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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hiufun 于 2022-10-31 23:17 编辑

《烈火浇愁》作者:priest(重修版)
“在岩浆的浪尖上,有烧不完的余烬。”

古穿今,年下。

感谢老福特上“橙子绿呀绿”小盆宇的封面图=w=字写得敲美丽

内容标签: 强强 幻想空间 古穿今 都市异闻

搜索关键字:主角:盛灵渊,宣玑 ┃ 配角: ┃ 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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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一章 ...

  宣玑也是走南闯北,参观过几家植物园的,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一言不合就血崩的奇葩,再要抢救已经来不及了。
  他这本命剑自从“离家出走”,命运就格外坎坷,被魔头“上身”就算了,反正那魔头看着挺讲卫生,说不定还香喷喷的。可要是再沾一身小白花的“大姨妈”,以后让他怎么把剑往后背里塞?
  一个男人的背需要背负这么多吗?

  那一瞬间,宣玑真有心把山羊胡这个大累赘就地扔了。可是作为一个被“五讲四美”灌输了好多年的青年,这条拎在手里的人命虽然臭烘烘的,他一时还真有点撂不下手。实在没手去捡剑,宣玑只好四肢并用,伸长了脚,用力把剑往天上一挑,然后他拎着山羊胡,追着剑飞了起来,打算用脚把剑夹住,省得它泡进“血汤”里。
  然而就在这时,那些鲜血似的花汁顺着四壁流到一半,突然无视地球引力,在半空中拐了个极不自然的弯,横着喷了出来。

  横飞的血色花汁在半空中织就了一道红霞,碰到宣玑的翅膀,旋即蒸发,化作飘渺的轻雾,结了层桃花瘴似的,几乎有点壮观。可不等宣玑赞叹,原本昏迷的山羊胡却突然惨叫挣动起来,只见几滴花汁溅到了他手上,山羊胡手上的皮肉就像碰到了强酸,当场被腐蚀出了几个触目惊心的黑点,把人活活疼醒了!
  花汁果然有毒!

  这么一晃神的工夫,不知道是宣玑的翅膀上的火烧得太旺还是什么缘故,周遭花汁蒸出的红雾越来越浓,山羊胡暴露在“雾气”中,皮肤开始溃烂,像个正被烈火焚身的火人。
  而那粉红的雾气飞快地上升到山洞顶,遇到冰冷的山岩后迅速凝结,继而下雨似的往下落。宣玑这鸟人,虽然不生产酸雨,但成了酸雨的搬运工!

  宣玑此时已经别无选择,只好先顾活人,再无暇去管他的剑。他用力蜷缩起双腿,巨大的双翅往身上一笼,形成了一个水火不侵的护盾,遮住自己和山羊胡。
  与此同时,方才被他用脚挑到半空的重剑伴随着“血雨腥风”,“咚”一声,正好落进了潭水中。

  潭水不深,重剑一落到里面,就磕到了底,宣玑从翅膀缝隙中往脚下看去,这才发现,原来潭水下有一个石台,三米见方的样子,刚好被水面没过,石台上有什么东西……
  下一刻,宣玑陡然睁大了眼睛——
  那石台上有一口开了盖的空棺材,他的剑就笔直地砸进了棺材里!

  还不等他追过去捡,一阵心悸飞掠过胸口,像一根钢锥捶进了心尖,寒冷、空洞与刺痛山呼海啸地涌上来。宣玑耳畔“喀嚓”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他一时竟然喘不上气来。
  血一样的花汁倾盆涌入潭水中,清澈的潭水转眼红得触目惊心——

  与此同时,遥远的赤渊深处祭坛中,巡逻的器灵们突然齐刷刷地停住脚步,刀一感觉到了什么,蓦然回头,望向祭坛,又一块石碑无端裂开了!
  器灵们纷纷落在开裂的石碑前,刀一小心翼翼地伸出腐烂的手,企图把裂缝的石头合在一起,不等他碰到,那石碑就一声轻响,在众器灵面前碎成了齑粉。紧接着,一道白光从碎裂的石碑中冲天而起,火/箭似的朝着东方飞去。

  器灵们面面相觑,冰冷的甲胄在风中瑟瑟地撞出细碎的声音,他们太老了,记忆已和各自的器身一般锈迹斑斑,想不起来这石碑破裂意味着什么,但……似乎是非常可怕的事。

  随着剑掉进水潭中的盛灵渊觉得自己的七窍都被糊住了,感官变得异常麻木,心跳变得异常有存在感,像是有什么东西想要突出薄薄的心肌,穿胸而过。盛灵渊不想知道那是什么,有那么一时片刻,他心里无端生出畏惧,希望那些血一样的水可以凝成茧,把他裹在其中,让他闭目塞听,一直躲到地老天荒。
  可是……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并没有方寸之地能供他躲藏。
  安眠、喘息、休憩……于他,全是妄念。
  他的记忆像被惊醒的怪兽,睁开眼,朝他张开了血盆大口。

  重剑“嗡”地一声响起来,发出蜂鸣似的轻响,山洞随之震颤,四壁所有的花同时枯萎凋谢,水潭中以棺材为中心,搅起了一个凶险的漩涡,随即,水面竟一点一点下沉,像被棺材中的什么东西吸了进去。

  宣玑一身冷汗地从突如其来的心悸里缓过一口气来,愕然看见,潭水中的血色液体被棺材吸了个一干二净,潭水重新归于清澈时,棺材“水落石出”——
  那口空棺露出了水面,落在其中的剑不见了,一个……“人”坐在其中。
  宣玑一时拿不准该不该用“人”来称呼。

  山羊胡的白眼在眼眶里乱窜,昏死过去又吓醒,吊在半空中“死去活来”,马上就要疯了,就连宣玑也不由得汗毛倒竖。他以为自己近距离地参观过一次“天打雷劈、挫骨扬灰”,以后就能百无禁忌、平趟古今中外各种恐怖片了。
  可那“人”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因为那身体实在是不成个人形。

  棺材里分明是一具烧焦的残尸,头脚不分,没有尺寸的骨肉是完好的,腰椎已折,上下两半完全是被焦糊的烂肉勉强黏连。
  而那焦尸惨成这样,竟还能动!

  他身上的骨头“咯咯”作响,接着,“噗嗤”一声,一根根的白森森的骨捅穿了焦糊的皮囊,那些骨逡巡游动,自动寻觅着自己的位置,很快拼接出了一副修长的骨架,骨架上经脉血肉滋生……

  宣玑狠狠地打了个寒战,一瞬间,他觉得那皮肉一层一层地长,竟好像比被阴沉祭文一层一层地往下割还痛苦——他记得阴沉祭反噬时,那人魔一动不动地站在楼顶,一直含笑,直到灰飞烟灭。
  可是此时,“焦尸”却不停地挣扎,双手紧紧扒住了棺材,寸余厚的青铜棺被他活生生地捏变了形。
  像在无声的惨叫……因为声带和舌头还没长出来。

  光是在旁边看着,宣玑已经觉得自己全身都跟着灼痛起来,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足足有一刻钟的工夫,“焦尸”身上的骨肉才长全,紧接着,血淋淋的躯体上生出惨白的人皮,然后长发瀑布似的涌出来,盖住了整口棺材,那双紧紧抠在棺材上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下,发出一声轻响。
  手指苍白而修长,湿淋淋的,像洗练过千年的籽料白玉。

  这双手宣玑认识——前不久刚打过他。

  那被天打雷劈的魔头竟然从剑里出来了!

  此时,水潭的水面比一开始下降了将近两米,水面下的整个石台都暴露了出来,从高处往下看,那石台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纹路,纹路居然有两层,一层是阴刻在石头上的,宣玑从未见过,但依据经验判断,与其说是纹饰,更像是一种未知的文字。
  另一层是用颜料涂的,这个他眼熟——那是阴沉祭文。

  水面平静下来,宣玑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落在石台上,他踮着脚避开地面的诡异文字,听见了紊乱又急促的呼吸声。
  “呃……那个……”宣玑试探着开口问,“你……你活着吗?”

  棺材里的人似乎应声挣动了一下,但没回答。
  宣玑四下踅摸片刻,好不容易在棺材旁边找了块没有祭文的空地,把舌头都已经伸出来的山羊胡放在一边,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少了点什么。
  “等等,”宣玑想,“他妈的我剑呢?”

  宣玑回过神来,一串疑问从他脑子里排着队地往外挤。
  这是什么情况?
  魔头不是被千刀万剐天打雷劈了吗?哪来的身体?怎么就大变活人了?
  这些算细枝末节,可以先放一边,最关键的是——魔头“出来”了,他的剑呢?

  他的剑在被魔头“上身”之前,就像他身体的一部分,能随他心意而动,在被魔头上身之后,又让他患上了“人剑分离焦虑症”,离开一会就五脊六兽的。可是这会,他完全感应不到那把剑在哪,莫名其妙的分离焦虑也凭空蒸发了!

  宣玑一步跨到棺材旁边找剑,可还没等他动手翻,眼珠先被棺中人定住了。

  他在赤渊医院里跟盛灵渊你死我活地打了好一场架,当然认识。棺材里的人和那位是同一张面孔、同一副身材,甚至连发量也如出一辙,可他就是觉得这人和赤渊里的人魔哪里不同。

  赤渊医院里那位是在他眼皮底下灰飞烟灭的,吸尘器也回收不起那副身体。另一方面……赤渊医院的那个“盛灵渊”身上没有“活气”,让人觉得他不会疼、也没有喜怒哀乐的样子,就算是被雷劈成碎末,也只是让人觉得心惊胆战……就像看见雷劈到大树上那种心惊胆战。
  可是此时,棺材里的人却是“活”的,宣玑几乎能感觉到他的痛苦。

  他无声地伏在棺材里,可能是想把自己撑起来,嶙峋的肩胛骨像是要刺穿绷紧的皮,随着压抑的呼吸无声地颤抖。
  宣玑看清这个人的刹那,忽然被某种剧烈的情绪淹没了,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悲恸与欣喜若狂,两厢交织,他连灵魂都随之颤抖。像绵亘了数千年的遗恨终于了结,又像是在无边黑夜里困了不知多久,终于窥见一线曙光。
  他有生以来,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喜悲,灵魂出窍似的,宣玑足足愣了半晌,几乎落下泪来,不由自主地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棺材里的人白得像一千年没见过太阳,乌发如墨,一行触目惊心的血迹干涸在他的侧脸上,与泛红的眼角相连,似乎是一行血泪。强烈的颜色对比刺人眼,竟构成了某种让人震撼的冲击力。
  以及……
  他没穿衣服。

  等一下!
  宣玑倏地回过神来,从那莫名其妙的情绪里挣脱出来,他居然在直勾勾地盯着一个裸/男发呆,持续时间够用“流氓罪”把他逮起来两回了!

  “哎,那什么……我不、不不是故意的啊,你突然冒出来也不说一声……”宣玑连忙移开视线,而他方才看见的情景好像还粘在视网膜上,他使劲眨了眨眼,慌慌张张地在自己身上摸了摸,可能是想扒件衣服给人家救个急,结果发现爱莫能助——他外套和毛衣被出来进去的翅膀烧成了露背乞丐装,又没有穿秋裤的习惯,裤子扒下来,自己就得变成海尔兄弟,未免太舍己为人。

  “要不……那个……”宣玑眼珠乱转,胡言乱语道,“我把那山羊胡的衣服扒了给你?有点骚气你介意么?”
  盛灵渊没理他,一只手探出来搭在棺材边上,有气无力地招了招。

  那些方才开满“流血花”的枯藤就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彼此缠绕,仿照宣玑毛衣上的“双螺纹针”,编出了一条长袍,落在男人身上。
  盛灵渊却好像连一件衣服的重量都承受不了,整个人被落下来的袍子压得往下一沉,宣玑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他,伸到一半,又愣在原地,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这样的冲动。

  这时,他听见盛灵渊在喃喃地说着什么。
  宣玑屏住呼吸:“什么?”
  那人一字一顿,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颤抖的声音带着血气。
  “是谁……是谁开了他的棺……”
21、第二十章 ...

