容许有任何污垢残留。她那白玉一样光洁的肌肤已经松弛,皱纹悄悄地从眼角向额头和两腮蔓延,眼泡儿也明显地下垂了。老了,老了!她抚摸着自己的脸,想起已经逝去的昔日风采,想起新月那花瓣儿似的脸,怎么能比呢?母亲永远也不要试图和女儿相比!一想起新月,遥远的往事就又像沉渣似的从心头泛起,带来一连串无法摆脱的烦恼:母女,骨肉,亲人,却又永远拦着一道隔膜,若即若离,难亲难疏,时时搅扰着她……

  她叹了口气,不再想这一切了,把尘世的烦恼从心头拂去,专心做晨礼。这是她从九岁开始就每日必做的晨课,以后就从未间断,无论是家业兴旺的鼎盛时期,还是遭逢变故的艰难岁月。随着年岁的增长,她越来越笃信万能的真主,那是指引她的人生之路的惟一的神,在肃穆的祈祷中,她感受到“一心敬主”的宁静与深远。

  在铺了席子的地上,她面对圣地麦加的方向肃立,两手举到耳际,表达自己的诚意;鞠九十度的躬,感念安拉;叩头,前额和鼻尖着地,表示五体投地地拜倒在安拉面前;然后,长时间地跪坐,并从头循环数次。在她一丝不苟地完成这些动作的同时,还轻轻地念诵着阿拉伯语的赞辞:

  一切赞颂,全归安拉,全世界的主,大仁大慈的主,报应日的主。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指导我们上正路,你所赐福的路,不是受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

  主啊!你是调养我的主,除你而外,再没有主,你造化了我,我是你的仆人,我尽力地遵守你的旨意。……我承认你对我的恩典,我供认我的罪过,你饶恕我吧!除你而外,无人能饶恕罪过!

  主啊!你以雪水、冰水洗涤我的罪过吧,犹如你使油污的白布复归为洁净;你让我和我的罪过远离吧,犹如你让东方和西方那样分开!

  这个时刻,作为肉体的“人”仿佛不存在了,只有一个赤诚袒露的灵魂,和宇宙间主宰万物的真主直接对话,怀着对罪恶的恐惧,对至善至美的向往,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心中思念着冥冥之中的安拉。安拉时时监视着穆斯林的一切动机和行为。“伊斯兰”——阿拉伯语的“顺从”;“穆斯林”——顺从真主的人!

  韩太太沉浸在庄严静穆的祈祷之中,她的灵魂仿佛在空中无所羁绊地飘浮。大半生的岁月像烟云似的一掠而过,有幸福,也有苦难;有甜蜜,也有怨恨;她曾经惩罚过邪恶,却又懊悔自己的无情;她热烈地追求和谐与安宁,而这些又像水中之月、镜中之花,可望而不可及;她极力维护自己端庄、威严而又不失温柔、宽厚的形象,但生活中始料不及的枝节旁生却使她难以保持理智的冷静;她生就一张无遮无拦、畅所欲言的利嘴,经过半世生涯的磨练却变得常常“逢人只说三分话”,甚至对丈夫和女儿也不得不言不由衷;她的性子本来藏不住半点儿秘密,人生的颠簸却让她的内心成了一个封闭的世界,只有对万能的主才能敞开……好吧,歹吧,善吧,恶吧,主是一清二楚的,一心敬主,就一切都抵消了。托靠主!知感主!愿主慈悯她吧!

  韩太太做完了晨礼,又过了好一阵子,天才大亮。韩子奇和天星起床后,各自默默地洗漱。他们有工作的男人,早出晚归,往往难以做到每日五次的礼拜。姑妈则是在南房卧室里独自进行晨礼,面对共同的主,各自反省着过去,祝福着未来。

  姑妈买回了豆浆、油饼儿,一家人照例到餐厅吃早点。也许是因为餐桌上少了新月,像少了半个天下,谁也不说话。天星垂着头,三口两口吃完了两个油饼儿,没等咽下去,便梗着脖子推起自行车走了。韩子奇则连油饼儿也懒得吃,只喝了一碗酽酽的盖碗茉莉花茶。喝一口,就放下,咂着嘴唇,长长地吸一口凉气,再缓缓地呼出来,又端起碗喝一口,接着长吁短叹,像是在咂摸茶叶的苦味儿。茶续了两遍水,他就站起身出门上班去了。

  韩太太和姑妈却都还没吃完,两人细嚼慢咽,她们的心思都不在吃饭上。

  “啪,啪,啪!”是拍大门门环的声音。

  姑妈正在想心事,一个激灵站起来,一边走着,一边问:“谁呀?”

  “我呀!”一个柔和的女声。

  姑妈慌得手一哆嗦:“主啊!是新月回来了?”

  这边餐厅里的韩太太却一愣:“嗯?她昨儿刚走,今儿就跑回来干吗?”

  “说得是呢……”姑妈也紧张起来,连门都开不利索了。

  门一打开,进来的却是新月的同学陈淑彦!

  “姑妈!”陈淑彦以前来过好几次,认得她的,就随着新月也叫她“姑妈”。

  姑妈的紧张情绪这才放松了,又有些失望地说:“淑彦,你吓了我一大跳!”

  陈淑彦根本没注意她的表情,进门就问:“新月都准备好了吗?”

  “新月?她昨儿就走了!”

  “走了?”陈淑彦的神色立即变得十分沮丧,“她怎么偷偷儿地走了?我们俩说好了的……”

  “咳!”姑妈也觉得挺对不住这姑娘的,就替新月解释说,“是啊,你们俩都定好了约会儿嘛,我听她说来着。按说是该等你来送她,好几年的学伴儿,眼瞅着要分手了,说说话儿唔的。可又一寻思……”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韩太太听到这儿,赶紧扔下手里的半张油饼儿,从餐厅里走出来,打断姑妈的话茬儿说:“是淑彦啊?新月学校里来了通知了,说让她提前去,也没法儿等你了,我叫她哥送她去了。你瞧,还叫你白跑一趟!”

  “伯母,”陈淑彦勉强笑了一下,说,“我倒没什么,只要有人帮她拿行李,谁送还不都是一样?新月总算实现她的愿望了,她上了大学,我也高兴!新月比我强,比我强……”

  说到这里,她的感情一时难以自制,嗓子像被什么噎着了,眼眶里涌出了两汪泪水,话就说不下去了。

  韩太太以前见过陈淑彦几次,都没太留意,今天才算正式打了个照面儿。她仔细端详着这位姑娘:个子也像新月那么高,身材刚长开,不胖,秀秀气气的。脸盘儿挺端正,没新月那么白,可也不算黑,眉眼儿都四称,这会儿含着泪,显得水灵灵的。头上没梳新月那样的辫子,剪着齐耳短发,本分,利落。身上穿的虽然比不上新月,一件素花衬衣,一条青布长裤,白袜,布鞋,也是个齐整的姑娘。如果她和新月都考上了大学,今天来邀新月去报到,韩太太未必会对她有什么特别的好感,可是她现在是个失意的人,可怜巴巴地站在韩家的院子里,韩太太便是铁石心肠也不能不动情了刚才她拦住姑妈说的那番假话,就是怕这姑娘伤心,结果,也还是没能避免。她由本能的恻隐之心,又觉得似乎欠了陈淑彦点儿什么。

  “淑彦,你吃了早点了没?”姑妈也被陈淑彦的情绪所感染,就有意岔开话题。“吃了吗?”本是北京人见面的口头语,但在粮食困难的年月,这句话倒显得珍贵了。

  “我在家吃了。”陈淑彦止住泪,依然站在影壁旁边的藤萝架底下说。既然新月已经不在家了,她便无心停留,就说:“伯母,姑妈,那我就回去了。”

  姑妈觉得挺不落忍:“别价,哪儿能刚来了就走哇?”

  韩太太说:“可不嘛!新月不在家,你就不来玩儿了?淑彦,进屋坐会儿,咱娘儿俩说说话儿。”

  陈淑彦犹豫了一下,觉得这么转脸就走也不大好,就跟着韩太太往里走。韩太太回头说:“姑妈,劳您驾给淑彦沏碗茶!”

  陈淑彦以前来找新月,都是等在前院里的藤萝架底下,姑妈把新月叫出来,两人就在这儿说话,或是到外边玩儿去,从没有进过韩家的里院;不知为什么,她也不大愿意到里边去。现在第一次跟着韩太太进了垂华门,看到里边还有一个这么大、这么好的院子,她不由得在心里和自己家住的那两间在大杂院中的小屋相对照,更有一种落魄之人无法和新月攀比的凄凉之感。

  进了上房客厅,韩太太招呼陈淑彦坐下。陈淑彦不觉有些拘谨,那镶着大理石面儿的硬木桌椅,凉森森的,和她家里的那吃饭、做功课都在一个地方的旧桌子、小杌凳很不相同了。她装作不经意地浏览着韩家的客厅,那硬木雕花隔扇,大条案,紫釉大瓷瓶插着斑斓的孔雀羽毛,墙上的字画……心里不禁感慨:新月真是生在福地里了,她什么都有,我什么都没有。人和人多么不同啊,这一切,我本来也应该有的!

  姑妈送来了茶,那小巧的青花盖碗儿,透出一股清新的茶香。陈淑彦揭开盖儿轻轻抿了一口,慢慢咽下去,还觉得满口余香,跟她家喝的茶叶自然不是一个味儿了。

  “淑彦,你们家的老人家都还好哇?”韩太大问。

  “好……”陈淑彦低声说,“他们倒都没病没灾的,反正家里的什么事儿都交我妈一人儿张罗,我爸爸天天儿早出晚归,厂里活儿忙。手艺人,就这样儿,养家糊口呗!”

  “咳,可不家家儿都是这么样儿嘛!”姑妈插嘴说。她送过来了茶,离做午饭还早,闲着没事儿,就站在旁边,陪着说话儿,“就说我们这儿吧,新月她爸、她哥,也是起早摸黑的,月月儿就指望着他们爷儿俩这一百六十块钱进门!”

  “我爸爸可比不上韩伯伯啊!”陈淑彦把心里的话脱口而出。

  “瞧你说的!”姑妈客气地笑着说,“都是玉器行里的人儿,老年成,你爸爸也是……”

  她还要说下去,韩太太半截儿拦住了:“姑妈,您瞅瞅东屋里,天星早起来走的时候又扔下脏衣裳了没?这孩子,自个儿又不会洗,也不言语声儿!”

  “哎,我瞅瞅去!”姑妈责任心极强地就往东厢房走去了。

  韩太太支走了姑妈,对陈淑彦说:“你韩伯伯早就说要看望你爸爸去,也是因为工作太忙,老抽不出工夫儿。他们公司里,虽说人手也不少,可是领导啦,同事啦,还都敬着他;收购的,经销的,要是不经经他的眼儿,还真是不放心,说他是什么‘权威’、‘专家’!”

  陈淑彦说:“这倒是一点儿不假,玉器行里都公认韩伯伯没人能比,又会手艺,又会鉴定,还精通外语,样样儿都拿得起来!哪儿像我爸爸,只知道埋头干活儿,离开水凳儿什么都不会!”

  韩太太笑了笑:“你韩伯伯虽说把手艺扔了几十年了,跟你爸爸也算是大同行,他对手艺人还是看重的,常对我说:在北京的玉器行里头,不算摆件儿,要论做素活儿的功夫,陈老板是数得着的!”

  她说的是行话。“摆件儿”指的是摆在案上欣赏的玉雕,“素活儿”则是光面琢磨不带纹饰的戒指、耳坠、手镯之类的首饰。也是玉器世家出身的陈淑彦自然是听得懂的,韩太太这样夸奖她爸爸,她感到欣慰。但却没听出来那话里还有话:在玉器行里,动口的和动手的是不平等的,你爸爸拿手儿的手艺也只是一种而已,当然不能和韩子奇相提并论。其实,陈淑彦本来也就是这么看的,韩太太为了摆正关系而做出的这个暗示是完全多余的。

  “啧,”陈淑彦不自然地咂了咂嘴,她听到韩太太用“陈老板”这过时的尊称来称呼她爸爸,感到刺耳,“我爸爸的手艺再好,又有什么用啊?他一辈子算是瞎混!又没置下房子,又没攒下钱,最后还落了个‘小业主’的名儿!”

  韩太太正色说:“哟,这可是国家的政策!我记得公私合营那会儿,但凡有点儿底子的,可不都是资本家、小业主儿嘛!”

  陈淑彦不禁愤愤然:“我们家哪儿有什么底子?就趁那么两间房,一张水凳儿,手里有那么两千块钱!我爸爸算什么‘老板’?他又没雇过人,自个儿到晓市儿上买点儿旧扳指啦唔的,零敲碎打地做点儿小首饰,再自个儿找地儿卖,一辈子连洋车都没舍得坐过,就指着两条腿跑!到了公私合营的时候,人家眼皮子活的,趁钱的,跑的跑了,散的散了,油花儿不漂在水面儿上。就我爸爸那个傻呀,俩眼一抹黑,人家让干吗就干吗。说要成立‘玉器生产合作社’,要手艺人,家里的东西都不用交,我爸爸跟着开了两次会,半道儿碰见个河北同乡,对他说:你是做素活儿的,怎么不参加我们首饰加工厂?我爸爸就退了这边儿,入了那边儿,两千块钱也交了,凳面儿也交了。让自报成分,他心说:我好歹也算个‘老板’,总比那些当伙计的强点儿,就自报了个‘小业主’。咳,他懂什么呀?后来一开会,发现和工人不在一块儿,开会的内容也不一样,什么‘改造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呀,‘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呀,他这才明白走错了门儿了,自找了倒霉的命运!……”

  初来时拘拘谨谨的陈淑彦,动了感情,竟然说了这么一大套!其实,她说的这些,大半都不是她的亲身经历,但这是她家的大事儿,是爸爸一辈子后悔不及的经验教训,一不顺心,就只能回家当着老婆孩子叨唠,她都听得会背了。这会儿牵动愁肠,便当着和善可亲的韩太太一吐为快。她和新月既然是同窗好友,当然也就不把新月的母亲当外人。说到这里,她又不禁暗暗在心里把自己的家庭和韩家相比:人家韩伯伯过去做那么大的买卖,到如今还住着这么好的房于,摆着这么大的谱儿,怎么既不是资本家,也不是小业主儿,倒是挺直了腰杆儿的国家干部?唉,命运哪,命运,你不公平啊!

  “我爸爸哪儿有韩伯伯这么精明!”这句由衷的感叹也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了。

  “他精明?”韩太太淡淡地说,“头二十年他就把家毁光喽!要不然,国家能叫他当‘无产阶级’?”

  这话音儿分不清是褒是贬,也没说出韩子奇是怎么把家“毁光”了的,韩太太决不会像陈淑彦那样胸无城府,把家里的事儿抖落个一干二净的。她说这话,正是给自己的家庭定个调子,不让陈淑彦再胡乱猜疑,她看出了这姑娘对韩家的羡慕和好奇。

  陈淑彦也没再追问,人家天好是人家的,也没有她的份儿,她只能自叹投错了胎,生在那样的家庭,空顶着个背时的“小业主”牌子,日子却比人家这“无产阶级”差远了去了。要是能像韩家这么样儿,即使当“资产阶级”倒也值啊!“唉,新月多好!也不受家庭的连累,想考名牌儿大学,就考上了。哪儿像我啊,连轻工业学院都不要我这样的!”

  绕了一圈儿,这才落到根本上,她的一切沮丧、牢骚都是因为没考上大学而发的。今天来送新月,本是碍于情面,迫不得已而信守前约,在路上就反反复复心里颠倒了好几个个儿才鼓足勇气来的,不料又扑了空,那种失落感就无形中增强了好几倍,不知不觉眼泪又要涌出来。

  韩太太充满同情地看着这感情脆弱的姑娘,不知该怎么安慰她才好。看来,陈淑彦把考不上大学的罪过全推在她爸爸身上了,又似乎觉得新月的升学是因为出身比她好。韩太太尽管不懂得国家招大学生是不是凭着家庭“看人下菜碟儿”,但她本能地认为这样说屈了新月。上大学又不是花钱买的,那不是还得考嘛,学问不好,恐怕也不行。她凭着韩子奇对女儿的评价,确信新月是靠本事考上的。那么,陈淑彦也许在学问上就不如新月。但她不能这样点给陈淑彦听,叫人家脸上挂不住。至于陈淑彦那种对家庭的自卑感,韩太太却又不以为然,不管怎么说,你爸爸也是做过几十年买卖的人,手里还趁过两千块钱呢,比那些光靠两只手混饭吃的人总还是强多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论家底儿,也是比那些靠国家提拔起来的工人更趁、用不着这么瞅不起自个儿。可是,这话也不便明说。想了想,就另找途径宽陈淑彦的心:“姑娘,已然这么样儿了,你也别老是觉着委屈!依我说呀,一个姑娘家,念书念到高中毕业也就足矣,大学上不上的不吃紧!我们家天星不是也没上过大学嘛,在保密厂子工作,又能比谁差到哪儿去?你呀,甭跟新月学,在家好好儿地帮你妈几年吧!”

  陈淑彦掏出手绢儿擦着眼角说:“我妈也是真难啊!下边儿两个兄弟都在上学,得吃,得穿,得缴学费,光指望我爸爸那八十块钱哪儿够?要不我妈就说了:‘你没考上大学是我的福!’”

  “倒也是实话,”韩太太点点头,“早点儿工作,也给你妈省点儿心!”

  “我爸爸也是这么说,这些天,他就在到处托人儿给我找工作,听说琉璃厂文物商店有个老师傅,过去跟他一块儿学过徒的,也许能帮点儿忙……”

  “噢?要是能成,那儿倒是不错,也是咱古玩行里的!回头,我跟你韩伯伯也提提这事儿,行里的人儿他都熟,要是用得着的话,叫他去言语声儿!”

  “那可就太好了,”陈淑彦感激地望着韩太太,“伯母,我要是能去了文物商店,可得好好儿地谢谢您!”

  “咳,说这话就见外了,都是回回亲戚!”

  韩太太所说的“回回亲戚”,并非实指亲属关系,而是回回之间的通称,显示了这个民族同胞之间特有的情感。她拿起暖瓶,给客人的茶碗又续上水,好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淑彦,你今年十几啦?我记得你比新月大……”

  “比她大两岁,十九了;我的生日早,到春节就整二十了。小时候上学晚,在班里挺大的个子……”

  “二十了?到了该找婆家的年龄了,这可比念书更当紧!搞上对象了没?”

