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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四章 ...

  神明庇佑不了世人,神明啊,已经烂在梨花树下了——题记。

  盛灵渊本以为自己受了大天雷劫,身碎神飞,这回好歹能安心长眠个万八千年了,没想到一个盹没打完,他又被二次惊醒。
  上一次他还有点“起床气”,这次干脆一回生二回熟,他木然得连脾气都懒得动了。

  阴沉祭的反噬实在太刻骨铭心,纵然他那受刑的肉/体已经灰飞烟灭,神识还在痛苦地颤抖不休,心念一动就是折磨。按理说他已经没有“尸”可诈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些小辈怎么就不能换个魔头参拜了?

  耳畔传来乱七八糟的敲锣打鼓声,里头还有个男的在那卖力地连吼再喘,不知叫唤些什么。盛灵渊耐着性子听了一会,一个字没听懂,越发头痛欲裂,心说:“何方妖孽在这哭坟?”

  这时,脚步声靠近,有人将他扶了起来。凌迟的剧痛还在他神识上逡巡不去,因此盛灵渊的感官很迟钝,好一会,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个人拿了一块不知道什么材质的布,正搓泥似的在他身上乱擦。

  盛灵渊倏地睁开“眼”,视野里撞进了一张靠得极近的脸,对方鼻尖几乎要贴到他身上,连睫毛都根根分明,勾勒出一双线条优美的凤眼,琥珀似的虹膜清透得不可思议……美中不足,是眼下挂着一对黑眼圈,很破坏气质。
  盛灵渊一愣,就见这人就往他身上哈了口气,又“噌噌噌”地一通抹,还嘀咕了一句:“怎么就擦不干净了?”

  盛灵渊:“……”
  放肆!

  他认出这是赤渊那个花招很多的小妖,不知道自己怎么落到了这货手里。只见那小妖一边嘟囔,一边退开了一点,盛灵渊这才发现自己的视角很奇怪……好像躺在人家怀里了。

  小妖身上换了件样式古怪的衣服,乳白色,不知是用什么毛料搓成细线织的,手工精细得不可思议。可见虽然流落人间,他的日子过得也颇为养尊处优,否则不会穿这么娇贵的衣服。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穿得像头羊,但那柔软的毛料蹭在身上,触感非常舒服,小妖的体温柔和地从衣服里透过来,暖烘烘的,盛灵渊无声喟叹,被千刀万剐的后遗症忽然舒缓了不少,神智也跟着清明了一些。
  他于是试着感觉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很微妙,他发现自己好像与周遭隔着一层什么似的,能“看见”,也能“听见”,但这些感觉不是来自五官。
  他这是……附在什么器具上了吗?

  “以前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啊,”那小妖——宣玑从旁边拿起了那种可以千里传音的小“扁盒”,盛灵渊听见他对那“盒子”吩咐道,“上网搜索‘怎么清理刀剑上的血迹’。”
  小盒子发出平平板板的女声,回答:“这里是,与‘怎么清理刀剑上的血迹’有关的网页。”

  “澡堂可以洗……什么鬼!哦,是游戏论坛。用丝巾擦……嘶,这不废话么?”宣玑皱眉,想了想也是,广大网友可能也没遇上过刀剑沾血擦不干净的灵异情况,于是又跟手机说,“上网搜索……呃,‘女生大姨妈弄到裤子上怎么洗’。”

  盛灵渊:“……”
  虽然没听懂,但直觉不是什么好话。

  这先天灵物的小妖属火,身上却至少有一件以上属金的法宝。
  虽然只短暂地交了一次手,但盛灵渊能感觉得出他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单论实力,比那些早已消失的上古大妖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奇怪的是,他修为却相当不怎么样——比如他一开始不想在凡人面前展露手段,就连剑也不敢取,还在很多地方缺少常识。他像个怀抱金山的无知幼童,空有一身蛮力,不知道怎么用。是因为在凡人堆里长大,缺少长辈教导的缘故吗?

  可要是那样,他这一身神鬼莫测的功力是哪来的?
  天生的?这到底是什么品种?

  盛灵渊心里一边转,一边觉得有点别扭,主要是那小鬼手太欠,一只手端着“小盒子”叽叽咕咕地连说再按,另一只手闲得没事,还应和着鼓点声在他身上瞎敲……敲也就算了,过了一会,他还跟着锣鼓声哼唧着唱了起来,原来是一个男的嘶吼,这会变成了俩人对嚎,这两位还没嚎在一个调上。

  “啧,”盛灵渊的思路被吵得乱七八糟,于是下了定论,“可能是驴。”
  这时,有什么东西“叮咚”一声,小驴崽子引吭高歌的雅兴被打断了。只见他扬声答应了一句,暂时饶过了盛灵渊的耳朵,起身走了。

  盛灵渊被他放在一边,感觉到自己身下是个类似床榻的东西,窄而长,软极了,一落入其中,立即便陷了下去,不知是个什么温柔乡。
  他心里一边称奇,一边趁机环顾这屋子。

  空间逼仄,主要是屋顶太低,方方正正的雪白屋顶看不见梁柱,棺材似的,不过也勉强够用,寻常人倒也不至于撞头。屋里光线很好,朝南一整面竟然没有墙,都是窗,窗前半掩了一条薄纱帘子,大片的阳光畅通无阻地闯进来,铺满了半个房间。窗上同先前那名叫“医院”的地方一样,也糊着奢侈的“晶石”,只是看着比医院还要干净透亮许多。

  屋顶正中间有个“圆盘”,盛灵渊猜这是照明用的,之前在“医院”里见过类似的,形状不大一样,但悬挂的位置差不多。周遭其他家具也都十分古怪,乍看挺寒酸,都是些不知名的糟木薄板糊的,可仔细一瞧,又好像个个都有玄机,倒让他不好妄下结论了。
  屋里不敢说一尘不染,但也绝不脏乱,收拾得很舒服……就是有点吵闹——墙角矮柜上有个方匣子,匣中转着一张黑乎乎的圆盘,不知是什么邪祟物件。就是那玩意里头有个男的在没完没了地鬼叫。

  这时,小妖领着个盛灵渊没见过的青年男子走进来,熟稔地招呼对方:“坐,喝什么?”
  来客长得颇为周正,穿着件藏青色的“长袍”,眉目之间似有郁结,盛灵渊仔细打量了他片刻,心想:“凡人,但好像有一点雷泽小兽(注)的味道。”

  他忽然心生恍惚,对了,那小妖说过,清平司已经销声匿迹近千年了,向来……那些混血半妖混迹人群,要是能留下后代,至今怕也就剩一点稀薄的血脉了。

  来的正是肖征,肖主任一脸筋疲力尽,进门差点被死亡重金属撞出中风来,痛苦地按住太阳穴,他说:“能让你那破音响收了神通吗?你们家邻居聋吧,这都不投诉……给我拿瓶水。”
  “工作日,大白天的,除了我这调休的,别人都不在家。”宣玑从冰箱里拎出一瓶矿泉水扔给他,又顺手把盛灵渊从沙发上移驾下来,戳在墙角。

  盛灵渊感觉自己附身的这器物足有半人多高,很有分量,跟地面碰撞的时候发出一声闷响。
  他心里忽然有了个模糊的猜测,宣玑一走开,里屋拐角处一面过分清楚的镜子就照了过来……
  果然。
  他有点头疼地想:“还真是小妖那把剑。”

  剑身三尺有余,厚重非常,盛灵渊记得这把剑是那小妖从后脊梁骨里抽出来的,应该是本命法宝,小妖看着像属火的,按理说,天生带着至烈阳气,当最与阴寒之物相克……
  而他自己就是至阴至寒之物。

  可这小妖的本命剑非但没有排斥他,倒像是小心地温养着他似的。
  奇怪。

  就在盛灵渊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宣玑翘着二郎腿坐下,顺手从茶几底下翻出一盘坚果,问肖征:“你这几天通宵加班?”

  “唔,毕春生的事大致清楚了。把镜花水月蝶透露给她的那个外勤都交代了,跟她自己说的对得上。我们的技术人员查了她的内网账号,发现她反复、多次地浏览过你前任巩成功参与过善后的案子,密切关注了所有职务在小队长以上、‘十五人红线’扣分没过半的人……包括我。”肖征是真渴了,形容颇为狼狈,说到这,他一口牛饮了半瓶矿泉水,把矿泉水瓶攥得“嘎吱”作响,“我们还调取了巩成功家附近的监控,毕春生跟踪了巩成功很久,不过那封举报信倒不一定是她写的——至少我们还没找到相关证据,举报信上很明确地说了巩成功索贿受贿的途径,我个人认为毕春生当时应该没来得及查这么清楚,否则她不一定还有理智写举报信,早就动手把巩成功千刀万剐了。”

  宣玑问:“所以她只是调查,没对巩成功下过手?”

  “没有,她没机会。巩成功虽然是普通人,但在善后科处理过不少人的记忆,自己的秘密又太多,一直很注意这方面——他身上二十四小时带着屏蔽类似精神攻击的仪器,而且不止一件。”肖征摇摇头,“镜花水月蝶这事她一直是又怀疑又不信,直到开了她父亲的颅才确定,那时候巩成功已经被秘密控制且陷入昏迷了。”

  “她用的虫卵是哪来的?”
  “就是三十年前巩成功偷的那一罐,我们从她家搜出来的,还剩小半罐。顺着她的行车记录仪,我们找到了几处房产——都是巩成功的,分别记在几个皮包公司名下。公司是别人代持的,很隐蔽,之前我们都不知道,应该是她跟踪调查出来的。其中一处近期报过失窃,警察去过,但因为没丢什么东西,也就不了了之。那处房产有个非常隐蔽的密室,里面有异常能量物存在过的痕迹,应该就是巩成功存蝴蝶卵的地方。现在唯一还不清楚的,就是她……到底从哪学来的阴沉祭。”

  宣玑抓了一把开心果,嗑一粒吃一粒,没接茬。
  其实还有个疑点,他不知道别人听见没有……可能听见了也觉得毕春生是胡言乱语吧,毕竟当时场面太混乱了。毕春生把魔头召唤出来以后,魔头一开始其实是不介意帮她报仇的,对这个召唤人还挺和颜悦色,后来突然翻脸,是听见毕春生说了“赤渊”俩字后。

  毕春生为什么会突然提到赤渊?
  她要对赤渊提的到底是什么要求,以至于精准地戳了大魔头的逆鳞,豁出去受天打雷劈也要毁约?

  “至于一些外勤人员伙同巩成功,利用镜花水月蝶瞒报伤亡人数的事,局里已经正式立案了。”
  宣玑回过神来,“啊”了一声。

  “理论上,这种自查案件善后科只是协助部门,不过这次的事算是祸起善后科……”
  “配合调查是吧,理解理解。”宣玑连连点头,反正他是新来的,这事跟他也没什么关系。

  停工调查那敢情好,拿钱还不用干活,等于给他放年假啊。
  宣玑美滋滋地说:“组织放心,我们一定立刻放下手头工作,全力配合。”

  “你配合个屁,有你什么事?”肖征暴躁地挥挥手,“黄局的意思是,自查这件事我牵头,但毕竟这个事牵涉太广,有外勤,有后勤,我也不见得就……就那么干净,所以最好有一个跟局里任何部门都没有什么利害关系的人来监督。”

  宣玑条件反射似的顺口拍领导马屁:“黄局想得周到,老领导就是有水平。”
  肖征:“他说的人就是你。”

  宣玑先是一愣,随后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
  他确实是凭本事自己考进异控局的,但要是说他凭本事当上的善后科主任,那是不要脸。

  他就是肖征招来帮忙调查善后科的外援——只是肖征也没想到,八竿子打不着的善后科,查来查去,会查到自己头上——但在不知道这些内情的外人看来,他俩是一伙的。

  局长让他去监督肖征,几个意思?坚信他革命意志坚定,大公无私吗?
  肖征低声说:“对,是你,我怕他不知道,特意跟他解释了你来局里工作,推荐人是我,可他还是……我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咱俩谁跟谁啊,你就别在我这装纯啦。”宣玑吐出开心果壳,“黄局的意思就四个字——‘不要闹大’。”

  肖征糟心地看了他一眼。
  “行吧,我问你,”宣玑说,“那蝴蝶的幼虫还是卵什么的,你们涉案外勤就这么把它们往人身上放,不怕它们在人群里蔓延吗?”
  “那不会,”肖征说,“局里收藏的那罐蝴蝶应该是经过特殊处理的,一旦寄生就停止繁殖,人的肉/体死了,蝴蝶也就跟着死了。”

  宣玑一摊手:“那不就得了,既然不传染,约等于没有社会危害,还查什么查?”
  肖征不是第一天认识他,预感此人即将现场表演“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额角青筋提前开始跳。

  果然,就听宣玑说:“被蝴蝶寄生的人好好的安居乐业,周围亲朋好友也都不知道,大家都安安稳稳地过踏实日子有什么不好?这事要是真拿到台面上一五一十地查,万一查出个万八千人被蝴蝶感染,你打算怎么办?全体抓回来,一人分配个火葬炉吗?老肖,异控局是维护社会安全稳定的机构,不是给社会制造恐慌的机构。就好比我们善后科,干的是擦屁股的活,不管面对一个多么污秽的屁股,也要用温柔的卫生纸……哪怕可能擦不太干净,也不能用砂纸磨出人命来啊。”
  他那舌头可能是有什么特异功能,一边上下翻飞地嗑坚果,一边字正腔圆地长篇大论,两样都不耽误。

  肖征以前就知道他是个没三观的混子,没想到他能这么没下限,差点被他这一番“擦屁股”的鬼话气出高血压,拍案而起,一把抢过他的果盘:“你说得这是人话吗?嗑什么嗑!鹦鹉啊你!”

  宣玑情绪稳定,没跟他一般见识:“‘十五人红线’是‘连坐制’,当年那些用蝴蝶瞒报死伤人数的,有些确实是出于私心,但我相信,肯定还有一些人是为了保护手下的兄弟们,现在要翻回去掘地三尺,就算有些人问心无愧——比如你——你们能知道自己的老上司用没用过吗?”
  他说到这,轻轻地撩起眼皮,似笑非笑的目光刺得肖征瞳孔一缩,“如果用过,那你怎么能证明自己这个既得利益者是不知情的?”

  肖征无言以对。
  他是真不明白黄局的意思吗?不可能的,肖主任在单位混了这么多年,哪怕为人耿直了一点,也不是大脑没沟的傻白甜。
  他只是不愿意想。

  宣玑是朋友,过命的交情,私下里说话不怕得罪他,三言两语,就剥开了他那层自欺欺人的伪君子皮。他的良心赤/身/裸/体地曝露于外,一时间无地自容。
  “那难道,就让活的人瞎活……死的人白死吗?”
  宣玑是个外温内冷的脾气,听了肖征茫然的这一句,他心里无动于衷地想:这不是常态么?