  黄局刚要伸手推门,落后他半步的肖征就快速赶上来:“我来。”

  肖征手上戴着一枚宽边素圈的戒指,里面刻着一圈符咒,戒指碰到门的时候,一线尖锐的白光飞快地从符文上闪过,门框“咯吱”响了一声,肖征眉目不惊地率先走进去,替黄局拉门,低声说:“您别碰这里的东西,‘蓬莱会议’上不安全。”

  黄局脸色凝重了些,却也不慌,拍了拍肖征的肩,他缓步走了进去——这是家老式宾馆的会议中心,一共三层,被人整租了下来,门口竖着个临时的牌子,上面写着“蓬莱文化艺术研讨会”。
  黄局带着肖征与几个外勤一走进去,大门就“咣当”一声,自动在他们身后合上了,门关上的瞬间,几个人就像一个猛子把头扎进水里,会议楼外面的声音瞬间完全听不见了。

  几个外勤警惕地把唯一的普通人黄局围在中间,肖征在前开路,他们身上异能监控器的警报灯不停地闪。忽然,开路的肖征脚步一顿,抬头看向楼梯口的一座石雕——石像本来是宾馆会议楼的装饰品,雕的是个衣袂翩翩的小仙女,只是石料廉价,看着有些发青。
  石头仙女就顶着一张青面獠牙的瓜子脸,戳在那搔首弄姿,脸上还给磕掉一块,也不知是要吓死谁。

  他们一靠近,石雕忽然动了,它“嘎啦”作响地转了半圈,从侧对转向面朝黄局他们,然后闹鬼似的朝他们滑了过去,眨眼就逼到了近前。黄局身边的外勤蓦地上前一步,挡在黄局面前,几乎和阴森的破相仙女贴了脸。
  肖征眼角一跳,怀疑对方是故意要给黄局这普通人一个下马威。

  黄局虽然是个不会喷水也不会放火的普通人,但能坐到这个位置上,却也不是等闲人,神色纹丝不动,抬手按住外勤肩膀,他客气地冲那石像颔首致意:“是传说中的‘玉婆婆’吗?”
  石像微微往后退了几厘米,张嘴说了人话:“黄局,久仰了——肖队……不对,应该叫肖主任了,还是那么精神。”
  肖征惜字如金地一点头,没吭声。
  “请跟我来。”石像深深地看了黄局一眼,拖着笨重的石身,往电梯方向滑去,“老朋友们都到了。”

  异控局是唯一一个特能人官方管理机构,但并非所有“特能”都是官方人士。

  由于特能人具有一定的遗传性,民间有不少特能家族和门派。他们家学渊源,从小受训,每个流派的绝招都不外传,其中不乏个人能力极强的特能高手。而这些有门有派的民间高手往往看不起所谓“官方”,也不愿意被官方管。
  官方看来,这些人则都是社会不安定因素,必要将其纳入监管。

  最后双方各自妥协了一步,同意成立“蓬莱会议”,作为各地民间特能人组织的自律组织,由各大民间特能势力的首领牵头,异控局也在其中占一个席位。

  石像带着异控局的人进了二楼的一间大会议室,那会议室可能还是上个世纪装修的:白墙,墙上挂着几张地图装饰画,两排颇为廉价的红棕色会议长桌,桌上除了保温杯就是搪瓷缸。
  与会人员们分列两排,不分男女,全都大佬气质十足——发际线往上、嘴角往下,“满腔才智藏不住,一团肚腩凸出来”。

  黄局和肖征他们一进门,大佬们就齐刷刷地转过头来,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黄局身上。

  虽然异控局有严苛的保密纪律,奈何纸里包不住火,消息还是插了翅膀一样,不多时就穿了出去。镜花水月蝶这桩大丑闻立刻震惊了全国的特能人圈子,风声泄露后,无数问询纷至沓来,蓬莱会议中除异控局之外的几位代表一致通过,紧急召开“蓬莱会议”,要问异控局要一个说法。

  一圈都坐满了人,只有两个位置空了出来,仿佛是特意给他们留的,肖征一眼看出来座次的文章——异控局是官方代表,蓬莱会议上理所当然坐主位,虽然以前老局长在的时候,主动把主位让给了一个年纪更长的前辈,那他也是坐在主位旁边的。
  可是此时给黄局安排的座位,不说是末席,也离主位有好几百里地了。

  这是什么意思?
  普通人低人一等?

  肖主任哪受过这种鸟气,眉头一拧,当场就要发作,旁边黄局却好像早预料到他要闹事似的,一把按住他,不动声色地冲他摇摇头。黄局朝主位的老太太打了招呼,若无其事地拉着肖征,到空出来的地方泰然坐下,好像丝毫没有留意到这些小动作。

  主位上坐着的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看着有六十来岁,个子不高,化淡妆,脖子上还讲究地歪系了条小丝巾,说话动作轻缓,仪态也异常端庄,有种旧式闺秀的气派。
  “小黄,是吧,”老太太慢悠悠地开了口,“我这老东西,应该就不用自我介绍了吧?”

  黄局:“玉婆婆。”

  玉婆婆是蓬莱会议的主持人,平时隐居在东北一带,大佬到已经没人知道她全名的地步了。虽然看着比黄局大不了两岁,但她一脸慈祥地喊黄局“小黄”,却连黄局本人都不敢觉得被冒犯,就连异控局的老局长也是要把主位让出来给她的。
  有人说她已经三百多岁了,还有人说不止三百,她得有将近一千岁,以前是“清平司”的旧人。

  “小肖比我上次见你时更内敛了,看见你们年轻人都长起来,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就放心啦。”玉婆婆对黄局是冷淡的客气,转向肖征的时候就亲切多了,像是跟自己家的孩子说话。
  肖征应了一声,没当真,毕竟玉婆婆见过的“浪”太多了,一浪接一浪,她哪来那么多心好放。

  果然,短暂的寒暄过后,就听玉婆婆话音一转:“大家都忙,我看咱们就开门见山吧,小肖啊,我看了你写的说明——怎么,你的意思是,局里只是内部自查,准备‘私了’吗?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觉得不给公众一个说法,合适吗?”

  肖征觉得相当不合适,特别是玉婆婆仿佛当黄局不存在,只跟他说话。
  特能人和普通人之间是有隔阂的,异控局作为官方组织,出于政治正确,不敢承认这种隔阂,民间高手们就肆无忌惮多了。
  就仿佛他们不是爹生娘养,九族之内皆特能,属于半仙一族似的。

  肖征是普通人家庭出身,对这种隐藏的居高临下态度非常看不惯,他脾气向来是又臭又硬,当场决定给脸不要,无视了玉婆婆,转头对黄局说:“对不起领导,是我文书工作做得不到位,没跟人家解释清楚。”
  黄局笑眯眯的,不以为忤:“不要紧,我们今天来,就是解释这事的。”

  玉婆婆涵养修炼得很到家,被小辈当场撅面子,和颜悦色的表情也纹丝不动。
  她没事人似的从旁边人手里接过一份打印的文件,戴上花镜:“贵局这份说明上说,‘考虑已经植入的镜花水月蝶不会造成进一步危害,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民众恐慌,维护社会稳定,所以决定尽可能安静地解决这件事’,你们怎么就知道蝴蝶不会在人和人之间传染?我可听说贵局东川分局的外勤最近有一多半没法上班。”

  肖征:“我们列明了理由……”
  “你们认为镜花水月蝶不会传染,这次会传染的这只才是意外事故,是,我看见了。”玉婆婆打断他,“可你说的这些都是推断。就算你推断得有道理,会传染的才是变异的蝴蝶,那你们又怎么就知道,没有第二只变异的蝴蝶呢?”

  这时,肖征桌上的手机震了,上面“罗翠翠”三个字上蹿下跳,他瞥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挂断了:“您的顾虑我们也认同,所以我们第一时间派人去了东川,正在争分夺秒地调查这次变异的蝴蝶的出处,相信很快能给大家一个……”

  玉婆婆再次温和地打断他:“那就是说你们现在也还不知道。”
  肖征眉心一攒。

  玉婆婆弯起眼睛,冲他笑了一下:“镜花水月蝶不说是活化石,可也差不多了,古卷失传太多,现如今谁敢说懂这东西?反正我是不敢的。就算贵局人才济济,有懂的能人,可以出来担保,说这回的蝴蝶传染事件是偶然,绝对没有第二只——那这跟我们要求第三方介入,彻查异控局有什么关系呢?贵局自老局长以下,层层徇私舞弊,利用危险公物伪造伤亡人数,铁证如山,我们不配得到个交代?”

  黄局在旁边插了一句:“玉婆婆,我不知道老局长涉事铁证如山的谣言是哪里传出来的,现在的证据并不足以给老局长定罪。那只是犯罪嫌疑人毕春生的一面之词,她甚至……“

  “反正你们说一面之词就一面之词咯,”玉婆婆左手边,一个穿着黑色中山装的老头叫了起来,老头语速相当快,声音尖锐刺耳,“叽嘹叽嘹”的,“哎,你们把门关起来,里面搞些什么事情,谁看得到啦?哦,到时候你们不知道从哪找个小瘪三往外一推,屎盆子么,都在他头上扣扣好,我们哪能晓得里头有什么门道啦?对不对,小王?”

  黄局无奈地冲那穿中山装的老头说:“您就是月德公吧,您好,我姓黄——是这样,我们这次负责自查的同志是个很有能力的同志,参与过阻止阴沉祭仪式,跟嫌疑人召唤出来的魔头对峙了好几个钟头,本人履历也很清白,以前不是异控局的,也不用担心他与涉案人员有利害关系……”

  玉婆婆慢条斯理地说:“黄局长,既然你们肯让‘履历清白’的新人调查,为什么不肯让更加公正清白的第三方调查?有什么区别么?”
  黑中山装的月德公和她一唱一和:“新人再清白,也从异控局领钞票嘛,查到了什么,还不得‘组织同意’?再说有多清白也未必吧!我听说这个人本来就是走后门进来的,刚考进来,莫名其妙地就成了科室主任,哦哟,了不起——满分一百他考两百五吧?你哪能知道他就不会徇私枉法的啦?”

  黄局只好说:“监管当然也……”
  “我们现在就是要讨论监管的问题呀!”黑中山装拍着桌子,“蓬莱会是你们要开的,那么好,我们来了,你们给我们盖一堆规章制度,派专人监视我们,我们也理解,配合政府工作嘛,现在你们自己出了问题,又不好监管啦?你们在永安坐办公室,风吹不着日晒不着,这次蝴蝶感染可是出现在我们家门口的!”

  这些民间大佬们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比如玉婆婆在东北,月德公控制东川一带。这回感染镜花水月蝶的男孩家,就在月德公的势力范围内。

  月德公这个人,据说是生于清朝末年,权力欲望旺盛,像条好斗的公狗,把面子看得比命还重。他座下门徒无数,东川分局在当地有点什么事,必须先去派人拜他的山头,否则寸步难行。他说到这,把本来就高的声调又抬高了八度:“我们每一家都要在总局派人成立监管小组,监督要互相监督的!”

  黄局苦笑道:“国家机关,不是我说成立什么就能成立什么……”
  “那么好了呀,我们谁也不要管谁了,井水不犯河水,以后地方上我们做什么,不要你们总局派人来审查。”
  会议桌上很快吵成了一团,黄局几次三番试图插话,根本插不进去。

  以前老局长在的时候,尚且压得住场面。现在老局长一去,局里又接连出事,肖征年轻,黄局是普通人,蓬莱会议上这些傲慢的老特能根本不把异控局当回事。肖征叹了口气,就在这时,他手机又响了,还是罗翠翠。

  肖主任做派强硬,难得用到“但愿”这个词,接起电话之前,他心里却想:“但愿善后科能有点好消息。”

  “主任啊,我得跟您汇报一件事啊……”罗翠翠那边带了点哭腔,“嘤嘤嗡嗡”地汇报了肖征期盼的“好消息”,“我们老大壮烈啦!被一堆骨头爪子拽进了一个黑洞里,一下就不见了!”
  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肖征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罗翠翠抽抽噎噎地问:“肖主任,我什么时候能调岗啊?”

  宣玑鼻子发痒,侧头打了个喷嚏,感觉有人在咒他。
  眼看他义无反顾地冲向那山洞,盛灵渊连忙叫住他:“慢着,你要干什么!”

  宣玑:“你没看见有蝴蝶追我吗……妈的,这话听着好衰。”
  “看见蝴蝶你跑什么?”盛灵渊事不关己道,“你天性属火,它们又不能在你身上寄生。”

  “他们能在这货身上寄生!”说话光景,宣玑已经风风火火地闯进了那山洞,他双脚一落地,背后翅膀立刻化作一片光点消失,顺手把山羊胡扔在地上,“哈喽,前辈,你是没注意到这还有一位会喘气的活物吗?臭烘烘的,还热乎着呢!”

  “此人招摇撞骗,不是善类,死活关你什么事?”盛灵渊语气带上了几分急促,“不要往前走了!”

  宣玑忽然心生疑惑,盛灵渊从来没用这种语速说过话,声调都有点不稳了。
  “前辈,”他故意拖长了声音,“听听您这话说的,觉悟多低!我一个有编制的干部,把老百姓往蝴蝶堆里送,像话吗?”
  “给我站住!”盛灵渊低喝一声,竟隐约带了怒意。

  宣玑眨眨眼:“怎么了,前辈,难道你知道这洞里有什么?”
  盛灵渊再次避而不答:“你既然忌惮那蝴蝶,就该明白,蝴蝶都不敢来的地方,不是什么好玩的,出去,我会想办法带你从这离开。”
  宣玑:“你想办法?你认识路?”

  “据我所知,巫人塚里有个祭坛,那有个机关,打开密道可以通往地面。”盛灵渊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和缓的语气,对宣玑说,“我刚才本来就想让白骨带我们去祭坛,不料走一半被这人坏事,但那祭坛应该就在不远处——听话,带人退出去,你身带真火,蝴蝶一时片刻近不了身。”

  他一开口,声音就像逼着宣玑的耳根扫出来的,低沉、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引诱意味,听着特别不像好东西。

  宣玑耳根一麻,眼神顿时恍惚了起来。

  为什么毕春生疯到那种地步,听了他一句“谁欺负你了”,还是差点委屈哭了。这个人似乎有种奇异的魔力,说出来的话像一张细密的网,轻轻巧巧地笼罩过来,让人有种错觉,好像自己被他全心全意地宠爱着,一切不与外人说的委屈、心酸、难过,都可以倾吐在这里。
  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往前迈的脚步。

  “这小妖年纪不大,天赋奇高,”盛灵渊唇齿温若春风,心肺冷如寒冰,盘算道,“先天灵物高傲,不愿同外族来往,子嗣通常很艰难,这样的小妖一般会被族人保护得很好,不会让他在人世间滚得灰头土脸。他自称族长,想必是族中出了变故,从小没人照顾。”

  “前面连蝴蝶都不敢去,危机重重,你还带着个凡人,怎么应付得来?”小妖缺爱,他就给宠爱,盛灵渊叹了口气,故意在和缓的语气里带了几分宠溺意味,“这样莽撞,族中长辈竟也敢放你出来,太让人操心了。”

  宣玑被他一句话捋的,整个人都乖顺了起来,犹豫了一下,他把挂在山羊胡身上的重剑摘了下来,揪起山羊胡的领子,将人往手里一拖,撒娇似的咕嘟了一句:“那好吧。”
  说着,他依言转向来路,梦游似的往回走。

  他们进来的洞口已经亮如白昼,洞口爬满了镜花水月蝶,蝴蝶不敢追进来,只能拥在一起,意意思思地往里试探,宣玑却仿佛全然看不见那些要命的虫子,一步一步往蝴蝶的包围圈里走。
  “跟我走,”盛灵渊轻声引诱他,“我不会害你。”

  蝴蝶身上的荧光已经照亮了宣玑的脸,映出他那一双对不准焦距的眼。
  盛灵渊无声地笑了起来:“乖……”
  他话音没落,跻身的重剑上,暴虐的火光呼啸着喷了出去。盛灵渊的眼睛瞬间被晃得生疼,那重剑朝洞口一剑劈下,把万千蝴蝶烧了个火树银花、焦香扑鼻。

  “前辈,你什么时候说话算过话,还不会害我,”宣玑笑了一声,烧完蝴蝶,他就迈大步直朝着洞里走去,“你不会害我一次吧?”
  盛灵渊:“……”
  “连地上在地下,我看你也有好几千岁了吧?这道德修养跟不上啊,睁眼说瞎话,都不带脸红的。”宣玑摇头晃脑地说着,用剑尖在地上轻轻地磕了磕,“您脸红了吗?”