  陈淑彦腾地羞红了脸:“伯母,我连个工作的地方还没找着呢,哪儿有这心思?在中学的时候,学生没有一个谈恋爱的……”

  韩太太笑了:“瞧你臊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妈也该给你操操心了。咱回回里头,好人家儿还是有的!”

  陈淑彦就不再言语,低着头喝那碗茶。

  被韩太太打发走了的姑妈,在东厢房里翻腾了一阵,抱着天星的一堆衣裳,泡在大盆里,坐到院子里石榴树底下,尽职尽责地揉搓。这会儿,正一边揉搓一边叨唠:“瞧瞧这领子上的泥!是怎么穿的?”

  陈淑彦就放下茶碗,站起身,朝着院子里说:“姑妈,您歇着,我帮您洗!”

  姑妈忙说:“那哪儿成啊?你是客人!”

  陈淑彦下了上房的台阶,走过去说:“这有什么?我们家的衣裳都是我洗!今天我反正也没事儿……”说着就去抢姑妈手里的搓板。

  韩太太却并不阻拦,只是笑吟吟地说:“是吗?你倒是比新月勤谨!长这么大,也没见她这么帮过她哥一回!”

  姑妈争不过陈淑彦,就放了手,在围裙上擦着胰子沫儿,过意不去地说:“姑娘,今儿晌午别走啦,在这儿吃饭吧!”

  韩太太却说:“家里又没准备,叫人家吃什么?我说呀,淑彦,说话就到礼拜天了,新月准回家,我叫她在家等你。”

  “礼拜天我准来!”陈淑彦高兴地说,使劲儿揉那领子。

  “姑妈,”韩太太又立即下达任务,“您给这小姐儿俩好好儿地做点儿可口的,啊?”

  “哎,哎!”姑妈满心欢喜地答应着,一想到新月要回家,她心里就像喝了蜂蜜似的甜,“明儿一早,我上天桥的自由市场买活鸡去!上菜市口买活鱼去!”

  老姑妈立即处于临阵状态,兴致勃勃地准备为新月接风而大战一场;韩太太却在心里谋划着另一件大事,这件事,现在还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第五章 玉缘
  梁亦清碎然惨死,奇珍斋如同天塌地陷!

  正在后边陶醉于美好的梦境之中的娘儿二个。猛然听见异声,一起奔到前边的琢玉坊中,只见梁亦清直挺挺地僵卧在韩子奇的怀里,脸上、身上、地上都是鲜血!韩子奇仿佛和师傅一起失去了灵魂,双手紧紧地抱着师傅,眼睛定定地盯着师傅的脸,琢玉坊在这一刻,整个儿地凝固了,僵死了!

  白氏和幼女五儿猛地扑在梁亦清身上,号啕大哭,痛不欲生;年仅十五岁的壁儿却异常镇静,父亲刚才那一声绝望的叫喊,她奔进琢玉坊这一瞬间看到的惨象,立即使她明白了什么样的命运落在了全家的头上!她跪了下去,跪在父亲的身边,望着那张苍老、疲倦而又死不瞑目的脸,她的热泪“刷”地滚落下来。但是,她没有叫喊,没有摇晃着亡人诉说一切。她知道,父亲已经归去了,在他离开人间走入天园的时刻,是不应该打扰他的,让他静静地走,从容地走,带着“依玛尼”——崇高的信仰。她遗憾的是,自己作为长女、父亲的至亲骨肉,在他最后的时刻竟然没有守在身旁,没有提醒他念清真言,这是一个穆斯林最大的缺憾!现在,父亲的“罗赫”(灵魂)也许还没有走远,还在等着呢,你看他那圆睁的眼睛、大张着的嘴!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抚着,阖上父亲的眼睛,闭上父亲的嘴,衷心地为他念诵:“俩以俩海,引拦拉乎;穆罕默德,来苏论拉席(万物非主,惟有安拉;穆罕默德,主之使者)。”她相信,父亲一定是听到了,带着亲人的祝愿,带着信仰,无牵无挂地去了。

  母亲白氏完全乱了方寸,此刻哭得像一摊泥。玉儿没命地喊着:“爸爸,爸爸!……”

  壁儿把妹妹拉起来,揽在怀里:“好妹妹,你要是爱爸爸,就让爸爸安宁吧!”

  被突然事变惊呆了的韩子奇直愣愣地望着壁儿:“师妹,现在……该怎么办?”

  壁儿神色严峻地说:“奇哥哥,爸爸的后事,就靠你和我了,你赶快到礼拜寺去取‘水溜子’(尸床)!”

  “玉器梁”的死讯,惊动了街坊四邻、阿匐、乡老、同行友好,纷纷赶来,感叹觑欷,连教外的汉人也跌足叹息:“唉,可惜了他那一手绝活儿!”

  尸床取来了。其实,穆斯林的尸床,只不过是一块木板而已,但这块被称为“水溜子”或“旱托”的木板,却不是任何木板可以代替的,它是亡人入土之前做圣洁的洗礼所必备的,平时由清真寺保管,哪一个穆斯林去世,都要躺在这块板上做今生今世最后一次清除一切污垢的洗浴。

  梁亦清无声无息地躺在“旱托”上,头顶北,脚朝南,面对麦加所在的西方。他现在什么也不知道了,什么也不用管了,奇珍斋的大事小事,永远都不会再麻烦他了。这个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琢玉作坊,到他这一代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以后的兴、衰、存、亡都与他无关了。他不知道家中的惊恐和混乱,不知道亲人的悲痛和泣涕,他的灵魂,踏L了另一次路途遥远的跋涉,追赶着真主安拉,追赶着先知穆罕默德,朝着所有穆斯林应有的归宿走去了。

  葬礼定在亡人咽气的第三天,阴历八月十四。依白氏和玉儿的心愿,她们恨不能把亡人的遗体永远留在家中。没有了梁亦清,她们不知道将怎样再在这个倒了顶梁柱的家中活下去。但是,壁儿不肯:“妈,这不行,‘亡人以入土为安’,‘亡人入土如奔金’,送爸爸走吧,让他安心地走……”

  阿訇和众乡老都连连称是:“梁太太,大姑娘说得对!”

  其实,一生虔诚诵经的白氏又何尝不知道啊!但是,让理智战胜感情,却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的,她只会哭,完全没了主意,把两肩上的责任,统统都交给女儿和众位乡老了。

  如果没有乡老的帮助和阿匐的主持,壁儿也许无法胜任这平生第一次遇到丧葬大事,把一切都安排妥帖。不,十五岁的壁儿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母亲的无能、父亲的本分,在她身上起了奇特的反作用,助母持家这些年,练出了一个刚强、稳重的壁儿,她相信,即使父亲丧生在荒郊野外,她也会把父亲的遗体背到祖坟上,按照穆斯林的葬礼,把亡灵送入天园;她相信,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老母和弱妹成为无依无靠的孤寡,这个家就不会垮!何况,家里还有顶门立户的男人——她的师兄韩子奇!

  八月十四,阴冷的一天,秋雨浙沥的一天。为什么?在一世清白的梁亦清离开人世的日子,真主不给他最后看一看明朗的晴空、和煦的阳光?也许是,他的生前欠着太多的宿债,他的死后留下了太深的悲哀!

  秋雨打湿了奇珍斋小院,白氏和壁儿、玉儿跪在水淋淋的泥地上,心随着正在接受“务斯里”(洗礼)的亡灵,默默地祈求洗“埋体”(遗体)的人的手轻一点儿,轻一点儿……

  白幔里,韩子奇跪在师傅的身旁,手持汤瓶,由清真寺专管洗“埋体”的人履行神圣的职责,为他洗浴。穆斯林认为,经过洗“务斯里”,亡人生前的一切“罪恶”都被清除了。梁亦清没有兄弟,没有儿子,两颗掌上明珠纵使有无尽的孝心,也不能亲自为父亲清洗“埋体”,和师傅情同父子的韩子奇便是当时在场的惟一亲人。望着师傅清瘦、憔悴的遗容,韩子奇的心在流血!过去的三年,一幕一幕清晰地重现在眼前,他怎么能够想到这么早就和师傅分手,他还没有出师,师傅的心愿还没有实现!现在,师傅撇下他走了!师傅一辈子琢了无数的美玉宝石,到最后两手空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三十六尺白布裹身,就是一个穆斯林从这个世界上带走的全部行装!

  清除了一切“罪恶”的梁亦清安卧在“埋体匣子”之中,圣洁的白布覆盖着他的全身爿蒙f蒙的细雨冲洗着亲人们的泪眼。

  阿匐面朝西方,站在亡人的身旁,为他祈祷,祝愿他一路平安,早入天园。

  “埋体”出动了,八个穆斯林小伙子抬起梁亦清,送他出门。一个穆斯林死后,他的同胞们会自动前来送行,绝不需要“雇佣”殡葬人员。哪怕是一个饿死在途中的乞丐,只要穆斯林在他的遗体上发现“割礼”的痕迹,就会怜惜地感叹一声:“哟,是咱们回回!”责无旁贷地把他埋葬。按照教规,抬亡人的圣行是四个人,各抬一角,每十步轮换一次。但是,久居北京的穆斯林又有自己的风俗,为了显示亡人的身份和葬礼的隆重,将这个数目大大增加,最多可达四十八人,最少也不得少于八个人,梁亦清生前既不富贵又不显赫,他的葬礼已经是最简单的了。

  送葬的队伍快步行走,一路念诵着《古兰》真经。速葬、薄葬,是穆斯林的美德,伊斯兰教的葬礼是世界上各种族、各宗教中最简朴的葬礼,没有精美的棺木,没有华贵的寿衣,没有花里胡哨的纸车、纸轿、纸人、纸马,没有旗、锣、伞、扇的仪仗,没有吹吹打打的乐队,也没有漫天抛撒的纸钱……一心也主的穆斯林,不需要任何身外之物来粉饰自己。

  韩子奇眼含热泪,扶着师傅,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师傅啊,您没有儿子,徒弟替师妹尽孝了!一路泥泞,他步履踉跄,过度的悲痛使他头昏目眩,不辨方向。但是,他跟着师傅走,师傅的头朝着西方,那是祖坟的方向!师傅!您不想家吗?不留恋奇珍斋吗?不挂念师娘和两个因为是女儿之身而不能送行的师妹吗?师傅,您为什么走得这么急?再过片刻时光,我们就永生永世再不能相见了!

  秋雨淋湿了墓地,淋湿了那一座一座古老的坟茔。现在,又一个新坟要加入这个行列,“玉器梁”的最后一代也将在这里长眠了!

  穆斯林实行土葬。在阿拉伯和其他许多伊斯兰国家,由于地理、气候的不同而葬法各异:有的将遗体用沙土轻轻一埋,任其自然消失;有的将遗体埋好后,上面盖一块石板。中国穆斯林根据自己土地的特点采用洞穴葬法,虽然有所变通,但仍然不失其土葬原则。真主用泥造了人的始祖亚当,他的后代来自黄土,也复归于黄土……

  坟坑已经挖好了,这是一个长方形的深坑,南北走向,挖到底部,再从一壁向西挖半圆形的洞,称为“拉赫”,是亡人安息的地方。穆斯林是不用棺木的,只允许用竹子和没有烧制的土砖封闭“拉赫”。也许是因为北京缺少竹子吧,北京的穆斯林为他们的亡人增添一块“拉赫板”,小小的一块薄石板而已。“拉赫”的门,底部平直,上面做成券门的圆形。韩子奇望着师傅将永久栖息的地方,他的泪水扑簌簌洒下去,混合着雨水,浸湿了那深褐色的新土。师傅的身材高大,“拉赫”里容得下他的身躯吗?师傅毕生躬身在水凳儿前,死后应该舒展一下腰肢了,“拉赫”里平整吗?按照习俗,在亡人下葬之前,应该由他的亲人下去“试坑”,可是,送葬的人群中没有师傅的亲人,现在,和他鱼水相依、不忍分离的亲人不就是他的徒弟吗?和儿子一样的徒弟!韩子奇立即跳了下去,躺在阴暗、潮湿的“拉赫”里,以自己和师傅相当的身材,代替师傅去“试”这个与人间隔绝的居室,用自己的手,抚摸着每一寸土,惟恐有任何地方使师傅不适。

  当他完全放心了,才站起身,伸出双臂,迎接师傅的遗体。乡老和送葬的朵斯提们把梁亦清抬出“埋体匣子”,缓缓地下葬,韩子奇双手托着师傅,稳稳地安放在“拉赫”之中,在他的颈下枕上了用白布包着的香料。深情地再望望师傅,师傅仿佛安详地睡去了。泪水模糊了韩子奇的双眼,最后告别的时候到了,他摸索着,庄重地垒上土砖,封上石板……

  黄土无情地埋下来,俺没了“拉赫”,填平了深坑,一座四面呈梯形的新坟,出现在梁家的墓地上……

  经声诵起来,那是对亡灵最后的送行,对死者亲属最后的安慰,随着凄厉秋风、飒飒秋雨,飘荡在昏暗的天地之间。

  韩子奇久久地跪在师傅的坟前,用那双粗糙、瘦硬、在水凳儿前磨练了三年的手,拍打着“玉器梁”坟上的湿土……

  家里念完了“下土经”,壁儿给阿匐、乡老和帮助料理殡葬的穆斯林们送了“乜帖”,伺候他们吃了饭,孝女的责任就全部完成了。按照教规,无论亡人在临终前有没有要求后人为他做“以思卡脱”(赦罪)的遗嘱,子女都应该尽这份孝心,以他的遗产的三分之一散“包帖”,这样就把他生前所欠的礼拜和斋戒都弥补上了。梁亦清一生埋头于琢玉,他欠的拜、斋太多了,壁儿立志把这一切都补上,她要让父亲在面见真主的时候无愧无悔,而不管自己和母亲、妹妹日后的生活将如何艰难。

  天近黄昏,雨停了,云彩破处,现出一轮臻于浑圆的朦胧明月。不公平的天啊,它以凄风苦雨送走了一世坎坷的梁亦清之后,才肯向人间洒下澄澈的清辉!

  汇远斋老板蒲绶昌,穿着一件新做的礼服呢长衫,头戴礼帽,手提着一包月饼,来到了奇珍斋,一进门就兴冲冲地高叫:“梁老板,我给您贺八月节来了!”

  给他开门的是韩子奇,眼泪汪汪地说:“蒲老板,您来晚了!我师傅……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蒲绶昌大吃一惊:“哎呀呀!多会儿的事儿?我怎么一点信儿都没听着呢?子奇,凭着跟梁老板的交情,无论如何也得告诉我一声儿啊!”

  梁亦清的遗孀白氏哭着迎上去:“蒲老板,咱们隔着教门,就没打扰您……您说说,谁能料到,正好好儿的……”说着说着,嗓子就被泪水噎住了,仰望着蒲缓昌,好似见了救命的恩人,“撇下我们……孤儿寡妇……”

  她一哭,幼女玉儿也跟着大哭,拉着母亲的胳膊,一声声喊着:“爸爸……爸爸……”

  壁儿冷冷地看了蒲绶昌一眼:“我爸爸可是为您死的,为您那宝船!”

  “那宝船……”蒲缓昌掏出帕子抹着泪说,“我也是壮着胆子、舍出血本儿为他揽的这件活儿啊,一件出手,抵得上他平日的十件、百件!这不,”他提起手中的那包月饼,“为了庆贺他宝船完工,我特为买的清真月饼!”

  “蒲老板,您的心意,我们领了!可是,亦清他……他对不住您啊,那宝船……毁了!”白氏泪水涟涟,替亡夫充满了愧意。

  “毁了?”蒲绶昌吃惊地说,“怎么能毁了呢?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他匆匆走进琢玉坊,望着那停止转动的水凳儿,望着地上的一摊暗红的血迹,望着带血的残破宝船,呆看了片刻,突然跪了下去,颤抖的手抚摸着宝船,泪流满面地说:“可惜!一代琢玉高手,功亏一篑,玉殒人亡,千古遗恨!”然后,放下宝船,抱拳长揖,泣不成声,“亦清兄,你我多年知交,今日永别了!虽未能完壁,也请受愚弟一拜!”

  这完全有别于伊斯兰教的拜法,却也不能不感动白氏,她流着泪搀起蒲绶昌:“蒲老板,我们娘儿几个,替亡人感谢您了!”

  蒲绶昌缓缓地站起来,抹着泪说:“梁太太!人死不能复生,碎玉不能重完,毁了就毁了吧!我能说什么呢?”

  白氏感动不已,请蒲绶昌到堂屋里坐,吩咐壁儿沏茶。

  蒲绶昌拐了一口茶,叹了口气,缓缓地说:“梁大太,梁老板一殁,家里成了这个样子,让我不忍心啊!依我的心,应该尽着力帮您一把才是!可是,常言道‘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也有我的难处……”

  “那可不!”白氏说,“您开着那么大的字号,树大荫凉儿大,哪儿哪儿都得花钱!蒲老板,有您这句话就成了,您不必……”

  “世窄无君子啊!”蒲绶昌又是连连叹息,“就说这宝船吧,依我的意思,过去的事儿就一笔勾销了,什么订钱吧,条款吧,都不提了;可是不成啊,我不跟您提,还有人朝我提呢!我当初跟梁老板签了合同,跟人家亨特先生也签了合同,这不,三年到期了,人家问我要货,我拿不出宝船,得赔偿人家三年的经济损失,这……这叫我该怎么办呢?”

  白氏的脸霎时变得煞白:“蒲老板的意思是,要我们……?”

  “说起来也真不好意思,我跟梁老板的账还没清啊!当初合同上写得明白:依图琢玉,三年为期,全价两千,预付三成,任何一方中途毁约,赔偿对方的经济损失。”他从衣兜里掏出那张合同,“恕我不恭,现在这合同,就算被梁老板毁了,按照双方签字画押的条款,他得交还那六百订钱,三年累计,连本带息一共是现洋一千八百五十九元整!”

  白氏一听这个数目,顿时目瞪口呆!

  蒲绶昌两眼望着她说:“梁太太!买卖行里有句老话:交情归交情,买卖归买卖;人死了,账不能死!不然,恐怕梁老板的在天之灵也会不安。我呢,要不是亏空太多,万般无奈,也不会觍着老脸朝您开口!”

  蒲绶昌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合同,静等着白氏的答复。这是他今日此行的真正目的。其实,宝船的损毁,梁亦清的暴卒,他都早已知道了,他是干什么吃的?耳朵真那么不管事儿?刚才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

  白氏泪如雨下,朝着索命天仙似的蒲缓昌苦苦哀求:“蒲老板!您知道,亡人没给我们留下家业,那六百订钱早就填到日子里去了,我上哪儿去给您凑这一千八百多块大洋去?您发发善心吧,可怜可怜我们这孤儿寡妇吧,我求您了!”