  用一碗毒鸡汤打发走了失魂落魄的肖主任,宣玑熟练地给自己做了个三菜一汤,吃饱喝足,他就抱着血迹怎么也擦不干净的本命剑钻进书房,把剑放旁边,然后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一个小盒,从里面取出了一小沓竹简的残片。
  这些竹简都是他从赤渊深处的古城里带出来的,据说是他的前辈们搜罗的古籍,因为保存不当,上面的保护符咒早已失效,竹简也烂得差不多了。

  对此,宣玑除了“家门不幸”之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前面三十五位前辈,但凡有一位不是败家懒鬼,也该知道把这些不易保存的东西抄录备份一下。
  这次回赤渊的收获只有这些,因为宣玑没能久留,一来是他刚上班没那么多假,再一个原因就是,他待得好好的,祭坛旁边一块石碑突然碎了——那石碑先是裂了条口,随后都不给他想办法修复一下的时间,就地碎成了渣。

  石碑崩碎的瞬间,宣玑第一反应不是“该给祖宗祭台搞搞装修了”,而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慌。
  他好像内分泌系统突然故障,明明什么事也没有,身体却大剂量地分泌了全套和“恐惧”有关的激素,心里有个声音在催他快跑,好像他要是再留在赤渊,就会有什么灭顶之灾。
  宣玑只来得及让刀一匆忙搜罗了一堆和“人魔”“本命剑”有关的古籍,就逃也似的跑了。

  回到永安已经三天,入职各种手续都办好了,部门管理制度,他也大概有数了。宣玑现在最迫切的需求,是弄明白怎么把本命剑上的血擦掉,把那玩意送回脊背——因为他发现,随着本命剑和他分开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开始没来由地坐立不安。

  从本命剑离开他脊梁骨到现在,不到三天两宿,宣玑已经到了不抱着那剑就心慌得睡不着觉的地步。如果睡着了不小心撒手,三秒之内他肯定惊醒——昨天夜里因为这个醒了二十多次,一闭眼就全是乱梦,再这么下去,他非得神经衰弱不可。

  “剑兄啊,”宣玑手指捋着剑身,借那冰凉的触感安定心神,“你到底有什么问题?”

  被他敲敲打打的盛灵渊懒得跟他一般见识,环顾这书房,他发现里面没什么正经东西,倒是一面墙上放了个大“水晶柜”,里面摆着成排的“雕塑小人偶”,长得还都差不多,没有灵力波动,显然都是凡品的玩具——他心想:这小鬼没断奶吧?

  宣玑撸剑“充了会儿电”,然后小心地把本命剑放在他的手办柜旁边,开始查资料。

  刀一虽然忠诚可靠,但年纪真的太大了,有时候糊里糊涂的,经常记不住事,宣玑怀疑他可能是把所有带“魔”字的东西都翻出来了,也不管是不是一本。
  古籍佶屈聱牙,不少字迹又模糊不清,本来就很难看懂,宣玑只好抱着字典苦读,连查再蒙,进度异常缓慢。

  “东川……巫人书……好像不是这个。”宣玑把那竹简放在一边,“《凝神祛魔经》……好像是教锻炼身体的,不挨着……《魔石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最近睡眠奇差,又刚吃饱……当然,可能本身确实也不是搞研究的料,宣玑伏案研究了一会,只觉得那些古籍上的字越来越模糊,眼皮越来越沉,一不小心,他就枕着字典迷糊了过去。

  周遭一片漆黑,宣玑大概知道自己在做梦,他心里一动,总觉得这种“清醒梦”是想提示他什么事,于是没有试图挣脱,只接着往前走,看自己会在梦里遇到什么。
  忽然,他撞在了什么东西上。宣玑手指一搓,一簇小火苗跳上指尖,他看见自己面前是一座巨大的铁门,门上贴着刺眼的红纸封条,红得很奇怪,莫名让他联想起自己那碎了的戒面。

  铁门表面凹凸不平,好像浮雕着什么。宣玑好奇地把火苗移近了一出凸痕,那铁门被火苗照亮,他蓦地悚然一惊——那根本不是浮雕,是一个清晰的手印!
  宣玑下意识地退了几步,抬头看去,只见整个铁门上布满了手印、脚印,还有不知道身体哪个部分撞出来的痕迹,就像……里面关着什么人,正反复用身体去撞门,企图破门而出!
  这时,铁门里传来“咣”一声巨响,宣玑手上的火苗剧烈地哆嗦了一下,灭了。

  黑暗中,□□撞击铁门的声音一下一下传出来,沉闷、疯狂,让人毛骨悚然。
  宣玑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然而奇异的,在这种巨大的恐惧笼罩下,那铁门就像个黑洞,探出诡异的引力,他非但没有掉头就跑,还控制不住想伸手去触碰。
  就在他的手快要触碰到铁门时,宣玑耳边响起一阵尖锐的铃声,刺眼的光冲进了可怕的梦境里,宣玑的意识迅速抽离。

  醒来的瞬间,他听见铁门撞击声里,隐约夹杂了一声痛极了似的呜咽:“陛下……”

  宣玑一身冷汗地睁开眼,脑子里空白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是自己手机在响,他揉着脸上被字典压出来的棱,吐出一口浊气:“肖主任啊,是想开了还是又有什么新指示……”
  “那个被寄生的男孩不对劲,”肖征打断他,“他身上的蝴蝶有感染性!”
16、第十五章 ...

  异控局大厅被阴沉祭引来的雷劈得乱七八糟的,地面大厅到地上十层都封住了,正在装修。连地基树都给密不透风地围上了一圈保护钢板。
  宣玑只好绕路从停车场进去。

  总部大楼的地下六十层是“隔离室”,用于存放各种暂时不知道怎么处理的危险品,门口三道安检。

  宣玑剑不能离手,所以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随身携带了个大魔头进了总部。盛灵渊在剑里身不由己,被迫给安检仪扫了三次,快没脾气了。

  肖征打来电话的时候,人魔阁下正在重剑里闭目养神——本来没想闭,那小妖的竹简残片上有他熟悉的气息,他挺感兴趣,本来希望小妖把竹简摊开后,自己能有个合适的角度看几眼。谁知那不学无术的东西看了没两行就趴下了,睡了个鼻子眼乱飞。

  剑主同本命剑之间可能有什么联系,他这么一睡,浓浓的倦意很快从剑身上传过来,强逼着剑里的魔头也一起乖乖午休。
  肖征一通电话不但打断了宣玑的噩梦,也惊醒了剑里的人魔。醒来的瞬间,盛灵渊心里就一冷。因为这剑身就像个绝顶的温柔乡,太舒服了,他在里面休养这么片刻,识海竟已经平静了,难以忍受的凌迟后遗症也几乎完全消失。
  这剑身有蹊跷。

  盛灵渊厌恶看上去美好的东西。凡是不带来痛苦、甚至让他觉得舒适的东西,都会让他心生警惕,因为诱惑背后往往是陷阱。上一次被阴沉祭文唤醒,盛灵渊虽然迷迷糊糊的,没听懂召唤人在说什么,但那话里的怨毒和杀意是明明白白的,他大致能猜出是怎么回事。

  那么这回把他困在剑里的又会是谁?

  剑主小妖本人最可疑,虽然他一直像一无所知的样子,甚至把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都亮了出来,但卧榻之侧有一魔物阴灵,这种先天灵物真就一点感觉也没有么?
  他有什么目的?

  宣玑不知道自己正在被手中剑阴谋论着,他刚一进隔离区,还没来得及跟肖征打招呼,就看见几个人推着个低温仓飞快地从他身边经过。

  “这是谁?”
  “一个外勤,找那男孩的时候,他在第一线,”肖征大步迎上来,“接触过那男孩以后,好几个一线外勤都出现了类似‘突然转性’的症状,不过都体现在一些小事上,要不是镜花水月蝶这事闹得局里人心惶惶,这些症状可能就被忽略过去了,后果不堪设想——镜花水月蝶从感染到致人死亡,大约是十五到三十天,我们现在把这男孩近一个月接触过的所有人都秘密隔离了——你过来看。”

  肖征一边说,一边把宣玑领到了一个门上挂着“危险”标志的屋里,正中间有个里三层外三层的玻璃罩,罩子里有一只蝴蝶,非常袖珍,大概只有指腹大小。
  “这只蝴蝶是从那男孩身上取下来的,还活着。”

  玻璃罩上有个放大镜,方便观察,宣玑还没见过镜花水月蝶,于是凑过去。只见那蝴蝶身上闪烁着五彩的荧光,左右翅膀上各有一张小人脸,仔细看,那“人脸”居然还会动,先是一对笑脸,宣玑一靠近,“笑脸”就消失了,蝴蝶左半边翅膀上的脸变成了惊惧……而右半边的脸在哭。
  “我把蝴蝶吓哭了?”宣玑心里纳闷地想,“我有那么面目狰狞吗?”

  不等他看清,那蝴蝶翅膀就飞快扇动了起来,在玻璃罩子里乱飞,把四壁都撞了个遍,然后突然消失。
  宣玑下意识地往后一仰。
  “只是隐形了,放心,它跑不出封锁箱,还在里面。”肖征顿了顿,皱眉看了宣玑一眼,“不过一般镜花水月蝶只在寄生人体后才隐形,像这样在体外无缘无故隐形的情况以前没发生过,怎么它一见你就不正常?”

  “古有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宣玑摸了把脸,“怎么样肖主任,你看兄弟我这花容月貌,够不够让蝴蝶羞涩一小下?”
  肖征:“……”
  那八十多道雷怎么没把这玩意一块劈死呢?

  宣玑吊儿郎当地找了把椅子坐下:“这只蝴蝶和以前那些做过‘绝育’的有什么区别?”
  肖征打开笔记本电脑,放出一张放大的照片:“你看,左边这只,是从毕春生丈夫尸体上分离出来的蝴蝶,仔细看,蝴蝶腹部有三条黑色的纹路——右边这只就是你方才看见的,腹部什么都没有。根据史料记载,这些镜花水月蝶是被一些古代特能高手封存的,随着后代中特能人越来越少,保存这些危险物品力不从心,于是上交到了局里。我们猜测,古人最早封存蝴蝶卵的时候,可能对它们做过特殊处理,保证它们在感染人身后也不会在人群里传播。”

  宣玑:“这只特殊的蝴蝶传播途径是什么?”
  “现在看来,可能是接触传染。”
  “真棒,”宣玑打了个指响,干巴巴地说,“生化危机里的丧尸病毒还得抱着啃一口呢——你们检查过毕春生偷走的那罐蝴蝶卵吗?”
  “研究院正在模拟人体环境紧急孵化,测试那些蝴蝶有没有繁殖能力,”肖征说,“结果还没出。”

  “那个小胡子呢?最后一个祭品,他身上的蝴蝶怎么样?”
  “最后一个祭品季清晨被秘银爆头,他身上的蝴蝶也被秘银子弹一起打死了,没法确定。”
  “那麻烦了,”宣玑往后一靠,幽幽地说,“我现在不知道是该盼着检查出问题,还是查不出问题,如果证实了毕春生用的虫卵发生了变异,那么……那孩子身上的蝴蝶最好是她放的,不然就凉了。”

  肖征被他这午夜鬼故事的语气说得头皮发麻。

  “毕春生干的事有时限、有线索、有迹可寻,工作量大点不怕,但要是那孩子身上的蝴蝶是从别处传染来的,那……谁传给他的?在传给他之前,还传染过多少人?这玩意是不是有可能已经在人群里流行泛滥了——搞不好现在全人类,除了咱俩,都已经变成蝴蝶操纵的行尸走肉了……咱俩没准也是蝴蝶,只是不知道自己是,还在这玩‘警察抓贼’的过家家游戏呢,庄生晓梦迷蝴蝶啊老肖。”

  肖征脸都让他说绿了:“迷你个头,闭嘴!”

  “肖主任啊,让我们怀抱着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从理性的角度想一想,”宣玑慢吞吞地将话音一转,“这个世界上所有事都不是新鲜事,假如蝴蝶大规模感染事件可能发生,上下五千年,那么长的历史,肯定早发生过了,不可能等到现在摊在你头上,你又不是被选中的孩子。”
  “滚!”肖征先是横眉立目,随后又略微一皱眉,咂摸出了一点味道,“慢着,你什么意思?”

  宣玑说:“你有没有想过,对于镜花水月蝶这个物种来说,‘太监’才是正常的。”
  “你是说,这种蝴蝶可能不是有性生殖……”
  “我是说,这种蝴蝶根本不生殖。”

  肖征:“别扯淡,世界上怎么会有不生殖的动物……”
  “有啊,”宣玑杠道,“骡子不就是么?少爷,不事稼穑啊。”
  肖主任被他噎了一下。

  “我怀疑,这种蝴蝶跟骡子一样,都是老祖宗的‘智慧’——肖正直同志,你真觉得镜花水月蝶这玩意,会是天生地长的么?要真是那样,人脑和猪脑对寄生虫来说有什么区别,为什么这玩意只寄生在人身上?”
  肖征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的打了个寒战。

  宣玑隔空点了点肖征的胸口,含糊地一笑:“妖、魔、鬼、怪,哪一样歹毒得过人心啊。”

  他一边说话,一边用食指的指背在剑刃上来回蹭,手指灵巧又危险,好像在玩火。那把剑塞不回“鞘”里,于是就晾在外头,剑身显得厚重古朴,只有双刃收成两条锋利的线,上面擦不干净的血迹像个什么古老的图腾,平添了几分危险的气息。

  随着凌迟后遗症平复,盛灵渊的感觉也越来越敏锐,此时他已经能从剑刃上若有若无的触碰中,感觉到宣玑手指皮下血流的声音。大魔头很有蛰伏的耐性,也不怕别人摸,只是看着那一小段在皮下若隐若现的血管,一阵阔别了几千年的饥渴感突然涌了上来,让他几乎没法集中注意力听那两人说什么。
  他发现自己想喝血。

  盛灵渊定了定神,虽然记忆像个破败的口袋,空荡荡的没剩下什么,但他觉得自己以前应该没有这种胃口。他一时判断不出自己是单纯想喝血,还是只对这小妖的血感兴趣,细细地体味着那一阵一阵的焦灼,他觉得有点新鲜。

  这时宣玑仿佛察觉到了危险似的,手指倏地一缩,对肖主任说:“你还记得总局档案里,关于‘镜花水月蝶’的部分是怎么说的么?”
  不等肖征回答,他就自己背了出来:“‘镜花水月蝶’,寄生生物,一级危险,只寄生在人体。幼虫和卵可以长期休眠,一旦长成成虫,就不再具有寄生新宿主的能力,离开原宿主、或是原宿主死亡,成虫往往会在短时间内随之死亡,通常是一小时以内。”

  宣玑一指身后的玻璃封锁箱——他一走开,那小蝴蝶就又出现了,安安静静地伏在玻璃壁上:“你看看那位,从宿主身上拿下来几天了吧?我看它老人家身子骨还硬朗得很。”
  肖征从兜里甩出个鳄鱼皮的钱夹:“从现在开始,你每坚持说一分钟人话,我给你一百块钱。”

  江湖传言,说肖主任是个富二代,家里有矿,上班工作压根不是为钱,就是为了自我实现,传言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哎,没问题,爸爸!”宣玑对着五斗米,腰立刻软得柔若无骨,二话没有,整个人都端庄了起来,“感染镜花水月蝶的人之所以不容易被发现,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你想,如果蝴蝶脱离人体后能生存,还能在人体内繁殖,那会是什么场景?感染的人死以后,尸体七窍中会飞出一大帮五颜六色的小蝴蝶。父亲大人,咱可能已经看了无数场恐怖版《梁祝》现场了。”

  他话音刚落,一个穿着全套隔离服的研究员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肖主任,检验结果出来了!从毕春生家里搜出来的半罐虫卵都是没有繁殖能力的处理蝴蝶……”
  “那么问题来了,”宣玑磨蹭了一下自己的下巴,“东川的那个小男孩,到底有什么特别?”