  重剑碰在坚硬的石板上,“呛啷”一声,回音袅袅,前面似乎有一个很空旷的地方。

  宣玑一手拎人,一手拎剑,两个重物,他拎得满不在乎,好像根本不费劲,脚步轻快地往回音处走去。一边走他,嘴还不闲着,絮絮叨叨地试图教育大魔头:“你来都来了,那我也得给你科普一下我们当代人的价值观。我们信奉平等和正义,正义先不说了,以你现阶段的道德水平来说,离你还有点遥远,咱俩聊聊平等——什么叫平等呢?就是一个喘气的活物,不管他是什么特能还是普通人、好人还是坏种,在我这,权利都是平等的。他要真的谋财害命了,那我出去得把他移送公安局,移送之前,我还是要一视同仁地保护他……”
  大魔头可能是被他气完犊子了,没了声音。

  “……你们古代人帝王将相那一套已经过时了,明白吗?你这个人政治非常不正确,我……”宣玑没完没了的话音陡然一顿,他看清了眼前的地方,“我……三舅老爷的……”

  他顺着狭窄的山洞来到了那宽阔的地方,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水潭,死水,不知为什么没有干,四壁山崖上长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藤蔓植物,上面结满了小小的花苞,像一个个的小灯泡,发着微光。

  而就在宣玑走进来的一瞬间,那些诡异的花苞就跟迎宾似的,忽然同时绽开,山洞里就像开了灯一样,乳白色的光晕柔柔地落下来,比情人的目光还温暖,宣玑第一反应是屏住呼吸,并捂住那山羊胡的口鼻,以防未知的植物花粉有毒。
  他只有两只手,都用了,重剑自然就扔在了一边。

  重剑落地的声音惊动了水潭,潭水起了微澜,那些白花被金铁声惊动,又齐刷刷地由白转红,继而萎缩,化成液体,鲜血似的顺着四壁流了下来,从四面八方流向那把剑——
20、第十九章 ...

  要是有人说“我杀过人”,这人肯定是个杀人犯;要是有人说“我杀过三十六个人”,那这是个能上电视、成为法制节目主角的杀人犯。
  但要是有人说,“我杀过四万一千六百三十六个人”……那他恐怕是个沉迷游戏的网瘾少年。

  宣玑先是茫然地“啊”了一声,随后他的重点不自觉地跑偏了:“你连你自己是谁都忘了,记得住这么长的数?”
  这魔头生前怕不是个古代会计吧?

  盛灵渊没理他。
  宣玑又问:“还是你刚才想起了什么?”
  好一会,他听见剑里的人很含糊地“嗯”了一声。
  宣玑顿时好生扼腕:亏了!

  他感觉自己像个股市崩盘前夜高价满仓的大韭菜,这点踩得叫一个绿油油的背!刚才他能把魔头的脑子当搜索引擎用的时候,魔头连自己叫什么都想不起来,好,这会掉线了,那货居然说记忆在恢复了!
  不过……记忆正在恢复的人,脑子里现在肯定一团浆糊吧,是不是可以趁机占点便宜?

  “那个……陛下,”宣玑转着肚子里的贼心烂肺,见缝插针地试探,“你们那会战胜屠城,人头都得计算得这么精准吗?数学不好的还不能加入你们的队伍……这个巫人族是你们的敌人吗?”
  “不,”盛灵渊一时出神,果然没注意那小妖鸡零狗碎的试探,竟也没纠正“陛下”这个称呼,“巫人一直是我们的盟友,他们自认是人……你看那些骨头的形状,与人骨如出一辙。”
  这话信息量太大,宣玑瞳孔骤缩,电光石火间,他脑子炸开一样,闪过了无数念头。

  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巫人自认为是人,所以是盟友”?
  打仗不是人跟人打,难道是跟狗打?
  不……有一场战争确实不是人与人的战争——三千年前的九州大混战!

  大齐平皇帝名“钧”,普通史料记载,平帝在位时,西南少数民族壮大,边民与中原人民多有摩擦,平帝又不巧是个战争爱好者,那会没有“吃鸡”“农药”给他过瘾,于是脑子一热,他老人家决定带着两个成年的儿子御驾亲征。
  大军轰轰烈烈地赶赴赤渊地区,行动代号“第一次平渊之战”,结果让渊给平了。
  第一次平渊之战中死了一个皇帝、俩皇子、贵族与文武精英若干,一举断送了国祚,此后舆图焚、玉璧碎,皇后出逃,帝都沦陷。各地、各族没了依靠,只好纷纷自立,开始了长达二十多年的战乱。
  史称“大混战时期”。

  关于“西南少数民族”具体是什么族,史学界议论纷纷,提出了很多假说,但各有漏洞,毕竟三千年太久远了,太多的东西不可考,能保存下来的物证更是吉光片羽,搜遍全国,至今,连个展厅都凑不出来——因为有价值的文物大部分都在异控局的古修科,而且全带着封印。
  古修科有整整一个档案库,存放各种大混战时期的遗物,全都是异常能量物品。

  因为真相是,所谓“西南少数民族”根本就不是什么人的祖先,那是以赤渊大峡谷为界,和人族并立分治的非人族。
  1981年,异控局成功破解了赤渊外围地区一处法阵,在里面发现了一个山洞,洞中有具巨型鸟骨遗骸,光是骸骨就重达三百公斤。洞口有个石碑,刻的是“守墓者,毕方族焱明”。
  石碑上残留着雷火系异能,经谨慎检测对比,与骸骨上的异能残余匹配,石碑应该就是鸟自己刻的。

  也就是说,这具骨头属于一种智商极高,有相当文化水平的鸟,体态与传说中的“火神鸟毕方”非常像,古修科认为,这些非人族很可能就是民间故事中“妖”的原型。

  大混战,其实是历史上唯一一场由人类和非人类战争引起的浩劫。
  大混战时期终结于平帝的继任者,武帝盛潇。

  这位大齐武皇帝相传是平帝的遗腹子,出生于第一次平渊之战的那一年,生出来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不是逃亡就是流浪,在战乱中吃百家饭长大,后来以杀止杀,收拢人族各部,以一己之力镇压了乱舞的群魔,斩妖王、立界碑、设清平司,彪炳千秋。
  复国后,在其执政后期,武帝又露出异常冷血酷厉的一面,最后走向完全的疯狂……在赤渊跳崖自尽,因为尸骨无存,后世的武帝陵只是个衣冠冢。

  这个魔头是大混战时期出生的、尸身在赤渊、属于人族、姓国姓、对“陛下”这称呼习以为常……
  他……他难道竟然会是……

  宣玑激灵一下,不,等等,大混战时期到底有多少种族灰飞烟灭,至今已经不可考,依附于人族的盟友也很多,这其中不免有些部落崇拜中原人族文化,袭承人族制度。或者是不开化的古代先民供奉邪灵恶魔,招来这么一位对抗敌人,尊称其为“陛下”,也都有可能。
  总之不会是那一位!

  否则……这也太讽刺了,一手挽救人族危难的中兴之帝自己不是人——这算什么?
  天神只会作为牺牲,让群魔分而食之。能镇压群魔的,只有更凶狠的恶魔吗?

  宣玑干净利落地否定了自己的猜测,飞快地定了定神。
  他握着重剑,感觉到冷铁上传来的丝丝缕缕的阴寒气息,回忆起刚才盛灵渊教他说的那句巫人语言,虽然听不懂什么意思,但宣玑总觉得那语气非常温柔……就像一位远道而来的故人来访,弯腰对门口玩耍的孩子询问“带我去见你家大人好不好”。

  “巫人是什么人?”
  “巫人世代居于东川,信奉山川土地、万物有灵,无论风调雨顺、还是天灾连年,他们都生死不离故土,因为这一族自古认为人如草木,离了故土就是离开了自己的根,会招致灾祸。”盛灵渊不再强行说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他用回了自己的口音,可能是最近听得多了,宣玑听古语不像一开始那么吃力了,盛灵渊这么说话的时候,声音像就像是染上了来自时空彼岸的风霜意味,显得遥远、沧桑又肃穆,“巫人善‘咒’,你不是问我人面蝶出处么?人面蝶并非活物,那是一种咒术,是巫人的先圣用秘法炼制的,最早应该是在葬礼上用的。”

  “葬礼?”
  “嗯,巫人认为人面蝶能沟通阴阳,”盛灵渊轻声说,“有一些死者走得仓促,家人有时意难平,总觉得他有什么话没说完,便会请族里的大圣——就是主持年节祭祀的人——来家里,操持一场仪式。大圣把人面蝶放入死者口中,等上不到一天,死者就能重新睁眼,坐卧行走如常,同家人谈笑风生,把该见的人见了、该说的话说了,再由大圣取出人面蝶,送死者入土为安。”

  宣玑愣了愣:“我们一直以为这东西只是一种寄生虫……原来这么神奇吗?”
  “本来就是寄生虫,”盛灵渊凉薄地回答,“自古丧葬吊唁都是活人的痴心妄想,人死如灯灭,哪来那么多没完没了的鬼话?只是个仪式而已,就算是巫人族,万一死人财产分配起了争执,也是交给族中首领裁定,不会用人面蝶把死人‘叫起来’问问的。”

  宣玑:“……”
  人魔阁下无神论者的人设不崩。

  “东川……东川是块宝地,土地肥沃、物产丰富、灵气逼人,气候变化很大,有时阴晴雨雪流转,一日能经过四季,有秋月照春花、也有莲池映雪的奇景,连水都比别处甜些,因此也孕育了许多外面没有的奇珍异宝。”
  一人一剑跟在摇摇晃晃的山羊胡身后,宣玑越听越觉得奇怪——盛灵渊虽然语气淡淡的,但用词很斟酌,充满了怀念珍重的意味,就好像……在描述他自己的故乡。

  “所以遭人觊觎也是理所当然的。古往今来,但凡生灵起纷争,归根到底都是为了土里长什么那点事。”
  “所以他们也用蝴蝶保护自己,”宣玑说,“因为这蝴蝶除了能让死人‘复活’之外,还能寄生在活物身上,巫人族是不是有某种类似精神系的能力,可以控制蝴蝶,就像养蛊的人能让蛊虫听话一样?”

  盛灵渊嗤笑一声:“巫人族历史很长,咒术博大精深,人面蝶不过是雕虫小技,轮不到它保护族人。”
  宣玑听得心惊胆战,把异控局搅得人仰马翻的镜花水月蝶都是“雕虫小技”,那真正的咒术得厉害成什么样?

  “当年妖族大军过赤渊,人族便如地里的粟苗,躺着被人收割,无力反抗,一度被群妖亡国。后来能翻身,离不开隐世的巫人族。巫人族在最危难的时候,把本族咒术这种不传之秘献给了人族……因为他们觉得自己也是人,义不容辞。”
  “那照这么说,”宣玑奇怪地问,“巫人族好像应该是民族英雄那一挂的吧。就算你们那年代认字的人不多,文献传承困难,口口相传总有吧?怎么他们悄么声地就死绝了,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什么孩子话……你这小妖,到底吃什么长大的,当真一点宗族门户之见都没有吗?”盛灵渊先是轻笑了一声,随后不等宣玑回答,他又若有所思地说,“也是,你们现在都混成一团了,也没什么门户不门户了。”
  宣玑一头雾水:“嗯?”

  “他们觉得自己是人,可人并不觉得他们是同类啊。”
  宣玑一愣:“你是说……”

  “人面蝶……你们叫‘镜花水月’蝶,现如今提起来,不也是如临大敌、不寒而栗么?这在当年,不过是巫人咒术的冰山一角。我问你,如果是你,同舟共济完,你会相信巫人族毫无保留吗?你以己度人,觉得有这种隐秘力量的‘人’毫无野心,只愿意龟缩在东川一角、与世无争么?”
  宣玑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难以置信道:“等等,你的意思不会是说,巫人族之所以死绝了,不是战争中被敌人灭族,是被同盟陷害的!”

  盛灵渊用事不关己的语气说:“是啊,所以陷在这里,你要小心了。”
  宣玑心思急转:“要是那样,你在其中又是……”
  “什么角色”四个字还没说出来,就听地上的山羊胡发出一声惨叫。

  山羊胡好死不死,正好这时候醒了,一睁眼发现自己“梦游鬼境”,衣服里都是蹦蹦跳跳的大棒骨,好悬没当场吓死。他疯狂地在原地尥起了蹶子,一边哭一边甩身上的骨头,裤/裆立刻就湿了。
  宣玑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好骚……我说,这哥们儿是不是有点上火啊?”
  盛灵渊冷笑一声:“先担心你自己吧。”
  他话音刚落,地面就开始响起了细碎的“咯咯”声,由小及大,宣玑低头一看,只见所有的人骨都像被这一泡尿熏“醒”了一样,不断地震颤起来,那些头盖骨一边弹,一边转向宣玑,张开嘴。

  宣玑:“呃……突然这么万众瞩目,我还有点羞涩怎么办?不我说着玩的,怎么还真有荧光棒?”
  只见头盖骨嘴里飞出了无数小光点,森森的白骨堆上,浮起了一层妩媚的萤光,雾气似的,映得那些白骨线条柔和起来,仿佛是含笑的样子。
  那是无数只镜花水月蝶迎风举翼。

  “大爷的!”宣玑骂了一句,眼疾手快地俯冲下去,翅膀上猎猎的火倏地撞开那些可怕的鬼蝴蝶。他不想用手抓,拿重剑挑起了臭烘烘的山羊胡。
  盛灵渊:“……”
  这小鬼嫌命长了!