  壁儿早就忍不住了,这时擦着眼泪说:“妈!甭这么告饶儿,拿自个儿不当人!父债子还,该多少钱咱还他多少钱,哪怕砸锅卖铁、典房子,咱娘儿几个就是喝西北风,也得挺起腰做人!”

  “嗯,您家大姑娘倒是个痛快人!”蒲绶昌笑笑说,“不过呢,我蒲绶昌决没有那么狠的心,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是玉器行里的人,我哪儿能把你们扫地出门、斩尽杀绝呢?梁太太,这么着吧,您一时拿不出现钱来,我也不让您为难,您就凑合着拿东西顶账吧,我瞅着前边儿还有些活儿,甭管是完了的,没完的,还有那些还没动工的材料,两张水凳儿,归里包堆就这些,够不够的,咱们账就算清了!”

  一直陪在旁边不言语的韩子奇心里一盘算,蒲绶昌的这笔账算得可够狠的!他要把奇珍斋的全部存货、存料都洗劫一空,再赚回来的钱可就不是一千八百多块大洋了!

  壁儿把牙一咬:“就这么办吧!可是那两张水凳儿您不能拿走,这是我们‘玉器梁’传家的东西,吃饭的家什,我师兄还得用它做活儿呢!”说着,看了韩子奇一眼。

  韩子奇低下头,却不言语。

  蒲缓昌说:“梁大姑娘,要是都想自个儿合适,这账,咱可就得好好儿地算一算了……”

  白氏连忙央求他:“蒲老板,您甭跟个孩子家一般见识,只要能留下我们娘儿几个住的地方,我就念‘知感’了!就照您说的,能用的,您都拿去,人都没了,我瞅见那水凳儿就……”

  “拿走吧,拿走吧!”壁儿堵着气说,“奇哥哥,没有了水凳儿,咱们卖大碗茶去!”

  韩子奇还是没有言语。

  蒲绶昌见话已说到这儿,就起身告辞,说明天带着车来拉东西。临走,到琢玉坊中,小心地收起那幅《郑和航海图》,并且把已经摔断了郑和右臂的宝船也捧起来,说:“这件东西,你们留着也是废物,我拿去作个纪念吧,看见它,就好像看见梁老板了!”说着,又掏出帕子来擦泪。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这些假惺惺的举动,再也不能蒙蔽壁儿了,她从堂屋里提出蒲绶昌刚才搁下的那包月饼,追上去说:“奇哥哥,把这也还给他!”

  韩子奇接过月饼盒子,默默地送蒲绶昌出去。

  “这……”蒲绶昌出了门,也觉得有些尴尬,可当着韩子奇,也不好说什么,只笑笑说:“你这个师妹,将来可是个没人敢娶的主儿!”

  “壁儿年幼无知,您多包涵吧!”韩子奇随在他的身后,低着头说,“蒲老板,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嗯?你想干什么?”蒲绶昌警惕地站住了,他担心韩子奇说出让他不能容忍的话来,那,他就不会像刚才对待一个女孩子那样客气了!

  “您先答应我,”韩子奇盯着蒲绶昌那双怀有敌意的眼睛,“您答应了,我才说。不过,这件事儿对您,对我的师傅,都没有妨碍……”

  “好事儿?我答应你又能怎么着!”蒲绶昌狐疑地审视着他,“要说,你就痛快点儿!”

  “我想……”韩子奇考虑再三,还是说出了口,“我想求您给我一条生路,让我随着水凳儿进您的汇远斋!”

  “啊?!”蒲绶昌万万没有想到,在奇珍斋面临倒闭的危难之际,梁亦清的得意门徒韩子奇竟然急于要改换门庭,而且投奔的不是别人,正是把奇珍斋推入绝境的他!他不可理解,太不可理解了!在他眼里,韩子奇已是一个无路可走的丧家之犬,汇远斋人丁兴旺、财源茂盛,要这个韩子奇干什么?有什么必要收留这个小小的琢玉艺徒?汇远斋只做买卖,不设作坊,那两张水凳儿拿去是准备卖的!何况,蒲缓昌心里明白,从今以后,自己实际上就成了梁家的仇人,纵然梁亦清膝下无子,可那两个水灵灵的大姑娘迟早总要嫁人,要繁衍子孙,看壁儿那架势,这个仇只怕几辈子也完不了!精明无比的蒲缓昌可不愿意在仇上加仇,落一个“毁家夺徒”的恶名,他的心,就像“喀嚓”上了一把锁,把韩子奇拒之门外了!

  世上有各式各样的锁,同时也配好了各式各样的钥匙,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谁能料到,韩子奇这把不起眼儿的钥匙,偏偏能插进蒲缓昌那老谋深算的心里去,捅开他那把沉甸甸的大锁呢?

  “蒲老板!我知道您心胸大、度量宽,肚子里能撑得开船,跑得开马,要不然,能掌得了那么大的家业?大人物,心能容人,手能用人。戏文里唱的汉刘邦,文用张良,武用韩信,轻易取了天下;楚霸王武艺高强,虽有一范增而不用,终究难逃十面埋伏,四面楚歌,兵败乌江,别姬自刎!蒲老板!我知道您是胸怀大志的人,不像我师傅那样,空有一身本事,却不思进取,终究成不了气候。我为他养老送终,总算尽了孝道,往后的路就得自个儿走了;您收下我,也是对亡人的徒弟的一点儿照应,这对我师傅没有什么损害;对您,却让街坊四邻、买卖同行瞅着您仗义!”

  蒲绶昌沉吟半晌,心说:这小子还满腹经纶,讲古论今,心里有点儿道道!梁亦清手下有这么个徒弟,却窝在琢玉坊里,没有施展的机会,可惜!要是真让他进了汇远斋,说不定……

  “蒲老板!我是个落难的人,在北京无亲无故。梁师傅去世之后,我既没处投靠,也没路谋生了!念您是同行长辈,才斗胆向您开口,求您高抬贵手,赏我一碗饭吃!常言说:滴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日后,我决不会忘了您的恩情!不瞒您说,这三年,我好歹也跟梁师傅学了点儿手艺,那件宝船要是让我来做,恐怕也就不至于落到今天这地步了。蒲老板,您再给我三年的时间,我保证能按图、按期把宝船交到您的手里,这样,您既在洋人面前圆了面子,汇远斋也避免了亏损,无论您卖多少钱,我概不过问,分文不取,权当孝敬您老人家,报答您的收留之恩了!”

  这番话说出去,蒲绶昌的神色缓和了许多。他权衡一切的准则,无非是“利”、“弊”二字,偏偏韩子奇投其所好,尽述其利,竟无一弊,这就使他不能不动心了。原来,蒲绶昌根本不曾和洋人沙蒙·亨特签订什么合同,也没接受具有任何条款的协议,只是接了亨特的那张图,答应依图琢玉,几时完工,几时面议价钱。梁亦清船破人亡,倾家荡产,并未损害蒲缓昌一根毫毛,甚至还得到了一大笔“赔偿”,这宗买卖是再合算也不过的了。至于宝船,原图还在,偌大的北京城有几千名琢玉匠人,还怕无人敢接吗?即便梁亦清比别人的手艺略高一筹,已是人亡艺绝,也无法较量高下了。刚才他装作无意中带走残船,目的便是为下次的制作提供一个绝大部分尚且完好的范本!现在,梁亦清的真传弟子竟主动上门,继续师傅未竟的事业,这真是天赐蒲绶昌一条宝船、一名巧匠!

  韩子奇观察着蒲绶昌的反应,知道事成有望了,就说:“您答应了?从今以后,您就是我的师傅!”

  “别忙!”蒲绶昌伸手拦住韩子奇,以为他急着要行师徒之礼,“子奇啊,你知道,我是个心肠最软不过的人,走道儿碰见蚂蚁都绕过去,惟恐伤了它们的性命,更何况你是个人,走投无路的人!你这么开口求我,我不冲你,也得冲已经过世的梁老板!汇远斋虽说是生意做得紧紧巴巴,我也不能眼瞅着你饿死,凭着我和梁老板的交情,他的徒弟就是我的徒弟,有我蒲绶昌的一碗干饭,就不能叫你喝粥!可有一样儿,子奇,你让我为难啊,”他吸溜着嘴,迟疑地说,“咱们可是隔着教门的人!玉器行里,这一点是泾渭分明,回回的铺子里只收回回学徒,汉人的铺子里只收汉人学徒,你们回回的禁忌很多,我不能为了你一个人单开伙啊,还怕别的人跟你不合群儿……这事儿,恐怕还是不成!”

  “师傅,这不要紧哪!”韩子奇已经管他叫“师傅”了,“我到了您那儿,只管做这一件活儿,任谁的事儿都碍不着;至于伙食嘛,窝头、咸菜您总供得起吧?我有这就行了!”

  蒲绥昌无话可说了,又寻思一阵,突然朝韩子奇的肩膀一拍:“好,一言为定,你明儿就跟我走!”

  韩子奇送走了蒲缓昌,回到奇珍斋,默默地清点账目,把平日的流水明细账一一理清,托着账本和库存的现钱,来到后边堂屋,往桌上一放:“师娘,师妹,请过目,奇珍斋的家底儿都在这儿了。这些现款,万幸蒲老板没有拿走,师娘和师妹就应付着过日子吧……”

  壁儿愣了:“奇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韩子奇的两行热泪滚落下来:“我……该走了!”

  白氏一惊,忙问:“走?你上哪儿去?”

  “跟蒲老板走,接着做师傅没做完的活儿。师娘,您多保重吧,原谅我不能再尽孝了,我……不能离开水凳儿,不能扔下师傅的半截子宝船不管啊!等到有一天……”

  不等他把话说完,壁儿已经气得打颤:“好啊,你要投奔我们家的‘堵施蛮’(仇人)?你这个无情无义、认贼作父的东西!我爸爸当初真是瞎了眼!你走吧,这就走,永远别登我们家的门儿,只当我们谁也不认得谁!”

  “师妹,你听我说……”

  “别说了,省得脏了我的耳朵!”

  韩子奇有口难辩,既然这儿已经没有了他说话的权利,他就什么都不说了,一横心,扭头就往外走。

  七岁的玉儿从屋里追出来,抱着他的腿:“奇哥哥,奇哥哥,你别走……”

  一把钢刀在剜韩子奇的心!他俯下身去,亲亲玉儿的小脸,两人的热泪交流在一起,“玉儿,好好儿地,在家好好儿地……”

  “玉儿,甭让他亲你!”壁儿冲过去,一把拉过玉儿,抬起手,就要抽打韩子奇的脸,但是,她举起来的手又放下了,眼里涌出愤怒、屈辱的泪花,“你算什么东西,不配脏了我的手!你走吧!”

  韩子奇一转身,大步走出奇珍斋去,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望了望这座曾经生活了三年的小院,忍不住朝着里边痛哭失声:“师傅,我走了!师娘、师妹,你们一定要保重啊!”

  韩子奇从此归于蒲绶昌门下。

  汇远斋位于东琉璃厂路北,在众多的书店、纸店、字画店、丈房四宝店、古玩玉器店当中,并不特别引人注目。铺面不大,当街两间门脸儿,修饰得古色古香,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也是当年“博雅”宅老先生的手笔。他本是个“惜墨如金”的人,最厌恶一些附庸风雅的人请他题字,因为与玉有缘,才肯赐墨宝。因此,“玉魔”的题匾便也大大提高了历史并不长的汇远斋的身价。汇远斋虽是新店,但店主蒲绶昌经营玉器古玩却不是新手。他本来资产甚微,是个“打鼓的”旧货商。但他又不同于那些肩挑八根绳、两个筐“打软鼓”的,那些人只收些破铜烂铁、估衣旧器,油水不大;蒲缓昌是“打硬鼓”的,穿着长衫,戴着礼帽,谈吐文雅,口齿伶俐,专门深入民间,收购玉器古玩。他的眼光相当敏锐,一件东西拿在手里,立即能大体推断出年代,以此作为衡量价值的主要标准,其次才是质地和做工,赝品很难蒙蔽他的眼睛。他的主要搜求对象,是那些家资雄厚、以玩儿古董为点缀而又不大懂行的各业商人,以及那些没落的贵族、官僚、富商的后代,即所谓“破大家”。前者喜新厌旧,常常“换换口味”;后者坐吃山空,只好变卖祖业。这两种人都爱面子,又说不过蒲缓昌那张行家的利嘴,所以,蒲绶昌收购的货物,基本上都是由他说价,哪怕是稀世珍品,他也可以以极低的价格弄到手,这便是“打鼓”的最大乐趣。买到的东西,他并不急于出手,往往要细细考察,追根寻源,直到确切地弄清年代、来源,掌握了它的实际价值,才待价而沽。当时,崇文门外的东晓市、德胜门外的果子市、宣武门外的黑市,都是买卖旧物的场所。因常有盗物出卖,于拂晓时营业,称为“晓市”,又称“鬼市”、“小偷儿市”。交易的人不说“买”、“卖”,而说“给你”、“给我”;不说价钱,而在袖筒里用手指捏来捏去,讨价还价,直至成交。蒲绶昌常常出没于晓市,但他主要是从“二五眼”的卖主儿手里捞好东西,而很少在这里卖出。他的东西,要卖给那些爱玩儿玉又不懂玉的阔商,卖给识宝又肯给好价儿的古玩店,并且到各国驻华使馆、各大饭店去游说,卖给那些对中国文物垂涎三尺的洋人。一件东西出手,蒲绶昌就把一年的本钱都捞回来了。十几年的工夫,就有了相当的资本,在琉璃厂“倒”了两间门脸儿,挂起了“汇远斋”的匾额。“汇”者,汇精集粹也;“远”者,源远流长也。

  汇远斋买卖不小,人却不多,现在只有三个徒弟,大师兄已出师留用,另两个尚未出师。还有一位账房,负责管理账目。加上蒲缓昌,五个人便管好了一切。蒲缓昌对徒弟的选用,要求极严:一要相貌端正,二要口齿伶俐,三要忠诚者实;收徒的手续也极严:一要有引荐人,二要有铺保,三要立字据。学徒期限为三年零一节,在此期间,不给工钱,衣物自理,只供饭食。逃跑、病死,店主概不负责。不守铺规,随时辞退,只许东辞伙,不许伙辞东。“东辞伙,一笔抹”,分文不给,赶走了事;“伙辞东,一笔清”,要付清一切赔偿方可走人。条条绳索,把四个人紧紧地捆在汇远斋,每天早晨四时,徒弟们就已起床,先拿答帚把儿,把店堂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再拿掸子把儿,将货物掸得一尘不染。开门之后,必须做到“笑、招、耐、轻”四个字,即以顾客笑脸相迎、主动招呼、耐心伺候,对货物轻拿轻放,右手还未拿起,左手已在一旁护着了。营业时间每天长达十几个小时,直至夜半时分才上门板。古玩行业,历来是“夜里欢”,趁钱的主顾,往往是酒足饭饱之后,从饭店、酒楼、舞场出来,到这儿来遛遛,不管能否成交,来的都是客,都得好好待承。而这古玩行业又不像饭店、商场那样大敞店门,任客往来,而是将店门虚掩,外行人以为已经关门,只有行家才长驱直入,这样省了许多兜儿里无钱的人瞎看热闹,专候财东上门。古玩行业从来没有门庭若市的时候,顾客像零星碎雨,点点滴滴,往往都是熟客。见有客来,小徒弟连忙去开门相迎,热情招呼:“您来啦?您里边儿请!”客人在柜上留连忘返,东挑西拣,得一直伺候着。遇有贵客,还得请坐敬茶,或是让到里面招待。待客人要走,无论买卖做成与否,小徒弟都得满面笑容,恭恭敬敬开门送客。一天下来,人困马乏,腰酸腿疼,还要在店堂搭铺才能睡觉。汇远斋可不比奇珍斋那样的连家铺,蒲老板另有住家,每晚回去歇息,店里有价值连城的买卖,自然得有人看守,所以包括大师兄和账房先生在内,都与小徒弟一样,在店堂搭铺睡觉,天明再拆。这样,一则防盗,二则也防家贼。至于一日三餐,又和奇珍斋的师娘、师妹亲手调制的饭菜无法相比,这里常年是窝头、咸菜,正应了韩子奇的要求!这样苦的日子,徒弟能忍受,为什么连大师兄、账房先生也能忍受呢?他们的命运,也是牢牢地掌握在蒲绶昌的手里,这两个人的工钱,全由蒲绶昌按照他们的表现而定。蒲绶昌半年一说“官话”,根据每人的优劣,决定去留。一到这时,便人人提心吊胆,惟恐被“东辞伙”。说“官话”的时候要吃一顿比平常好些的饭,还有酒、有菜。小徒弟把酒斟满,大伙儿向老板祝酒,老板就说上“官话”了,生意好,自是说些吉利话;生意不好,或是瞅着谁不顺眼,就说些难处,要“辞伙”了。酒后端上来一盘包子,老板要是亲手夹了包子递给谁,谁就知道吃了这只“滚蛋包子”该走人了。鸿门宴吃得胆战心惊。要想保住饭碗,就只有兢兢业业、忠心耿耿了。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韩子奇来到这里,便加入了这个行列,早晨跟着打扫,夜里挤着睡铺板,正所谓“同床异梦”,谁也不知道谁心里想的是什么。大伙儿站柜台的时候,他就到后边的一间背阴的小屋里,蹬起水凳儿,开始干他的活儿。

  账房和师兄们开始议论了:

  “咱们是做买卖的,弄个匠人来干什么?”

  “哼,还是个小回回!”