  “我们排查了那男孩所有的社会关系,他跟异控局没有任何直接或间接的联系,这个事件里,跟他接触过的只有最后一个祭品季清晨,”肖征语速飞快地说,“季清晨没什么特殊的,也是毕春生救过的人,平时靠做视频和直播赚钱——不过做的不是什么正经直播,都是些哗众取宠的东西。哪有事故他往哪钻,夜路走多了,有时候也遇见‘真鬼’,他经历过的一起食人兽事件是毕春生处理的。”
  “他是最后一个祭品,‘没什么特殊的’本身就很特殊。”宣玑说,“这个小胡子在网上放了四十多个短视频,还有十几场直播,这几天我都翻了一遍……”

  肖征一愣,没想到宣玑看似吊儿郎当,工作居然做得这么细致,震惊地问:“你全看了?就这么几天的时间?”
  “对啊,”宣玑莫名其妙地一摊手,“零碎时间,顺手翻一翻——你平时不刷短视频吗?就……等车、洗澡、上厕所,吃饭……自己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没有‘吃播’,你拿什么下饭?”
  肖征:“……书。”
  宣玑也震惊了:“你有病吧?”

  网瘾青年和铁血老干部面面相觑,互相都觉得对方不可理喻。

  肖主任这会用得着他,只好暂时求同存异,问:“他的视频怎么了?”
  “这四十多个短视频里,大部分内容都是他给别人解决‘灵异问题’,神神叨叨的,一看就是江湖骗子套路,”宣玑说,“一拨人固定追随他,没事就给别人讲‘大师’是怎么救命的。”
  “托儿吗……他们管那叫什么,‘网络水军’?”

  “还真不一定,这些人叙述水平有高有低,每个人的故事都有自己独特的版本,如果是水军,水得太真情实感了。不过虽然版本不同,但他们讲的经历都大同小异——都是有一天在什么地方偶遇了一个大师,大师给算出有劫难,一开始不信,回去过了几天,果然‘被孤魂野鬼’上身,症状是‘脑子很清楚,但身体不受控制’,拼命发出求救信号,家人看不懂,最后还是大师来救命——怎么样,症状听着耳熟吗?”

  肖征沉思片刻:“你的意思是,这个季清晨可能之前就接触过镜花水月蝶,或者类似的东西。”
  宣玑眯起眼睛笑了起来,样子像个死没正形的花花公子,举起剑照了照自己的脸,然后看了一眼表,不客气地从肖主任钱包里抽了五百块钱。

  “五分二十秒,都是熟人,零头给你抹了。飞机准备吧,我这就去趟东川,带人过去查这个季清晨的祖宗八代。”宣玑把钱包还给肖征,当着研究员的面,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一笑,“放心。”

  肖征一滞,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放心,如果只有这么一起蝴蝶变异事件,只要查清楚了,就能把影响降到最低,不会闹大。
  不知为什么,肖征非但没有放心,反而觉得如鲠在喉。
  宣玑拎起重剑走了,剑里的人魔还在猜自己没听懂的词:“准备什么鸡?”

  异控局里因为自查的事,闹得人心惶惶,善后科官司缠身,更是恨不能自己不存在。
  宣玑一进办公室,就感觉自己是误闯了植物园——到处都是刚剪下来的绿萝叶,用塑料矿泉水瓶装着,贴墙角挂了一排。

  罗翠翠战战兢兢地解释:“领导,我一紧张,手指头和脚趾头就疯长,不受控制,不剪不行……那个,您今天有什么指示?”

  绿意盎然,当然是怪养眼的,但一想起其中一部分是顶破了老罗的袜子长出来的,宣玑就觉得整个办公室里充斥着迷之气味,他脚步一顿,已经迈进屋的腿又缩了回来:“罗翠翠,平倩如,还有……那个……算了,我都不熟。你俩再找个人,跟我走,出差去东川,其他同志麻烦不忙的时候收拾一下办公室哈。”

  善后科的员工管理手册上有一些很刻板的规定,比如出差团队人数不少于四人时,才能动用部门专机,为了节约成本。毕春生不在了,于是善后科一个穿连帽衫的小青年被临时喊出来凑数,三十分钟后,他跟宣玑、罗翠翠和平倩如一起上了飞机。
  “连帽衫”名叫杨潮,二十来岁,八字眉,脖子仿佛比正常人短一截,看着总像端肩,年纪轻轻就一脸愁苦,随身抱着一打书。

  “这是我们部门的小杨,”罗翠翠介绍说,“特别会背书,什么都知道,好多事您问他,比从总局调档还快。”
  杨潮刚要跟宣玑打招呼,张开嘴话没说一个字,先打了一串喷嚏,把五官喷得猪突狗进,好不热闹。

  宣玑:“那个……身体不舒服的同志别勉强啊,换个人来也一样。”
  “没事,主任,我鼻炎,一紧张焦虑什么的就容易犯病。”杨潮从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口罩戴上,瓮声瓮气地说,“我可以。”
  宣玑不太放心,觉得这位也不太靠得住的样子,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行吧,反正是凑数的,再不靠谱,也比召唤大魔头的强。

  “怎么出差还带本书?”
  “复习考研呢,”杨潮诚实地回答,“万一考上就得辞职,想多攒点钱,咱部门出差有津贴,还管饭,能省一天饭费,谢谢同事们给我机会。”
  宣玑听完他这番精打细算,无端想起了自己的银行卡余额,不由得悲从中来:“唉,那就走吧。”

  “羬羊。(注)”盛灵渊想,他从剑里“望”过去,正好杨潮往这边看了一眼,仿佛对上了剑的目光,他激灵一下,打了个差点把飞机喷起飞的大喷嚏,这让大魔头觉得挺有意思,“血脉稀薄至此,倒是敏锐。”

  这时,飞机广播开始提示起飞。
  盛灵渊还在想“起飞”是不是有什么隐含意的时候,飞机已经顺着跑道加速起来,随着“嗡嗡”的轰鸣声,离开地面,往天空拉去。
  没放好的重剑因惯性倒了下来,宣玑下意识地伸手一接,手掌正抵在剑刃上,这把从他脊背里拔/出来的剑一下划开了他的手,血顺着剑身血槽流了下去——
17、第十六章 ...

  剑里剑外的两位都愣了,从理论上说,本命剑不可能割伤自己——要不然宣玑每天把剑往后脊插,早就高位截瘫了。
  盛灵渊实在没想到,这个铁“鸡”跑了两步,居然还腾空而起了,他一时失神,剑刃碰到人皮肉的瞬间,对鲜血的渴望盖过了理智。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人手上皮薄血管多,重剑一下嵌进了宣玑手心,血流如注,血槽眨眼灌满了,旁边罗翠翠听见动静探头一看,“妈呀”一嗓子,吓得发了芽,惊慌失措的绿萝茎绕颈,他绿油油地叫道:“血!我的妈!好多血!快停车……不是,那个……快救命!”
  老罗把飞机喊得直颠簸,嘴里喊得有多热闹,人缩得有多快,生怕沾上血被人碰瓷似的。
  旁边平倩如慌得一跃而起,忘了解安全带,又被拽了回去,兜里巧克力和鱼皮豆滚得满地都是。只有杨潮还算镇定,放下书就要过来帮忙,然而刚走两步,这位喷嚏大魔怪就抽着鼻子仰面朝天,预备喷发。宣玑生怕伤口沾一堆鼻涕,连忙隔空谢绝了他的好意。

  重剑刃像长在了他手心里,贪婪地吮吸着他的血气。
  盛灵渊很有点“既来之,则安之”的脾气,既然割都割破了,索性将血吸了个痛快。他仿佛已经饥寒交迫许久,喝到了一碗滚烫的肉汤,哪怕嘴里给热汤烫掉一层皮,也舍不得撒嘴。越来越多的鲜血涌入剑身,他的神智瞬间清明了许多,视野倏地开阔,一瞬间,他甚至可以透过重剑,将整架小飞机舱内所有人与物都尽收眼底。

  在飞机“隆隆”的噪音里,宣玑耳边幻听似的浮起一声喟叹:“好鲜……”
  宣玑胳膊上的青筋暴跳,顾不上飞机上应该禁明火,另一只手蘸着血,飞快地在剑身上画了个复杂的符文,重剑随他心意烧了起来,“呛啷”一声从他手心脱落,那耳边的声音轻轻地闷哼一声,但像浑不在意这点攻击,哼完又低低地笑了起来。

  宣玑在火警响起来之前伸手一拢,将剑身上的火苗收回掌心,火光掠过,他在剑身反光处看见了一双温柔多情的眼睛,被火熏得发红,却仍是笑盈盈的,里头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温柔。
  平倩如终于摆脱了安全带,一阵风似地跑了过来。宣玑怕她碰到这把危险的剑,一脚踩住掉在地上的重剑,将它往座椅底下一摥,盛灵渊刚得了实惠,不在乎荣辱,随便他踩。

  “主任,没事吧主任?割哪了?”平倩如被一地的血吓了一跳,带着哭腔问,“大动脉吗?”
  宣玑无力道:“闺女,盼我点好行吗?”
  “等等,我们有急救箱,我这就给你找去,你你你再坚持一会啊。”平倩如慌手慌脚地跑了两步,又回头叫,“坚持一会!”
  “哎,”宣玑无奈地冲她一点头,“慢点,别摔了。”

  本命剑毕竟是本命剑,重剑一脱离手掌,他的伤口就开始自主愈合了,几句话的工夫,被割断的手筋已经开始自己修复,宣玑托着自己的伤手,目光落到座椅下露出一角的剑柄上,神色莫测。
  他沉默片刻,随后借着飞机的噪音,压低声音说:“你有点忘恩负义吧……这位‘陛下’?”

  宣玑开始怀疑自己的本命剑,是午休前从刀一给的那堆典籍里,翻到了“人魔”的相关记载——是从那本残破的《东川巫人书》里翻到的。上面说,人魔是“大能堕落,引天地魔气入肉身所成,即使肉身毁灭,若其执念再起,仍有重聚魔气、再临人世之患。人魔之名不可言、不可心念,不可惊扰”。

  简单说,别管一开始是什么,一旦从“人”到“人魔”,就变成了另一种的存在。原本的躯壳就好比一个装水的瓶子,瓶子碎了,水固然会洒,但在某些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洒了的液体仍有机会聚合在一起。
  理论上,人魔可以附在其他有灵性的东西上。

  宣玑不知道他的剑算不算“有灵性”,虽然它以前不声不响,从没表现出过能成精的潜质,但宣玑总觉得它不是死物。打从他有记忆开始,这把剑就一直陪着他,它好像能捕捉到他每一个细微的心念,甚至是那些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
  而人与剑之间这种玄妙的、密不可分的联系,在剑身被溅上魔血以后,突然消失了。
  剑身越来越冷,中午宣玑被肖征的电话惊醒的瞬间,有种强烈的感觉——好像那剑里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真正让他确准这把剑有问题,其实是那只镜花水月蝶。他靠近那只蝴蝶的时候,蝴蝶翅膀上的一对笑脸变了,一边变成了惊惧脸,一边变成了哭脸——惊惧好理解,他们都说他属火,火最辟邪,是这些东西的天然克星,蝴蝶看见他,大概就相当于看见一座大型火葬场。
  可那委屈的小哭脸又是怎么回事?
  如果这只蝴蝶除了格外长寿能生之外,没有额外进化出“蝶格分裂”的本事,那就只能是它当时感觉到了另一个人……或者说,另一个什么东西的存在。

  宣玑生于烈火,他的本命剑按理也该是诸邪退避的,不该有什么邪物能附在这上面。可如果是那个魔头……倒也不是不可能发生这种离奇的事,毕竟,连戒指都护着他。
  那魔头不顾阴沉祭反噬,杀毕春生的时候说了句话,当时只有离得最近的宣玑听见了。那话里有两个字眼让他很在意,一个是“朕”,一个是“尔等”。
  “等”似乎在暗示毕春生身后还有人,而“朕”这个自称,则透露了更多的信息。

  在大混战前——确切说,是第一次“平渊之战”以前,“朕”就是“我”的意思,理论上谁都可以用。后来平帝野心膨胀,开始征战赤渊,把这个字变成皇家专用。脱口这么说的人,要么生于平帝之前年代的人,要么是之后某一任的帝王,或者一些模仿中原人制度的少数民族首领【注】。而那魔头在赤渊医院的时候脱口说过“清平司”,清平司是齐平帝以前都是没有的,那是平帝之子、大齐武帝盛潇的原创机构,因此,魔头大概率是第二种情况。

  宣玑决定含糊其辞,先随便诈一下试试。
  不料他话音刚落,就听见耳边那沙哑的声音低低地笑起来:“那你打算让我怎么报恩呢?”
  这句话倒是没什么,后面还跟着一句更惊悚的——宣玑又听见那剑里的魔头说:“想诈我?这小鬼胆子倒不小。”

  宣玑脑子里空白了一瞬,随后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卧槽,他听得见我在想什么!”
  与此同时,剑里的盛灵渊显然“听”见了他这句粗口,也意识到了什么。
  这两位都属于城府千重、心眼奇多的类型,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被迫跟一个立场不明的陌生人“心意相通”。
  还通得不能再通!

  两人的反应相当一致,几乎同时,各自放空了大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上,截断所有思绪——宣玑开始专心致志地数罗翠翠头顶的毛,剑里的盛灵渊则默诵起了完全听不懂的古经。

  心机很深的人能控制自己的微表情,有些高手甚至能精确安排自己的肢体语言,可谁能控制住自己的脑子呢?
  罗翠翠同志的头发不禁数,宣玑很快数到了头,一个念头还是忍不住冒了出来:“见了鬼了,这都什么破事?”
  盛灵渊佶屈聱牙的古经念得越发咬牙切齿。

  宣玑的念头一发不可收拾:“异控局克我,年底不开我十四个月的月薪,这事没完。”
  盛灵渊转移注意力的经文虽然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听懂,但宣玑从发音上判断,他背重了一句,并且来回重复了三四遍,然后终于忍不住漏出一句:“阴沉祭文的始作俑者,我必将其千刀万剐。”

  宣玑心里一动:“所以阴沉祭文有始作俑者?毕春生真的只是台面上的一个傀儡?”
  他一个问题抛出去,盛灵渊那边同时冒出两个声音,一个是他说话时那种慢条斯理又游刃有余的语气,还伴随一声轻笑:“你猜。”
  另一个是冷冰冰的:“废话。”

  宣玑:“……”
  魔头前辈,你这样好精分啊。
  盛灵渊心口不一是本能反应,说完,他自己也反应过来了:“‘精分’是什么意思?”
  “‘精分’就是……”宣玑一时解释不清楚,心乱如麻,心里杂音响成一团,最后汇聚成一句,“崩溃了,什么破事儿。”

  飞机上谁也不知道,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平静中带着木然的宣主任和他的剑发生了脑内连环车祸。平倩如翻出了急救箱,一路小跑回来:“怎么样了?主任,我以前没用过这个急救箱,您知道怎么‘急’吗?”
  “你先给我一块湿纸巾。”宣玑把受伤的手抬起来给她看,方才血流如注的伤口已经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白印,“然后告诉我,地毯清理费局里给报销,是吧?”