  可是那些鬼蝴蝶虽然怕火,却架不住数量多,烧死一批又围上来一批,荧光越来越亮,把这漆黑一片的巫人塚照得青天白日一样。宣玑本想要往上飞,可是飞了二十来米,他发现自己到顶了!
  这鬼地方不知是地道还是山洞,不知道出口在哪,四面八方都是镜花水月蝶。

  宣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突然,他余光瞥见一处漆黑的地方——那像是个山洞,蝴蝶都避开了它,于是黑得格外显眼。
  来不及多想,他挑着山羊胡,一头朝那山洞扎了进去。
19、第十八章 ...

  那倒霉重剑有好几十公斤,宣玑手被吸在上面,手腕被迫往一个方向卷,扭成了一个非常别扭的姿势,根本使不上劲。乌黑的火焰正面扑向他,剑还被几只白骨爪子卡着,他一时进退维谷。
  眼看形势不对,宣玑二话不说,翻脸认错:“前辈,刚才是我鬼迷心窍了,我混蛋王八蛋,你看咱俩先一致对外怎么样?”

  盛灵渊温和有礼好说话,回答:“善。”
  “善”完,他俩一个继续企图折剑,一个继续拉人垫背,有着高度一致的默契,实在是相见恨晚的一对坏胚。

  白骨爪子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也不知道什么来头,血气冲天,一看就是厉害角色。但这二位一个天打雷劈不眨眼,一个辟邪镇宅阳气重,各有各的神通,本来都不会太放在眼里。可惜,再强悍的战斗力也禁不住他俩内耗——冷冷的黑火焰贪婪地顺着剑暴涨,在盛灵渊有意传导下,迅速笼罩了宣玑全身。这时,那伸出白骨爪子的黑洞里发出强大的引力,一口将山羊胡、宣玑还有被困剑里的盛灵渊打包吸了进去。
  原地“啪嗒”一声,只落下宣玑折断了腕带的运动手表。

  近距离旁观的全过程的罗翠翠惊得眼珠乱滚,从他的角度看,宣玑就是连人再剑,硬要往白骨爪子里送,人家不接都不行,热切得活像往减肥孩子碗里扔五花肉的老父亲,终于如愿以偿地被抓走了!
  什么叫“身先士卒”,什么叫“义无反顾”,老罗感觉自己今天算是见识到了,他带着一身随风摇曳的绿萝枝芽,连滚带爬地扑上去,抢回了宣玑遗落的手表,热泪盈眶,哽咽道:“这得是烈士吧?这必须得是烈士啊!”

  “烈士”宣玑和他那血妈缺德的剑一起被拖到了一片漆黑中,脚下一空,他俩开始直线下坠。
  旁边山羊胡早已经把白眼翻到了脑后勺,不省人事了,摔下去的刹那,宣玑眼疾手快地揪住了山羊胡的领子,同时,他后背上一双巨大的双翼破衣而出。

  翅膀上跳跃着夺目的火光,划破了黑暗。

  盛灵渊猝不及防,被那双翅膀烫了眼,他的呼吸——如果还有呼吸的话——陡然一滞,目光黏在那对绚烂的翅膀上,脑子里一阵尖锐的刺痛,好像有人用钉锤凿穿了他的天灵盖。

  与此同时,宣玑耳畔,盛灵渊所有的声音突然消失,他还没来得及高兴,手里的重剑就陡然滚烫起来,手心居然传来了灼痛感!
  宣玑是不怕火的,他天天自己做饭的时候拿手试油温和火温,长这么大没尝到过“烫”的滋味,一时间根本没反应过来是灼痛,还以为手掌心被什么扎破了。随即,那把剑好像突然变了质,密度直逼中子星,直接将他往下坠去——剑柄还黏在他手上!

  下坠的力量根本无法对抗,宣玑像个被蛛网缠住的蛾子,把翅膀扇成了电热扇也于事无补,硬是给剑拽了下去共沉沦。
  他只好一边在心里问候盛灵渊的祖宗十八代,一边将巨大的翅膀裹在身上。

  “轰”一下,宣玑好像一颗拖着火尾巴的扫把星,重重地捶在地面上。柔韧的翅膀将他弹了起来,原地又滚出十几米,宣玑只觉得后背一对肩胛骨像是要粉碎,疼得他直不起腰来。翅膀倏地消失,上身连毛衣再外套,一起成了漆黑的露背乞丐装。他眼前金星乱飞,好悬没背过气去,半天才缓过来,发现他的手终于成功摆脱了剑柄,剑和大魔头落在他脚边,里面的魔头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晕了,无声无息的,连想法也没有。
  山羊胡在他旁边一动不动,宣玑连忙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还好,有气。他这才松了口气,活动了一下手脚,检查自己身上有没有摔断的地方。

  这一动,他听见脚下传来一声脆响。
  嗯?把什么踩碎了?
  宣玑迟疑着打了个指响,手指尖弹出了一颗圆滚滚的小火苗,往下一照——
  “卧槽!”
  他一跃而起,才缩回去的翅膀又展开,把他双脚离地地悬在了半空。

  翅膀上灼灼的火光照亮了地面,只见这鬼地方空间不知有多大,火光所及之处,满地都是人骨。一眼望不到头,白骨互相交叠着,一层压着一层,不见实地。大大小小的骷髅统一抬头望天,从宣玑的角度看,他们就像集体盯着自己这唯一的活物,黑洞洞的眼眶被火光照出了森森的冷光。

  “前辈……喂?哈喽,前辈,您还健在吗?”宣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嗓子有些发干,一伸手,重剑从地上浮起来,还带起了一打依依不舍的白骨。
  他吃一堑长一智,怕盛灵渊再使坏,没有伸手抓剑柄,手离着剑十公分远,让它虚虚地悬在身边:“你说句话,这鬼地方太瘆人的……喂喂?”

  重剑好半天没动静,就在宣玑怀疑这鬼地方信号不好的时候,他才听见盛灵渊说:“不要吵……”
  他的声音变远了,像是隔着什么。
  宣玑心想:“等等,我好像听不见他在想什么了?”
  盛灵渊那边毫无反应,坐实了他的猜测,两人识海深处,盛灵渊构建的那扇门也不见了。

  盛灵渊此时无暇管这些,他很冷,宣玑那双翅膀上有暖融融的火光落下,烤得他更冷了,如堕冰窟。
  他想不起跟这翅膀有关的一切,只是无端觉得熟悉……那翅膀居然让他恐惧。

  真是奇怪,他一个生死无畏的亡命徒,难道还会怕什么吗?
  盛灵渊实在想不起来,在满地白骨的注视下,他的头疼得要炸开。很多尘封的记忆迫不及待地想要破土而出,不分前因后果地拥塞在那里,惨叫、哀嚎、狂呼……还有人尖锐地嘶吼:“你在哪?你这个骗子,你在哪!”
  那声音撕心裂肺,字字如荆似棘,从他耳畔抽过,像是要撕扯下血肉才甘心。

  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伸过来,试探着握住了剑柄。那手五指修长,虽然不像少年人那样单薄瘦削,也谈不上有多宽厚,不太靠得住的样子,但手心干燥温暖,充斥着生机和活气,轻轻一握,就把盛灵渊拉回了现实。
  嘶吼和惨叫声蓦地远了,盛灵渊耳畔一清。听见那小妖的声音:“哎,咱俩那破‘心电感应’好像断开了,你感觉到了吗?”
  盛灵渊:“……唔。”
  真的。

  他侧耳听了听,果然听不见宣玑在想什么了,但与此同时,饮血的渴望又意意思思地冒了出来。
  这让盛灵渊忽然隐约有了个猜测:“你小心不要把血流到我身上。”
  宣玑立刻反应过来:“你觉得刚才咱俩那样,是因为血?什么原理?”

  盛灵渊没作声,望向了脚下的尸山骨海。
  宣玑在两面三刀这方面可能是个熟练工,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大喇喇地对盛灵渊提议:“前辈你看,虽然你坑了我,但我也坑了你,所以就算扯平吧,我原谅你了。”
  盛灵渊嘲讽道:“尊驾真是宽宏大量。”

  “好说,”宣玑扑腾着翅膀往上飞了一点,“既然主要矛盾没了,咱俩现在又一起落难,这鬼地方也不知道是哪……咱俩重新建交呗,你觉得怎么样?”

  盛灵渊觉得挺好,反正他俩在背信弃义方面默契十足,遇到事说撕就撕,谁也不用觉得对不起谁,相处得轻松愉快。
  “我知道这是哪。”盛灵渊说,“屏息。”
  宣玑:“啊?为……”
  “嘘,还没听见?”

  宣玑激灵一下,随着盛灵渊的话屏息凝神片刻,他听见了窃窃私语——就像是一间能容纳千人的大礼堂里,一小撮人凑在一起“嗡嗡”地低声说什么的音量。
  同时,他发现被他扔在白骨丛中的山羊胡动了。
  “那孙子好像站起来了。”宣玑对盛灵渊说着,却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往上飞了一点。

  火光落在山羊胡脸上,山羊胡翻着白眼,头往一边歪着,明显还晕着。提线木偶似的,山羊胡僵硬地迈开腿,在原地乱蹦了几下,发出“咯咯”一声孩子似的调皮窃笑。
  他宽松的外衣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宣玑目不转睛地盯着,见山羊胡一边走一边手舞足蹈,舞着舞着,动作大了,袖口滑出了一小截白骨,那截白骨不甘心地在地上蹦跶了两下,又重新顺着他的裤腿钻了进去!
  衣服底下操纵他动作的都是白骨!

  宣玑:“这是什么鬼……”
  “这里是巫人塚。”盛灵渊轻轻地说。

  不知是不是宣玑的错觉,他从那魔头声音里听出了一点虚弱。
  “什么?这万人坑是什么塚?”

  “巫人,没听过么?”盛灵渊沉默了一会,片刻后,低声说,“原来……千秋之后,连他们的名字也没人记得了。”
  宣玑微微一皱眉,他在自家那堆破烂竹简上看到过“东川巫人书”几个字,就是从那上面找到了关于“人魔”的记载。
  东川……巫人——所以巫人不是个门派,而是个真实存在过的种族?
  少数民族的祖先吗?

  宣玑:“我历史不太好,你说的‘巫人’是……”
  盛灵渊说了一句宣玑从来没听过的语言。
  宣玑:“嗯?”
  “这是巫人语。”盛灵渊说,“你学给他们听。”

  宣玑犹豫了一下,回忆着盛灵渊的语气,把那句绕口的“咕噜”声跟底下的白骨学了一遍。
  盛灵渊奇道:“你不问问是什么意思,怎么忽然信我了?”
  宣玑厚颜无耻地说:“唉,我这人就是比较单纯,不爱多想。”
  盛灵渊听了这番鬼话,嗤笑一声,懒得嘲讽。

  他俩短暂的“心意相通”后,大概多了一些互相理解。本质上,他俩属于一路货色,想事的角度其实也都差不多,虽然你死我活时都不心软,但没有利害关系的时候,一个会甜言蜜语哄人哭,一个会明察秋毫逗人笑,都十分擅长构建和谐友好的氛围。这会既然已经听不见彼此心音了,他俩主要矛盾没了,一时半会不那么急着要除掉对方。盛灵渊想从剑里出来,还得靠宣玑想办法,除非他想一直被困在剑里,在这万人坑里被白骨们当标枪玩,不然实在没必要在这害剑主人。

  山羊胡身上的白骨“听”了这句不怎么标准的巫人语,缓缓地转向宣玑,“看”了他一眼,继而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
  盛灵渊:“跟上。”
  宣玑:“这是去哪?”
  “你不是问我人面蝶的出处么?”盛灵渊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出处就是这里。”

  宣玑心头一跳,连忙跟上,随着摇摇晃晃的山羊胡飞出了几百米,脚下仍然到处都是白骨,没有到头的意思,他忍不住问:“这里头到底有多少尸体啊?”
  盛灵渊:“四万一千六百三十六具。”
  “……啊?”宣玑好一会才咂舌道,“不是,这胳膊腿乱飞的,你怎么知道的,数脑袋吗?”
  “我当然知道,”盛灵渊淡淡地说,“这是我亲手杀的。”
18、第十七章 ...

  “主任,总部那边把阴沉祭最后一个祭品季清晨的资料发过来了,”平倩如小心翼翼地端详了一下宣玑的脸色,总感觉他脸上布满了被命运扼住喉咙的悲苦麻木,“呃……您想听吗?”
  随时隐私不保的宣玑丧着脸:“说。”

  “季清晨,东川本地出生,高中时因打架斗殴被学校开除,之后在传销组织干过一阵,组织被公安机关取缔后,又在民俗店里打了一年零工,可能是在那受了启发,这个人后来开始沉迷‘玄学’,卖偏方、算命……什么都干过,积累了不少招摇撞骗的经验。这两年网络发达了,他一边在线上拍猎奇视频攒人气,一边在线下骗人。”
  还是个搞“互联网加”的江湖骗子。

  “你们年轻人可能不知道这些江湖骗子的套路,我给你们讲讲,”罗翠翠可能觉得自己方才在新领导面前嗷嗷叫着往后缩的样子不够英勇,急着刷存在感挽尊,见缝插针道,“首先,你得专门挑那种有钱有闲、爱胡思乱想、还有点迷信的人下手。”
  “您是说那个被镜花水月蝶感染的男孩吗?”杨潮加入讨论,“我记得他跟他妈过?”