  这些,本都在韩子奇的预料之中,他决定到汇远斋来,便是准备忍受一切屈辱,完成他要完成的事。但是,一旦真正领教他人的白眼和微词,心中仍然要翻腾起怒火!账房和师兄,已经是蒲绶昌的奴仆,但在他面前却又俨然是二等主子。这些人不会琢玉,只会卖玉,却看不起琢玉艺人,在他们眼中,艺人只不过是下贱的“匠人”,和他们这些“买卖人”是不能比的。尤其是,韩子奇还是个非我族类的“小回回”!离开了吐罗耶定和梁亦清,韩子奇才知道,人的种族原来是不平等的!也才懂得了师傅梁亦清一辈子为什么只会默默地埋头苦干、死守奇珍斋的小摊子而不求发达,懂得了师娘为什么面对蒲绶昌的巧取豪夺而一味忍让,就是因为自己低人一等啊!但他又不明白,同是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为什么还分成不同的种族,并且又以此区分高下?像吐罗耶定那样渊博的学者,像梁亦清那样高超的艺人,他们的聪明才智难道比不上那些汉人吗?像壁儿、玉儿那样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她们的容貌和心灵难道比不上那些汉人的女儿吗?他不明白,在中国、在北京,满人的数量也远远比汉人少,为什么汉人却不敢像对待回回这样歧视满人?清朝早就垮台了,可是人们见到了皇室、贵族的后代,仍然对他们过去的地位肃然起敬!他们的祖先曾经是统治者,被统治者对此却并没有仇恨;回回从来也没有做过统治者,却为什么招来了汉人的仇恨和歧视呢?……这一切,都不是年仅十九岁、初出茅庐的韩子奇所能弄明白的。一气之下,他想离开这个自己跳进来的牢笼!但是,理智让他忍住了,他不能走,他要在这里住下去,做他要做的事!他把一切屈辱咽在心里,以“奴仆的奴仆”的身份,小心翼翼地和蒲绶昌以及账房、师兄相处;他把自己摆在全店最低的地位,除了琢玉的时间以外,抢着做小徒弟应该做的一切,用勤劳的双手、恭顺的笑容、和善的言语,求得自己的生存和别人的容忍。按照店规,最小的徒弟负责做饭,这差事便落在了他头上。窝头、咸菜是不需要什么技术的,但这却为他带来了极大的方便和心理安慰。他在心里说:师傅、师娘,离开了你们,我并没有破坏清真教规,我是干净的!至于逢年过节,别人要“开荤”,他就一任他们为所欲为,自己仍然躲在一边吃窝头、咸菜。他想:三保太监郑和在宫里能忍,难道我就不能忍吗?一想到郑和,想到师傅没有完成的宝船,韩子奇就觉得肩上压着千斤重担,他只有挺起身来,走下去,走下去……

  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在磨练中过去了……

  这一年,他不仅在琢玉,而且在留心汇远斋的买卖。账房和师兄在汇远斋厮混多年修炼出来的“生意经”,被他在递茶送水、无意交谈之间偷偷地学去了;蒲缓昌本来并不想教给他的,他已经耳濡目染、无师自通;而且,磨刀不误砍柴工,他提前两年完成了那件宝船!

  蒲绶昌仔细对照《郑和航海图》和梁亦清留下的残玉,不能不承认韩子奇为他创造了奇迹,那宝船尽得原画神韵,又酷似梁亦清的范本,沧海横流,星月齐辉,旌、帆漫卷,桅、楼巍峨,人物栩栩如生,器物刻画入微,简直是梁亦清又复活了!

  蒲绶昌呆看半晌,没有言语。韩子奇却心中有数:他之所以能够以一年的时间完成原定三年的制作,就是因为他面前有师傅的范本啊,复制比创作毕竟要容易得多了!

  验收完毕,蒲绶昌点了点头,说:“把这两件儿,都送到我屋里去!”

  “嗯……”韩子奇试探地问,“师傅,这原来的宝船已然残了,您也……?”他多想把师傅的遗作留在自己身边,做个念想!

  蒲绶昌却笑笑:“什么‘原来的宝船’?从今天起,世界上只有一件宝船,没有两件儿了,梁亦清的残玉,永远也不能见人了!”

  “啊?!您要把它……?”

  “这,你就甭管了,都送到我屋里去!”

  从此,梁亦清的范本不知去向,韩子奇的宝船卖给了沙蒙·亨特。至于价钱,韩子奇就不得而知了。

  宝船取走之后的第二天,沙蒙·亨特又来了。见了蒲绶昌,指名要见梁亦清、韩子奇。

  蒲绶昌一愣,不知道亨特从哪儿打听来这两个名字。他做买卖,从来不露琢玉人的姓名,也从来不让他们和买主儿直接见面,惟恐被戗了行市,这一次却不知是哪一个环节出了纸漏?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做出笑容,说:“亨特先生,您说的这位梁亦清先生,他已经过世了!您找他,有什么事啊?”

  “嗯?死了?”沙蒙·亨特半信半疑,“宝船刚刚做完,怎么就死了呢?那么,另一位,韩子奇先生总不会也死了吧?”

  蒲绶昌心里打鼓。他不知道沙蒙·亨特这是什么意思。做玉器古玩买卖的人,最怕是买主儿事后找出毛病、退货,都是熟主顾,一旦出了这种事儿,就很难办,汇远斋的声誉就要受影响。现在,沙蒙·亨特居心叵测地找上门来了,是要算账吗?好,那就来个顺水推舟,把责任都从自己身上卸干净,推到匠人身上去,拿韩子奇说事!想到这里,他放下心来,声色俱厉地朝后边喊了声:“子奇,你过来!”

  韩子奇应声来到客厅,一眼瞥见那儿坐着个洋人,约摸三十多岁,黄头发、蓝眼珠儿,留着小胡子。他认出是沙蒙·亨特,心中就明白了八九分,却并不向洋人打招呼,只朝蒲绶昌说:“师傅,您叫我?”

  蒲绶昌正要发作,沙蒙·亨特却站起身来,热情地伸出手去:“您好!我们好像在柜上见过面。没想到您就是韩子奇先生!”

  “Good morning,Mr.Hunt!”韩子奇握住他的手,不卑不亢地打个招呼。

  蒲绶昌心里纳闷儿:嗯?这小子还会说英语?其实,他根本不知道,韩子奇这点儿应酬英语,正是来到汇远斋之后偷偷学来的。

  沙蒙·亨特说的却是相当流利的汉语,其用意当然是为了交往的方便,并且显示自己对中国的精通:“韩先生!您和梁先生共同制作的宝船,技艺之精,令人钦佩!鄙人今天特来拜望,一睹先生风采,不料先生却是这样年轻!”又转脸看看蒲绶昌,“蒲先生,贵店不仅珠王盈门,而且人才济济啊!”

  蒲绶昌这才回过味儿来,知道了沙蒙·亨特今天不是来算账而是来道谢,连忙接过去说:“过奖!亨特先生一定知道中国有这么一句俗语吧:‘没有金刚钻,哪敢揽瓷器活儿?’先生对小徒的夸奖,也是鄙人的光彩,日后还要请您多多赏光了!”

  沙蒙·亨特大笑:“我就是来找‘金刚钻’啊!”

  一场虚惊在蒲缓昌心里平息下来,这个结局使他十分高兴,只是仍然不明白:沙蒙·亨特怎么会得知宝船出自韩子奇之手,而且还带出了梁亦清?一定是柜上哪个多嘴的不慎走漏了风声,回头他得好好儿地查问一下,严加教训。所幸的是,梁亦清和奇珍斋都已经不存在了,韩子奇成了他的人,这小小的疏忽倒也不至于留下后患。

  只有沙蒙·亨特和韩子奇知道这个秘密。蒲绶昌完全冤枉了他那几个忠心耿耿的奴仆,走漏风声的不是别人,正是韩子奇自己!

  就在宝船竣工的那个晚上,韩子奇抚摸着自己心血的结晶,心中默默地说:师傅,我们的宝船终于完成了,您看一看吧,现在,您总算可以瞑目了!

  昏灯如豆,琢玉坊里没有任何声息。韩子奇仿佛看到了师傅那清瘦、憔悴的脸,眉眼之间挂着笑容,朝他点了点头,就不见了。韩子奇朝着师傅的墓地方向,轻轻地舒出了郁闷于胸中已久的一口气。这时,他又感到了一个极大的遗憾,正如梁亦清在最后的时刻也曾想到的一样:他遗憾这艘宝船在“驶”出汇远斋之后,沙蒙·亨特和将来所有观赏宝船的人都根本不会知道它的作者是谁!

  韩子奇不打算就这样放走自己的宝船。他痛苦地思索着,想起了过去“博雅”宅老先生偶尔谈起的一个故事:

  明代万历年间,苏州琢玉大师陆子冈应御用监之召,进京服役。神宗皇帝早已听到陆子冈精于琢玉的美名,也听到他有一个“恶癖”:常在自己制作的玉器上署名。作为一名工匠,这是“越轨”举动,制作御用的器物,则更不允许如此。神宗皇帝既要搜尽天下珍奇,又要维护自己的尊严,便决心以陆子网一试,诏谕他用一块羊脂白玉琢成玉壶,但不准署名。不日,陆子冈便把琢好的玉壶呈上,神宗皇帝细细把玩,果然是名不虚传,那玉壶做得“明如水,声如磐,万里无云”。神宗将玉壶通体查遍,并没有陆子冈的署名,才露出了笑容,夸奖一番,赐了金银财物,放他回去。事后,神宗又生疑心,惟恐陆子冈做了什么手脚,便把玉壶反反复复仔细察看,此时,一线阳光从窗口射进寝宫,正好照在玉壶上,神宗猛然发现,在壶嘴中隐隐有“子冈”二字!神宗大怒,但又不能对已经褒奖过的陆子冈出尔反尔,也不忍损坏这把精美绝伦的玉壶,便只好作罢。陆子冈冒着身家性命的危险,维护了琢玉艺人的尊严,赢得了落款署名的权利,这也许正是在古往今来众多的琢玉高手之中,陆子同独享盛誉、名垂后世的原因吧?

  “博雅”宅老先生说,这个故事只能当做“稗官野史”,无从稽考,那把玉壶也已了无踪迹。但陆子网传世的作品,常常在某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刻上“子冈”二字,这却是事实,它给人以许多联想,用以印证那个流传的故事……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一个清晰的念头在韩子奇的脑际出现了,他毫不犹豫地将已经完成的宝船再添上至关重要的一笔:在玉的底部端端正正地刻上:梁亦清、韩子奇制。

  现在,中国通沙蒙·亨特正是被这几个字引到了韩子奇的面前,而自认为聪明绝顶的蒲绶昌却被蒙在鼓里了!有意思的是,无论韩子奇还是沙蒙·亨特,都不会在蒲绶昌面前揭穿这个秘密,因为他们心中都有自己的打算!

  沙蒙·亨特喝过了茶,又和蒲缓昌、韩子奇说了一阵无关紧要的话,就起身告辞,临走,似乎又想起了一件事,微笑着对蒲绶昌说:“蒲先生!今天见到您的这位高徒,敝人不胜荣幸,如果我邀请他到寒寓吃一顿便饭,您不会反对吧?”

  “这……”蒲绶昌当然不便反对,只好说,“那我就替小徒谢谢亨特先生的盛情了!”又嘱咐韩子奇,“你早去早回吧,关于和亨特先生生意上的事,我已经清账了,你只去玩玩儿就行了。”实际上,这是封住韩子奇的嘴,不许他说一句不该说的话,韩子奇当然心领神会了。

  韩子奇跟着沙蒙·亨特进了位于台基厂的六国饭店。

  沙蒙·亨特的房间几乎看不到什么“洋”味儿,简直是一个中国古董店,除了硬木桌椅之外,空余的地方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百宝格柜子,陈列着瓷器、铜器、砚台,更多的是玉器……韩子奇制作的那件宝船,则单独装在桌上的一个玻璃匣中。

  韩子奇不待就座,在这些柜子前面浏览着,不禁脱口说:“亨特先生,您收藏了这么多中国东西,真是个‘中国通’啊!”

  沙蒙·亨特站在他的背后,谦逊地说:“不敢当,我只是喜爱中国的艺术,还不能说‘通’,用中国的成语来说,是‘班门弄斧’!今天请韩先生光临,就是要向您请教的!”他走到桌子旁边,指着那件装在玻璃匣中的宝船,“这件大作,是我收藏的现代玉器中的珍品。先生匠心独运,以圆雕、楼空和浮雕结合的手法,成功地体现了《郑和航海图》的气势和意境,并且克服了玉雕的局限,吸收了绘画和木雕、砖雕、石刻的长处,集中了中国艺术的精髓。充分发挥了乾隆年间琢玉全盛时期的技巧和风格,这在当代的艺人之中,是不多见的!看来,我的五万大洋,您的四年心血,都非常值得啊!”

  韩子奇心里暗暗吃惊。他没有想到蒲绶昌在计算工期时把两次的制作都合在一起了,凭空赚了五万巨款;也没有想到宝船得到沙蒙·亨特这么高的评价,而且这个人的确相当内行,把梁亦清和韩子奇心里虽有却又说不出的理论讲得头头是道!韩子奇不禁为梁亦清惋惜,脱口而出:“可惜,您的话,师傅已经听不到了!”

  “什么?您的师傅不就是蒲绶昌先生吗?”沙蒙·亨特奇怪地问。

  “不,您误会了,蒲绶昌只不过是我的老板,我的师傅是梁亦清!”

  “啊,就是您的合作者?”

  “不是合作,我的手艺,都是师傅手把手教的!”

  “原来是这样!很遗憾我没有能在梁先生在世的时候见到他,但是能认识您,我也感到荣幸了!请问,您的师傅一共有几位徒弟?”

  “就我一个。过去,‘玉器梁’是从不收外姓徒弟的。”

  “那好极了,我相信,我们以后的合作将是令人愉快的!”

  “跟您合作?”韩子奇并没有听懂这句话的确切含义。

  沙蒙·亨特点点头,也不再解释,却转过身去,从柜子上取下一个锦盒,打开盒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小小的玉件儿:“这件东西,请韩先生过目。”

  韩子奇接过来,捧在手中,仔细观看。这是个马蹄铁形的玉件儿,不知是什么器物,圆不合规,方不合矩,厚薄不匀,刀法简单,表面似乎没经过抛光。受过严格技艺训练的韩子奇当然看不上这样的活儿,而且奇怪沙蒙·亨特为什么还要把它作为藏品,就笑了笑,把那东西送回去:“这是哪位高手做的?”

  “您问我吗?”沙蒙·亨特诡秘地笑着说,“请不要考我,我无法回答!此人并没有像您那样刻上名字,而且已经死去了三千多年……”

  韩子奇大吃一惊:“三千多年?”

  沙蒙·亨特收敛了笑容:“您没有看出来吗?”

  “没有。”韩子奇老老实实地承认,“您如果刚才不说,我还觉得这活儿做得太糙了呢!您怎么知道这是三干年前的东西?”

  “这,我是从玉质、器形、纹饰和制作技巧这四个方面观察的。”沙蒙·亨特说,“据我所知,中国早在距今四千到一万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就已经有了玉制的兵器、工具和装饰品,当然,那时候的制作技艺还是很粗糙的;到了商周时代,除了玉刀、玉斧、玉铲、玉钺、玉戈、玉漳、玉璧、玉环、玉觽、玉簪、玉琮、玉璜……还有了单体器形的鱼、鸟、龟、兽面、人首珮等等玉件儿,造型已经比以前精细了。就说现在这一件儿吧,它是我所见到的最早的夔纹玉器,做工上,直道多,弯道少;粗线多,细线少;阴纹多,阳纹少,并且用的是双钩阴线;夔首部分的穿孔,外大里小,呈‘马蹄眼’形状。这些,都是商代的玉器特点……”

  “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韩子奇听得呆了,望着这个还没有半个巴掌大的东西,没想到沙蒙·亨特能说出这么多名堂。

  “这是玉块呀!”沙蒙·亨特拿起那件东西,放在自己的耳朵下面比划着说,“在制作的当时,是作为耳饰的,哈,这么大的耳环!大概古人也觉得它太重了些,秦汉以后就改作佩玉了。不过,我的这块仍然是耳环,因为它毫无疑问是商代的东西!”

  韩子奇出神地望着那只小小的“玉块”,他又看到了那条在心中滚滚流淌的长河,四年来,他一直在苦苦地追寻它的源头!他崇敬地伸出手去,再次接过制作粗糙但历史悠久的“玉块”,长河的浪花在撞击着他的心,他猜想着,三千年前的祖先是怎样用简陋的工具凿开这条源远流长的玉河……“亨特先生,您能告诉我,我们玉器行第一代祖师爷是谁吗?”他又提出了这个在心中萦绕了四年的问题。四年前,师傅梁亦清没能回答他;他也曾经想请教“博雅”宅的老先生,可惜老先生去世得太早了!

  “第一代祖师爷?”沙蒙·亨特遗憾地叹了口气,“这就很难说了,中国的历史实在太长了,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人又太少了,尤其是民间艺术家!明代以后,像陆子冈、刘谂、贺四、李文甫等等都还可以查考;明代以前,最著名的好像就是丘处机了,那也只是金、元时代。如果再仔细追溯上去,那么,还可以找到一点蛛丝马迹。根据中国的史书记载,秦始皇帝在得到价值连城的和氏壁之后,曾经命丞相李斯写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鸟虫形篆字,然后命王人公孙寿镌刻成‘传国玉玺’。又有:始皇二年,骞消国献给秦国一名叫裂裔的画工,这个人也擅长琢玉,曾经为始皇用白玉雕了两只虎,连毛皮都刻画得十分逼真。这位裂裔和公孙寿就是我所知道的中国最早的琢玉艺人了,但显然他们还不是祖师爷!”

  沙蒙·亨特没有能够解答他的问题。但是,这已经足可以让他惊叹了:“亨特先生,您有这么深的学问!”他本来想说:您简直是个外国的“玉魔”,但没好意思说出口,担心那个“魔”字让亨特产生误解。

  “不,我只是一知半解,”沙蒙·亨特耸耸肩,又有些奇怪地问,“韩先生,您的师傅没有对您讲过这些吗?”

  韩子奇脸红了,不是因为沙蒙·亨特伤了他和师傅的面子,而是惭愧自己的无知。作为一个中国的琢玉艺人,竟然不如一个外国商人更懂得中国的玉器,这不能不说是极大的耻辱!

  沙蒙·亨特看出了他的愧意,却并没有加以嘲笑,感叹道:“创造历史的人,应该懂得历史!韩先生,请原谅我说一句也许不大恭敬的话:在我的收藏当中,任何一件的价值都要远远超过您所做的宝船,因为它们代表着历史,而历史本身就是无价珍宝!”