  平倩如呆滞的看着他完好的手。
  宣玑:“不好意思啊,你来晚了,没能见到它最后一面。”

  特能世界就这点好,每个人的特能都不太一样,因此大家发现对方身上有一些匪夷所思的能力,大半也不会太吃惊。平倩如上一次跟这个新老大出差简直刻骨铭心——电闪雷鸣、冰火交加,还炸了俩大楼,相比之下,伤口会快速愈合都显得没那么骇人了,于是她只是震惊了片刻,就接受了这个设定,动手帮他一起清理血迹。

  宣玑借由机械性的擦洗工作放空大脑,盛灵渊则把经史子集来回车轱辘了好几遍,等把一地血收拾干净,俩人终于各自从兵荒马乱中冷静了一点。

  然后宣玑就发现他的“渴剑症”又犯了,强烈的焦灼感比之前还要来势汹汹,他就像是饿死鬼看见了馒头,瘾君子犯起了瘾,坐立不安,触碰本命剑的渴望压倒了一切理智。宣玑用非人的毅力坚持了五分钟,然后理智一溃千里,他双手把重剑从座椅下面“请”了出来,哆哆嗦嗦地开始“吸剑”。

  盛灵渊:“放肆!”
  宣玑避开剑刃,绝望地摩挲着冰冷的剑身:“我说前辈,咱俩这样你也不愿意吧,你有主意吗?”
  盛灵渊言简意赅:“放我出来。”
  宣玑:“你以为我不想吗?问题我连你是怎么进去的都不知道啊!”
  盛灵渊嘴上没说话,心里阴暗地想:“剑主死了,本命剑不攻自破。”
  宣玑强行忍住了用脸去贴剑身的冲动,自暴自弃道:“好的大佬,欢迎来杀。”

  盛灵渊从剑身里瞄着宣玑的颈动脉,声音很危险:“小妖,我寄生此剑中,假以时日必能控制剑身,你要不想哪天在梦里没了脑袋,最好还是碎剑。”
  宣玑叹了口气:“可我没这个本事啊。”

  他和他本命剑的“分离焦虑”不仅是一时不吸剑就受不了,脑子里都不能想碎剑的画面,一有这念头,他就浑身疼,好像是自己的□□被砸碎了一样。再说他这把剑水火不侵,可以融金断玉,就算他豁出去舍得,也真不知道怎么断。
  他俩这会被迫坦诚相见,隐瞒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都知道了自己和对方有几斤几两。盛灵渊发现这小妖果然和他猜的一样,毫无常识、狗屁不懂,宣玑发现大魔头自称“失忆”没什么水分,记忆真是一团迷雾,没有来龙,也没有去脉。
  两人互相探到了对方很浅薄的底,只好在飞机的引擎声里并肩一筹莫展。一边思考怎么弄死对方,一边又在这异样的默契中,升起了几分共患难的惺惺相惜。

  愁了一会,宣玑开始积极解决问题,他试图放下恩怨,跟心连心的大魔头谈判:“前辈,咱俩要不试试信息共享,那个……坦诚相见?我觉得吧,人生在世,事无不可对人言,您说对吧?”
  他话音没落,盛灵渊就听见这小妖心里不受控制地冒出一句:“才怪。”

  于是魔头也笑吟吟地口头回了一句:“不错,你说得有理。”
  连带着心里想的“放屁”一起,打包投递了回去。

  接下来,两位口蜜腹剑的飞快地用意念对骂了一轮,宣玑眼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充分发挥了当代社会人能屈能伸的光荣品质,迅速调整心态:“前辈,虽然咱俩都想给对方送终,但一时半会谁也做不到,是吧?你也不想这样毫无隐私啊。”
  盛灵渊没用解释,就根据上下文领悟了“隐私”是什么意思,沉默片刻,宣玑听见他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过了一堆闻所未闻的精神系术法,不等他“听”清,就听盛灵渊说:“心神合一,入定,或可摒除杂念。”
  宣玑:“……”
  盛灵渊:“你不会连入定是什么也不知道吧?”

  这种连玄幻小说作者都知道的常识,宣玑还是有的,他们族里的古书上详细讲了怎样入定。“入了定”的人,可以不吃不睡,不受外物干扰——道理他都懂,可现在是上班时间,他人在出差路上,一帮同事在讨论案情、等他布置任务,他在旁边闭眼打坐,像话吗?
  何况他也不会。

  盛灵渊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不会什么?”
  不会入定?
  那你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宣玑可能是身体有什么缺陷,他连冥想都学不会。以前在企业工作的时候,公司EAP请心理辅导师带员工做过“正/念”练习,很类似冥想,宣玑本来不怎么用指导,很容易就能进入那种“身心一体如明镜”的状态,可是每次最多一两分钟,他就会被没来由的恐惧和战栗感“惊醒”,就好像身上有个机关阻止他一样,试了两三次不成,他开始本能排斥这种活动,那以后也没参加过。

  “这倒有趣,我以前从未见过入不得定的人,果然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盛灵渊看见了他的记忆,随后又非常轻松地说,“无妨,我会就是了。”
  “等会儿,”宣玑喊住他,“前辈,你……您博闻强识,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入定多不方便啊。”

  盛灵渊单方面入定,确实能隔绝两人彼此窥探,这就相当于是在俩人意外打通的识海中间竖一道门,唯一的问题是,这门是一面“上锁”的——魔头想什么时候推开,就什么时候推开。
  盛灵渊的声音带上了笑意:“不会比现在更不方便了,就这么定了。”
  宣玑:“不行!我不同意,这不公平!”

  魔头笑出了声,一秒都没犹豫,眨眼光景,他那里就没有任何声音了,宣玑只能隐约听见本命剑里绵长而均匀的呼吸。
  混蛋!
  飞机把破裂的谈判连同尾气一起抛诸身后,朝东川飞去。
18、第十七章 ...

  “主任,总部那边把阴沉祭最后一个祭品季清晨的资料发过来了,”平倩如小心翼翼地端详了一下宣玑的脸色,总感觉他脸上布满了被命运扼住喉咙的悲苦麻木,“呃……您想听吗?”
  随时隐私不保的宣玑丧着脸:“说。”

  “季清晨,东川本地出生,高中时因打架斗殴被学校开除,之后在传销组织干过一阵,组织被公安机关取缔后,又在民俗店里打了一年零工,可能是在那受了启发,这个人后来开始沉迷‘玄学’,卖偏方、算命……什么都干过,积累了不少招摇撞骗的经验。这两年网络发达了,他一边在线上拍猎奇视频攒人气,一边在线下骗人。”
  还是个搞“互联网加”的江湖骗子。

  “你们年轻人可能不知道这些江湖骗子的套路,我给你们讲讲,”罗翠翠可能觉得自己方才在新领导面前嗷嗷叫着往后缩的样子不够英勇,急着刷存在感挽尊,见缝插针道,“首先,你得专门挑那种有钱有闲、爱胡思乱想、还有点迷信的人下手。”
  “您是说那个被镜花水月蝶感染的男孩吗?”杨潮加入讨论,“我记得他跟他妈过?”

  “那孩子父母离婚了,母子俩靠他爸给的抚养费生活,他妈没有正式工作,除了打麻将,就是一天到晚盯着孩子,”平倩如低头翻了翻资料,“不过孩子他爸是做生意的,挺有钱,每月抚养费都给得很大方,娘儿俩也可以说是‘有闲不缺钱’。”
  罗翠翠说:“对,等把冤大头……哎不,这个受害人的背景调查清楚以后,第一步,就是让托儿去‘下套’,先准备一堆‘你们家几口人,都谁,最近有什么什么事’之类的词儿……”
  杨潮迟疑地问:“现在还有人上这种当,电视上不是天天科普吗?”

  “上当的傻子不看科普,再说还有后面的呢——第二步就是‘装神弄鬼’。先说你们家过去的事,你不信,怀疑是我调查的,好那我给你算将来。一般会说‘你这月有点偏财运’或者‘你这几天得留神,有小鬼给你下绊’之类的,十有八九能准。”罗翠翠唾沫横飞地说,“你比方说,理财到期,单位发奖金,股票赚钱,这都可以叫所谓‘偏财运’吧,被骗子盯上的都是有钱人,每个月有点额外收入很正常吧?再比如,碰上年底、季末学期末,不管上班的还是上学的,都忙,忙中出点小乱子难免,这可以解释成‘水逆’,当然也可以解释成‘小鬼下绊’。要是骗子实在倒霉,受害人正好没外快,也没有小乱子,那也好办,找个人往他家门口丢五块钱,或者指使几个小流氓给他扎个车胎什么的,也可以说应验了——到了这一步,本来有点信的人,就能信七八分了。”

  平倩如好学地问:“那怎么能让受害人全信?”

  老罗神神叨叨地冲她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不收钱。”
  “不收钱?”

  “对,不收钱,只要你免费,你说什么都有理,最后一步,就跟受害人说‘你某某时候会有血光之灾,我道行太浅,救不了你’,话不要说太明白,得含糊着来,比如‘你自己知道你得罪过谁’之类的,让受害人自己琢磨,然后在受害人第二次找上门来之前逃之夭夭。你一分钱不收,还跑了,受害人回去可不就越想越害怕,人害怕了,就没有理智啦。”

  杨潮揉了揉总是通红的鼻头:“那要是把受害人吓跑了,找别人求助呢?”
  “不会,江湖骗子都有地盘,一个地头上的互相都认识,想长期在这混,没人截这种胡,”宣玑接过话头,转头吩咐平倩如,“胖丫,你一会捏造个身份,到那小胡子的视频底下留言,就说……之前那帮上当的受害人什么症状来着?”

  “哦,他们自己说,像撒癔症,又像中邪,胡言乱语、疯疯癫癫的,自己心里清楚,但是好像被什么‘上身’了,控制不了身体,只能偶尔趁‘上身’的鬼累了,才有机会向家人递一点求救信息……不过除了最后那个男孩,求救信息都是用普通文字写的——主任,您说这些江湖骗子不会真的在用镜花水月蝶害人骗钱吧?”
  宣玑神色有些凝重。

  根据《千妖图鉴》上的记载,典型的被人面蝶寄生的宿主,并不是这种“鬼上身”的症状。

  蝴蝶一开始落在人身上,凡事都会模仿宿主,宿主心里想什么,蝴蝶就让身体做什么,所以一开始宿主感觉不到自己中枢神经系统经和身体的回路被切断了。几天以后,宿主会发现身体有一些不受控制的小动作,抽筋、哆嗦之类的,但一般人可能都会觉得自己只是太累了,不会太往心里去,直到蝴蝶神不知鬼不觉地完全控制宿主,然后它会在某一刻突然撤去伪装,不再遵从宿主本人的念头。宿主会突然“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毫无反抗余地被关在身体里,直到脑死亡。

  可那男孩身上的蝴蝶已经是变异品种了,怕就怕这些江湖骗子不知从哪弄来了镜花水月蝶卵,再胡搞瞎搞弄出个变异种,根本不知道这玩意有多可怕,拿着手/雷当摔炮。

  不过话说回来,《千妖图鉴》和那人魔都把蝴蝶称为“人面蝶”,图鉴上没写蝴蝶出处,那魔头会不会知道?
  宣玑的目光落在自己手头的重剑上,想把魔头从里面拉出来问问。
  他这念头刚一起,原本入定的盛灵渊突然识海巨震,他蓦地惊醒,神识险些受伤,耳边黄钟大吕似的响起一声“人面蝶出处是哪里”。

  盛灵渊耳畔“嗡”一声,那一瞬间,宣玑感觉他和剑里的魔头之间的联系重新续上,对方脑子里涌进了无数繁杂的记忆,有几个触目惊心的画面一闪而过——满地的尸体、男女老少,成千上万地摞在一起,所有死气沉沉的眼睛都在朝自己看。
  宣玑后脊蹿起一层凉意,但不等他看明白,那些杂乱的画面和思绪就又被压下去了。
  盛灵渊思绪再次沉寂下来,强行重新入定。

  “主任?”
  宣玑被平倩如一嗓子惊动:“嗯……啊?”
  平倩如非常善于察言观色,总觉得他脸上刚才闪过了一点震惊:“您是……还有别的指示吗?”
  宣玑摆摆手:“没了,大家忙去吧。”

  片刻后,一封“重金求助帖”悄无声息地挂在了季清晨永远不会再更新的视频下。
  季清晨那里是各路骗子和迷信爱好者扎堆的地方,钓鱼的帖子挂出去没多久,他们就收到了各种各样的私信回复。
  善后科的几个人分头检索收集各种信息,宣玑一边假装翻网页,一边缓缓地用指尖抚过剑身,想起方才那一幕,他心里隐约有了个猜测,决定做个实验。

  他盯住重剑,集中精力,心里念:“漂酿的人魔阁下,你喜不喜欢吃青椒呢?”【注】
  盛灵渊要是有实体,能让他给折腾走火入魔了——入定再次被强行打断,这回冲开他识海的不是声音了,是一股闻所未闻的植物味道,辛而古怪,满嘴草木腥气。

  宣玑立刻感觉到剑身冰冷了几度,澎湃的杀意扑面而来,他把脸藏在电脑屏幕后面,眼角的小痣浮了起来,露出个坏笑:“哟,看来是不喜欢。”
  盛灵渊自控力极强,迅速压住情绪:“你想怎样?”

  “新一轮谈判磋商。”
  “说。”

  宣玑翘起二郎腿:“你看,前辈,你可以不经我允许,随时开启解除入定状态,弄得我很不方便,我呢,因为是剑主,能不经你允许,随时把你从入定状态里撞出来,也会弄得你很不方便,你说这何必呢——咱们为什么不能约定一种让双方都舒服的相处方式呢?”
  盛灵渊:“比如?”

  “互相‘敲门’,大家都礼貌一点,先生。”宣玑说,“你保证每次入定和睁眼之前给我个信号,我保证有什么问题攒着一起问,不主动吵你,怎么样?”

  人魔阁下擅长花言巧语,假如从事电信诈骗行业,肯定业绩斐然。
  但刨除了表面功夫,本人居然并不喜欢多废话——宣玑话音刚落,还不等他开口商量怎样实现这个设想,就觉得心里一动,随即,他意识里出现了一道木门,朴素而优美,木门撑在石框上,两扇干干净净的门板,除了木头本身岁月横生的纹理外,没有过多的纹饰,也没有门环,门环的位置上镶了一对打磨得很光滑的石头。
  看起来像能敲响的样子。

  宣玑脑子里才冒出这个念头,就听见“叮”一声,仿佛银瓶轻撞,余音极长,从那门上镶的石头上传了出来。
  盛灵渊惜字如金道:“以此为号。”
  说完,两扇门板“啪”一下从里面自动合上了,代表盛灵渊用入定的方式隔离了两个人的联系。

  宣玑喜欢一切有设计感的东西,并且有收集癖——他书房里那一整柜子的手办可证。平时看见古董家具和老唱片店走不动路,为了他这堆鸡零狗碎,才咬着牙在寸土寸金的地方租了个两居室,过得穷困潦倒。
  一见这门,他心里就被什么击中了,着迷似的欣赏了很久,只恨别人放在他意识里的东西不能用手机拍下来。

  这个自称姓“盛”的人魔生前到底是做什么的?品味这么好。不过这门的设计不像是中原人民的风格,倒像是某个未知的少数民族。
  宣玑忽然抓心挠肝地好奇起“盛灵渊”的身份。

  这时,旁边平倩如打断了他的艺术品鉴赏:“主任,您看这条回复。”
  只见他们发的帖下面,有人发过来一个问题:“是上个月十号以后出现的症状吗?”
  “这是新注册的小号,”平倩如说,“上个月十号……不是咱们推断那个男孩感染蝴蝶的时间吗?”