  “那孩子父母离婚了,母子俩靠他爸给的抚养费生活,他妈没有正式工作,除了打麻将,就是一天到晚盯着孩子,”平倩如低头翻了翻资料,“不过孩子他爸是做生意的,挺有钱,每月抚养费都给得很大方,娘儿俩也可以说是‘有闲不缺钱’。”
  罗翠翠说:“对,等把冤大头……哎不,这个受害人的背景调查清楚以后,第一步,就是让托儿去‘下套’,先准备一堆‘你们家几口人,都谁,最近有什么什么事’之类的词儿……”
  杨潮迟疑地问:“现在还有人上这种当,电视上不是天天科普吗?”

  “上当的傻子不看科普,再说还有后面的呢——第二步就是‘装神弄鬼’。先说你们家过去的事,你不信,怀疑是我调查的,好那我给你算将来。一般会说‘你这月有点偏财运’或者‘你这几天得留神,有小鬼给你下绊’之类的,十有八九能准。”罗翠翠唾沫横飞地说,“你比方说,理财到期,单位发奖金,股票赚钱,这都可以叫所谓‘偏财运’吧,被骗子盯上的都是有钱人,每个月有点额外收入很正常吧?再比如,碰上年底、季末学期末,不管上班的还是上学的,都忙,忙中出点小乱子难免,这可以解释成‘水逆’,当然也可以解释成‘小鬼下绊’。要是骗子实在倒霉,受害人正好没外快,也没有小乱子,那也好办,找个人往他家门口丢五块钱,或者指使几个小流氓给他扎个车胎什么的,也可以说应验了——到了这一步,本来有点信的人,就能信七八分了。”

  平倩如好学地问:“那怎么能让受害人全信?”

  老罗神神叨叨地冲她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不收钱。”
  “不收钱?”

  “对,不收钱,只要你免费,你说什么都有理,最后一步,就跟受害人说‘你某某时候会有血光之灾,我道行太浅,救不了你’,话不要说太明白,得含糊着来,比如‘你自己知道你得罪过谁’之类的,让受害人自己琢磨,然后在受害人第二次找上门来之前逃之夭夭。你一分钱不收,还跑了,受害人回去可不就越想越害怕,人害怕了,就没有理智啦。”

  杨潮揉了揉总是通红的鼻头:“那要是把受害人吓跑了,找别人求助呢?”
  “不会,江湖骗子都有地盘,一个地头上的互相都认识,想长期在这混,没人截这种胡,”宣玑接过话头,转头吩咐平倩如,“胖丫,你一会捏造个身份,到那小胡子的视频底下留言,就说……之前那帮上当的受害人什么症状来着?”

  “哦,他们自己说,像撒癔症,又像中邪,胡言乱语、疯疯癫癫的,自己心里清楚,但是好像被什么‘上身’了,控制不了身体,只能偶尔趁‘上身’的鬼累了,才有机会向家人递一点求救信息……不过除了最后那个男孩,求救信息都是用普通文字写的——主任,您说这些江湖骗子不会真的在用镜花水月蝶害人骗钱吧?”
  宣玑神色有些凝重。

  根据《千妖图鉴》上的记载,典型的被人面蝶寄生的宿主,并不是这种“鬼上身”的症状。

  蝴蝶一开始落在人身上,凡事都会模仿宿主,宿主心里想什么,蝴蝶就让身体做什么,所以一开始宿主感觉不到自己中枢神经系统经和身体的回路被切断了。几天以后,宿主会发现身体有一些不受控制的小动作,抽筋、哆嗦之类的,但一般人可能都会觉得自己只是太累了,不会太往心里去,直到蝴蝶神不知鬼不觉地完全控制宿主,然后它会在某一刻突然撤去伪装,不再遵从宿主本人的念头。宿主会突然“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毫无反抗余地被关在身体里,直到脑死亡。

  可那男孩身上的蝴蝶已经是变异品种了,怕就怕这些江湖骗子不知从哪弄来了镜花水月蝶卵,再胡搞瞎搞弄出个变异种,根本不知道这玩意有多可怕,拿着手/雷当摔炮。

  不过话说回来,《千妖图鉴》和那人魔都把蝴蝶称为“人面蝶”,图鉴上没写蝴蝶出处,那魔头会不会知道?
  宣玑的目光落在自己手头的重剑上,想把魔头从里面拉出来问问。
  他这念头刚一起,原本入定的盛灵渊突然识海巨震,他蓦地惊醒,神识险些受伤,耳边黄钟大吕似的响起一声“人面蝶出处是哪里”。

  盛灵渊耳畔“嗡”一声,那一瞬间,宣玑感觉他和剑里的魔头之间的联系重新续上,对方脑子里涌进了无数繁杂的记忆,有几个触目惊心的画面一闪而过——满地的尸体、男女老少,成千上万地摞在一起,所有死气沉沉的眼睛都在朝自己看。
  宣玑后脊蹿起一层凉意,但不等他看明白,那些杂乱的画面和思绪就又被压下去了。
  盛灵渊思绪再次沉寂下来,强行重新入定。

  “主任?”
  宣玑被平倩如一嗓子惊动:“嗯……啊?”
  平倩如非常善于察言观色,总觉得他脸上刚才闪过了一点震惊:“您是……还有别的指示吗?”
  宣玑摆摆手:“没了,大家忙去吧。”

  片刻后,一封“重金求助帖”悄无声息地挂在了季清晨永远不会再更新的视频下。
  季清晨那里是各路骗子和迷信爱好者扎堆的地方,钓鱼的帖子挂出去没多久,他们就收到了各种各样的私信回复。
  善后科的几个人分头检索收集各种信息,宣玑一边假装翻网页,一边缓缓地用指尖抚过剑身,想起方才那一幕,他心里隐约有了个猜测,决定做个实验。

  他盯住重剑,集中精力,心里念:“漂酿的人魔阁下,你喜不喜欢吃青椒呢?”【注】
  盛灵渊要是有实体,能让他给折腾走火入魔了——入定再次被强行打断,这回冲开他识海的不是声音了,是一股闻所未闻的植物味道,辛而古怪,满嘴草木腥气。

  宣玑立刻感觉到剑身冰冷了几度,澎湃的杀意扑面而来,他把脸藏在电脑屏幕后面,眼角的小痣浮了起来,露出个坏笑:“哟,看来是不喜欢。”
  盛灵渊自控力极强,迅速压住情绪:“你想怎样?”

  “新一轮谈判磋商。”
  “说。”

  宣玑翘起二郎腿:“你看,前辈,你可以不经我允许,随时开启解除入定状态,弄得我很不方便,我呢,因为是剑主,能不经你允许,随时把你从入定状态里撞出来,也会弄得你很不方便,你说这何必呢——咱们为什么不能约定一种让双方都舒服的相处方式呢?”
  盛灵渊:“比如?”

  “互相‘敲门’,大家都礼貌一点,先生。”宣玑说,“你保证每次入定和睁眼之前给我个信号,我保证有什么问题攒着一起问,不主动吵你,怎么样?”

  人魔阁下擅长花言巧语,假如从事电信诈骗行业,肯定业绩斐然。
  但刨除了表面功夫,本人居然并不喜欢多废话——宣玑话音刚落,还不等他开口商量怎样实现这个设想,就觉得心里一动,随即,他意识里出现了一道木门,朴素而优美,木门撑在石框上,两扇干干净净的门板,除了木头本身岁月横生的纹理外,没有过多的纹饰,也没有门环,门环的位置上镶了一对打磨得很光滑的石头。
  看起来像能敲响的样子。

  宣玑脑子里才冒出这个念头,就听见“叮”一声,仿佛银瓶轻撞,余音极长,从那门上镶的石头上传了出来。
  盛灵渊惜字如金道:“以此为号。”
  说完,两扇门板“啪”一下从里面自动合上了,代表盛灵渊用入定的方式隔离了两个人的联系。

  宣玑喜欢一切有设计感的东西,并且有收集癖——他书房里那一整柜子的手办可证。平时看见古董家具和老唱片店走不动路,为了他这堆鸡零狗碎,才咬着牙在寸土寸金的地方租了个两居室,过得穷困潦倒。
  一见这门,他心里就被什么击中了,着迷似的欣赏了很久,只恨别人放在他意识里的东西不能用手机拍下来。

  这个自称姓“盛”的人魔生前到底是做什么的?品味这么好。不过这门的设计不像是中原人民的风格,倒像是某个未知的少数民族。
  宣玑忽然抓心挠肝地好奇起“盛灵渊”的身份。

  这时,旁边平倩如打断了他的艺术品鉴赏:“主任,您看这条回复。”
  只见他们发的帖下面,有人发过来一个问题:“是上个月十号以后出现的症状吗?”
  “这是新注册的小号,”平倩如说,“上个月十号……不是咱们推断那个男孩感染蝴蝶的时间吗?”

  宣玑跟魔头达成了短期协议,思想暂时解放了,脑子也能转了,立刻收回注意力:“问他怎么知道的。”
  平倩如立刻依言回复,对方好一会发来条私信,没回答,还抛出了另一个问题:“你那中邪的亲戚住哪?”
  宣玑调出一张东川地图,在上面某个区域点了点,平倩如就回:“北小坝的。”

  宣玑他们说的这个“亲戚”不是凭空捏造的——借了个真人身份。这人是住在被感染男孩家附近的小混混,每天游手好闲,抢小孩零花钱,挺不是东西,曾经在男孩感染镜花水月蝶之后跟男孩发生过冲突,可能是抢钱的姿态勇猛,看上去颇为膘肥体键,不幸被蝴蝶选中成了宿主,目前已经被异控局秘密隔离了。

  对方这次回复得很快:“他是北小坝人,那认识这个小孩吗?”
  底下附了一张照片,正是那被感染男孩。

  双方你来我往地套了几轮话,让对方把他们编的假身份的各种信息都“套”了出去,宣玑他们这边基本也能确定,这是个知情人,知道得非常多,很可能就是季清晨那个不露面的托儿。
  末了,对方说:“我认识季老师,他最近出远门了,不在本地,临走留了点东西给我,可能是算到有缘的人要来找他帮忙,我可以给你们试试,但不一定能管用,得做好心理准备。”

  平倩如立刻敲字回复:“你要多少钱都行,只要有办法救人。”
  那边迟疑片刻,平倩如忙又在宣玑示意下补充了一句:“我们可以先给一半钱,到时候不管行不行,你都不用退,只要你能帮我们联系季老师就行。”
  他们人傻钱多,对方当然来得迅疾无比,平倩如刚说完给钱的事,那边就甩出了一个见面的时间地点,相当没有大师气质。
  宣玑:“走着!”

  飞机穿过云层,尾翼上的异控局徽章被阳光勾了一层金边——那是个两根树藤紧紧缠着一把剑的图案——呼啸着降落东川机场。
  当地分局的外勤都因为疑似感染镜花水月蝶,给隔离了,好在接待车和司机还是派得出来的,东川人民有钱,连公车的档次都比赤渊山沟那个经济欠发达地区高两级。

  汽车开上路,剑里人魔阁下大概要出来透口气,宣玑听见识海深处“叮”一下,立刻收拢思绪,做好准备。
  盛灵渊虽然没有良心,但真的挺有礼貌,只要不到翻脸杀人的那一步,这魔头一点也不吝啬自己的周到。“敲完门”,他还又颇有风度地等了一会,像是给宣玑留出收拾衣冠的时间,然后宣玑意识深处才有细微的杂音涌起——另一个意识从入定状态中“醒”了过来。

  盛灵渊并不是出来“透气”的,他不至于连这一会都坐不住,辟谷高手闭关入定,十天半月是常有的事,只是一到东川,莫名其妙的,他忽然杂念丛生,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

  此地……他以前曾来过么?
  想不起来了。

  东川是个大城市,路桥庞杂,高楼林立。仲秋又正是本地旅游旺季,此时可谓是车水马龙、游人如潮,条条大路堵成狗。

  他们随着车流一起走走停停,挪到市区时已经临近傍晚,跟一辆拉着夕阳红旅游团的中巴车齐头并肩,盛灵渊透过竖在车窗边的剑身往外看,就见一帮戴着小橙帽的中老年人嘹亮地冲他齐唱:“从无畏惧,绝不屈服,英勇战斗,直——到把反动派消灭干净!”
  盛灵渊:“……”
  这是什么鬼地方,怎么能喧闹成这样?

  挪了大约半个小时,总算挪到了一个路口,旅游中巴拐弯,盛灵渊的视野忽然开阔起来,一眼看见了东川城郊。那里远山如黛、凝云不流,山下星星点点的灯光渐起,涌上了半山腰,又化在岚霭之间。
  宣玑太阳穴无端一跳,感觉到剑里的人魔心里闪过一个画面——巨大的梨花树下,落花如雪,几个面孔模糊的小孩从树上往下跳,很远的地方传来几句听不懂的歌谣……

  那场景一纵即逝,盛灵渊意识到自己思绪泄露,立刻凝神摒除杂念。
  宣玑心里却没来由地浮起了一个旋律,正好接上了方才的歌谣。
  剑里的盛灵渊一愣:“你怎么知道这首歌?”