  韩子奇亲手制作的宝船,刚才还被沙蒙·亨特捧入云霄,而现在却又一落千丈,韩子奇像随着他在长河大浪中颠簸起伏,他并不感到受了侮辱,只是觉得自己懂得太少了,他多么愿意跳出雕虫小技的局限,邀游于那浩浩荡荡的激流!他默默地在那一排百宝格柜子前徘徊,双眼闪烁着如饥似渴的光辉。

  沙蒙·亨特跟在他的身后,兴致勃勃地和他一同观赏,十分乐意为他担任这次“航行”的向导:“……商代的双钩线,是琢玉工艺史上的一大成就;周代以后,曲线增多,工艺和造型不断改进,精细程度超过以往,日趋美观;到了春秋战国,已开始使用解玉砂,工具也进一步发展、定型,从开片、做花到上光都有了层次,可惜我这里没有这一时期的实物;这一件是汉代的东西,汉代的大件玉雕,琢工比较粗糙,但小件很细腻,您看这只玉带钩,造型小巧灵活,刀法简洁有力,就是所谓的‘汉八刀’;旁边的这件是唐代的,缠枝花卉图案明显地受到佛教影响,典型的唐代风格;宋元时代的东西,可惜我这里没有,那时的作品也是小件多,大件少,像读山大玉海是绝无仅有的了;这件青玉镂雕洗子是明万历年间的东西,您看,壶底有‘子网’二字,毫无疑问是陆子网大师的作品了。陆子冈所处的时代,高手如云,佳作如林,但那时的东西也有一些微瑕,往往在最后的碾磨阶段求形不求工,未臻完美;清代的琢玉技艺又推向新的高峰,出现了分色巧做和镂空、半浮雕种种琢法,您的宝船正是这种风格的体现。但我手头的这几件清代的东西都不是最好的,我是把您的宝船作为继承清代风格的典型作品收藏的,您这样的技艺,在北京我还没有看到第二个啊!”

  韩子奇仿佛从一个长长的梦中清醒过来,无限感慨地说:“惭愧,惭愧!在祖先的遗物面前,我觉得自己还刚刚开始学徒啊!亨特先生,您从哪里学到了这么深的学问?”

  “从中国!”沙蒙·亨特谦逊地说,“中国的文物,中国的艺人,中国的商人,中国的学者,都是我的老师!韩先生一定知道北京有一位‘玉魔’吧?”

  “您是说‘博雅’宅的老先生?”韩子奇被唤起了无限怀念之情,原来沙蒙·亨特也是这样崇拜“玉魔”啊!“他是您的老师?”

  “是的,”沙蒙·亨特十分景仰地说,“老先生在世的时候,我曾经拜访过他几次,他的学识,他的谈吐,他的收藏,都像大海,我在他面前只不过是一粒尘沙!可惜,老先生过于珍爱他的收藏,许多东西都不肯拿出来见客,更不要说转让了!直到他去世之后,我才想方设法、几经周折买到了他的几样东西,您刚才已经看到了。这,就得感谢我的另一位老师了……”

  “他是谁?”韩子奇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谁是继老先生之后的另一位“玉魔”。

  “蒲绶昌!”沙蒙·亨特微微一笑,“您的老板。”

  “他?”韩子奇疑惑地望着沙蒙·亨特,“他并没有学过琢玉啊!”

  “中国有句老话:久病成医。蒲绶昌先生见得太多了,这是最好的学习、研究。一件玉器拿在手里,他不借助任何仪器,仅仅用肉眼观看、用手抚摸,就能断代和鉴别真伪。他看玉,从造型、纹饰、技法、玉色、玉质许多方面着眼,并已把握每个时期比较稳定的风格特征,断代很少失误。有些常常被人忽视的细微之处,他决不放过,比如战国的蟠螭纹,有一个重要的时代特征,就是在双线细眉上面有一道阴刻线,若隐若现,如果看得粗心就容易忽略。蒲先生的眼力,恐怕琢玉多年的老艺人也未必能比啊!”

  “哦……怪不得!”韩子奇对蒲缓昌也叹服了,“可是,在汇远斋里,我很少听到他的这些谈论,也很少见到柜上有古物啊!”

  沙蒙·亨特笑了:“货卖识家,蒲老板最重要的买卖并不是在门市上做的!比如这件商代玉块,”他转过身去,又走到摆在柜子中的那块“马蹄铁”形的玉器前面,“就是在他家里买到的,而他,又是从‘博雅’宅的子孙手中以极低的价格买来的,当时一共有三件……”

  “三件?您都买下来了?”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很遗憾,没有。当时有几位美国的、法国的、意大利的朋友,都慕名去看那三块玉块。蒲老板旁征博引,证明是商代玉块无疑,我和朋友们一致同意他的推断,并且估价每件五万元,三件嘛,就是十五万了……”

  “十五万?”韩子奇听到这个数目,忍不住惊叫起来。

  沙蒙·亨特却不动声色地接着说:“当时,我们好几个人都想从蒲老板手中把东西买下来,可谁也没料到蒲老板说,他只卖其中一件……”

  “剩下那两件呢?他自个儿留着?”

  “不,毁掉!他当时就抓起了两件,‘啪!’摔在地上,变成了碎片!”

  “啊!”韩子奇仿佛心脏被人摘下来摔裂了,“为什么?”

  “为了钱!”沙蒙·亨特从肺腑中发出了一声叹息,说,“他毁掉了那两件,剩下的这一件就成了无与伦比的珍宝,身价立时猛涨,最后我以五十万的高价买到了手!”

  韩子奇惊得张着嘴,半天都没出声儿。蒲绶昌那张高深莫测的脸浮现在他的面前,那张脸,是那么的可敬、可怕而又可恨!

  沙蒙·亨特冷静地观察着韩子奇,等着刚才那番话的反应。他相信,金钱对任何人都会有强烈的诱惑力,当一个人被这种诱惑力所驱使时,聪明才智和计谋胆识才能得到充分的发挥。

  韩子奇呆呆地站在陈列着稀世珍宝的柜子面前,躁动不安地攥着两只被汗水浸湿的手。

  沙蒙·亨特认为他等待的时机已经成熟了。他盯着韩子奇的脸,一双淡蓝色的眼睛闪闪发光:“韩先生!您没有想到,被蒲绶昌先生打碎的那两块玉块还可以复原吗?”

  “复原?碎玉怎么能复原?”韩子奇根本没有想到,也根本不相信有这个可能。

  “怎么不能?通过您的手!”沙蒙·亨特激动地指着他。

  “我的手?”韩子奇茫然地伸开那双汗湿的手。

  “照现存的这件仿制,做得一模一样!”沙蒙·亨特终于点出了他的目的,“这样,对我,对您,都是一件非常非常有意义的事情!韩先生,我之所以选中您作为我的合作者,除了您的非凡技艺足以胜任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发现您和蒲绶昌先生并不是一条心!我说得对吗?朋友!”

  韩子奇的心中,像海面上风暴骤起,浪花冲天!许多往事重现在眼前,他想一吐为快,但又忍住了,平静地说:“亨特先生,谢谢您把我当成朋友,过去的事儿只能让它过去了!至于您刚才提出的要求,请您原谅,我现在还做不到,您再等我两年,只需要两年!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您知、我知,咱们后会有期!”

  他们在六国饭店整整谈了三个小时,把吃饭都忘了。直到侍者来告诉已经是午饭时间,沙蒙·亨特才抱歉地拍着额头说:“Sorry,韩先生,我是请您来吃午饭的……请吧!”

  “谢谢,亨特先生,我们还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啊!”韩子奇婉言谢绝了这一邀请,只收下了沙蒙·亨特赠送的一盒奶油大蛋糕,给蒲绶昌带回去。不是清真糕点,韩子奇是不会吃的。

  两年之后,在汇远斋忙里忙外、既做活儿又照应买卖的韩子奇突然向蒲绶昌提出:原来为做宝船而约定的三年期限已满,宝船早已交活儿,他该走了。

  蒲绶昌大吃一惊,阴沉着脸说:“什么?走?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初梁亦清对你那么好,他一死,你翻脸不认账,就急着投靠我;我瞅着你可怜,才收留了你,没想到,到头来你又对我来这一套?我真后悔当初瞎了眼,没看清你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人,得讲良心啊,这三年里头,我没有亏待你吧?想走就走?不知道汇远斋的规矩吗:‘只许东辞伙,不许伙辞东’!”

  韩子奇却出人意外地平静,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蒲绶昌说:“师傅,您对我的恩典,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三年的饭钱,我用宝船、用三年干的活儿还清了;我本来就是只答应为您做一件宝船,求您给我一碗饭吃,并没有卖给您终身为奴啊!您要留我,也行,可有两条:第一,您把宝船拿出来,指出我哪儿做得有差错;第二,您把咱们的师徒契约拿出来,重订还是再续日子,都可以商量。我以后的月薪多少,您也说个数!”

  蒲绶昌被他问得无言以对。宝船,早已在沙蒙·亨特之手,钱货两清,不能自己再闹反复;至于师徒契约,根本没有!蒲绶昌这个精明盖世的商人怎么偏偏留下了这样的疏漏?唉,利令智昏,三年前,他完全被贪心给弄糊涂了!现在,眼看着韩子奇要讹他,要像正规出师的学徒那样理直气壮地领一份月薪,哼,你配吗?一个半拉子臭匠人,买卖行里的事儿你还一窍不通呢!

  “滚!”蒲绶昌大吼一声,了却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旧账,断绝了这一段莫名其妙的“师徒”情谊,“韩子奇,你做得太过分了,天不能容你!”

  韩子奇出了汇远斋,大步流星地扬长而去。

  现在,他又成了一个身无分文、无家可归的人,但是却觉得像腰缠万贯那样踏实,他已经不是六年前的流浪儿了,也不是三年前的小艺徒了,他有足够的能力、足够的勇气走自己的路了。

  他没有钱雇洋车,徒步从琉璃厂往东,进延寿寺街再往东拐,沿着过去走过的路,直奔一个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地方,那里,有他日夜牵挂的师娘和两个师妹!三年来,他虽然得不到机会去看望她们,却时时刻刻把她们记在心里!现在,他又回来了……

  奇珍斋琢玉坊已经改成了茶水店,端着一摞碗的玉儿正要招呼这位急匆匆赶来的客人,韩子奇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激动地叫了一声:“玉儿,师妹!你长高了……”

  玉儿惊喜地望着他,“啊?奇哥哥!”一声催人泪下的呼唤,把一摞碗全扔了,摔碎了!

  姐姐壁儿手里提着茶壶,闻声从里边出来,猛然看见韩子奇,她的两眼就忍不住冒火:“你来干什么?我们不认得你!”

  两串热泪从韩子奇的眼中滚落下来,他深情地望着这印留着无数记忆的旧居,望着像仇人似的壁儿,说:“我回来了,永远也不走了,这儿是我的家啊!”

  “哼,你的家?这儿没你的地儿!你算什么东西?是我们家的‘堵施蛮’,是蒲绶昌的狗!奇珍斋毁就毁在你们手里!”壁儿杏眼圆睁,发出愤怒的呐喊,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弱女子显示了震慑须眉的血性,“你睁眼瞅瞅,梁家还没死绝呢,仇,还没报呢!”

  韩子奇的心中仿佛巨浪冲腾!“师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就是为这个走的,也是为这个回来的!现在,我要把奇珍斋的字号重新打起来,要让世人知道:梁老板的家业没垮,他还有女儿呢,还有徒弟呢!”

  壁儿愣愣地看着这个变得无法理解的韩子奇。不,他没变,他还是当初的奇哥哥,是她的奇哥哥又回来了!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师兄三年前离开奇珍斋的古怪举动,明白了他这三年的苦心!喜悦和愧疚同时猛烈地撞击着少女的心,热泪夺眶而出:“奇……奇珍斋,我们的奇珍斋,还有这一天啊!”

  “当然有!”韩子奇那宽阔的胸膛剧烈地起伏,那里边跳动着一颗怀有远大抱负的心。他夺过壁儿手里的茶壶,扔在一边儿,“别卖茶了,以后的奇珍斋也不开琢玉作坊了,咱要做像汇远斋那样的大买卖,跟姓蒲的比试比试!”

  壁儿的脸上终于绽开了笑颜,三年来那种无依无靠的空落落的感觉烟消云散了,韩子奇的男子汉气魄,使她看到了足以托付一切的力量。她没想到师兄的心胸竟然有这么大!“师兄,可咱们……没有钱啊!”

  “不要紧,钱是人挣的!我有趁钱的朋友先帮咱们一把,转眼就能见利,我不是还有两只手嘛!”韩子奇伸出一双大手,攥起拳头,骨节儿“格嘣格嘣”地响,他相信这双手可以创造一切,能够摘下来天上的星星、月亮!

  壁儿动情地抚摸着师兄的手,啊,这双粗糙瘦硬的琢玉人的手,多像父亲的手,却又比父亲的手更有力量!突然,一股羞涩感烧红了她的面颊,这是一双男人的手啊,师兄毕竟不是父亲,也不是哥哥!她缩回了自己的手,喃喃地说:“师兄,你不能光顾了我们,往后,你自个儿也得……成家啊!”

  “我?”韩子奇觉得这话说得真奇怪,“奇珍斋就是我的家啊!”

  “奇哥哥!”壁儿轻轻地叫了一声,心中的激情使她不能自己,扑在韩子奇的肩上,“奇哥哥,我帮着你干!你……你娶了我吧!”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第六章 月明(一)
  新月:

  当我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之情多年来,我很少这样,生活当中,似乎很少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大悲大喜,我对一切都已经习惯了。几乎从童年时起我就不知道什么叫欢乐。还没有来得及享受父爱和母爱,就长大了。在家里,早早地分担父母的烦恼,我听惯了他们对生活的抱怨,看惯了他们彼此都把对方当做发泄的对象,甚至波及子女。我原以为所有的家庭都是这样,其实不然。有一位外国作家说过:幸福的家庭都大同小异,不幸的家庭则各不相同。这是我最近才懂得的。我正是生在一个不幸的家庭,我的父母都是弱者,互相发泄是弱者对付不幸的惟一手段。我是一个不幸的人,但我不相信自己是个劣等的人,我也有摆脱不幸、争取幸福的权利,正因为这样,在命运的考验面前,我才敢于和你攀比,相信属于我的一切,我都应该得到,也能够得到。但是,我还是错了。有人曾经给我算过命,说是:奇奇海市,缈缈蜃楼,一派佳境,却在浪头。说得真是太准了!我正是在满怀希望地向蜃楼飞去的时候,被迎头大浪打了下来!

  我在激流和漩涡中绝望地挣扎,这时候,向我抛下救生圈的,是你——我的朋友,和你的父母!那个星期日丰盛的午宴至今还温暖着我的心,你知道,我并不是陶醉于那一顿美餐,而是被你们的盛情所感动,从你们身上,我感到人间并不是冰冷的,人和人还有美好的情感!和蔼可亲、令人尊敬的韩伯伯、韩伯母那样关心我的前途,甚至超过了我的父母!新月,你有这样理解人、体贴人的双亲,有这样和谐、美满的家庭,真是个幸运儿,真让我羡慕!

  现在,你正在全国最高学府深造,那里聚集着全国青年的精华,你作为他们当中的一员是当之无愧的!新月,当你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如饥似渴地汲取知识的时候,当你在灯下聚精会神地攻克文化科学堡垒的时候,也记着你的朋友吧,我陪伴着你,你代表着我,就像我们当初说过的一样!

  明天,韩伯伯还要再去文物商店催我的事儿,我等待着他带来好消息。你看,我又在幻想未来了,但愿我的面前并不总是海市蜃楼!

  祝你

  前途无量!

             你永远的朋友淑彦

  新月手里托着饭盒从食堂里出来,一边走一边迫不及待地看这封刚刚收到的信。偌大的燕园,到处都是学生食堂和教工食堂,而清真食堂却只有这一个,藏在勺园之南、燕南园之北的“二院”背后,既小且旧,供占全校人数极小比例的穆斯林就食。餐厅地势很低,遇雨就积满了水,很少有人在这里吃饭,总是装在饭盒里带走,各找地方。食堂门口的小路好像从来就没有修理过,是穆斯林们自己踩出来的。与校园中四通八达的柏油路不同,这条路至今裸露着黄土,高高低低,坎坎坷坷,留着穆斯林的足迹,晴天飞尘,雨天泥泞。秋风吹散落叶,飘在土路上,踏过去发出窸窣的响声。新月读着信的开头部分,心头觉得一阵凄凉。上中学的时候,陈淑彦的作文并不是最好的可是这封信却写得让人动心,那是因为她有真情实感。上个星期日,陈淑彦应邀到“博雅”宅来吃饭,大家都沉浸在欢乐之中,她也并没有流露出这种伤感与幽怨。现在从她的信里,则明显地感到她在抱怨命运的不公平,这是新月从不敢当面和她谈及的问题。但是,新月想到班上的谢秋思,听班长郑晓京透露,她的父亲是上海有名的大资本家,开一个什么印书馆,现在还拿定息。这样的出身不是比陈淑彦还要差劲吗?可她还是照样考上了北大,郑晓京还暗示同学们不要歧视她,要“体现政策”。那么,陈淑彦呢?也许是因为她爸爸那个“小业主”太“小”了,如果索性当个资本家、大资本家,倒反而令人不可轻视?……对于这个颇为深奥又无处请教的问题,新月自然没法儿回答,只能归咎于命运了,陈淑彦自己不也相信她那“奇奇海市……”的命运吗?……

  她看着信,心情像随着陈淑彦在风里浪里颠簸,一会儿被抛进水底而几乎窒息,一会儿又露出水面看见了希望,处境不同的朋友,也会有共同的喜怒哀乐!直到看完最后几行,她才觉得心头稍稍平稳了。她为了陈淑彦而感谢自己的父母,希望淑彦能够如愿以偿,并且保持这种通家之好,不然,环境的变迁会使朋友疏远以至离去的,她永远也不愿意失去淑彦!淑彦的羡慕和勉励好似在她的背上加了一鞭,她在心里说:淑彦,我不会使你失望;我不仅“代表”着你,还“代表”着我哥哥呢!我们穆斯林,从来在别人眼中就只能经商、糊口,上大学的、成为学者的,太少了,似乎我们不能、不配!哼,让这种偏见成为历史的陈迹吧!

  回到二十七斋门口,正碰上谢秋思从宿舍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听凤尾鱼罐头。新月不经意地往楼前一瞥,果然看见上海籍同学唐俊生在松树底下等她,手里托着两个饭盒。从到校第一天起,谢秋思和唐俊生就并不避讳他们的同乡之谊或者还有更深一层的关系,课余时间常常形影不离,连吃饭也是一块儿来一块儿走,买了饭就到校园里找个僻静的地方吃。

  谢秋思朝新月点头笑笑就过去了。新月回到宿舍,只有罗秀竹一个人在,正趴在方桌上吃饭。

  “郑晓京呢?”新月随便问问。

  “Monitor?”罗秀竹笑着说,她喜欢以职务称呼郑晓京,而且还尽量把这个英语单词念得很富有语感,其余的话就只好用混合着湖北腔的普通话了,“不晓得她是到楚老师那里,还是到男生宿舍去了?人家在吃饭时间还要‘做工作’!”