  宣玑跟魔头达成了短期协议,思想暂时解放了,脑子也能转了,立刻收回注意力:“问他怎么知道的。”
  平倩如立刻依言回复,对方好一会发来条私信,没回答,还抛出了另一个问题:“你那中邪的亲戚住哪?”
  宣玑调出一张东川地图,在上面某个区域点了点,平倩如就回:“北小坝的。”

  宣玑他们说的这个“亲戚”不是凭空捏造的——借了个真人身份。这人是住在被感染男孩家附近的小混混,每天游手好闲,抢小孩零花钱,挺不是东西,曾经在男孩感染镜花水月蝶之后跟男孩发生过冲突,可能是抢钱的姿态勇猛,看上去颇为膘肥体键,不幸被蝴蝶选中成了宿主,目前已经被异控局秘密隔离了。

  对方这次回复得很快:“他是北小坝人,那认识这个小孩吗?”
  底下附了一张照片,正是那被感染男孩。

  双方你来我往地套了几轮话,让对方把他们编的假身份的各种信息都“套”了出去,宣玑他们这边基本也能确定,这是个知情人,知道得非常多,很可能就是季清晨那个不露面的托儿。
  末了,对方说:“我认识季老师,他最近出远门了,不在本地,临走留了点东西给我,可能是算到有缘的人要来找他帮忙,我可以给你们试试,但不一定能管用,得做好心理准备。”

  平倩如立刻敲字回复:“你要多少钱都行,只要有办法救人。”
  那边迟疑片刻,平倩如忙又在宣玑示意下补充了一句:“我们可以先给一半钱,到时候不管行不行,你都不用退,只要你能帮我们联系季老师就行。”
  他们人傻钱多,对方当然来得迅疾无比,平倩如刚说完给钱的事,那边就甩出了一个见面的时间地点,相当没有大师气质。
  宣玑:“走着!”

  飞机穿过云层,尾翼上的异控局徽章被阳光勾了一层金边——那是个两根树藤紧紧缠着一把剑的图案——呼啸着降落东川机场。
  当地分局的外勤都因为疑似感染镜花水月蝶,给隔离了,好在接待车和司机还是派得出来的,东川人民有钱,连公车的档次都比赤渊山沟那个经济欠发达地区高两级。

  汽车开上路,剑里人魔阁下大概要出来透口气,宣玑听见识海深处“叮”一下,立刻收拢思绪,做好准备。
  盛灵渊虽然没有良心,但真的挺有礼貌,只要不到翻脸杀人的那一步,这魔头一点也不吝啬自己的周到。“敲完门”,他还又颇有风度地等了一会,像是给宣玑留出收拾衣冠的时间,然后宣玑意识深处才有细微的杂音涌起——另一个意识从入定状态中“醒”了过来。

  盛灵渊并不是出来“透气”的,他不至于连这一会都坐不住,辟谷高手闭关入定,十天半月是常有的事,只是一到东川,莫名其妙的,他忽然杂念丛生,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

  此地……他以前曾来过么?
  想不起来了。

  东川是个大城市,路桥庞杂,高楼林立。仲秋又正是本地旅游旺季,此时可谓是车水马龙、游人如潮,条条大路堵成狗。

  他们随着车流一起走走停停,挪到市区时已经临近傍晚,跟一辆拉着夕阳红旅游团的中巴车齐头并肩,盛灵渊透过竖在车窗边的剑身往外看,就见一帮戴着小橙帽的中老年人嘹亮地冲他齐唱:“从无畏惧,绝不屈服,英勇战斗,直——到把反动派消灭干净!”
  盛灵渊:“……”
  这是什么鬼地方,怎么能喧闹成这样?

  挪了大约半个小时,总算挪到了一个路口,旅游中巴拐弯,盛灵渊的视野忽然开阔起来,一眼看见了东川城郊。那里远山如黛、凝云不流,山下星星点点的灯光渐起,涌上了半山腰,又化在岚霭之间。
  宣玑太阳穴无端一跳,感觉到剑里的人魔心里闪过一个画面——巨大的梨花树下,落花如雪,几个面孔模糊的小孩从树上往下跳,很远的地方传来几句听不懂的歌谣……

  那场景一纵即逝,盛灵渊意识到自己思绪泄露,立刻凝神摒除杂念。
  宣玑心里却没来由地浮起了一个旋律,正好接上了方才的歌谣。
  剑里的盛灵渊一愣:“你怎么知道这首歌?”

  “耳熟,”宣玑挠了挠脸,“可能在哪听过吧……有的商店喜欢放小众歌——这是什么?”
  盛灵渊那边没声音了,不知道是不记得还是不想回答,宣玑感觉到他专心致志地张望着窗外风景,放空了思绪,并缺德地开始在自己脑子里单曲循环。

  等他们来到和犯罪嫌疑人的约定地点时,宣玑的脑子已经被洗得只剩下这首外语歌了。

  他们准备钓鱼收网的地方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小公园,老罗开一辆面包,假装是发帖人,拉着杨潮。杨潮抗议无效后,暂时充当“中邪”的倒霉孩子,被里三层外三层地绑成了颗粽子,脸上化了个鼻青脸肿妆,营造出“中邪”的凄惨效果,盘在面包车后座。

  宣玑跟平倩如一起,坐在另一辆车里等。
  平倩如欲言又止地看着宣玑,也不知道,也不敢问——她们部门这位离奇的新主任正用笔记本电脑回放当天的新闻联播,认真得仿佛在做“只放一遍”的听力题,偶尔还要小声重复其中一两个词,像是在为扮演外国友人做准备。

  平倩如平生最怕别人的视线,小学三年级之后,就基本丧失了上课举手回答问题的能力,“钓鱼行动”这种事,她向来只能提供技术支持,唯恐宣主任临场加戏,再让她客串个角色。

  忽然,对讲机里传来“沙沙声”,罗翠翠汇报:“主任,有个人过来了。”
  宣玑“啪”地一下合上笔记本,他夜视力极好,老远就看见一个留山羊胡的中年男人,腰不直、背不挺,脚步虚浮,脸上挂着沉沉的病气,神色警惕又惊惧,鬼鬼祟祟地朝约定的地方走了过去。
  正在跟着广播学普通话的盛灵渊中途被搅扰,“咦”了一声:“好凶煞的血气。”

  “什么意思?”宣玑问,“这货难道还杀过人?”
  “不是,”盛灵渊透过车窗注视了片刻,“是从别的地方沾来的。”

  罗翠翠下车迎上去,跟山羊胡说了句什么。
  老罗一脸苦命相,扮演受害人家属得天独厚,山羊胡打量他片刻,迟疑着点点头,又指了指旁边的车,意思是想看看那“中邪”的人。

  老罗连忙打开面包车的后面的车厢,把杨潮拿出来给对方展览。
  面包车里光线昏暗,杨潮的造型到位,头顶上还仿佛飘着幽幽的一股怨气,可以说“中邪”中得相当诚意,可是宣玑却发现,车门拉开的一瞬间,那山羊胡甚至都没往车里看一眼,他的脚就往后挪了一步。

  等等……
  有什么不对劲,对方感觉出来了!

  宣玑当机立断:“抓住他!”
  罗翠翠应声一把抓住山羊胡的胳膊:“大师您要去哪啊,您别走啊!”
  山羊胡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掉头就跑,却被疯长的绿萝勾住脚踝,绊了个大马趴。还不等他仓皇爬起来,宣玑已经拦在了他面前,就在这时,那山羊胡身后突然凭空冒出了一个巨大的黑洞,里面伸出好几只白骨爪,一只扣住了山羊胡的脖子,其他的抓向宣玑。宣玑抬手架起重剑,重剑上火光灼灼,剑刃撞在白骨上,发出一声让人牙酸的轻响。

  那白骨的爪子不知道是什么邪物,接触的刹那,呛人的血气袭来,重剑上的火居然都被染黑了!
  危难时刻现真心,那一瞬间,温柔体贴的宣玑与和颜悦色的盛灵渊格外默契,同时撕破了和平条约。

  宣玑心说:“正好趁机弄死剑里的魔头!”
  盛灵渊想:“这小鬼要是能这么死了,岂不干净?”
  宣玑不管不顾地将重剑送进白骨爪中,与此同时,他感觉重剑另一端黏在自己手上一样,剑身迅速把血气传导过来,污浊的火就要反噬到他身上——

  这二位的友谊同盟如塑料,说裂就裂。
19、第十八章 ...

  那倒霉重剑有好几十公斤,宣玑手被吸在上面,手腕被迫往一个方向卷,扭成了一个非常别扭的姿势,根本使不上劲。乌黑的火焰正面扑向他,剑还被几只白骨爪子卡着,他一时进退维谷。
  眼看形势不对,宣玑二话不说,翻脸认错:“前辈,刚才是我鬼迷心窍了,我混蛋王八蛋,你看咱俩先一致对外怎么样?”

  盛灵渊温和有礼好说话,回答:“善。”
  “善”完,他俩一个继续企图折剑,一个继续拉人垫背,有着高度一致的默契,实在是相见恨晚的一对坏胚。

  白骨爪子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也不知道什么来头,血气冲天,一看就是厉害角色。但这二位一个天打雷劈不眨眼,一个辟邪镇宅阳气重,各有各的神通,本来都不会太放在眼里。可惜,再强悍的战斗力也禁不住他俩内耗——冷冷的黑火焰贪婪地顺着剑暴涨,在盛灵渊有意传导下,迅速笼罩了宣玑全身。这时,那伸出白骨爪子的黑洞里发出强大的引力,一口将山羊胡、宣玑还有被困剑里的盛灵渊打包吸了进去。
  原地“啪嗒”一声,只落下宣玑折断了腕带的运动手表。

  近距离旁观的全过程的罗翠翠惊得眼珠乱滚,从他的角度看,宣玑就是连人再剑,硬要往白骨爪子里送,人家不接都不行,热切得活像往减肥孩子碗里扔五花肉的老父亲,终于如愿以偿地被抓走了!
  什么叫“身先士卒”,什么叫“义无反顾”,老罗感觉自己今天算是见识到了,他带着一身随风摇曳的绿萝枝芽,连滚带爬地扑上去,抢回了宣玑遗落的手表,热泪盈眶,哽咽道:“这得是烈士吧?这必须得是烈士啊!”

  “烈士”宣玑和他那血妈缺德的剑一起被拖到了一片漆黑中,脚下一空,他俩开始直线下坠。
  旁边山羊胡早已经把白眼翻到了脑后勺,不省人事了,摔下去的刹那,宣玑眼疾手快地揪住了山羊胡的领子,同时,他后背上一双巨大的双翼破衣而出。

  翅膀上跳跃着夺目的火光,划破了黑暗。

  盛灵渊猝不及防,被那双翅膀烫了眼,他的呼吸——如果还有呼吸的话——陡然一滞,目光黏在那对绚烂的翅膀上,脑子里一阵尖锐的刺痛,好像有人用钉锤凿穿了他的天灵盖。

  与此同时,宣玑耳畔,盛灵渊所有的声音突然消失,他还没来得及高兴,手里的重剑就陡然滚烫起来,手心居然传来了灼痛感!
  宣玑是不怕火的,他天天自己做饭的时候拿手试油温和火温,长这么大没尝到过“烫”的滋味,一时间根本没反应过来是灼痛,还以为手掌心被什么扎破了。随即,那把剑好像突然变了质,密度直逼中子星,直接将他往下坠去——剑柄还黏在他手上!

  下坠的力量根本无法对抗,宣玑像个被蛛网缠住的蛾子,把翅膀扇成了电热扇也于事无补,硬是给剑拽了下去共沉沦。
  他只好一边在心里问候盛灵渊的祖宗十八代,一边将巨大的翅膀裹在身上。

  “轰”一下,宣玑好像一颗拖着火尾巴的扫把星,重重地捶在地面上。柔韧的翅膀将他弹了起来,原地又滚出十几米,宣玑只觉得后背一对肩胛骨像是要粉碎,疼得他直不起腰来。翅膀倏地消失,上身连毛衣再外套,一起成了漆黑的露背乞丐装。他眼前金星乱飞,好悬没背过气去,半天才缓过来,发现他的手终于成功摆脱了剑柄,剑和大魔头落在他脚边,里面的魔头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晕了,无声无息的,连想法也没有。
  山羊胡在他旁边一动不动,宣玑连忙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还好,有气。他这才松了口气,活动了一下手脚,检查自己身上有没有摔断的地方。

  这一动,他听见脚下传来一声脆响。
  嗯?把什么踩碎了?
  宣玑迟疑着打了个指响,手指尖弹出了一颗圆滚滚的小火苗,往下一照——
  “卧槽!”
  他一跃而起,才缩回去的翅膀又展开,把他双脚离地地悬在了半空。

  翅膀上灼灼的火光照亮了地面,只见这鬼地方空间不知有多大,火光所及之处,满地都是人骨。一眼望不到头,白骨互相交叠着,一层压着一层,不见实地。大大小小的骷髅统一抬头望天,从宣玑的角度看,他们就像集体盯着自己这唯一的活物,黑洞洞的眼眶被火光照出了森森的冷光。

  “前辈……喂?哈喽,前辈,您还健在吗?”宣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嗓子有些发干,一伸手,重剑从地上浮起来,还带起了一打依依不舍的白骨。
  他吃一堑长一智,怕盛灵渊再使坏,没有伸手抓剑柄,手离着剑十公分远,让它虚虚地悬在身边:“你说句话,这鬼地方太瘆人的……喂喂?”

  重剑好半天没动静,就在宣玑怀疑这鬼地方信号不好的时候,他才听见盛灵渊说:“不要吵……”
  他的声音变远了,像是隔着什么。
  宣玑心想:“等等,我好像听不见他在想什么了?”
  盛灵渊那边毫无反应,坐实了他的猜测,两人识海深处,盛灵渊构建的那扇门也不见了。

  盛灵渊此时无暇管这些,他很冷,宣玑那双翅膀上有暖融融的火光落下,烤得他更冷了,如堕冰窟。
  他想不起跟这翅膀有关的一切,只是无端觉得熟悉……那翅膀居然让他恐惧。

  真是奇怪,他一个生死无畏的亡命徒,难道还会怕什么吗?
  盛灵渊实在想不起来,在满地白骨的注视下,他的头疼得要炸开。很多尘封的记忆迫不及待地想要破土而出,不分前因后果地拥塞在那里,惨叫、哀嚎、狂呼……还有人尖锐地嘶吼:“你在哪?你这个骗子,你在哪!”
  那声音撕心裂肺,字字如荆似棘,从他耳畔抽过,像是要撕扯下血肉才甘心。

  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伸过来,试探着握住了剑柄。那手五指修长,虽然不像少年人那样单薄瘦削,也谈不上有多宽厚,不太靠得住的样子,但手心干燥温暖,充斥着生机和活气,轻轻一握,就把盛灵渊拉回了现实。
  嘶吼和惨叫声蓦地远了,盛灵渊耳畔一清。听见那小妖的声音:“哎,咱俩那破‘心电感应’好像断开了,你感觉到了吗?”
  盛灵渊:“……唔。”
  真的。

  他侧耳听了听,果然听不见宣玑在想什么了,但与此同时,饮血的渴望又意意思思地冒了出来。
  这让盛灵渊忽然隐约有了个猜测:“你小心不要把血流到我身上。”
  宣玑立刻反应过来:“你觉得刚才咱俩那样,是因为血?什么原理?”

  盛灵渊没作声,望向了脚下的尸山骨海。
  宣玑在两面三刀这方面可能是个熟练工,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大喇喇地对盛灵渊提议:“前辈你看,虽然你坑了我,但我也坑了你,所以就算扯平吧,我原谅你了。”
  盛灵渊嘲讽道:“尊驾真是宽宏大量。”

  “好说,”宣玑扑腾着翅膀往上飞了一点,“既然主要矛盾没了,咱俩现在又一起落难,这鬼地方也不知道是哪……咱俩重新建交呗,你觉得怎么样?”