  “耳熟,”宣玑挠了挠脸,“可能在哪听过吧……有的商店喜欢放小众歌——这是什么?”
  盛灵渊那边没声音了,不知道是不记得还是不想回答,宣玑感觉到他专心致志地张望着窗外风景,放空了思绪,并缺德地开始在自己脑子里单曲循环。

  等他们来到和犯罪嫌疑人的约定地点时,宣玑的脑子已经被洗得只剩下这首外语歌了。

  他们准备钓鱼收网的地方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小公园,老罗开一辆面包,假装是发帖人,拉着杨潮。杨潮抗议无效后,暂时充当“中邪”的倒霉孩子,被里三层外三层地绑成了颗粽子,脸上化了个鼻青脸肿妆,营造出“中邪”的凄惨效果,盘在面包车后座。

  宣玑跟平倩如一起,坐在另一辆车里等。
  平倩如欲言又止地看着宣玑,也不知道,也不敢问——她们部门这位离奇的新主任正用笔记本电脑回放当天的新闻联播,认真得仿佛在做“只放一遍”的听力题,偶尔还要小声重复其中一两个词,像是在为扮演外国友人做准备。

  平倩如平生最怕别人的视线,小学三年级之后,就基本丧失了上课举手回答问题的能力,“钓鱼行动”这种事,她向来只能提供技术支持,唯恐宣主任临场加戏,再让她客串个角色。

  忽然,对讲机里传来“沙沙声”,罗翠翠汇报:“主任,有个人过来了。”
  宣玑“啪”地一下合上笔记本,他夜视力极好,老远就看见一个留山羊胡的中年男人,腰不直、背不挺,脚步虚浮,脸上挂着沉沉的病气,神色警惕又惊惧,鬼鬼祟祟地朝约定的地方走了过去。
  正在跟着广播学普通话的盛灵渊中途被搅扰,“咦”了一声:“好凶煞的血气。”

  “什么意思?”宣玑问,“这货难道还杀过人?”
  “不是,”盛灵渊透过车窗注视了片刻,“是从别的地方沾来的。”

  罗翠翠下车迎上去,跟山羊胡说了句什么。
  老罗一脸苦命相,扮演受害人家属得天独厚,山羊胡打量他片刻,迟疑着点点头,又指了指旁边的车,意思是想看看那“中邪”的人。

  老罗连忙打开面包车的后面的车厢,把杨潮拿出来给对方展览。
  面包车里光线昏暗,杨潮的造型到位,头顶上还仿佛飘着幽幽的一股怨气,可以说“中邪”中得相当诚意,可是宣玑却发现,车门拉开的一瞬间,那山羊胡甚至都没往车里看一眼,他的脚就往后挪了一步。

  等等……
  有什么不对劲,对方感觉出来了!

  宣玑当机立断:“抓住他!”
  罗翠翠应声一把抓住山羊胡的胳膊:“大师您要去哪啊,您别走啊!”
  山羊胡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掉头就跑,却被疯长的绿萝勾住脚踝,绊了个大马趴。还不等他仓皇爬起来,宣玑已经拦在了他面前,就在这时,那山羊胡身后突然凭空冒出了一个巨大的黑洞,里面伸出好几只白骨爪,一只扣住了山羊胡的脖子,其他的抓向宣玑。宣玑抬手架起重剑,重剑上火光灼灼,剑刃撞在白骨上,发出一声让人牙酸的轻响。

  那白骨的爪子不知道是什么邪物,接触的刹那,呛人的血气袭来,重剑上的火居然都被染黑了!
  危难时刻现真心,那一瞬间,温柔体贴的宣玑与和颜悦色的盛灵渊格外默契,同时撕破了和平条约。

  宣玑心说:“正好趁机弄死剑里的魔头!”
  盛灵渊想:“这小鬼要是能这么死了,岂不干净?”
  宣玑不管不顾地将重剑送进白骨爪中,与此同时,他感觉重剑另一端黏在自己手上一样,剑身迅速把血气传导过来,污浊的火就要反噬到他身上——

  这二位的友谊同盟如塑料,说裂就裂。
17、第十六章 ...

  剑里剑外的两位都愣了,从理论上说,本命剑不可能割伤自己——要不然宣玑每天把剑往后脊插,早就高位截瘫了。
  盛灵渊实在没想到,这个铁“鸡”跑了两步,居然还腾空而起了,他一时失神,剑刃碰到人皮肉的瞬间,对鲜血的渴望盖过了理智。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人手上皮薄血管多,重剑一下嵌进了宣玑手心,血流如注,血槽眨眼灌满了,旁边罗翠翠听见动静探头一看,“妈呀”一嗓子,吓得发了芽,惊慌失措的绿萝茎绕颈,他绿油油地叫道:“血!我的妈!好多血!快停车……不是,那个……快救命!”
  老罗把飞机喊得直颠簸,嘴里喊得有多热闹,人缩得有多快,生怕沾上血被人碰瓷似的。
  旁边平倩如慌得一跃而起,忘了解安全带,又被拽了回去,兜里巧克力和鱼皮豆滚得满地都是。只有杨潮还算镇定,放下书就要过来帮忙,然而刚走两步,这位喷嚏大魔怪就抽着鼻子仰面朝天,预备喷发。宣玑生怕伤口沾一堆鼻涕,连忙隔空谢绝了他的好意。

  重剑刃像长在了他手心里,贪婪地吮吸着他的血气。
  盛灵渊很有点“既来之,则安之”的脾气,既然割都割破了,索性将血吸了个痛快。他仿佛已经饥寒交迫许久,喝到了一碗滚烫的肉汤,哪怕嘴里给热汤烫掉一层皮,也舍不得撒嘴。越来越多的鲜血涌入剑身,他的神智瞬间清明了许多,视野倏地开阔,一瞬间,他甚至可以透过重剑,将整架小飞机舱内所有人与物都尽收眼底。

  在飞机“隆隆”的噪音里,宣玑耳边幻听似的浮起一声喟叹:“好鲜……”
  宣玑胳膊上的青筋暴跳,顾不上飞机上应该禁明火,另一只手蘸着血,飞快地在剑身上画了个复杂的符文,重剑随他心意烧了起来,“呛啷”一声从他手心脱落,那耳边的声音轻轻地闷哼一声,但像浑不在意这点攻击,哼完又低低地笑了起来。

  宣玑在火警响起来之前伸手一拢,将剑身上的火苗收回掌心,火光掠过,他在剑身反光处看见了一双温柔多情的眼睛,被火熏得发红,却仍是笑盈盈的,里头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温柔。
  平倩如终于摆脱了安全带,一阵风似地跑了过来。宣玑怕她碰到这把危险的剑,一脚踩住掉在地上的重剑,将它往座椅底下一摥,盛灵渊刚得了实惠,不在乎荣辱,随便他踩。

  “主任,没事吧主任?割哪了?”平倩如被一地的血吓了一跳,带着哭腔问,“大动脉吗?”
  宣玑无力道:“闺女,盼我点好行吗?”
  “等等,我们有急救箱,我这就给你找去,你你你再坚持一会啊。”平倩如慌手慌脚地跑了两步,又回头叫,“坚持一会!”
  “哎,”宣玑无奈地冲她一点头,“慢点,别摔了。”

  本命剑毕竟是本命剑,重剑一脱离手掌,他的伤口就开始自主愈合了,几句话的工夫,被割断的手筋已经开始自己修复,宣玑托着自己的伤手,目光落到座椅下露出一角的剑柄上,神色莫测。
  他沉默片刻,随后借着飞机的噪音,压低声音说:“你有点忘恩负义吧……这位‘陛下’?”

  宣玑开始怀疑自己的本命剑,是午休前从刀一给的那堆典籍里,翻到了“人魔”的相关记载——是从那本残破的《东川巫人书》里翻到的。上面说,人魔是“大能堕落,引天地魔气入肉身所成,即使肉身毁灭,若其执念再起,仍有重聚魔气、再临人世之患。人魔之名不可言、不可心念,不可惊扰”。

  简单说,别管一开始是什么,一旦从“人”到“人魔”,就变成了另一种的存在。原本的躯壳就好比一个装水的瓶子,瓶子碎了,水固然会洒,但在某些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洒了的液体仍有机会聚合在一起。
  理论上,人魔可以附在其他有灵性的东西上。

  宣玑不知道他的剑算不算“有灵性”,虽然它以前不声不响,从没表现出过能成精的潜质,但宣玑总觉得它不是死物。打从他有记忆开始,这把剑就一直陪着他,它好像能捕捉到他每一个细微的心念,甚至是那些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
  而人与剑之间这种玄妙的、密不可分的联系,在剑身被溅上魔血以后,突然消失了。
  剑身越来越冷,中午宣玑被肖征的电话惊醒的瞬间,有种强烈的感觉——好像那剑里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真正让他确准这把剑有问题,其实是那只镜花水月蝶。他靠近那只蝴蝶的时候,蝴蝶翅膀上的一对笑脸变了,一边变成了惊惧脸,一边变成了哭脸——惊惧好理解,他们都说他属火,火最辟邪,是这些东西的天然克星,蝴蝶看见他,大概就相当于看见一座大型火葬场。
  可那委屈的小哭脸又是怎么回事?
  如果这只蝴蝶除了格外长寿能生之外,没有额外进化出“蝶格分裂”的本事,那就只能是它当时感觉到了另一个人……或者说,另一个什么东西的存在。

  宣玑生于烈火,他的本命剑按理也该是诸邪退避的,不该有什么邪物能附在这上面。可如果是那个魔头……倒也不是不可能发生这种离奇的事,毕竟,连戒指都护着他。
  那魔头不顾阴沉祭反噬,杀毕春生的时候说了句话,当时只有离得最近的宣玑听见了。那话里有两个字眼让他很在意,一个是“朕”,一个是“尔等”。
  “等”似乎在暗示毕春生身后还有人,而“朕”这个自称,则透露了更多的信息。

  在大混战前——确切说,是第一次“平渊之战”以前,“朕”就是“我”的意思,理论上谁都可以用。后来平帝野心膨胀,开始征战赤渊,把这个字变成皇家专用。脱口这么说的人,要么生于平帝之前年代的人,要么是之后某一任的帝王,或者一些模仿中原人制度的少数民族首领【注】。而那魔头在赤渊医院的时候脱口说过“清平司”,清平司是齐平帝以前都是没有的,那是平帝之子、大齐武帝盛潇的原创机构,因此,魔头大概率是第二种情况。

  宣玑决定含糊其辞,先随便诈一下试试。
  不料他话音刚落,就听见耳边那沙哑的声音低低地笑起来:“那你打算让我怎么报恩呢?”
  这句话倒是没什么,后面还跟着一句更惊悚的——宣玑又听见那剑里的魔头说:“想诈我?这小鬼胆子倒不小。”

  宣玑脑子里空白了一瞬,随后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卧槽,他听得见我在想什么!”
  与此同时,剑里的盛灵渊显然“听”见了他这句粗口,也意识到了什么。
  这两位都属于城府千重、心眼奇多的类型,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被迫跟一个立场不明的陌生人“心意相通”。
  还通得不能再通!

  两人的反应相当一致,几乎同时,各自放空了大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上,截断所有思绪——宣玑开始专心致志地数罗翠翠头顶的毛,剑里的盛灵渊则默诵起了完全听不懂的古经。

  心机很深的人能控制自己的微表情,有些高手甚至能精确安排自己的肢体语言,可谁能控制住自己的脑子呢?
  罗翠翠同志的头发不禁数,宣玑很快数到了头,一个念头还是忍不住冒了出来:“见了鬼了,这都什么破事?”
  盛灵渊佶屈聱牙的古经念得越发咬牙切齿。

  宣玑的念头一发不可收拾:“异控局克我,年底不开我十四个月的月薪,这事没完。”
  盛灵渊转移注意力的经文虽然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听懂,但宣玑从发音上判断,他背重了一句,并且来回重复了三四遍,然后终于忍不住漏出一句:“阴沉祭文的始作俑者,我必将其千刀万剐。”

  宣玑心里一动:“所以阴沉祭文有始作俑者?毕春生真的只是台面上的一个傀儡?”
  他一个问题抛出去,盛灵渊那边同时冒出两个声音,一个是他说话时那种慢条斯理又游刃有余的语气,还伴随一声轻笑:“你猜。”
  另一个是冷冰冰的:“废话。”

  宣玑:“……”
  魔头前辈,你这样好精分啊。
  盛灵渊心口不一是本能反应,说完,他自己也反应过来了:“‘精分’是什么意思?”
  “‘精分’就是……”宣玑一时解释不清楚,心乱如麻,心里杂音响成一团,最后汇聚成一句,“崩溃了,什么破事儿。”

  飞机上谁也不知道,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平静中带着木然的宣主任和他的剑发生了脑内连环车祸。平倩如翻出了急救箱,一路小跑回来:“怎么样了?主任,我以前没用过这个急救箱,您知道怎么‘急’吗?”
  “你先给我一块湿纸巾。”宣玑把受伤的手抬起来给她看,方才血流如注的伤口已经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白印,“然后告诉我,地毯清理费局里给报销,是吧?”