  新月并不理会她这话里到底含的是褒还是贬意,就攀上自己的床铺,坐在上边吃饭。

  罗秀竹那张闲不住的利嘴却不甘心只用来吃饭,还接着往下说:“我们monitor可真会团结人噢,尤其是对男生,慷慨得很,端着饭碗,拨给这个一点,拨给那个一点,好像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她一个人可以养活大家!这一位呢,”她用筷子指指上铺,“恰恰相反,小气得不得了,刚才偷偷摸摸拿了个罐头出去,好像还怕我看见,连句客气话都不敢讲!哼,我们在长江边上长大的人什么鱼没有吃过?鲜鱼都吃腻了,连武昌鱼都是家常便饭,谁还稀罕她那小小的凤尾鱼!啧啧……”她扒拉着不见荤腥的饭盒,却大过“精神会餐”的瘾,恐怕也只是瞎吹。如今哪儿有那么多的鱼吃?借此撒撒气罢了。

  新月由于民族生活习惯的不同,自己总是单独吃饭,从不留意同学们在吃饭问题上哪个大方,哪个小气,没有切身体会,本不想加以评论,但看罗秀竹还为此大做文章,便笑笑说:“也许就是因为你不稀罕,人家才不跟你客气。”

  “去!她是不舍得,上海人就是这么小气!你不相信?”罗秀竹却越说越来劲儿,索性放下饭盒站起来,拿着筷子比比划划,“我中学时候的代数老师就是上海人,我亲眼看见的嘛!有一次,她家来了客人,一见面,女主人简直热情得不得了:‘喔哟,依来哉!阿拉屋里厢为了迎接依这位贵客,夜里三点钟就到市场上排队买小菜!’你以为她要摆什么盛宴?唏!等到吃饭的时候就领教了,桌上倒摆得不少,小碗小盘比酒盅大不了多少,菜可怜得像猫食,两块豆腐干也算一盘,一小撮豆豉也算一盘,几条笋丝也算一盘,还挥舞着筷子连连叫人家‘勿要客气,勿要客气’!一会儿,好容易端上来一只热腾腾的鸡,客人还没动手,女主人先拿筷子夹一块尝尝,”罗秀竹煞有介事地即兴表演,就手用自己的筷子在差不多已经吃光的饭盒里比划,“‘喔哟,糟糕,呒没蒸透!清蒸鸡火候不到,腥得唻!’笑嘻嘻又对客人说:‘对勿起,等一息噢,阿拉再去蒸一蒸,依慢慢吃!’就端回去了。哪晓得黄鹤一去不复返,直到客人吃完了饭,也没有再看见‘阿拉’这只鸡的影子!”

  罗秀竹连说带表演,声情并茂,绘声绘色,活灵活现,把上海话模仿得竟有几分谢秋思那嗲里嗲气的韵味。她说的这段单口相声且不管是亲眼所见还是纯属艺术虚构,却已使新月忍俊不禁,几乎喷饭!

  笑声正要随之而来,恰恰这时候谢秋思拿着空饭盒推门进来!新月急忙掩口,低头强忍住笑继续吃饭,罗秀竹却张口结舌地愣在房间中央,手里做道具用的筷子还举在半空,手一松,“哗啦”掉在地上!

  “讲啊!怎么不讲了?”谢秋思冷冷地问。

  罗秀竹不尴不尬,没法儿下台,只好讪讪地为自己圆场:“讲完了!我刚才给她讲了一段家乡的野史,说的是猛将张飞奉军师孔明之命,做了当阳县令……”

  “算了,勿要做戏了!”谢秋思瞟了她一眼,从她身后走过去,爬上自己的床。其实,谢秋思刚才已经在门外听到了罗秀竹的表演中最后也是最精彩的段落,此刻便要报复,居高临下地坐在上铺,索性颇有优越感地用上海话说:“侬格表演交关精彩!可惜依是个乡下人,不然可以进阿拉上海格滑稽剧团做丑角!”这话说得相当刻薄了,罗秀竹连做“丑角”的资格都没有,因为她是“乡下人”!见罗秀竹接不上话,谢秋思又乘胜追击,高傲地说,“Miss罗,依格语言天赋蛮灵格嘛,用到课堂浪厢去好勿好?免得一上英语课,老师提问一问三勿知,立嘞浪像只棒冰!”

  这一下击中了要害!罗秀竹的中国文学、政治、世界历史以至体育,“门门功课都good”,最怕的就是英语,而不幸英语又是主课!班上的同学,无论男生、女生,绝大多数都是从中学就学英语的,而且都是各地选拔出来的尖子,惟独她是“俄转英”。虽然一年级第一学期从语音开始,但别人已是轻车熟路,烫烫剩饭而已,她却等于是学童发蒙,格外吃力。楚老师上课全用英语讲课,她如同听天书,直发愣,楚老师才不得已夹杂了汉语,反复讲解发音要领,几乎仅仅为了照顾一个罗秀竹。这就使得一些急于赶进度的同学如谢秋思、唐俊生……为之侧目,嫌罗秀竹拖了大家的后腿。现在,哪把壶不开,谢秋思专提哪把壶,揭了罗秀竹的短,得意地笑了。罗秀竹气得脸色发紫,却无言以对,刚才还谈笑风生的那张利嘴失去了用武之地,憋了一阵,突然“哇”的一声,趴在桌上委屈地哭了起来。

  这局面让旁观者新月感到为难,本来罗秀竹背后说说笑话也未必有多少恶意,谢秋思杀的这个回马枪却太狠了点儿。新月朝对面的上铺摆摆手,谢秋思也就不再言语,稀里哗啦翻腾自己的东西。

  罗秀竹却哭个不停。

  郑晓京回来了,进门一愣:“嗯?罗秀竹,闹什么情绪啊?刚到北京两个月就想家了?”说着,放下自己的饭盒,扶着罗秀竹的肩膀,像个大姐姐似的安慰她,“学校就是家嘛!”

  这么一劝,罗秀竹反倒真的想家了,哭得更凶:“我要回家!我……根本就不该来,我不是学英语的材料!”

  郑晓京明白了,和颜悦色地说:“说什么傻话?遇到困难就当逃兵?这可不是革命者的态度!我们谁也不是天生就会说英语的,在游泳中学游泳嘛!功课跟不上,同学们可以帮助你,今天下午没有课,要不我就……可惜还有一个会……”

  “我帮她复习,我们俩说好了的!”新月说。

  “那好!罗秀竹,别哭了,啊?”郑晓京拍拍她的肩膀,就走到自己床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小本子,又匆匆走了,她老是那么忙。临走还回头对这三位又说了声,“注意劳逸结合,晚上都到礼堂看电影去!”

  郑晓京走了。罗秀竹抹着眼泪,弯下腰去捡刚才掉在地下的筷子,她饭盒里的残局还没收拾干净,也无心再吃了。

  谢秋思换了一身新衣服,从床上爬下来,嘴里嘟哝着:“哼,就会吃饭,功课匆来事,还不如人家少数民族来得个灵!”一摔门,走了。

  “你……资产阶级,才专门讲吃、讲穿、讲享受!”罗秀竹等人家走了才找到了词儿撒她胸中的窝囊气。

  “罗秀竹,别说这种话!”新月从床上下来,把空饭盒放在方桌旁边属于自己的抽屉里。她本想像郑晓京那样给罗秀竹讲一点儿大道理,“一个人的出身是不能选择的……”之类。但是她讲不出来。谢秋思身上的那股自视高贵的凌人之气,不仅针对“乡下人”罗秀竹,而且把她也捎带着扫了一下,听听那语气:“还不如人家少数民族来得个灵”,似乎少数民族应该是又呆又笨的,韩新月只是个偶然的特殊,罗秀竹不如韩新月,是奇耻大辱!表面看来,是赞扬了韩新月这一个“人”,实际上却把她所属的民族贬低了。这层意思,新月是决不会毫无察觉的,长期散居在汉族地区的穆斯林对此格外敏感。这也正是穆斯林当中为数不多的学者、作家、演员并不特别在自己的名字旁边注明“回族”字样的原因,他们不愿意让人家说:“噢,少数民族啊?这就不容易了!”或者说:“大概因为是少数民族,才……”他们要凭自己的真才实学,平等地和任何民族的人比个高下,而不愿意被别人先看成“弱者”而“让”一下或是“照顾”一下。韩新月也正是这样以自身的当然条件考取了北京大学西语系,连第二志愿都没有,杜绝了任何“照顾”的可能性!

  现在,任何大道理都不能表达新月的情感,她要说的只能是她心中非说不可的话:“罗秀竹,你可要争气啊!如果别人一说你不行,你就回家不干了,那恰恰证明你真的不行!你难道就这样无囊无气吗?回去有脸见江东父老吗?”

  “我哪里想真的回家?”罗秀竹刚刚擦干的眼泪又冒了出来,“我离开家的时候,爸爸送我上船,千叮咛万嘱咐:‘竹妹子,莫想家,把书念好!我家祖孙八代,才出了你一个大学生!’我不能回去,好歹要拿到毕业文凭!可是,还有五年呢,好难熬啊!”

  “怎么能说是‘熬’?上大学是我们争得的权利,来之不易,要珍惜!你们家乡的人一定很羡慕你,好多像你一样大的‘妹子’都没有你幸运,你要想着她们,好像她们都站在你背后,眼睁睁地看着你,你是替她们大家来上学的,没有理由学不好!”新月对罗秀竹说。其实,她也是在对自己说,她心里想的是陈淑彦和过去的许多穆斯林同学。

  “这道理我不是不懂得,可就是……唉!”罗秀竹懊丧地拍着自己的脑壳,两根短撅撅的小辫子支棱着,好像也在跟着她怄气,“人家说:‘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可我这‘九头鸟’硬是学不会英国话!”

  罗秀竹的自嘲自讽,并没有使新月觉得好笑,相反,倒感到悲哀,“任何地区、任何民族的人都不会是天生的劣种,更不应该自己看不起自己!我们回族,大概在某些人的眼里就够可怜的了,好像我们人数少,智力也比别人低似的。哼,有本事就比一比好了!”

  罗秀竹胆怯地望着她:“比英语?你当然敢和他们比,我不行,我脑壳笨、舌头笨……”

  “你哪儿笨啊?过去能学好俄语,现在也一定能学好英语!你的舌头很灵巧啊,学什么像什么,连谢秋思都不得不承认你很有语言天赋!……”新月不觉又提起了刚才的事儿,怕罗秀竹不高兴,就停住了。

  不料罗秀竹不但没生气,反而“格格”地笑起来:“是吧?她不能不佩服,我学上海人请客,是够传神的吧?”

  这个有口无心的小“九头鸟”啊!

  新月又好气又好笑:“那就把你的语言天赋用到学英语上吧!这也是谢秋思说的。”

  “我记住了。”罗秀竹说,“将来我要是真的学好了,还得感谢她的鼓励呢!”

  这话又听不出是正话还是反话了,也许她是在暗暗地立志吧?但愿她不像针线荷包那样,怎么刺都无所谓。

  新月坐在她旁边:“请拿出你的书,现在开始复习!”

  “Thank you!”罗秀竹像在老师面前那样,顺从地取出英语课本、笔记本,准备“上课”,并且不甘寂寞地用英语向新月的热心帮助表示感谢。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对,一边学,一边用,会一句就用一句,会得多了,就能说大段的对话了,要大胆地进行口语练习,这是楚老师说的!”新月知道她爱听赞扬,就先鼓励一番,然后说,“你在语音方面的问题,其实就是有少数几个音发得不准,比如你刚才说的‘thank you’,开头的‘th’就没念好。‘th’一共只有两个读音:〔δ〕和〔θ〕,在这里发〔θ〕……”

  “〔θ〕!”罗秀竹跟着她念,仍然没有念准。

  “不对,不要发‘嘶’的音!注意发音要领:舌尖轻轻地接触上齿背,让气流从舌头和牙齿之间的窄缝里挤出来,发出舌头和齿背的摩擦音。舌头要往前伸一点儿,看着我!”新月为她示范。

  “哎呀,这个音真讨厌!为什么一定要吐舌头呢?挺难看的!”罗秀竹屡试不成,感到为难。

  新月笑笑:“你不要用中国人说汉语的习惯来‘纠正’英语,每一种语言都有它自己的规范语音,彼此不能代替。如果外国人学汉语,读‘丝绸’、‘桑树’这种词儿的时候吐着舌头,我们一定会觉得很好笑,像是天生的‘大舌头’;反过来,我们学人家的语言,就得按人家的标准,读‘th’的时候就非吐舌头不可,不然,人家也会觉得好笑。楚老师不是说过嘛,这个音发不好,就一辈子不会说‘thank you’……”

  “那我就一辈子不说‘谢谢’,不感谢任何人!”罗秀竹赌气地说。

  “嗯?这倒够绝的!可是,还有很多词儿里都发‘th’的音,你能都躲开吗?像‘that’、‘this’、‘these’、‘there’、‘they’、‘three’、‘thing’等等都是‘th’开头的,又都是最常用的基本词汇.你能遇到这些词儿就跟人家打手势、说‘哑语’吗?再比如你吃饭、说话的‘mouth’(嘴),也是‘th’结尾的,要是也躲开它,那就连‘嘴’也张不开了!”

  “啊?!”罗秀竹张口结舌,“那可受不了,人活着,不能没有mouth啊!”

  “好极了!”新月高兴地指着她的嘴,“你这张嘴是很可爱嘛,刚才的‘mouth’就把发音念准了!”

  “是吗?”罗秀竹兴致大发,“我念准了?”

  “Yes,very good!(是的,很好!)”新月说,“再来一遍!记住发音要领!往前伸舌头!”

  罗秀竹试着再说,那舌头却又躲躲闪闪,发音不准了。

  新月起身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拿出一面小镜子,递给她:“看着自己的mouth,读〔mauθ〕!注意舌头!”

  罗秀竹接过小镜子,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的嘴,那样子竟像是个摩登女郎在搽口红!“〔manθ〕……〔mauθ〕……”她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嘴”上了……

  “Good,good!”新月盯着她的嘴,“Verg good!这个音,你已经pass(通过)了!”

  罗秀竹像是得到了极大的荣誉,红扑扑的脸上现出了光彩:“这么说,英语也并不难学啊!为什么我在课堂上两个月都没学会发这个音?楚老师还不如你教得好呢!”

  “你瞎说什么!我怎么能跟楚老师比?”新月微微一笑,这个罗秀竹,一会儿自卑得不得了,一会儿又胡吹一气,你哪儿知道,不仅是你,也包括我,对英语都是刚刚入门啊!不要只在沙滩上听到涛声就忘乎所以,在我们的面前,是无边无际的大海!“罗秀竹,其实这些最简单的、最初步的东西,楚老师都给咱们反复讲清楚了,大概还是因为你胆子太小,不敢在课堂上当着大家的面儿练习,怕别的同学笑话。本来你就比别人基础差一些,自己再往后缩,就‘欠账’越来越多了。楚老师不是说过吗:‘不怕慢,就怕站’,你可千万别‘站’!努一把力,赶上去!你看,摩擦音〔δ〕、〔θ〕不是攻下来了吗?”

  “Thank yon,这要谢谢你呀!”罗秀竹把刚才发誓不说的话又说了出来,不过,她这次说得好多了。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朝新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这有些滑稽的举动绝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诚地感谢新月帮助她摆脱了或者说开始摆脱困境,使她有可能在谢秋思和许多同学面前直起腰来,也不必一上英语课就害怕楚老师提问了。这一躬,意味着她向昨天告别,向自卑和屈辱告别……

  望着若有所思的罗秀竹,新月的心情也并不平静,她感到自己肩头的压力也不比罗秀竹轻松多少。五年的时间,将是一场路途遥远的马拉松赛跑,每个人都要经受耐力和意志的考验,争夺仍然是激烈的。名次是无情的。从小学到中学,她都是班上的第一名,现在进了大学,能不能保持这个地位,还很难说。将要来临的期中考试,就是全班新生第一次较量,实际上同学们已经在不宣而战,各自暗暗发愤。像谢秋思,别看她在为人处事上不大合群,有些小毛病让人背后议论,对待学习却相当勤奋,每天都早早起床到未名湖边去背英语,新月常常和她不期而遇。她像是很“笃定”地要夺魁呢!而新月则是决不甘心屈居第二的,她要让谢秋思的名字排在她的后面,尝一尝“还不如人家少数民族来得个灵”的滋味儿!

  新月的思绪又像扬帆奋桨的船儿似的飞远了。罗秀竹却伏案埋头,一边念,一边写,神情认真得不得了。

  “你在写……你写的是什么呀?”新月听着她口中念念有词,又断断续续,就扫了一眼罗秀竹的笔记本,那上面有图画,有英文,又有汉字,密密麻麻,像一本英汉对照的“看图识字”。

  “这是我的笔记,你看不懂!”罗秀竹发觉新月在看她,连忙用手捂住本子。

  “噢,有什么秘密吗?”新月倒被她的这一捂撩起了好奇心,俯下身去非看不可,“你不是在写……什么什么信吧?”她的意思是指“情书”,也很想窥探别人这方面的秘密,却又不好意思说出那个词儿。

  “唉,我又不是谢秋思!”罗秀竹叹息着,索性把手挪开了,“你看好了,我记的都是语音!”

  罗秀竹没有撒谎,她刚才写的就是“thank you”,在旁边画着一张嘴,露着牙,牙缝儿里还用红铅笔画上一点舌头尖儿。“唔,你这样记,也是个办法。”新月感到罗秀竹的确在用心学。可是,再看下边,却发现英文底下注着一行汉字:“桑——可由”。

  “这就不行了!”新月指着这行汉字说,“‘桑’和‘than’发音是不一样的,没有任何一个汉字能代表这个音!学英语的时候最好把母语忘掉,不要用汉语的发音方法去读英语,更不能用汉字注音,这样就容易念歪了,以后改都改不过来!”

  “啧,”罗秀竹又烦恼了,“我不让你看,你偏要看,结果把我的辛勤劳动都否定了!我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这是我的拐棍儿,离了它不好走路,一直是这样记笔记的!”

  “这个拐棍儿,恐怕要误你的事儿的!”新月伸手拿起那本笔记本,往前翻翻,尽是这玩艺儿。

  罗秀竹茫然地看望着她。

  “这又写的是什么?”新月翻到一页,停住了,手指着其中的一行,问罗秀竹。

  “这……这是我记的日常用语‘明天见’啊!”罗秀竹说。

  “啊?这是‘See you tomorrow’?”新月读着罗秀竹写的那一行汉字,无论如何也忍不住要放声大笑了!

  罗秀竹的笔记本上,端端正正地写的那一行汉字是:“谁又偷猫肉”!