  盛灵渊觉得挺好,反正他俩在背信弃义方面默契十足,遇到事说撕就撕,谁也不用觉得对不起谁,相处得轻松愉快。
  “我知道这是哪。”盛灵渊说,“屏息。”
  宣玑:“啊?为……”
  “嘘,还没听见?”

  宣玑激灵一下,随着盛灵渊的话屏息凝神片刻,他听见了窃窃私语——就像是一间能容纳千人的大礼堂里,一小撮人凑在一起“嗡嗡”地低声说什么的音量。
  同时,他发现被他扔在白骨丛中的山羊胡动了。
  “那孙子好像站起来了。”宣玑对盛灵渊说着,却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往上飞了一点。

  火光落在山羊胡脸上,山羊胡翻着白眼,头往一边歪着,明显还晕着。提线木偶似的,山羊胡僵硬地迈开腿,在原地乱蹦了几下,发出“咯咯”一声孩子似的调皮窃笑。
  他宽松的外衣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宣玑目不转睛地盯着,见山羊胡一边走一边手舞足蹈,舞着舞着,动作大了,袖口滑出了一小截白骨,那截白骨不甘心地在地上蹦跶了两下,又重新顺着他的裤腿钻了进去!
  衣服底下操纵他动作的都是白骨!

  宣玑:“这是什么鬼……”
  “这里是巫人塚。”盛灵渊轻轻地说。

  不知是不是宣玑的错觉,他从那魔头声音里听出了一点虚弱。
  “什么?这万人坑是什么塚?”

  “巫人,没听过么?”盛灵渊沉默了一会,片刻后,低声说,“原来……千秋之后,连他们的名字也没人记得了。”
  宣玑微微一皱眉,他在自家那堆破烂竹简上看到过“东川巫人书”几个字,就是从那上面找到了关于“人魔”的记载。
  东川……巫人——所以巫人不是个门派,而是个真实存在过的种族?
  少数民族的祖先吗?

  宣玑:“我历史不太好,你说的‘巫人’是……”
  盛灵渊说了一句宣玑从来没听过的语言。
  宣玑:“嗯?”
  “这是巫人语。”盛灵渊说,“你学给他们听。”

  宣玑犹豫了一下,回忆着盛灵渊的语气,把那句绕口的“咕噜”声跟底下的白骨学了一遍。
  盛灵渊奇道:“你不问问是什么意思,怎么忽然信我了?”
  宣玑厚颜无耻地说:“唉,我这人就是比较单纯,不爱多想。”
  盛灵渊听了这番鬼话,嗤笑一声,懒得嘲讽。

  他俩短暂的“心意相通”后,大概多了一些互相理解。本质上,他俩属于一路货色,想事的角度其实也都差不多,虽然你死我活时都不心软,但没有利害关系的时候,一个会甜言蜜语哄人哭,一个会明察秋毫逗人笑,都十分擅长构建和谐友好的氛围。这会既然已经听不见彼此心音了,他俩主要矛盾没了,一时半会不那么急着要除掉对方。盛灵渊想从剑里出来,还得靠宣玑想办法,除非他想一直被困在剑里,在这万人坑里被白骨们当标枪玩,不然实在没必要在这害剑主人。

  山羊胡身上的白骨“听”了这句不怎么标准的巫人语,缓缓地转向宣玑,“看”了他一眼,继而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
  盛灵渊:“跟上。”
  宣玑:“这是去哪?”
  “你不是问我人面蝶的出处么?”盛灵渊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出处就是这里。”

  宣玑心头一跳,连忙跟上,随着摇摇晃晃的山羊胡飞出了几百米,脚下仍然到处都是白骨,没有到头的意思,他忍不住问:“这里头到底有多少尸体啊?”
  盛灵渊:“四万一千六百三十六具。”
  “……啊?”宣玑好一会才咂舌道,“不是,这胳膊腿乱飞的,你怎么知道的,数脑袋吗?”
  “我当然知道,”盛灵渊淡淡地说,“这是我亲手杀的。”
20、第十九章 ...

  要是有人说“我杀过人”,这人肯定是个杀人犯;要是有人说“我杀过三十六个人”,那这是个能上电视、成为法制节目主角的杀人犯。
  但要是有人说,“我杀过四万一千六百三十六个人”……那他恐怕是个沉迷游戏的网瘾少年。

  宣玑先是茫然地“啊”了一声,随后他的重点不自觉地跑偏了:“你连你自己是谁都忘了,记得住这么长的数?”
  这魔头生前怕不是个古代会计吧?

  盛灵渊没理他。
  宣玑又问:“还是你刚才想起了什么?”
  好一会,他听见剑里的人很含糊地“嗯”了一声。
  宣玑顿时好生扼腕:亏了!

  他感觉自己像个股市崩盘前夜高价满仓的大韭菜,这点踩得叫一个绿油油的背!刚才他能把魔头的脑子当搜索引擎用的时候,魔头连自己叫什么都想不起来,好,这会掉线了,那货居然说记忆在恢复了!
  不过……记忆正在恢复的人,脑子里现在肯定一团浆糊吧,是不是可以趁机占点便宜?

  “那个……陛下,”宣玑转着肚子里的贼心烂肺,见缝插针地试探,“你们那会战胜屠城,人头都得计算得这么精准吗?数学不好的还不能加入你们的队伍……这个巫人族是你们的敌人吗?”
  “不,”盛灵渊一时出神,果然没注意那小妖鸡零狗碎的试探,竟也没纠正“陛下”这个称呼,“巫人一直是我们的盟友,他们自认是人……你看那些骨头的形状,与人骨如出一辙。”
  这话信息量太大,宣玑瞳孔骤缩,电光石火间,他脑子炸开一样,闪过了无数念头。

  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巫人自认为是人,所以是盟友”?
  打仗不是人跟人打,难道是跟狗打?
  不……有一场战争确实不是人与人的战争——三千年前的九州大混战!

  大齐平皇帝名“钧”,普通史料记载,平帝在位时,西南少数民族壮大,边民与中原人民多有摩擦,平帝又不巧是个战争爱好者,那会没有“吃鸡”“农药”给他过瘾,于是脑子一热,他老人家决定带着两个成年的儿子御驾亲征。
  大军轰轰烈烈地赶赴赤渊地区,行动代号“第一次平渊之战”,结果让渊给平了。
  第一次平渊之战中死了一个皇帝、俩皇子、贵族与文武精英若干,一举断送了国祚,此后舆图焚、玉璧碎,皇后出逃,帝都沦陷。各地、各族没了依靠,只好纷纷自立,开始了长达二十多年的战乱。
  史称“大混战时期”。

  关于“西南少数民族”具体是什么族,史学界议论纷纷,提出了很多假说,但各有漏洞,毕竟三千年太久远了,太多的东西不可考,能保存下来的物证更是吉光片羽,搜遍全国,至今,连个展厅都凑不出来——因为有价值的文物大部分都在异控局的古修科,而且全带着封印。
  古修科有整整一个档案库,存放各种大混战时期的遗物,全都是异常能量物品。

  因为真相是,所谓“西南少数民族”根本就不是什么人的祖先,那是以赤渊大峡谷为界,和人族并立分治的非人族。
  1981年,异控局成功破解了赤渊外围地区一处法阵,在里面发现了一个山洞,洞中有具巨型鸟骨遗骸,光是骸骨就重达三百公斤。洞口有个石碑,刻的是“守墓者,毕方族焱明”。
  石碑上残留着雷火系异能,经谨慎检测对比,与骸骨上的异能残余匹配,石碑应该就是鸟自己刻的。

  也就是说,这具骨头属于一种智商极高,有相当文化水平的鸟,体态与传说中的“火神鸟毕方”非常像,古修科认为,这些非人族很可能就是民间故事中“妖”的原型。

  大混战,其实是历史上唯一一场由人类和非人类战争引起的浩劫。
  大混战时期终结于平帝的继任者,武帝盛潇。

  这位大齐武皇帝相传是平帝的遗腹子,出生于第一次平渊之战的那一年,生出来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不是逃亡就是流浪,在战乱中吃百家饭长大,后来以杀止杀,收拢人族各部,以一己之力镇压了乱舞的群魔,斩妖王、立界碑、设清平司,彪炳千秋。
  复国后,在其执政后期,武帝又露出异常冷血酷厉的一面,最后走向完全的疯狂……在赤渊跳崖自尽,因为尸骨无存,后世的武帝陵只是个衣冠冢。

  这个魔头是大混战时期出生的、尸身在赤渊、属于人族、姓国姓、对“陛下”这称呼习以为常……
  他……他难道竟然会是……

  宣玑激灵一下,不,等等,大混战时期到底有多少种族灰飞烟灭,至今已经不可考,依附于人族的盟友也很多,这其中不免有些部落崇拜中原人族文化,袭承人族制度。或者是不开化的古代先民供奉邪灵恶魔,招来这么一位对抗敌人,尊称其为“陛下”,也都有可能。
  总之不会是那一位!

  否则……这也太讽刺了,一手挽救人族危难的中兴之帝自己不是人——这算什么?
  天神只会作为牺牲,让群魔分而食之。能镇压群魔的,只有更凶狠的恶魔吗?

  宣玑干净利落地否定了自己的猜测,飞快地定了定神。
  他握着重剑,感觉到冷铁上传来的丝丝缕缕的阴寒气息,回忆起刚才盛灵渊教他说的那句巫人语言,虽然听不懂什么意思,但宣玑总觉得那语气非常温柔……就像一位远道而来的故人来访,弯腰对门口玩耍的孩子询问“带我去见你家大人好不好”。

  “巫人是什么人?”
  “巫人世代居于东川,信奉山川土地、万物有灵,无论风调雨顺、还是天灾连年,他们都生死不离故土,因为这一族自古认为人如草木,离了故土就是离开了自己的根,会招致灾祸。”盛灵渊不再强行说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他用回了自己的口音,可能是最近听得多了,宣玑听古语不像一开始那么吃力了,盛灵渊这么说话的时候,声音像就像是染上了来自时空彼岸的风霜意味,显得遥远、沧桑又肃穆,“巫人善‘咒’,你不是问我人面蝶出处么?人面蝶并非活物,那是一种咒术,是巫人的先圣用秘法炼制的,最早应该是在葬礼上用的。”

  “葬礼?”
  “嗯,巫人认为人面蝶能沟通阴阳,”盛灵渊轻声说,“有一些死者走得仓促,家人有时意难平,总觉得他有什么话没说完,便会请族里的大圣——就是主持年节祭祀的人——来家里,操持一场仪式。大圣把人面蝶放入死者口中,等上不到一天,死者就能重新睁眼,坐卧行走如常,同家人谈笑风生,把该见的人见了、该说的话说了,再由大圣取出人面蝶,送死者入土为安。”

  宣玑愣了愣:“我们一直以为这东西只是一种寄生虫……原来这么神奇吗?”
  “本来就是寄生虫,”盛灵渊凉薄地回答,“自古丧葬吊唁都是活人的痴心妄想,人死如灯灭,哪来那么多没完没了的鬼话?只是个仪式而已,就算是巫人族,万一死人财产分配起了争执,也是交给族中首领裁定,不会用人面蝶把死人‘叫起来’问问的。”

  宣玑:“……”
  人魔阁下无神论者的人设不崩。

  “东川……东川是块宝地,土地肥沃、物产丰富、灵气逼人,气候变化很大,有时阴晴雨雪流转,一日能经过四季,有秋月照春花、也有莲池映雪的奇景,连水都比别处甜些,因此也孕育了许多外面没有的奇珍异宝。”
  一人一剑跟在摇摇晃晃的山羊胡身后,宣玑越听越觉得奇怪——盛灵渊虽然语气淡淡的,但用词很斟酌,充满了怀念珍重的意味,就好像……在描述他自己的故乡。

  “所以遭人觊觎也是理所当然的。古往今来,但凡生灵起纷争,归根到底都是为了土里长什么那点事。”
  “所以他们也用蝴蝶保护自己,”宣玑说,“因为这蝴蝶除了能让死人‘复活’之外,还能寄生在活物身上,巫人族是不是有某种类似精神系的能力,可以控制蝴蝶,就像养蛊的人能让蛊虫听话一样?”

  盛灵渊嗤笑一声:“巫人族历史很长,咒术博大精深,人面蝶不过是雕虫小技,轮不到它保护族人。”
  宣玑听得心惊胆战,把异控局搅得人仰马翻的镜花水月蝶都是“雕虫小技”,那真正的咒术得厉害成什么样?

  “当年妖族大军过赤渊,人族便如地里的粟苗,躺着被人收割,无力反抗,一度被群妖亡国。后来能翻身,离不开隐世的巫人族。巫人族在最危难的时候,把本族咒术这种不传之秘献给了人族……因为他们觉得自己也是人,义不容辞。”
  “那照这么说,”宣玑奇怪地问,“巫人族好像应该是民族英雄那一挂的吧。就算你们那年代认字的人不多,文献传承困难,口口相传总有吧?怎么他们悄么声地就死绝了,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什么孩子话……你这小妖,到底吃什么长大的,当真一点宗族门户之见都没有吗?”盛灵渊先是轻笑了一声,随后不等宣玑回答,他又若有所思地说,“也是,你们现在都混成一团了,也没什么门户不门户了。”
  宣玑一头雾水:“嗯?”

  “他们觉得自己是人,可人并不觉得他们是同类啊。”
  宣玑一愣:“你是说……”

  “人面蝶……你们叫‘镜花水月’蝶,现如今提起来,不也是如临大敌、不寒而栗么?这在当年,不过是巫人咒术的冰山一角。我问你,如果是你,同舟共济完,你会相信巫人族毫无保留吗?你以己度人,觉得有这种隐秘力量的‘人’毫无野心,只愿意龟缩在东川一角、与世无争么?”
  宣玑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难以置信道:“等等,你的意思不会是说,巫人族之所以死绝了,不是战争中被敌人灭族,是被同盟陷害的!”

  盛灵渊用事不关己的语气说:“是啊,所以陷在这里,你要小心了。”
  宣玑心思急转:“要是那样,你在其中又是……”
  “什么角色”四个字还没说出来,就听地上的山羊胡发出一声惨叫。

  山羊胡好死不死,正好这时候醒了,一睁眼发现自己“梦游鬼境”,衣服里都是蹦蹦跳跳的大棒骨,好悬没当场吓死。他疯狂地在原地尥起了蹶子,一边哭一边甩身上的骨头,裤/裆立刻就湿了。
  宣玑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好骚……我说,这哥们儿是不是有点上火啊?”
  盛灵渊冷笑一声:“先担心你自己吧。”
  他话音刚落,地面就开始响起了细碎的“咯咯”声,由小及大,宣玑低头一看,只见所有的人骨都像被这一泡尿熏“醒”了一样,不断地震颤起来,那些头盖骨一边弹,一边转向宣玑,张开嘴。

  宣玑:“呃……突然这么万众瞩目,我还有点羞涩怎么办?不我说着玩的,怎么还真有荧光棒?”
  只见头盖骨嘴里飞出了无数小光点,森森的白骨堆上,浮起了一层妩媚的萤光,雾气似的,映得那些白骨线条柔和起来,仿佛是含笑的样子。
  那是无数只镜花水月蝶迎风举翼。

  “大爷的!”宣玑骂了一句,眼疾手快地俯冲下去,翅膀上猎猎的火倏地撞开那些可怕的鬼蝴蝶。他不想用手抓,拿重剑挑起了臭烘烘的山羊胡。
  盛灵渊:“……”
  这小鬼嫌命长了!