  平倩如呆滞的看着他完好的手。
  宣玑:“不好意思啊,你来晚了,没能见到它最后一面。”

  特能世界就这点好,每个人的特能都不太一样,因此大家发现对方身上有一些匪夷所思的能力,大半也不会太吃惊。平倩如上一次跟这个新老大出差简直刻骨铭心——电闪雷鸣、冰火交加,还炸了俩大楼,相比之下,伤口会快速愈合都显得没那么骇人了,于是她只是震惊了片刻,就接受了这个设定,动手帮他一起清理血迹。

  宣玑借由机械性的擦洗工作放空大脑,盛灵渊则把经史子集来回车轱辘了好几遍,等把一地血收拾干净,俩人终于各自从兵荒马乱中冷静了一点。

  然后宣玑就发现他的“渴剑症”又犯了,强烈的焦灼感比之前还要来势汹汹,他就像是饿死鬼看见了馒头,瘾君子犯起了瘾,坐立不安,触碰本命剑的渴望压倒了一切理智。宣玑用非人的毅力坚持了五分钟,然后理智一溃千里,他双手把重剑从座椅下面“请”了出来,哆哆嗦嗦地开始“吸剑”。

  盛灵渊:“放肆!”
  宣玑避开剑刃,绝望地摩挲着冰冷的剑身:“我说前辈,咱俩这样你也不愿意吧,你有主意吗?”
  盛灵渊言简意赅:“放我出来。”
  宣玑:“你以为我不想吗?问题我连你是怎么进去的都不知道啊!”
  盛灵渊嘴上没说话,心里阴暗地想:“剑主死了,本命剑不攻自破。”
  宣玑强行忍住了用脸去贴剑身的冲动,自暴自弃道:“好的大佬,欢迎来杀。”

  盛灵渊从剑身里瞄着宣玑的颈动脉,声音很危险:“小妖,我寄生此剑中,假以时日必能控制剑身,你要不想哪天在梦里没了脑袋,最好还是碎剑。”
  宣玑叹了口气:“可我没这个本事啊。”

  他和他本命剑的“分离焦虑”不仅是一时不吸剑就受不了,脑子里都不能想碎剑的画面,一有这念头,他就浑身疼,好像是自己的□□被砸碎了一样。再说他这把剑水火不侵,可以融金断玉,就算他豁出去舍得,也真不知道怎么断。
  他俩这会被迫坦诚相见,隐瞒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都知道了自己和对方有几斤几两。盛灵渊发现这小妖果然和他猜的一样,毫无常识、狗屁不懂,宣玑发现大魔头自称“失忆”没什么水分,记忆真是一团迷雾,没有来龙,也没有去脉。
  两人互相探到了对方很浅薄的底,只好在飞机的引擎声里并肩一筹莫展。一边思考怎么弄死对方,一边又在这异样的默契中,升起了几分共患难的惺惺相惜。

  愁了一会,宣玑开始积极解决问题,他试图放下恩怨,跟心连心的大魔头谈判:“前辈,咱俩要不试试信息共享,那个……坦诚相见?我觉得吧,人生在世,事无不可对人言,您说对吧?”
  他话音没落,盛灵渊就听见这小妖心里不受控制地冒出一句:“才怪。”

  于是魔头也笑吟吟地口头回了一句:“不错,你说得有理。”
  连带着心里想的“放屁”一起,打包投递了回去。

  接下来,两位口蜜腹剑的飞快地用意念对骂了一轮,宣玑眼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充分发挥了当代社会人能屈能伸的光荣品质,迅速调整心态:“前辈,虽然咱俩都想给对方送终,但一时半会谁也做不到,是吧?你也不想这样毫无隐私啊。”
  盛灵渊没用解释,就根据上下文领悟了“隐私”是什么意思,沉默片刻,宣玑听见他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过了一堆闻所未闻的精神系术法,不等他“听”清,就听盛灵渊说:“心神合一,入定,或可摒除杂念。”
  宣玑:“……”
  盛灵渊:“你不会连入定是什么也不知道吧?”

  这种连玄幻小说作者都知道的常识,宣玑还是有的,他们族里的古书上详细讲了怎样入定。“入了定”的人,可以不吃不睡,不受外物干扰——道理他都懂,可现在是上班时间,他人在出差路上,一帮同事在讨论案情、等他布置任务,他在旁边闭眼打坐,像话吗?
  何况他也不会。

  盛灵渊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不会什么?”
  不会入定?
  那你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宣玑可能是身体有什么缺陷,他连冥想都学不会。以前在企业工作的时候,公司EAP请心理辅导师带员工做过“正/念”练习,很类似冥想,宣玑本来不怎么用指导,很容易就能进入那种“身心一体如明镜”的状态,可是每次最多一两分钟,他就会被没来由的恐惧和战栗感“惊醒”,就好像身上有个机关阻止他一样,试了两三次不成,他开始本能排斥这种活动,那以后也没参加过。

  “这倒有趣,我以前从未见过入不得定的人,果然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盛灵渊看见了他的记忆,随后又非常轻松地说,“无妨,我会就是了。”
  “等会儿,”宣玑喊住他,“前辈,你……您博闻强识,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入定多不方便啊。”

  盛灵渊单方面入定,确实能隔绝两人彼此窥探,这就相当于是在俩人意外打通的识海中间竖一道门,唯一的问题是,这门是一面“上锁”的——魔头想什么时候推开,就什么时候推开。
  盛灵渊的声音带上了笑意:“不会比现在更不方便了,就这么定了。”
  宣玑:“不行!我不同意,这不公平!”

  魔头笑出了声,一秒都没犹豫,眨眼光景,他那里就没有任何声音了,宣玑只能隐约听见本命剑里绵长而均匀的呼吸。
  混蛋!
  飞机把破裂的谈判连同尾气一起抛诸身后,朝东川飞去。
16、第十五章 ...

  异控局大厅被阴沉祭引来的雷劈得乱七八糟的,地面大厅到地上十层都封住了,正在装修。连地基树都给密不透风地围上了一圈保护钢板。
  宣玑只好绕路从停车场进去。

  总部大楼的地下六十层是“隔离室”,用于存放各种暂时不知道怎么处理的危险品,门口三道安检。

  宣玑剑不能离手,所以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随身携带了个大魔头进了总部。盛灵渊在剑里身不由己,被迫给安检仪扫了三次,快没脾气了。

  肖征打来电话的时候,人魔阁下正在重剑里闭目养神——本来没想闭,那小妖的竹简残片上有他熟悉的气息,他挺感兴趣,本来希望小妖把竹简摊开后,自己能有个合适的角度看几眼。谁知那不学无术的东西看了没两行就趴下了,睡了个鼻子眼乱飞。

  剑主同本命剑之间可能有什么联系,他这么一睡,浓浓的倦意很快从剑身上传过来,强逼着剑里的魔头也一起乖乖午休。
  肖征一通电话不但打断了宣玑的噩梦,也惊醒了剑里的人魔。醒来的瞬间,盛灵渊心里就一冷。因为这剑身就像个绝顶的温柔乡,太舒服了,他在里面休养这么片刻,识海竟已经平静了,难以忍受的凌迟后遗症也几乎完全消失。
  这剑身有蹊跷。

  盛灵渊厌恶看上去美好的东西。凡是不带来痛苦、甚至让他觉得舒适的东西,都会让他心生警惕,因为诱惑背后往往是陷阱。上一次被阴沉祭文唤醒,盛灵渊虽然迷迷糊糊的,没听懂召唤人在说什么,但那话里的怨毒和杀意是明明白白的,他大致能猜出是怎么回事。

  那么这回把他困在剑里的又会是谁?

  剑主小妖本人最可疑,虽然他一直像一无所知的样子,甚至把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都亮了出来,但卧榻之侧有一魔物阴灵,这种先天灵物真就一点感觉也没有么?
  他有什么目的?

  宣玑不知道自己正在被手中剑阴谋论着,他刚一进隔离区,还没来得及跟肖征打招呼,就看见几个人推着个低温仓飞快地从他身边经过。

  “这是谁?”
  “一个外勤,找那男孩的时候,他在第一线,”肖征大步迎上来,“接触过那男孩以后,好几个一线外勤都出现了类似‘突然转性’的症状,不过都体现在一些小事上,要不是镜花水月蝶这事闹得局里人心惶惶,这些症状可能就被忽略过去了,后果不堪设想——镜花水月蝶从感染到致人死亡,大约是十五到三十天,我们现在把这男孩近一个月接触过的所有人都秘密隔离了——你过来看。”

  肖征一边说,一边把宣玑领到了一个门上挂着“危险”标志的屋里,正中间有个里三层外三层的玻璃罩,罩子里有一只蝴蝶,非常袖珍,大概只有指腹大小。
  “这只蝴蝶是从那男孩身上取下来的,还活着。”

  玻璃罩上有个放大镜,方便观察,宣玑还没见过镜花水月蝶,于是凑过去。只见那蝴蝶身上闪烁着五彩的荧光,左右翅膀上各有一张小人脸,仔细看,那“人脸”居然还会动,先是一对笑脸,宣玑一靠近,“笑脸”就消失了,蝴蝶左半边翅膀上的脸变成了惊惧……而右半边的脸在哭。
  “我把蝴蝶吓哭了?”宣玑心里纳闷地想,“我有那么面目狰狞吗?”

  不等他看清,那蝴蝶翅膀就飞快扇动了起来,在玻璃罩子里乱飞,把四壁都撞了个遍,然后突然消失。
  宣玑下意识地往后一仰。
  “只是隐形了,放心,它跑不出封锁箱,还在里面。”肖征顿了顿,皱眉看了宣玑一眼,“不过一般镜花水月蝶只在寄生人体后才隐形,像这样在体外无缘无故隐形的情况以前没发生过,怎么它一见你就不正常?”

  “古有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宣玑摸了把脸,“怎么样肖主任,你看兄弟我这花容月貌,够不够让蝴蝶羞涩一小下?”
  肖征:“……”
  那八十多道雷怎么没把这玩意一块劈死呢?

  宣玑吊儿郎当地找了把椅子坐下:“这只蝴蝶和以前那些做过‘绝育’的有什么区别?”
  肖征打开笔记本电脑,放出一张放大的照片:“你看,左边这只,是从毕春生丈夫尸体上分离出来的蝴蝶,仔细看,蝴蝶腹部有三条黑色的纹路——右边这只就是你方才看见的,腹部什么都没有。根据史料记载,这些镜花水月蝶是被一些古代特能高手封存的,随着后代中特能人越来越少,保存这些危险物品力不从心,于是上交到了局里。我们猜测,古人最早封存蝴蝶卵的时候,可能对它们做过特殊处理,保证它们在感染人身后也不会在人群里传播。”

  宣玑:“这只特殊的蝴蝶传播途径是什么?”
  “现在看来,可能是接触传染。”
  “真棒,”宣玑打了个指响,干巴巴地说,“生化危机里的丧尸病毒还得抱着啃一口呢——你们检查过毕春生偷走的那罐蝴蝶卵吗?”
  “研究院正在模拟人体环境紧急孵化,测试那些蝴蝶有没有繁殖能力,”肖征说,“结果还没出。”

  “那个小胡子呢?最后一个祭品,他身上的蝴蝶怎么样?”
  “最后一个祭品季清晨被秘银爆头,他身上的蝴蝶也被秘银子弹一起打死了,没法确定。”
  “那麻烦了,”宣玑往后一靠,幽幽地说,“我现在不知道是该盼着检查出问题,还是查不出问题,如果证实了毕春生用的虫卵发生了变异,那么……那孩子身上的蝴蝶最好是她放的,不然就凉了。”

  肖征被他这午夜鬼故事的语气说得头皮发麻。

  “毕春生干的事有时限、有线索、有迹可寻,工作量大点不怕,但要是那孩子身上的蝴蝶是从别处传染来的,那……谁传给他的?在传给他之前,还传染过多少人?这玩意是不是有可能已经在人群里流行泛滥了——搞不好现在全人类,除了咱俩,都已经变成蝴蝶操纵的行尸走肉了……咱俩没准也是蝴蝶,只是不知道自己是,还在这玩‘警察抓贼’的过家家游戏呢,庄生晓梦迷蝴蝶啊老肖。”

  肖征脸都让他说绿了:“迷你个头,闭嘴!”

  “肖主任啊,让我们怀抱着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从理性的角度想一想,”宣玑慢吞吞地将话音一转,“这个世界上所有事都不是新鲜事,假如蝴蝶大规模感染事件可能发生,上下五千年,那么长的历史,肯定早发生过了,不可能等到现在摊在你头上,你又不是被选中的孩子。”
  “滚!”肖征先是横眉立目,随后又略微一皱眉,咂摸出了一点味道,“慢着,你什么意思?”

  宣玑说:“你有没有想过,对于镜花水月蝶这个物种来说,‘太监’才是正常的。”
  “你是说,这种蝴蝶可能不是有性生殖……”
  “我是说,这种蝴蝶根本不生殖。”

  肖征:“别扯淡,世界上怎么会有不生殖的动物……”
  “有啊,”宣玑杠道,“骡子不就是么?少爷,不事稼穑啊。”
  肖主任被他噎了一下。

  “我怀疑,这种蝴蝶跟骡子一样,都是老祖宗的‘智慧’——肖正直同志,你真觉得镜花水月蝶这玩意,会是天生地长的么?要真是那样,人脑和猪脑对寄生虫来说有什么区别,为什么这玩意只寄生在人身上?”
  肖征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的打了个寒战。

  宣玑隔空点了点肖征的胸口,含糊地一笑:“妖、魔、鬼、怪,哪一样歹毒得过人心啊。”

  他一边说话,一边用食指的指背在剑刃上来回蹭,手指灵巧又危险,好像在玩火。那把剑塞不回“鞘”里,于是就晾在外头,剑身显得厚重古朴,只有双刃收成两条锋利的线,上面擦不干净的血迹像个什么古老的图腾,平添了几分危险的气息。

  随着凌迟后遗症平复,盛灵渊的感觉也越来越敏锐,此时他已经能从剑刃上若有若无的触碰中,感觉到宣玑手指皮下血流的声音。大魔头很有蛰伏的耐性,也不怕别人摸,只是看着那一小段在皮下若隐若现的血管,一阵阔别了几千年的饥渴感突然涌了上来,让他几乎没法集中注意力听那两人说什么。
  他发现自己想喝血。

  盛灵渊定了定神,虽然记忆像个破败的口袋,空荡荡的没剩下什么,但他觉得自己以前应该没有这种胃口。他一时判断不出自己是单纯想喝血,还是只对这小妖的血感兴趣,细细地体味着那一阵一阵的焦灼,他觉得有点新鲜。

  这时宣玑仿佛察觉到了危险似的,手指倏地一缩,对肖主任说:“你还记得总局档案里,关于‘镜花水月蝶’的部分是怎么说的么?”
  不等肖征回答,他就自己背了出来:“‘镜花水月蝶’,寄生生物,一级危险,只寄生在人体。幼虫和卵可以长期休眠,一旦长成成虫,就不再具有寄生新宿主的能力,离开原宿主、或是原宿主死亡,成虫往往会在短时间内随之死亡,通常是一小时以内。”

  宣玑一指身后的玻璃封锁箱——他一走开,那小蝴蝶就又出现了,安安静静地伏在玻璃壁上:“你看看那位,从宿主身上拿下来几天了吧?我看它老人家身子骨还硬朗得很。”
  肖征从兜里甩出个鳄鱼皮的钱夹:“从现在开始,你每坚持说一分钟人话,我给你一百块钱。”

  江湖传言,说肖主任是个富二代,家里有矿,上班工作压根不是为钱,就是为了自我实现,传言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哎,没问题,爸爸!”宣玑对着五斗米,腰立刻软得柔若无骨,二话没有,整个人都端庄了起来,“感染镜花水月蝶的人之所以不容易被发现,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你想,如果蝴蝶脱离人体后能生存,还能在人体内繁殖,那会是什么场景?感染的人死以后,尸体七窍中会飞出一大帮五颜六色的小蝴蝶。父亲大人,咱可能已经看了无数场恐怖版《梁祝》现场了。”

  他话音刚落,一个穿着全套隔离服的研究员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肖主任,检验结果出来了!从毕春生家里搜出来的半罐虫卵都是没有繁殖能力的处理蝴蝶……”
  “那么问题来了,”宣玑磨蹭了一下自己的下巴,“东川的那个小男孩,到底有什么特别?”