  夜幕降临了秋色浓重的燕园。

  未名湖北岸,并列着雕梁画栋的德、才、均、备四座“斋”,是教工宿舍的一部分。备斋中,西语系英语专业一年级班主任楚雁潮的房间,锁着门。他并没有去礼堂看今晚的电影《马门教授》,下午到燕东园看望他所敬重的严教授去了,现在刚刚从那儿回来。

  严教授是他的恩师,他是严教授最喜欢的学生。自从他进了北大,五年读书、一年见习,直到今年的任教,一直在严教授的手下。老师对他简直像一位父亲对待儿子,或者说他在老师的身上才认识了“父亲”的含义:爱得那么深,教得那么细,管得那么严。“一日为师徒,终生如父子”,老师对学生的一生所起的作用,实在比父母还要重要。严教授20年代毕业于牛津大学,回国后一直致力于英语教学,不知培养了多少学生。至今楚雁潮的学生还是他的学生,使用他主编的教材,由他来主讲,楚雁潮做他的助教。严教授的口、笔语都是第一流的,他本来可以在译著上取得相当高的成就,早年也曾有一个庞大的译著计划,却由于几十年的教学而耽搁下来,直到晚年仍难得余暇。因此,楚雁潮尽量让自己多承担一些工作,严教授的一整套教学体系,他也已经驾轻就熟了,老师完全信任他。渐渐地,授课基本上由他独立进行,他只须在每个教学单元向老师做一些汇报、求得一些指点,就可以了。他希望这样能为老师挤出在晚年愈加珍贵的时间,再留下一些译著。但现在严教授已经力不从心,年迈多病,视力衰退,连看书写字都很困难。刚才楚雁潮去看望他,他就连连哀叹:“唉!人生苦短,我恐怕连秉烛夜游都来不及了……”

  一想到老师的这句话,楚雁潮的呼吸和步伐都加快了。

  他从南大门走进燕园。晚饭的时间已过,校园里很安静,路灯下几乎看不到行人。他想,可能大家都到礼堂看电影去了。他本来也想看一看《马门教授》,可惜,他没有这个时间,他有比看电影更重要的事。

  他沿着这条通往未名湖的路往北走,这条路很长呢!

  经过二十七斋的楼前,树木掩映的二十七斋,绝大多数的窗口都关着灯,只有几个亮着。现在还刚刚八点多钟,不到熄灯就寝的时间,噢,不是有电影吗,许多人可能都看电影去了。他下意识地看了看一个临路的亮着灯光的窗口,发觉那正是他们班女生的宿舍。怎么?这几个女生都不去看电影,还在灯下用功,准备期中考试吗?其实,不必这么紧张,同学们多数都有很好的基础,语音阶段不会有什么困难,像谢秋思、韩新月都是不错的。郑晓京的社会工作多一些,学习上可能受些影响,但也还过得去。只有罗秀竹吃力一些,要帮她赶一赶……

  像他的老师严教授一样,教师的责任心使楚雁潮不得不暂时搁下自己的原定计划,改变方向进了二十七斋,他要到女生宿舍去看看他的学生们。

  他轻轻地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在回答,女同学的声音,他从外面分辨不出是谁。

  楚雁潮推门进去,房间里却是空的,小方桌旁边没有一个人,并不像他所想象的那样四个女生在围坐苦读。

  他诧异地把视线从方桌上移开,缓缓地抬起头,这时,才在窗口右边的上铺看到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韩新月?”

  “哦,楚老师……”

  楚雁潮突然感到自己有些紧张,却又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下意识地想起了两个月前的那个小小的误会,当时刚刚做班主任的楚雁潮在新来的学生面前还不好意思说出自己是老师,就是在这个地方,弄得两个人都很尴尬。两个月来,楚雁潮渐渐和班上的十六名学生熟悉了,并且习惯了课上、课下和学生们的相处,他也确实把自己看成他们当中的一员,他的年龄比他们大不了几岁,青年人是容易很快融洽起来的。但是,他和韩新月之间,除了课堂上之外,并没有过更多的接触。当他走进这间女生宿舍,发现只有韩新月一个人在这里,就仍然免不了有些不自然,而且觉得韩新月似乎也有些紧张。

  “别的同学都不在?”他好像很随便地问问,想把气氛缓和一下。

  “她们……都看电影去了。”新月仍然是拘谨地问一句答一句。

  “你怎么没去?”

  “我……趁这会儿安静,自己看看书。”

  新月突然意识到自己还高高在上,这样和老师说话,太不礼貌了!心里一急,脸就红了,赶紧下来,手足无措地说:“楚老师,您请坐……”

  看到她那样的窘态,楚雁潮很快把自己的视线移开,坐到她对面的罗秀竹的床上,似乎漫不经心地问:“你刚才在看什么书呢?小说?还是英语课外读物?”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哦,不是,我在复习英语课本。”新月转身从床上拿下来自己的书,回答说。一说到学习,她刚才的慌乱就不知不觉地平息了。

  “噢?”楚雁潮感到很吃惊,他没有想到在别人都去看电影的时候,这个独自在宿舍复习英语的同学不是罗秀竹,也不是郑晓京,而会是韩新月。如果说,他第一次见到新月的时候,感到的只是她的自信,那么,现在则似乎找到了她自信的原因了,“你这么刻苦啊?”

  “老师,我怕万一考不好……”新月说,又显出不那么自信。其实她心里想的是:我不能当第二名!

  “噢?你还有这样的担心?”楚雁潮微微一笑。

  “老师,您觉得这样的担心没有必要吗?”新月反问他,她很想知道老师怎样评判她在全班十六名同学中的位置。

  “你能够这样激励自己,很好。”楚雁潮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他看出了这个女孩子不甘居于人后的竞争心理,并且由此看到了学生时代的自己,那时他也是这样,把失败作为警钟,时时想到可能会被别人超越,才会用双倍的时间和精力去超越别人。“如果一个人感觉到自己已经饱和,已经胜券在握,就麻烦了!”他接着说,“不过,这次期中考试并不难,你的基础也比较好,不必过分紧张。在开学第一天,我就听了你的口语练习了嘛!”

  说到这里,本来很严肃的话题,却把他自己逗笑了。

  一提起那件事儿,新月脸就红了。她不好意思地看看楚雁潮,发现老师的脸上浮现着善意的笑容,并没有嘲弄她的意思,也就不觉得难为情了。

  “你的口语完全是在中学里学的吗?”楚雁潮又问,他总是觉得新月与班上其他同学有一种不同的东西,她的英语口语很像那些以英语为母语的孩子。

  “不全是,”新月说,“小时候我就跟爸爸学过一些。”

  “你父亲在国外吗?”

  “不,他是做外贸工作的,在特种工艺品进出口公司,工作当中,常用英语……”

  “噢!”楚雁潮终于找到了答案,是父亲的影响、家庭的环境,从小培养了她的流畅自如的会话能力、不带斧凿痕迹的语音和后感,这是造就外语人才很难得的条件!楚雁潮心中一动,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他本来也曾经有并巳应该有这样一个父亲,可惜,却只能从母亲千遍万遍的感叹中认识他:“依格阿爸,文章写得交关好,英语讲得交关好!”……曾经有的、应该有的却没有属于他,当别人并非有意地流露出充分享受父爱的幸福感时,在他心中唤起的是一种隐隐的惆怅并且伴随着羡慕。韩新月的确太幸福了,天时、地利、人和都集中在了她身上,包括秀美的外貌和优雅文静的气质,她简直是为外语事业而生的!年轻的英语教员不禁产生了爱才之心其实,早在两个月之前他第一次见到新月的时候,她就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个姑娘的性情是那么腼腆,没有说话之前脸就先红了;但又是那么大胆,刚刚入学就敢于用英语交谈,而且讲得那么流利!这似乎矛盾的二者却统一在一个人身上,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他的心头就悄然掠过了某种东西,只不过还不可捉摸、未能正视罢了。两个月过去了,韩新月的形象日渐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得天独厚的素质,自强不息的毅力,将会使这个姑娘前途无量,这几乎是可以肯定的了,作为她的班主任,他感到激动与欣慰。

  “你将来也准备和你父亲一样,做外贸工作吗?”他不知为什么,竟想进一步知道这个学生的志趣。

  “不,我爸爸把大半生的精力都花在研究文物古董上,我对那些东西并不懂,我有我自己的事业,”新月说,当她说到“事业”这个词儿时,又觉得有些惶恐,在老师面前谈“事业”似乎口气太大了点儿,脸不觉微微红了,试探地说,“老师,我喜欢文学,将来打算做这方面的翻译工作……”

  啊,楚雁潮的心中又是一动,这正是他在学生时代选定的志向,可惜,毕业之后还没有来得及有所建树,却走上了基础英语的讲台!新月的话,使他不能不激动:“很好,你所选择的,在我看来是一项最有意义的事业!把外国文学介绍给中国,把中国文学推向世界,我们在这方面做的工作太少、太少了,许多名著都还没有译本!”他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叹息。

  新月隐隐感到楚老师有一颗强烈的事业心,和她有着共同的追求,忍不住问:“老师,您毕业之后为什么没有……”话说了一半又咽住了。

  但是,楚雁潮已经完全听懂了,他笑了笑,说:“这就很难说了,历史常常和人开玩笑,本来想走进这个门,结果却进了那个门!我本来可能分配到外文出版社做翻译工作,可是,北大需要教学人员,我就留下来了,我也是北大培养出来的啊!”他似乎很感慨,停顿一下,又说:“不过,教学工作也很有意义,和你们在一起,我觉得自己还是个没有毕业的学生!”

  新月的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说清的情感,为有这样一位老师而庆幸,又为他未能施展抱负而惋惜,“老师,我们会珍惜这个宝贵的学习机会的,主动、自觉地把功课学好,让您腾出一些时间,还可以……”

  “谢谢你,新月同学,”楚雁潮诚恳地说,好像面对的不是他的学生,而是一个知心的朋友,“我是在做啊,尽自己的能力,在教学之余做一些事……”他没有继续再谈自己的事,看了看新月,“你们呢,也不要局限于课本上的东西,要多练、多读,图书馆里有许多英文原版的名著,那都是我们无声的老师,冷峻的狄更斯、悲愤的哈代、幽默的马克·吐温、忧郁的夏洛蒂·勃朗特……都在等着你呢!”

  楚雁潮走了之后,电影《马门教授》还没有散场。新月回味着老师的话,推开了窗户,遥望着满天闪烁的星斗,她觉得天又升高了!

  这学期的期中考试结束了。

  又是上英语课的时间,全班十六名同学都比以往更早地来到教室,急切地想知道自己的成绩。因为这毕竟是入学以来的第一次考试,虽然没有正式的名次,但分数的高低却标志着每个人的水平,显示着他们各自在十六个人当中的地位。这都是从全国成千上万名考生中强拼硬打得以进入北大的“天之骄子”,谁愿意承认自己低人一头?尽管这次的试卷并没有超过升学考试的难度,但大家都做得相当认真,惟恐偶有疏漏,丢了分数,也丢了面子。

  可是,谁又都不愿意公开表露自己的不安,只有罗秀竹心怀揣惴,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同伴。她希望别人也像她一样没有把握,甚至希望,如果她的成绩不能及格,最好也不是班上惟一的一名,好歹有几个,也免得她补考的时候太难为情。她看看新月,新月平静得什么也看不出来。她看看谢秋思,谢秋思正在和唐俊生窃窃私语,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唐俊生扳着手指头叽叽咕咕,不知在议论谁呢?罗秀竹本能地意识到他们是在议论自己呢,天哪,再让谢秋思抓着把柄、当面奚落,她可受不了啦!她看看郑晓京,郑晓京的视线正好和她遇上,还朝她笑笑呢!郑晓京发现她很紧张,就并不针对她一个人地对大家说:“同学们安静一下,这次考试,只是摸摸底,考好考坏都没有关系!即使个别同学的成绩不够理想,也不要气馁……”

  罗秀竹听得出来,郑晓京这是在安慰她呢,她一定是考坏了!

  郑晓京的安抚还没说完,上课铃响了,英语老师楚雁潮走了进来,教室里静了下来,罗秀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

  楚雁潮把手中的一叠试卷放在讲台上,微笑着说:“同学们的这次期中考试,成绩都不错!我们上半个学期,主要学习了语音部分,并旦接触了一些初步语法,看来同学们基本掌握了。考虑到多数同学都有一定基础,我征得了严教授的同意,在出试题的时候并没有局限于课堂讲授的内容,也增加了一些后面课文的习题和课外阅读材料,目的是想了解一下同学们的潜力。令人高兴的是,我们班的同学,这次考试全部及格了!……”

  课堂上有些轻轻的私语声,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震动,这个起码的水平线,在许多人眼里是算不了什么的,他们等待着下面的内容。只有罗秀竹心中掀起了剧烈的风暴,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她终于也可以在英语课堂上挺起腰来了!

  楚雁潮看了她一眼:“我要特别表扬罗秀竹同学,她是第一次接触英语,能取得这样的成绩,一定是克服了别人难以想象的困难!……”

  “老师,是韩新月帮助我的……”罗秀竹突然站起来说。从小具城来到北京不久的她,一举一动还像个中学生。

  “别人的帮助很重要,你自己的努力也不能抹煞。你坐下吧!”楚雁潮继续说,“这次全班当中得满分的同学,一共有九名,占半数以上。今天,我想以其中的一份考卷,进行课堂分析。这份考卷,是真正的五分,可以作为标准答案,同学们不妨和自己的答案做一下比较……”

  楚雁潮拿起最上面的一份考卷,坐在前边的同学伸长了脖子,很想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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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拿起粉笔准备板书的楚雁潮发现同学们的猜测,才想起刚才还没有说出姓名,就面对大家说:“哦,得到这个真正的五分的,就是……”

  谢秋思突然羞涩地低下头来,她当然知道老师说的是她,除了她不会有第二个人!被老师当众表扬虽然是荣誉,也总让人不好意思,即使是仅仅为了表示自己的谦虚,她也不能不做做姿态……

  坐在她旁边的同学刷地把视线投射在她身上,羡慕地望着这个从性情到学习成绩都高傲得让人无法接近的佼佼者。

  楚雁潮的声音清晰地震动着每个人的耳膜:“……就是韩新月同学!”

  课堂骚乱了,被谢秋思吸引过去的目光迅速地转移,夹杂以小声的议论,谢秋思的心碎了!

  楚雁潮停了一下,发现了谢秋思的反常神态,补充说:“当然,谢秋思同学的成绩也是五分,但是书写有些潦草,个别地方选词不十分精确,略逊一筹。以后要注意。现在,我们来分析一下韩新月同学的这份考卷……”

  此刻,新月的心里却在躁动不安。超过激秋思,夺取全班第一名,这是她为自己规定的目标,而且充满了信心,取得了意料之中的成绩,并不值得沾沾自喜,她现在反而在替谢秋思惋惜:你还可以考得再好一些!

  未名湖上,晚霞满天。沿岸的垂柳、国槐、银杏,一片金黄,湖心岛上的那一丛枫林,红得艳紫,与黛青色的松柏交相辉映,在静静的湖水中垂下色彩斑斓的倒影。

  小岛中心的亭子旁边,石阶上坐着新月。她穿着米色长裤和白色的毛衣,一本英文版《简·爱》摊开在膝头。她是那样凝神专注地阅读,久久地一动也不动,像一座安放在树丛之中的汉白玉雕像。

  

  ……你以为我是一架自动机吗?是一架没有感情的机器吗?……你以为,因为我贫穷、卑贱、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

  不,新月并不能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书上,集中到简·爱和罗彻斯特的纠葛上,她的耳旁,老是回响着别的声音,那是在期中考试的成绩公布之后,谢秋思在宿舍里旁若无人地发牢骚:“哼,有啥了勿起?楚老师是照顾照顾人家少数民族!”当时,郑晓京马上一本正经地制止她:“哎,要注意民族政策噢……”新月正躺在床上,面对着墙,没有应声,也没有动身,她们以为她睡着了,其实,她听得清清楚楚!什么叫“照顾少数民族”?什么叫“注意民族政策”?难道她天生是一个弱者,永远应该处于卑贱的地位而不允许超过别人吗?难道她连自己取得的成绩也是别人的施舍和怜悯吗?

  

  ……我有和你一样多的灵魂,一样充实的心!……我不是凭着习俗、惯例,甚至不是凭着可朽的躯体来和你说话,是我的灵魂在和你说话,就像我们都从坟墓里复现,站在上帝的脚旁,两人平等,回为我们是平等的!

  书页久久地没有翻动,她仿佛听到简·爱在和罗彻斯特——不,是在和谢秋思、郑晓京争吵!

  一片枫叶飘落在书上,她似乎被惊动了,缓缓地阖上书,站起身来,嘴里喃喃地:“人的灵魂是平等的……”

  她走下石阶,转过身去,却突然发现身后站着楚雁潮,正默默地看着她!

  “新月同学,你遇到了一点儿烦恼,是不是?”楚雁潮轻轻地问。

  “楚老师!”新月委屈地望着老师,“我不明白,为什么……”

  “你不必说了,”楚雁潮平静地说,“罗秀竹已经告诉我了。可是,我并不希望听到她向我转述那些说法,也不准备去批评谢秋思和郑晓京。”

  “为什么?”新月觉得这个老师太软弱了,“难道她们说得对吗?少数民族的同学就低人一等吗?人的灵魂是平等的!”

  “是的,”楚雁潮说,“种族没有高低,人没有贵贱,灵魂和灵魂之间是平等的,这,你已经用事实证明了。诗人拜伦说过:‘真有血性的人,决不曲意求得别人重视,也不怕别人忽视。’别人的误解、偏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了自信;如果你是自信的,就什么话都不用说了。真理从来都是最简单、最朴素的,除了它本身之外,并不需要额外地加以解释,正如一个真正美的人,任何附加的首饰都是多余的!”

  啊,新月觉得心中像吹进了一阵清风,把那些烦恼都吹散了。和老师相比,她觉得自己的心胸太狭隘了,让那些嘁嘁喳喳的闲言碎语搅扰自己,太不值得了!望着水天一色的未名湖,她感到心清神爽,不由得说:“老师,您使我想起了维克多·雨果的话:比大海宽阔的是天空……”

  楚雁潮接下去:“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胸怀!”

  新月笑了:“谢谢您,老师!”

  “不,”楚雁潮说,“我的话你能听得进去,这让我很高兴!我的宿舍就在旁边,到我那儿坐坐吧?”