  可是那些鬼蝴蝶虽然怕火,却架不住数量多,烧死一批又围上来一批,荧光越来越亮,把这漆黑一片的巫人塚照得青天白日一样。宣玑本想要往上飞,可是飞了二十来米,他发现自己到顶了!
  这鬼地方不知是地道还是山洞,不知道出口在哪,四面八方都是镜花水月蝶。

  宣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突然,他余光瞥见一处漆黑的地方——那像是个山洞,蝴蝶都避开了它,于是黑得格外显眼。
  来不及多想,他挑着山羊胡,一头朝那山洞扎了进去。
21、第二十章 ...

  黄局刚要伸手推门,落后他半步的肖征就快速赶上来:“我来。”

  肖征手上戴着一枚宽边素圈的戒指,里面刻着一圈符咒,戒指碰到门的时候,一线尖锐的白光飞快地从符文上闪过,门框“咯吱”响了一声,肖征眉目不惊地率先走进去,替黄局拉门,低声说:“您别碰这里的东西,‘蓬莱会议’上不安全。”

  黄局脸色凝重了些,却也不慌,拍了拍肖征的肩,他缓步走了进去——这是家老式宾馆的会议中心,一共三层,被人整租了下来,门口竖着个临时的牌子,上面写着“蓬莱文化艺术研讨会”。
  黄局带着肖征与几个外勤一走进去,大门就“咣当”一声,自动在他们身后合上了,门关上的瞬间,几个人就像一个猛子把头扎进水里,会议楼外面的声音瞬间完全听不见了。

  几个外勤警惕地把唯一的普通人黄局围在中间,肖征在前开路,他们身上异能监控器的警报灯不停地闪。忽然,开路的肖征脚步一顿,抬头看向楼梯口的一座石雕——石像本来是宾馆会议楼的装饰品,雕的是个衣袂翩翩的小仙女,只是石料廉价,看着有些发青。
  石头仙女就顶着一张青面獠牙的瓜子脸,戳在那搔首弄姿,脸上还给磕掉一块,也不知是要吓死谁。

  他们一靠近,石雕忽然动了,它“嘎啦”作响地转了半圈,从侧对转向面朝黄局他们,然后闹鬼似的朝他们滑了过去,眨眼就逼到了近前。黄局身边的外勤蓦地上前一步,挡在黄局面前,几乎和阴森的破相仙女贴了脸。
  肖征眼角一跳,怀疑对方是故意要给黄局这普通人一个下马威。

  黄局虽然是个不会喷水也不会放火的普通人,但能坐到这个位置上,却也不是等闲人,神色纹丝不动,抬手按住外勤肩膀,他客气地冲那石像颔首致意:“是传说中的‘玉婆婆’吗?”
  石像微微往后退了几厘米,张嘴说了人话:“黄局,久仰了——肖队……不对,应该叫肖主任了,还是那么精神。”
  肖征惜字如金地一点头,没吭声。
  “请跟我来。”石像深深地看了黄局一眼,拖着笨重的石身,往电梯方向滑去,“老朋友们都到了。”

  异控局是唯一一个特能人官方管理机构,但并非所有“特能”都是官方人士。

  由于特能人具有一定的遗传性,民间有不少特能家族和门派。他们家学渊源,从小受训,每个流派的绝招都不外传,其中不乏个人能力极强的特能高手。而这些有门有派的民间高手往往看不起所谓“官方”,也不愿意被官方管。
  官方看来,这些人则都是社会不安定因素,必要将其纳入监管。

  最后双方各自妥协了一步,同意成立“蓬莱会议”,作为各地民间特能人组织的自律组织,由各大民间特能势力的首领牵头,异控局也在其中占一个席位。

  石像带着异控局的人进了二楼的一间大会议室,那会议室可能还是上个世纪装修的:白墙,墙上挂着几张地图装饰画,两排颇为廉价的红棕色会议长桌,桌上除了保温杯就是搪瓷缸。
  与会人员们分列两排,不分男女,全都大佬气质十足——发际线往上、嘴角往下,“满腔才智藏不住,一团肚腩凸出来”。

  黄局和肖征他们一进门,大佬们就齐刷刷地转过头来,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黄局身上。

  虽然异控局有严苛的保密纪律,奈何纸里包不住火,消息还是插了翅膀一样,不多时就穿了出去。镜花水月蝶这桩大丑闻立刻震惊了全国的特能人圈子,风声泄露后,无数问询纷至沓来,蓬莱会议中除异控局之外的几位代表一致通过,紧急召开“蓬莱会议”,要问异控局要一个说法。

  一圈都坐满了人,只有两个位置空了出来,仿佛是特意给他们留的,肖征一眼看出来座次的文章——异控局是官方代表,蓬莱会议上理所当然坐主位,虽然以前老局长在的时候,主动把主位让给了一个年纪更长的前辈,那他也是坐在主位旁边的。
  可是此时给黄局安排的座位,不说是末席,也离主位有好几百里地了。

  这是什么意思?
  普通人低人一等?

  肖主任哪受过这种鸟气,眉头一拧,当场就要发作,旁边黄局却好像早预料到他要闹事似的,一把按住他,不动声色地冲他摇摇头。黄局朝主位的老太太打了招呼,若无其事地拉着肖征,到空出来的地方泰然坐下,好像丝毫没有留意到这些小动作。

  主位上坐着的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看着有六十来岁,个子不高,化淡妆,脖子上还讲究地歪系了条小丝巾,说话动作轻缓,仪态也异常端庄,有种旧式闺秀的气派。
  “小黄,是吧,”老太太慢悠悠地开了口,“我这老东西,应该就不用自我介绍了吧?”

  黄局:“玉婆婆。”

  玉婆婆是蓬莱会议的主持人,平时隐居在东北一带,大佬到已经没人知道她全名的地步了。虽然看着比黄局大不了两岁,但她一脸慈祥地喊黄局“小黄”,却连黄局本人都不敢觉得被冒犯,就连异控局的老局长也是要把主位让出来给她的。
  有人说她已经三百多岁了,还有人说不止三百,她得有将近一千岁,以前是“清平司”的旧人。

  “小肖比我上次见你时更内敛了,看见你们年轻人都长起来,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就放心啦。”玉婆婆对黄局是冷淡的客气,转向肖征的时候就亲切多了,像是跟自己家的孩子说话。
  肖征应了一声,没当真,毕竟玉婆婆见过的“浪”太多了,一浪接一浪,她哪来那么多心好放。

  果然,短暂的寒暄过后,就听玉婆婆话音一转:“大家都忙,我看咱们就开门见山吧,小肖啊,我看了你写的说明——怎么,你的意思是,局里只是内部自查,准备‘私了’吗?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觉得不给公众一个说法,合适吗?”

  肖征觉得相当不合适,特别是玉婆婆仿佛当黄局不存在,只跟他说话。
  特能人和普通人之间是有隔阂的,异控局作为官方组织,出于政治正确,不敢承认这种隔阂,民间高手们就肆无忌惮多了。
  就仿佛他们不是爹生娘养,九族之内皆特能,属于半仙一族似的。

  肖征是普通人家庭出身,对这种隐藏的居高临下态度非常看不惯,他脾气向来是又臭又硬,当场决定给脸不要,无视了玉婆婆,转头对黄局说:“对不起领导,是我文书工作做得不到位,没跟人家解释清楚。”
  黄局笑眯眯的,不以为忤:“不要紧,我们今天来,就是解释这事的。”

  玉婆婆涵养修炼得很到家,被小辈当场撅面子,和颜悦色的表情也纹丝不动。
  她没事人似的从旁边人手里接过一份打印的文件,戴上花镜:“贵局这份说明上说,‘考虑已经植入的镜花水月蝶不会造成进一步危害,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民众恐慌,维护社会稳定,所以决定尽可能安静地解决这件事’,你们怎么就知道蝴蝶不会在人和人之间传染?我可听说贵局东川分局的外勤最近有一多半没法上班。”

  肖征:“我们列明了理由……”
  “你们认为镜花水月蝶不会传染,这次会传染的这只才是意外事故,是,我看见了。”玉婆婆打断他,“可你说的这些都是推断。就算你推断得有道理,会传染的才是变异的蝴蝶,那你们又怎么就知道,没有第二只变异的蝴蝶呢?”

  这时,肖征桌上的手机震了,上面“罗翠翠”三个字上蹿下跳,他瞥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挂断了:“您的顾虑我们也认同,所以我们第一时间派人去了东川,正在争分夺秒地调查这次变异的蝴蝶的出处,相信很快能给大家一个……”

  玉婆婆再次温和地打断他:“那就是说你们现在也还不知道。”
  肖征眉心一攒。

  玉婆婆弯起眼睛,冲他笑了一下:“镜花水月蝶不说是活化石,可也差不多了,古卷失传太多,现如今谁敢说懂这东西?反正我是不敢的。就算贵局人才济济,有懂的能人,可以出来担保,说这回的蝴蝶传染事件是偶然,绝对没有第二只——那这跟我们要求第三方介入,彻查异控局有什么关系呢?贵局自老局长以下,层层徇私舞弊,利用危险公物伪造伤亡人数,铁证如山,我们不配得到个交代?”

  黄局在旁边插了一句:“玉婆婆,我不知道老局长涉事铁证如山的谣言是哪里传出来的,现在的证据并不足以给老局长定罪。那只是犯罪嫌疑人毕春生的一面之词,她甚至……“

  “反正你们说一面之词就一面之词咯,”玉婆婆左手边,一个穿着黑色中山装的老头叫了起来,老头语速相当快,声音尖锐刺耳,“叽嘹叽嘹”的,“哎,你们把门关起来,里面搞些什么事情,谁看得到啦?哦,到时候你们不知道从哪找个小瘪三往外一推,屎盆子么,都在他头上扣扣好,我们哪能晓得里头有什么门道啦?对不对,小王?”

  黄局无奈地冲那穿中山装的老头说:“您就是月德公吧,您好,我姓黄——是这样,我们这次负责自查的同志是个很有能力的同志,参与过阻止阴沉祭仪式,跟嫌疑人召唤出来的魔头对峙了好几个钟头,本人履历也很清白,以前不是异控局的,也不用担心他与涉案人员有利害关系……”

  玉婆婆慢条斯理地说:“黄局长,既然你们肯让‘履历清白’的新人调查,为什么不肯让更加公正清白的第三方调查?有什么区别么?”
  黑中山装的月德公和她一唱一和:“新人再清白,也从异控局领钞票嘛,查到了什么,还不得‘组织同意’?再说有多清白也未必吧!我听说这个人本来就是走后门进来的,刚考进来,莫名其妙地就成了科室主任,哦哟,了不起——满分一百他考两百五吧?你哪能知道他就不会徇私枉法的啦?”

  黄局只好说:“监管当然也……”
  “我们现在就是要讨论监管的问题呀!”黑中山装拍着桌子,“蓬莱会是你们要开的,那么好,我们来了,你们给我们盖一堆规章制度,派专人监视我们,我们也理解,配合政府工作嘛,现在你们自己出了问题,又不好监管啦?你们在永安坐办公室,风吹不着日晒不着,这次蝴蝶感染可是出现在我们家门口的!”

  这些民间大佬们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比如玉婆婆在东北,月德公控制东川一带。这回感染镜花水月蝶的男孩家,就在月德公的势力范围内。

  月德公这个人,据说是生于清朝末年,权力欲望旺盛,像条好斗的公狗,把面子看得比命还重。他座下门徒无数,东川分局在当地有点什么事,必须先去派人拜他的山头,否则寸步难行。他说到这,把本来就高的声调又抬高了八度:“我们每一家都要在总局派人成立监管小组,监督要互相监督的!”

  黄局苦笑道:“国家机关,不是我说成立什么就能成立什么……”
  “那么好了呀,我们谁也不要管谁了,井水不犯河水,以后地方上我们做什么,不要你们总局派人来审查。”
  会议桌上很快吵成了一团,黄局几次三番试图插话,根本插不进去。

  以前老局长在的时候,尚且压得住场面。现在老局长一去,局里又接连出事,肖征年轻,黄局是普通人,蓬莱会议上这些傲慢的老特能根本不把异控局当回事。肖征叹了口气,就在这时,他手机又响了,还是罗翠翠。

  肖主任做派强硬,难得用到“但愿”这个词,接起电话之前,他心里却想:“但愿善后科能有点好消息。”

  “主任啊,我得跟您汇报一件事啊……”罗翠翠那边带了点哭腔,“嘤嘤嗡嗡”地汇报了肖征期盼的“好消息”,“我们老大壮烈啦!被一堆骨头爪子拽进了一个黑洞里,一下就不见了!”
  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肖征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罗翠翠抽抽噎噎地问:“肖主任,我什么时候能调岗啊?”

  宣玑鼻子发痒,侧头打了个喷嚏,感觉有人在咒他。
  眼看他义无反顾地冲向那山洞,盛灵渊连忙叫住他:“慢着,你要干什么!”

  宣玑:“你没看见有蝴蝶追我吗……妈的,这话听着好衰。”
  “看见蝴蝶你跑什么?”盛灵渊事不关己道,“你天性属火,它们又不能在你身上寄生。”

  “他们能在这货身上寄生!”说话光景,宣玑已经风风火火地闯进了那山洞,他双脚一落地,背后翅膀立刻化作一片光点消失,顺手把山羊胡扔在地上,“哈喽,前辈,你是没注意到这还有一位会喘气的活物吗?臭烘烘的,还热乎着呢!”

  “此人招摇撞骗,不是善类,死活关你什么事?”盛灵渊语气带上了几分急促,“不要往前走了!”

  宣玑忽然心生疑惑,盛灵渊从来没用这种语速说过话,声调都有点不稳了。
  “前辈,”他故意拖长了声音,“听听您这话说的,觉悟多低!我一个有编制的干部,把老百姓往蝴蝶堆里送,像话吗?”
  “给我站住!”盛灵渊低喝一声,竟隐约带了怒意。

  宣玑眨眨眼:“怎么了,前辈,难道你知道这洞里有什么?”
  盛灵渊再次避而不答:“你既然忌惮那蝴蝶,就该明白,蝴蝶都不敢来的地方,不是什么好玩的,出去,我会想办法带你从这离开。”
  宣玑:“你想办法?你认识路?”