  他们绕过亭子,沿着小路,跨过石桥,走上岸去,前面就是德、才、均、备四“斋”的最后一幢——“备斋”了。

  楚雁潮的宿舍非常狭小,本来是要住两个人的,现在只住他一个人,仍然显得十分拥挤,因为他的书太多了,除了一张单人床和一张书桌,其余的地方几乎都摆满了书,书架上摆不下,有些就只好摆在小凳子上、箱子上。

  “请坐吧,我这里太简陋了……”楚雁潮自谦但并不自卑地笑着说,把仅有的一张椅子让给新月,自己坐在床上。

  新月并不急于坐,她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凌乱却很充实、并且也不乏生活情趣的小房间。

  “老师,您还养花儿呢?”她指著书架上的一只紫釉瓷笔洗,那竟被楚雁潮当了花盆,嫩绿的叶片从里面伸展出来,在深秋季节为这小小的书斋增添了盎然春意,“老师,这叫什么花儿啊?”

  “噢,这叫‘巴西木’,是严教授的儿子出国带回来送给我的,”楚雁潮说,“我没有本事养花儿,施肥啊,剪枝啊,都不懂,也没有那么多时间。这种巴西木生命力很旺盛,不需要特殊管理,只需要清水!我拿来的时候还只是一截木头,现在已经长出好几丛叶子了,这完全靠它自身储备的力量……”

  新月走过去仔细看看那盆“巴西木”,果然花盆里面只有一泓清水,这一截木头浸在水里,竟然就能够发芽、长叶!又有一个新芽冒出来了,那粗硬的树皮鼓出一个小丘,顶部裂开了,吐出米粒大小的一点儿嫩芽。

  “老师,这个小嫩芽好大的力气啊,把树皮都穿破了!”

  “这就是生命的力量,”楚雁潮走过来,珍爱地看着这刚刚露头的嫩芽,“它在树桩里孕育了那么久,准备了那么久,已经积蓄了必备的力量,一旦爆发出来,就能冲破一切,倔强地伸出枝条,长出绿叶,展现着自己的个性!”

  “噢!”新月被这神奇的生命所吸引,所感染。使她吃惊的不仅是那无声的生命,还有老师那沉稳有力的语言。这个楚老师,并不总是腼腼腆腆,他不经意地流露出来的情感,还相当有“个性”哩!

  新月的视线从“巴西木”移开,旁边都是重重叠叠的书,几乎完全遮住了墙壁,在这些无生命的纸张、铅字中间,生活着一个蓬蓬勃勃的生命。

  在书堆中,她发现了一把小提琴。

  “老师,这是您的琴?”她欣喜地问,“我还真不知道您会……”

  “哦,”楚雁潮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谈不上会,只是喜欢罢了。怎么,你也喜欢拉小提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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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我根本不会拉,但是很爱听……”

  “噢?你爱听哪些曲子?”

  “我对音乐可是个外行!”新月笑笑说,“什么帕格尼尼、莫扎特、口多芬,都似懂非懂,不过,我非常喜欢我们中国的一首曲子,小提琴协奏曲《梁祝》……”

  “你也喜欢这首曲子?”楚雁潮遇到了知音似的。

  “嗯,我一听到这首曲子就把一切烦恼都忘了,觉得人的灵魂被净化了,世界被净化了,没有灰尘,没有嘈杂,没有纷扰,只有一条长长的小溪,静静地流,流到人的心里……”新月出神地描述着自己的感受,耳边仿佛听到了那首曲子,“这大概就是文学作品中常说的‘拨动了心弦’吧?”

  “你形容得很有意思!”楚雁潮深表赞同,望着这个纯洁天真的少女,听着她那毫无矫揉造作的语言,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被净化了,也看到了那条长长的、静静的小溪。

  “老师,请您拉一个好吗?”

  “哦,不,不,”楚雁潮脸红了,“我这点儿本事,登不得大雅之堂,从来还没敢在别人面前拉过……”

  “您不是说最重要的是自信吗?”新月忽然想到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我……在音乐上可一点儿也不自信!”楚雁潮不无遗憾地自嘲说。不能满足新月的要求,他感到歉疚,但也实在没有勇气当着她的面来演奏被她视为仙乐的那首曲子。

  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楚雁潮指着那把椅子说:“坐吧,谈谈你最近的学习,又读了什么书?噢,读了《简·爱》,有什么心得啊?”

  新月不好意思地笑了:“心得?您不是都给我总结出来了吗?从这本书里,我学到的是:自信、自强!”

  她坐下来,坐在老师的椅子上。小小的书桌上,台灯旁边,堆满了书和一叠稿纸,是用英文书写的。她突然想到了,这就是老师在每天的教学之余所做的“自己的事”,一股新奇和敬仰之情油然而生:“老师,您在翻译文学作品?”

  “哦,”楚雁潮腼腆地笑着说,伸手去收拾那一叠稿纸,刚才,他是写到中途出去的,并没有想到会有客人来,所以还散乱地摊在桌上,“这一篇还没有弄完……”

  “老师,我可以看看吗?”新月伸手按着稿纸,询问地望着楚雁潮。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写在稿纸上而不是印在书上的翻译作品,是她第一次看到别人是怎样从事她所神往的翻译工作的,在她心中唤起的是一种宗教般的虔诚;老师的手稿,她要先睹为快,这也是一个学生难以遏制的心情。

  “还没有弄完,还没有弄完……”楚雁潮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手却放开了,他无法再拒绝学生的要求,这不是拉小提琴,是他的作品,他的事业,对此,他是自信的。

  新月浏览着稿纸上流畅娴熟的英文手写体字迹,冷峻的笔调、深沉的情感洋溢在字里行间,汉字转换成了英文,但仍然准确、传神地体现了原著的中国风格,那是她所景仰的大手笔……新月来不及细看,急急地翻到稿纸的首页,译文的标题果然写着:

  FLYING TO THE MOON

  “鲁迅的《奔月》?”新月缓缓地抬起头,看着她的老师。

  “是,”楚雁潮说,“他的《故事新编》,我刚译完了《补天》,现在才是第二篇。”

  “您打算把那八篇都译出来吗?”

  “不仅这些,我的计划是把鲁迅的全部小说都译成英文,可惜……时间太少了!”

  窗外渐渐地暗了,新月巴不得听老师多谈一些她所羡慕的翻译工作,却又意识到自己把老师宝贵的时间耽误得太多了,歉意地站起身说:“哦,老师,您忙吧,我就不打扰了!”

  楚雁潮懊悔刚才不该感叹“时间”,尴尬地说:“我……并没有下逐客令啊……”

  “不,老师,天已经快黑了,我该走了!”新月轻轻地走出去,替他掩上了房门……

  一轮明月在未名湖上空升起,楚雁潮书斋窗口的灯光亮了。

  冬天到了,一年级第一个学期结束了。

  二十七斋的女生宿舍里,谢秋思和罗秀竹都在忙着打点行装。明天就要放寒假了,她们都急着要回家去过年,第一次离开家乡、离开父母这么久,谁不想家啊!

  罗秀竹珍惜地把成绩册装进书包里,这里面是她半年来奋斗的记录。期中考试,她的英语得了个三分,就已经使她激动得心跳了,而期末考试她竟然夺得了四分,还不热泪盈眶吗?她现在总算有面目见江东父老了,憧憬着父母姐妹围坐在灯下听她讲述北京的一切新鲜见闻……唉,真想家!

  她把英语课本也装进去,寒假里,她还要好好儿地再复习这本书呢。她从枕头旁边取出一盒“花生蘸”,珍惜地看了看,装到书和成绩册旁边。这是她省了一个星期的菜金并且好不容易排着队才买来的,作为带回家的一点儿礼物吧,几千里路,总不好意思空着手回去。

  “哎,谢秋思,”她朝头顶上说,“你又不是没有钱,为什么不带点儿北京特产回去?”

  “北京特产有啥稀奇?”谢秋思一边整理着衣服,一边不屑地说,“吃格物事(吃的东西)阿拉上海样样有!”

  罗秀竹心里暗笑,她最爱听谢秋思吹嘘“阿拉上海”!

  郑晓京回来了,进门就脱下军大衣,抖落着肩膀上、绒领子上的雪。

  “哎,monitor,你怎么还不收拾行李,准备回家过年?”罗秀竹叽叽喳喳地问她。

  谢秋思在“楼”上说:“人家笃定,屋里厢会派车子来接的!”

  “接倒不用接,”郑晓京扔掉大衣,脱下皮靴子,躺在自己床上,心里不大高兴,她听出谢秋思是有意点她的干部子弟特殊身份。虽然她平时总是不希望别人忘记她的身份,但是,谢秋思的那种讽刺意味使她反感。在战争年代也是战士步行、首长骑马嘛,革命胜利了,坐小汽车也是革命需要。何况我也没有经常坐爸爸的车,只是偶尔顺便接我一趟,你也不舒服?绝对平均主义!看来,对资产阶级意识的改造的确是很难的,她想。但考虑到那装得满脑子的种种政策,她又不便当着罗秀竹的面去批评谢秋思,就淡淡地扯开话题,“我离家近,明天再准备也来得及,韩新月的行李不是也没收拾吗?”

  一提到韩新月,谢秋思就不再说话了,触到了她心里的一个禁区。本来,谢秋思自我感觉像一个高傲的公主:她漂亮,天生的娇柔娟秀;她富裕,家里有足够的钱让她打扮自己,保养自己;她聪明,任何一门功课都不在话下,尤其是她自幼在英租界学的英语。她满以为来到这个班里,是笃定的佼佼者,可惜,却偏偏碰上了这个韩新月!她不能不承认,虽然韩新月不讲究穿戴,不化妆,也很美;她不能不承认,韩新月在学习上有相当好的天赋,是她的竞争对手。这一点,她早就意识到了,但不愿意承认,第一次较量,第二次较量,她都被韩新月击败了,现在,韩新月已经牢牢地占领了全班第一名的位置,她只能屈居第二,寒假里,她怎么好向望女成龙的父母说呢?只有不提她,根本不提我们班还有一个韩新月!谢秋思跪在床上整理着南归的行装,心里一片哀怨和凄凉,简直要发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感叹了!

  此刻,被她嫉恨的那个人,正冒着漫天飞雪,独自走在未名湖边。

  新月穿着她那件灰咔叽布的大衣,却没有拉上帽子,让它垂在后边。雪花落在她的额头上、脸颊上,凉丝丝的,她感到一种沁人心脾的清新。她伸出手去,接着雪花,看着那六角形的小白花在她的掌心融化,变成一颗颗小小的露珠。她沿着湖边小路走着,天气的变化,使她的膝关节隐隐作痛,但这点儿疼痛妨碍不了她心中的快乐。这个学期,她取得了全班最好的成绩,可以问心无愧地告诉爸爸、妈妈、哥哥和姑妈了,今年的春节,她会过得最舒畅!为了迎接期末考试,她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回家了,多么想念家里的亲人啊!还有陈淑彦,现在已经在文物商店上班了,真应该回去祝贺她!明天,明天就可以见到他们了,新月给陈淑彦写了信,给爸爸打了电话,告诉他们,她明天下午四点多钟就准到家了!

  现在,新月是到楚老师那里去。楚老师恐怕也要回家去过年吧?从现在到下学期开学,他们将有一个月的时间不见面,她想去向老师告个别,并且跟老师谈谈她在寒假中的读书计划。

  前面就到了,新月从那刻着诗的石碑前走过去,已经看见了那幢雕梁画栋的备斋。皑皑的白雪覆盖了楼顶,覆盖了楼前的草地和小径,使得朱红的廊柱和油漆彩画有一种“红妆素裹”的韵致。

  她踏着脚下软绵绵的雪,向备斋走去。这时,她的耳边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像一条长长的小溪在没有灰尘、没有嘈杂、没有纷扰的山林间静静地流出来的声音,啊,是她所喜爱、所盼望的琴声……

  她站住了,那琴声是从备斋里传出来的,徐缓、轻柔地绕过那白雪中的雕梁画栋,在雪中的清冷的空气里,慢慢飘过来,向她飘过来,琴弓在舒展,丝弦在震颤,扣人心扉的节奏和旋律,如泣,如诉,如梦,如诗,从容不迫地讲述着东方一个古老的、生死不渝的故事……

  她的心被俘虏了,轻轻地走过去,走过去,怕踩动脚下的雪发出一丝杂音,破坏了那纯净如水的韵律。她又停下来,她不忍心去叩响那小小书斋的门,去打断那宁静的世界中的天籁之声……

  她从备斋前走开了,踏着被白雪覆盖的小桥,沿着粉琢玉砌的石阶,走上湖心小岛,站在小亭的檐下,静静地谛听着,琴声在她耳畔回旋,回旋……

  雪花静静地飘落,岸边的宝塔,水中的石航,都披上了一身轻柔的白纱。垂柳,国槐,银杏,红枫,枝叶都早已落尽了,如今被白雪挂满了枝头,忽如一夜东风来,干树万树梨花开……

  洁白的燕园,洁白的未名湖,洁白的小岛,漫天飞雪中,伫立着一个少女的身影……

  瑞雪把纷纷扬扬的飞絮均匀地撒向千年古都的每个角落,宫殿和民房,大街和小巷,都铺上了一层松软的白毡,把本来高低参差。色彩斑驳的城市统一了,连穿梭奔走的公共汽车上的大煤气包也变成了白色,仿佛驮着个巨型玩具气球来来往往。临近春节,街上人流比往日还要拥挤,披着一肩风雪,在一家家商店门口进进出出,极有兴致地选购年货,充分发挥手中的票、证的作用。

  韩子奇坐在王府井大街东安市场北口东来顺饭庄的楼上雅座,无心欣赏窗外的雪景,眼睛只盯着紫铜火锅中沸腾的开水发愣,仿佛在研究那小小的波涛。愣一阵,便懒懒地抬起筷子,夹起一片薄薄的羊肉,伸到沸水里一涮,两涮,三涮,在最准确的火候捞出来,放进面前的佐料碗里一蘸,然后送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他其实很饿,但仍然保持着多年的习惯,决不狼吞虎咽,也不发出“吧唧”“吧唧”的粗鄙响声。吃东西不只是为了充饥,而是一种享受,不能把好东西糟踏了。即使在这吃食奇缺、物价奇贵的年代,他也没要白菜、粉丝那种只配做填充料的东西,只要了两盘肉片和一小碟糖蒜,吃一片肉,再咬一点糖蒜,慢慢地品评辣中含甜、甜中含辣的滋味。他没有要酒,酒是穆斯林的禁忌,他恪守着。和许多穆斯林一样,也不抽烟。即使在愁肠百转的时候,也决不喷云吐雾、借酒浇愁。他平生的嗜好,除去倾注了满腔心血的美玉珍宝,便是清真饭庄的美味佳肴了。他是东来顺常来常往的“吃主儿”,熟悉这里的一切几乎像熟悉他所献身的奇珍斋和后来供职的特种工艺品进出口公司。……他咀嚼着鲜嫩可口的肉片儿。“测向何处嫩?要数东来顺。”这里的羊肉之所以为别处无法比拟,自有其独到之处:一律选用内蒙古西乌珠穆旗的阉割绵羊,经过一段时间的精心圈养,再行宰杀,只取“磨裆儿”、“上脑儿”、“黄瓜条儿”和大小“三岔儿”,一只四五十斤重的羊,可供测用的肉只有十三斤;冰冻后,以极精的刀工,切成匀薄如纸的肉片,放在盘中,盘上的花纹透过肉片清晰可见。东来顺的一斤羊肉要切八十片以上;提味的佐料又极讲究,有芝麻酱、绍兴黄酒、酱豆腐、臆韭菜花、辣椒油、虾油、葱花儿、香菜末儿以及东来顺特制的“铺淋酱油”,锅底汤中加以海米、口蘑……这涮肉就具有清、香、鲜、美的独特魅力,入口令人陶醉,犹如赏玉名家韩子奇细细把玩一件稀世珍品。但此刻,看的艺术和吃的艺术却都没有占据他的神思,他心中犹如那翻腾的沸水,说不清在想些什么,从东来顺到奇珍斋,他咀嚼着别人的和自己的历史。东来顺的第一代老板丁德山,号子清,河北沧县人氏,后来移居东直门外二里庄,想当年,他也并不比两手空空的流浪儿小奇子阔绰多少,用一辆手推车推着黄土进了北京,以低廉的价格卖给养花人家,艰难度日。大约在1903年,他看中了东安市场这繁华地面,便借了本钱在此摆摊儿,从养面执糕到贴饼子、米粥,逐渐发展成“东来顺粥摊”,十几年惨淡经营,增添了爆、烤、涮肉,而以后者最为著名,几经扩展,终于位居同行之首。当年的丁子清从穷回回一跃而成为京城富豪,这在穆斯林当中是屈指可数的,与奇珍斋主韩子奇并驾齐驱……往事如烟,如今的东来顺虽早已公私合营,但那金字牌匾还在,丁老板开创的事业还在,而韩子奇艰苦创业的奇珍斋却销声匿迹了,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甚至都不知道北京的玉器行中还有过这个字号!奔波了大半生,他韩子奇所得到的究竟是什么呢?对事业的追求,对幸福的希冀,都像梦境一样消散了,五十七岁的他,已经感到衰老在无情地侵蚀着自己的肌体和意志,像一匹伏枥的老马,那纵横驰骋的天地已经不再属于他了,只能惆怅寂寥地打发余生。在消沉的暮年,使他聊以自慰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在他卧室西边锁着的秘密;二是他的女儿终于熬过了十二年寒窗,考进了她所理想的大学,走上了她所选择的也是乃父所极力赞成的专业。女儿已经开始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她的面前前程似锦,任何人也无法改变这一轨道了。韩子奇终于偿还了心中的一桩夙愿,他甚至觉得,即使自己在某一天突然撒手而去,也可以对女儿放心了……

  一想到女儿,他的心里便宽慰了好多,食欲也增强了,把两盘肉片全部涮光,还觉得胃里尚有余地。正待再要点什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只老式怀表看了看,已是两点十五分,便打消了念头,起身付了账,匆匆下楼去了。

  他走到王府井大街南口,在风雪之中上了十路公共汽车,回家。一路上,还在顺着刚才的思路往下想,设想着将来新月毕业了将如何如何。妻子说:“你还想把她送到外国去是怎么着?”哼,韩子奇心说,你懂什么?外语人才是国家的宝贝,会有出国留学或工作的机会,到那时候,新月将真正认识世界,了解她本不了解的一切……

  白广路车站到了,他下了车,却并没有立即回家,而朝着十九路车站走去。他知道新月今天下午要回来,他希望早一点儿见到女儿,便在这儿等等她。

  两辆车过去了,没有新月。他在风雪中毫不动摇地等着。终于,第五辆车车门一开,他看见了那张梨花似的笑脸,惊喜地朝着他喊:“爸爸!”

  他迎上前去。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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