  “据我所知,巫人塚里有个祭坛,那有个机关,打开密道可以通往地面。”盛灵渊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和缓的语气,对宣玑说,“我刚才本来就想让白骨带我们去祭坛,不料走一半被这人坏事,但那祭坛应该就在不远处——听话,带人退出去,你身带真火,蝴蝶一时片刻近不了身。”

  他一开口,声音就像逼着宣玑的耳根扫出来的,低沉、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引诱意味,听着特别不像好东西。

  宣玑耳根一麻,眼神顿时恍惚了起来。

  为什么毕春生疯到那种地步,听了他一句“谁欺负你了”,还是差点委屈哭了。这个人似乎有种奇异的魔力,说出来的话像一张细密的网,轻轻巧巧地笼罩过来,让人有种错觉,好像自己被他全心全意地宠爱着,一切不与外人说的委屈、心酸、难过,都可以倾吐在这里。
  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往前迈的脚步。

  “这小妖年纪不大,天赋奇高,”盛灵渊唇齿温若春风,心肺冷如寒冰,盘算道,“先天灵物高傲,不愿同外族来往,子嗣通常很艰难,这样的小妖一般会被族人保护得很好,不会让他在人世间滚得灰头土脸。他自称族长,想必是族中出了变故,从小没人照顾。”

  “前面连蝴蝶都不敢去,危机重重,你还带着个凡人,怎么应付得来?”小妖缺爱,他就给宠爱,盛灵渊叹了口气,故意在和缓的语气里带了几分宠溺意味,“这样莽撞,族中长辈竟也敢放你出来,太让人操心了。”

  宣玑被他一句话捋的,整个人都乖顺了起来,犹豫了一下,他把挂在山羊胡身上的重剑摘了下来,揪起山羊胡的领子,将人往手里一拖,撒娇似的咕嘟了一句:“那好吧。”
  说着,他依言转向来路,梦游似的往回走。

  他们进来的洞口已经亮如白昼,洞口爬满了镜花水月蝶,蝴蝶不敢追进来,只能拥在一起,意意思思地往里试探,宣玑却仿佛全然看不见那些要命的虫子,一步一步往蝴蝶的包围圈里走。
  “跟我走,”盛灵渊轻声引诱他,“我不会害你。”

  蝴蝶身上的荧光已经照亮了宣玑的脸,映出他那一双对不准焦距的眼。
  盛灵渊无声地笑了起来:“乖……”
  他话音没落,跻身的重剑上,暴虐的火光呼啸着喷了出去。盛灵渊的眼睛瞬间被晃得生疼,那重剑朝洞口一剑劈下,把万千蝴蝶烧了个火树银花、焦香扑鼻。

  “前辈,你什么时候说话算过话,还不会害我,”宣玑笑了一声,烧完蝴蝶,他就迈大步直朝着洞里走去,“你不会害我一次吧?”
  盛灵渊:“……”
  “连地上在地下,我看你也有好几千岁了吧?这道德修养跟不上啊,睁眼说瞎话,都不带脸红的。”宣玑摇头晃脑地说着,用剑尖在地上轻轻地磕了磕,“您脸红了吗?”

  重剑碰在坚硬的石板上,“呛啷”一声,回音袅袅,前面似乎有一个很空旷的地方。

  宣玑一手拎人,一手拎剑,两个重物,他拎得满不在乎,好像根本不费劲,脚步轻快地往回音处走去。一边走他,嘴还不闲着,絮絮叨叨地试图教育大魔头:“你来都来了,那我也得给你科普一下我们当代人的价值观。我们信奉平等和正义,正义先不说了,以你现阶段的道德水平来说,离你还有点遥远,咱俩聊聊平等——什么叫平等呢?就是一个喘气的活物,不管他是什么特能还是普通人、好人还是坏种,在我这,权利都是平等的。他要真的谋财害命了,那我出去得把他移送公安局,移送之前,我还是要一视同仁地保护他……”
  大魔头可能是被他气完犊子了,没了声音。

  “……你们古代人帝王将相那一套已经过时了,明白吗?你这个人政治非常不正确,我……”宣玑没完没了的话音陡然一顿,他看清了眼前的地方,“我……三舅老爷的……”

  他顺着狭窄的山洞来到了那宽阔的地方,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水潭,死水,不知为什么没有干,四壁山崖上长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藤蔓植物,上面结满了小小的花苞,像一个个的小灯泡,发着微光。

  而就在宣玑走进来的一瞬间,那些诡异的花苞就跟迎宾似的,忽然同时绽开,山洞里就像开了灯一样,乳白色的光晕柔柔地落下来,比情人的目光还温暖,宣玑第一反应是屏住呼吸,并捂住那山羊胡的口鼻,以防未知的植物花粉有毒。
  他只有两只手,都用了,重剑自然就扔在了一边。

  重剑落地的声音惊动了水潭,潭水起了微澜,那些白花被金铁声惊动,又齐刷刷地由白转红,继而萎缩,化成液体,鲜血似的顺着四壁流了下来,从四面八方流向那把剑——
22、第二十一章 ...

  宣玑也是走南闯北,参观过几家植物园的,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一言不合就血崩的奇葩,再要抢救已经来不及了。
  他这本命剑自从“离家出走”,命运就格外坎坷,被魔头“上身”就算了,反正那魔头看着挺讲卫生,说不定还香喷喷的。可要是再沾一身小白花的“大姨妈”,以后让他怎么把剑往后背里塞?
  一个男人的背需要背负这么多吗?

  那一瞬间,宣玑真有心把山羊胡这个大累赘就地扔了。可是作为一个被“五讲四美”灌输了好多年的青年,这条拎在手里的人命虽然臭烘烘的,他一时还真有点撂不下手。实在没手去捡剑,宣玑只好四肢并用,伸长了脚,用力把剑往天上一挑,然后他拎着山羊胡,追着剑飞了起来,打算用脚把剑夹住,省得它泡进“血汤”里。
  然而就在这时,那些鲜血似的花汁顺着四壁流到一半,突然无视地球引力,在半空中拐了个极不自然的弯,横着喷了出来。

  横飞的血色花汁在半空中织就了一道红霞,碰到宣玑的翅膀,旋即蒸发,化作飘渺的轻雾,结了层桃花瘴似的,几乎有点壮观。可不等宣玑赞叹,原本昏迷的山羊胡却突然惨叫挣动起来,只见几滴花汁溅到了他手上,山羊胡手上的皮肉就像碰到了强酸,当场被腐蚀出了几个触目惊心的黑点,把人活活疼醒了!
  花汁果然有毒!

  这么一晃神的工夫,不知道是宣玑的翅膀上的火烧得太旺还是什么缘故,周遭花汁蒸出的红雾越来越浓,山羊胡暴露在“雾气”中,皮肤开始溃烂,像个正被烈火焚身的火人。
  而那粉红的雾气飞快地上升到山洞顶,遇到冰冷的山岩后迅速凝结,继而下雨似的往下落。宣玑这鸟人,虽然不生产酸雨,但成了酸雨的搬运工!

  宣玑此时已经别无选择,只好先顾活人,再无暇去管他的剑。他用力蜷缩起双腿,巨大的双翅往身上一笼,形成了一个水火不侵的护盾,遮住自己和山羊胡。
  与此同时,方才被他用脚挑到半空的重剑伴随着“血雨腥风”,“咚”一声,正好落进了潭水中。

  潭水不深,重剑一落到里面,就磕到了底,宣玑从翅膀缝隙中往脚下看去,这才发现,原来潭水下有一个石台,三米见方的样子,刚好被水面没过,石台上有什么东西……
  下一刻,宣玑陡然睁大了眼睛——
  那石台上有一口开了盖的空棺材,他的剑就笔直地砸进了棺材里!

  还不等他追过去捡,一阵心悸飞掠过胸口,像一根钢锥捶进了心尖,寒冷、空洞与刺痛山呼海啸地涌上来。宣玑耳畔“喀嚓”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他一时竟然喘不上气来。
  血一样的花汁倾盆涌入潭水中,清澈的潭水转眼红得触目惊心——

  与此同时,遥远的赤渊深处祭坛中,巡逻的器灵们突然齐刷刷地停住脚步,刀一感觉到了什么,蓦然回头,望向祭坛,又一块石碑无端裂开了!
  器灵们纷纷落在开裂的石碑前,刀一小心翼翼地伸出腐烂的手,企图把裂缝的石头合在一起,不等他碰到,那石碑就一声轻响,在众器灵面前碎成了齑粉。紧接着,一道白光从碎裂的石碑中冲天而起,火/箭似的朝着东方飞去。

  器灵们面面相觑,冰冷的甲胄在风中瑟瑟地撞出细碎的声音,他们太老了,记忆已和各自的器身一般锈迹斑斑,想不起来这石碑破裂意味着什么,但……似乎是非常可怕的事。

  随着剑掉进水潭中的盛灵渊觉得自己的七窍都被糊住了,感官变得异常麻木,心跳变得异常有存在感,像是有什么东西想要突出薄薄的心肌,穿胸而过。盛灵渊不想知道那是什么,有那么一时片刻,他心里无端生出畏惧,希望那些血一样的水可以凝成茧,把他裹在其中,让他闭目塞听,一直躲到地老天荒。
  可是……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并没有方寸之地能供他躲藏。
  安眠、喘息、休憩……于他,全是妄念。
  他的记忆像被惊醒的怪兽,睁开眼,朝他张开了血盆大口。

  重剑“嗡”地一声响起来,发出蜂鸣似的轻响,山洞随之震颤,四壁所有的花同时枯萎凋谢,水潭中以棺材为中心,搅起了一个凶险的漩涡,随即,水面竟一点一点下沉,像被棺材中的什么东西吸了进去。

  宣玑一身冷汗地从突如其来的心悸里缓过一口气来,愕然看见,潭水中的血色液体被棺材吸了个一干二净,潭水重新归于清澈时,棺材“水落石出”——
  那口空棺露出了水面,落在其中的剑不见了,一个……“人”坐在其中。
  宣玑一时拿不准该不该用“人”来称呼。

  山羊胡的白眼在眼眶里乱窜,昏死过去又吓醒,吊在半空中“死去活来”,马上就要疯了,就连宣玑也不由得汗毛倒竖。他以为自己近距离地参观过一次“天打雷劈、挫骨扬灰”,以后就能百无禁忌、平趟古今中外各种恐怖片了。
  可那“人”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因为那身体实在是不成个人形。

  棺材里分明是一具烧焦的残尸,头脚不分,没有尺寸的骨肉是完好的,腰椎已折,上下两半完全是被焦糊的烂肉勉强黏连。
  而那焦尸惨成这样,竟还能动!

  他身上的骨头“咯咯”作响,接着,“噗嗤”一声,一根根的白森森的骨捅穿了焦糊的皮囊,那些骨逡巡游动,自动寻觅着自己的位置,很快拼接出了一副修长的骨架,骨架上经脉血肉滋生……

  宣玑狠狠地打了个寒战,一瞬间,他觉得那皮肉一层一层地长,竟好像比被阴沉祭文一层一层地往下割还痛苦——他记得阴沉祭反噬时,那人魔一动不动地站在楼顶,一直含笑,直到灰飞烟灭。
  可是此时,“焦尸”却不停地挣扎,双手紧紧扒住了棺材,寸余厚的青铜棺被他活生生地捏变了形。
  像在无声的惨叫……因为声带和舌头还没长出来。

  光是在旁边看着,宣玑已经觉得自己全身都跟着灼痛起来,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足足有一刻钟的工夫,“焦尸”身上的骨肉才长全,紧接着,血淋淋的躯体上生出惨白的人皮,然后长发瀑布似的涌出来,盖住了整口棺材,那双紧紧抠在棺材上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下,发出一声轻响。
  手指苍白而修长,湿淋淋的,像洗练过千年的籽料白玉。

  这双手宣玑认识——前不久刚打过他。

  那被天打雷劈的魔头竟然从剑里出来了!

  此时,水潭的水面比一开始下降了将近两米,水面下的整个石台都暴露了出来,从高处往下看,那石台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纹路,纹路居然有两层,一层是阴刻在石头上的,宣玑从未见过,但依据经验判断,与其说是纹饰,更像是一种未知的文字。
  另一层是用颜料涂的,这个他眼熟——那是阴沉祭文。

  水面平静下来,宣玑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落在石台上,他踮着脚避开地面的诡异文字,听见了紊乱又急促的呼吸声。
  “呃……那个……”宣玑试探着开口问,“你……你活着吗?”

  棺材里的人似乎应声挣动了一下,但没回答。
  宣玑四下踅摸片刻,好不容易在棺材旁边找了块没有祭文的空地,把舌头都已经伸出来的山羊胡放在一边,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少了点什么。
  “等等,”宣玑想,“他妈的我剑呢?”

  宣玑回过神来,一串疑问从他脑子里排着队地往外挤。
  这是什么情况?
  魔头不是被千刀万剐天打雷劈了吗?哪来的身体?怎么就大变活人了?
  这些算细枝末节,可以先放一边,最关键的是——魔头“出来”了,他的剑呢?

  他的剑在被魔头“上身”之前,就像他身体的一部分,能随他心意而动,在被魔头上身之后,又让他患上了“人剑分离焦虑症”,离开一会就五脊六兽的。可是这会,他完全感应不到那把剑在哪,莫名其妙的分离焦虑也凭空蒸发了!

  宣玑一步跨到棺材旁边找剑,可还没等他动手翻,眼珠先被棺中人定住了。

  他在赤渊医院里跟盛灵渊你死我活地打了好一场架,当然认识。棺材里的人和那位是同一张面孔、同一副身材,甚至连发量也如出一辙,可他就是觉得这人和赤渊里的人魔哪里不同。

  赤渊医院里那位是在他眼皮底下灰飞烟灭的,吸尘器也回收不起那副身体。另一方面……赤渊医院的那个“盛灵渊”身上没有“活气”,让人觉得他不会疼、也没有喜怒哀乐的样子,就算是被雷劈成碎末,也只是让人觉得心惊胆战……就像看见雷劈到大树上那种心惊胆战。
  可是此时,棺材里的人却是“活”的,宣玑几乎能感觉到他的痛苦。

  他无声地伏在棺材里,可能是想把自己撑起来,嶙峋的肩胛骨像是要刺穿绷紧的皮,随着压抑的呼吸无声地颤抖。
  宣玑看清这个人的刹那,忽然被某种剧烈的情绪淹没了,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悲恸与欣喜若狂,两厢交织,他连灵魂都随之颤抖。像绵亘了数千年的遗恨终于了结,又像是在无边黑夜里困了不知多久,终于窥见一线曙光。
  他有生以来,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喜悲,灵魂出窍似的,宣玑足足愣了半晌,几乎落下泪来,不由自主地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棺材里的人白得像一千年没见过太阳,乌发如墨,一行触目惊心的血迹干涸在他的侧脸上,与泛红的眼角相连,似乎是一行血泪。强烈的颜色对比刺人眼,竟构成了某种让人震撼的冲击力。
  以及……
  他没穿衣服。

  等一下!
  宣玑倏地回过神来,从那莫名其妙的情绪里挣脱出来,他居然在直勾勾地盯着一个裸/男发呆,持续时间够用“流氓罪”把他逮起来两回了!

  “哎,那什么……我不、不不是故意的啊,你突然冒出来也不说一声……”宣玑连忙移开视线,而他方才看见的情景好像还粘在视网膜上,他使劲眨了眨眼,慌慌张张地在自己身上摸了摸,可能是想扒件衣服给人家救个急,结果发现爱莫能助——他外套和毛衣被出来进去的翅膀烧成了露背乞丐装,又没有穿秋裤的习惯,裤子扒下来,自己就得变成海尔兄弟,未免太舍己为人。

  “要不……那个……”宣玑眼珠乱转,胡言乱语道,“我把那山羊胡的衣服扒了给你?有点骚气你介意么?”
  盛灵渊没理他,一只手探出来搭在棺材边上,有气无力地招了招。

  那些方才开满“流血花”的枯藤就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彼此缠绕,仿照宣玑毛衣上的“双螺纹针”,编出了一条长袍,落在男人身上。
  盛灵渊却好像连一件衣服的重量都承受不了,整个人被落下来的袍子压得往下一沉,宣玑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他,伸到一半,又愣在原地,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这样的冲动。

  这时,他听见盛灵渊在喃喃地说着什么。
  宣玑屏住呼吸:“什么?”
  那人一字一顿,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颤抖的声音带着血气。
  “是谁……是谁开了他的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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