  “我们排查了那男孩所有的社会关系,他跟异控局没有任何直接或间接的联系,这个事件里,跟他接触过的只有最后一个祭品季清晨,”肖征语速飞快地说,“季清晨没什么特殊的,也是毕春生救过的人,平时靠做视频和直播赚钱——不过做的不是什么正经直播,都是些哗众取宠的东西。哪有事故他往哪钻,夜路走多了,有时候也遇见‘真鬼’,他经历过的一起食人兽事件是毕春生处理的。”
  “他是最后一个祭品,‘没什么特殊的’本身就很特殊。”宣玑说,“这个小胡子在网上放了四十多个短视频,还有十几场直播,这几天我都翻了一遍……”

  肖征一愣,没想到宣玑看似吊儿郎当,工作居然做得这么细致,震惊地问:“你全看了?就这么几天的时间?”
  “对啊,”宣玑莫名其妙地一摊手,“零碎时间,顺手翻一翻——你平时不刷短视频吗?就……等车、洗澡、上厕所,吃饭……自己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没有‘吃播’,你拿什么下饭?”
  肖征:“……书。”
  宣玑也震惊了:“你有病吧?”

  网瘾青年和铁血老干部面面相觑,互相都觉得对方不可理喻。

  肖主任这会用得着他,只好暂时求同存异,问:“他的视频怎么了?”
  “这四十多个短视频里,大部分内容都是他给别人解决‘灵异问题’,神神叨叨的,一看就是江湖骗子套路,”宣玑说,“一拨人固定追随他,没事就给别人讲‘大师’是怎么救命的。”
  “托儿吗……他们管那叫什么,‘网络水军’?”

  “还真不一定,这些人叙述水平有高有低,每个人的故事都有自己独特的版本,如果是水军,水得太真情实感了。不过虽然版本不同,但他们讲的经历都大同小异——都是有一天在什么地方偶遇了一个大师,大师给算出有劫难,一开始不信,回去过了几天,果然‘被孤魂野鬼’上身,症状是‘脑子很清楚,但身体不受控制’,拼命发出求救信号,家人看不懂,最后还是大师来救命——怎么样,症状听着耳熟吗?”

  肖征沉思片刻:“你的意思是,这个季清晨可能之前就接触过镜花水月蝶,或者类似的东西。”
  宣玑眯起眼睛笑了起来,样子像个死没正形的花花公子,举起剑照了照自己的脸,然后看了一眼表,不客气地从肖主任钱包里抽了五百块钱。

  “五分二十秒,都是熟人,零头给你抹了。飞机准备吧,我这就去趟东川,带人过去查这个季清晨的祖宗八代。”宣玑把钱包还给肖征,当着研究员的面,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一笑,“放心。”

  肖征一滞,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放心,如果只有这么一起蝴蝶变异事件,只要查清楚了,就能把影响降到最低,不会闹大。
  不知为什么,肖征非但没有放心,反而觉得如鲠在喉。
  宣玑拎起重剑走了,剑里的人魔还在猜自己没听懂的词:“准备什么鸡?”

  异控局里因为自查的事,闹得人心惶惶,善后科官司缠身,更是恨不能自己不存在。
  宣玑一进办公室,就感觉自己是误闯了植物园——到处都是刚剪下来的绿萝叶,用塑料矿泉水瓶装着,贴墙角挂了一排。

  罗翠翠战战兢兢地解释:“领导,我一紧张,手指头和脚趾头就疯长,不受控制,不剪不行……那个,您今天有什么指示?”

  绿意盎然,当然是怪养眼的,但一想起其中一部分是顶破了老罗的袜子长出来的,宣玑就觉得整个办公室里充斥着迷之气味,他脚步一顿,已经迈进屋的腿又缩了回来:“罗翠翠,平倩如,还有……那个……算了,我都不熟。你俩再找个人,跟我走,出差去东川,其他同志麻烦不忙的时候收拾一下办公室哈。”

  善后科的员工管理手册上有一些很刻板的规定,比如出差团队人数不少于四人时,才能动用部门专机,为了节约成本。毕春生不在了,于是善后科一个穿连帽衫的小青年被临时喊出来凑数,三十分钟后,他跟宣玑、罗翠翠和平倩如一起上了飞机。
  “连帽衫”名叫杨潮,二十来岁,八字眉,脖子仿佛比正常人短一截,看着总像端肩,年纪轻轻就一脸愁苦,随身抱着一打书。

  “这是我们部门的小杨,”罗翠翠介绍说,“特别会背书,什么都知道,好多事您问他,比从总局调档还快。”
  杨潮刚要跟宣玑打招呼,张开嘴话没说一个字,先打了一串喷嚏,把五官喷得猪突狗进,好不热闹。

  宣玑:“那个……身体不舒服的同志别勉强啊,换个人来也一样。”
  “没事,主任,我鼻炎,一紧张焦虑什么的就容易犯病。”杨潮从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口罩戴上,瓮声瓮气地说,“我可以。”
  宣玑不太放心,觉得这位也不太靠得住的样子,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行吧,反正是凑数的,再不靠谱,也比召唤大魔头的强。

  “怎么出差还带本书?”
  “复习考研呢,”杨潮诚实地回答,“万一考上就得辞职,想多攒点钱,咱部门出差有津贴,还管饭,能省一天饭费,谢谢同事们给我机会。”
  宣玑听完他这番精打细算,无端想起了自己的银行卡余额,不由得悲从中来:“唉,那就走吧。”

  “羬羊。(注)”盛灵渊想,他从剑里“望”过去,正好杨潮往这边看了一眼,仿佛对上了剑的目光,他激灵一下,打了个差点把飞机喷起飞的大喷嚏,这让大魔头觉得挺有意思,“血脉稀薄至此,倒是敏锐。”

  这时,飞机广播开始提示起飞。
  盛灵渊还在想“起飞”是不是有什么隐含意的时候,飞机已经顺着跑道加速起来,随着“嗡嗡”的轰鸣声,离开地面,往天空拉去。
  没放好的重剑因惯性倒了下来,宣玑下意识地伸手一接,手掌正抵在剑刃上,这把从他脊背里拔/出来的剑一下划开了他的手,血顺着剑身血槽流了下去——
15、第十四章 ...

  神明庇佑不了世人,神明啊,已经烂在梨花树下了——题记。

  盛灵渊本以为自己受了大天雷劫,身碎神飞,这回好歹能安心长眠个万八千年了,没想到一个盹没打完,他又被二次惊醒。
  上一次他还有点“起床气”,这次干脆一回生二回熟,他木然得连脾气都懒得动了。

  阴沉祭的反噬实在太刻骨铭心,纵然他那受刑的肉/体已经灰飞烟灭,神识还在痛苦地颤抖不休,心念一动就是折磨。按理说他已经没有“尸”可诈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些小辈怎么就不能换个魔头参拜了?

  耳畔传来乱七八糟的敲锣打鼓声,里头还有个男的在那卖力地连吼再喘,不知叫唤些什么。盛灵渊耐着性子听了一会,一个字没听懂,越发头痛欲裂,心说:“何方妖孽在这哭坟?”

  这时,脚步声靠近,有人将他扶了起来。凌迟的剧痛还在他神识上逡巡不去,因此盛灵渊的感官很迟钝,好一会,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个人拿了一块不知道什么材质的布,正搓泥似的在他身上乱擦。

  盛灵渊倏地睁开“眼”,视野里撞进了一张靠得极近的脸,对方鼻尖几乎要贴到他身上,连睫毛都根根分明,勾勒出一双线条优美的凤眼,琥珀似的虹膜清透得不可思议……美中不足,是眼下挂着一对黑眼圈,很破坏气质。
  盛灵渊一愣,就见这人就往他身上哈了口气,又“噌噌噌”地一通抹,还嘀咕了一句:“怎么就擦不干净了?”

  盛灵渊:“……”
  放肆!

  他认出这是赤渊那个花招很多的小妖,不知道自己怎么落到了这货手里。只见那小妖一边嘟囔,一边退开了一点,盛灵渊这才发现自己的视角很奇怪……好像躺在人家怀里了。

  小妖身上换了件样式古怪的衣服,乳白色,不知是用什么毛料搓成细线织的,手工精细得不可思议。可见虽然流落人间,他的日子过得也颇为养尊处优,否则不会穿这么娇贵的衣服。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穿得像头羊,但那柔软的毛料蹭在身上,触感非常舒服,小妖的体温柔和地从衣服里透过来,暖烘烘的,盛灵渊无声喟叹,被千刀万剐的后遗症忽然舒缓了不少,神智也跟着清明了一些。
  他于是试着感觉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很微妙,他发现自己好像与周遭隔着一层什么似的,能“看见”,也能“听见”,但这些感觉不是来自五官。
  他这是……附在什么器具上了吗?

  “以前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啊,”那小妖——宣玑从旁边拿起了那种可以千里传音的小“扁盒”,盛灵渊听见他对那“盒子”吩咐道,“上网搜索‘怎么清理刀剑上的血迹’。”
  小盒子发出平平板板的女声,回答:“这里是,与‘怎么清理刀剑上的血迹’有关的网页。”

  “澡堂可以洗……什么鬼!哦,是游戏论坛。用丝巾擦……嘶,这不废话么?”宣玑皱眉,想了想也是,广大网友可能也没遇上过刀剑沾血擦不干净的灵异情况,于是又跟手机说,“上网搜索……呃,‘女生大姨妈弄到裤子上怎么洗’。”

  盛灵渊:“……”
  虽然没听懂,但直觉不是什么好话。

  这先天灵物的小妖属火,身上却至少有一件以上属金的法宝。
  虽然只短暂地交了一次手,但盛灵渊能感觉得出他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单论实力,比那些早已消失的上古大妖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奇怪的是,他修为却相当不怎么样——比如他一开始不想在凡人面前展露手段,就连剑也不敢取,还在很多地方缺少常识。他像个怀抱金山的无知幼童,空有一身蛮力,不知道怎么用。是因为在凡人堆里长大,缺少长辈教导的缘故吗?

  可要是那样,他这一身神鬼莫测的功力是哪来的?
  天生的?这到底是什么品种?

  盛灵渊心里一边转,一边觉得有点别扭,主要是那小鬼手太欠,一只手端着“小盒子”叽叽咕咕地连说再按,另一只手闲得没事,还应和着鼓点声在他身上瞎敲……敲也就算了,过了一会,他还跟着锣鼓声哼唧着唱了起来,原来是一个男的嘶吼,这会变成了俩人对嚎,这两位还没嚎在一个调上。

  “啧,”盛灵渊的思路被吵得乱七八糟,于是下了定论,“可能是驴。”
  这时,有什么东西“叮咚”一声,小驴崽子引吭高歌的雅兴被打断了。只见他扬声答应了一句,暂时饶过了盛灵渊的耳朵,起身走了。

  盛灵渊被他放在一边,感觉到自己身下是个类似床榻的东西,窄而长,软极了,一落入其中,立即便陷了下去,不知是个什么温柔乡。
  他心里一边称奇,一边趁机环顾这屋子。

  空间逼仄,主要是屋顶太低,方方正正的雪白屋顶看不见梁柱,棺材似的,不过也勉强够用,寻常人倒也不至于撞头。屋里光线很好,朝南一整面竟然没有墙,都是窗,窗前半掩了一条薄纱帘子,大片的阳光畅通无阻地闯进来,铺满了半个房间。窗上同先前那名叫“医院”的地方一样,也糊着奢侈的“晶石”,只是看着比医院还要干净透亮许多。

  屋顶正中间有个“圆盘”,盛灵渊猜这是照明用的,之前在“医院”里见过类似的,形状不大一样,但悬挂的位置差不多。周遭其他家具也都十分古怪,乍看挺寒酸,都是些不知名的糟木薄板糊的,可仔细一瞧,又好像个个都有玄机,倒让他不好妄下结论了。
  屋里不敢说一尘不染,但也绝不脏乱,收拾得很舒服……就是有点吵闹——墙角矮柜上有个方匣子,匣中转着一张黑乎乎的圆盘,不知是什么邪祟物件。就是那玩意里头有个男的在没完没了地鬼叫。

  这时,小妖领着个盛灵渊没见过的青年男子走进来,熟稔地招呼对方:“坐,喝什么?”
  来客长得颇为周正,穿着件藏青色的“长袍”,眉目之间似有郁结,盛灵渊仔细打量了他片刻,心想:“凡人,但好像有一点雷泽小兽(注)的味道。”

  他忽然心生恍惚,对了,那小妖说过,清平司已经销声匿迹近千年了,向来……那些混血半妖混迹人群,要是能留下后代,至今怕也就剩一点稀薄的血脉了。

  来的正是肖征,肖主任一脸筋疲力尽,进门差点被死亡重金属撞出中风来,痛苦地按住太阳穴,他说:“能让你那破音响收了神通吗?你们家邻居聋吧,这都不投诉……给我拿瓶水。”
  “工作日,大白天的,除了我这调休的,别人都不在家。”宣玑从冰箱里拎出一瓶矿泉水扔给他,又顺手把盛灵渊从沙发上移驾下来,戳在墙角。

  盛灵渊感觉自己附身的这器物足有半人多高,很有分量,跟地面碰撞的时候发出一声闷响。
  他心里忽然有了个模糊的猜测,宣玑一走开,里屋拐角处一面过分清楚的镜子就照了过来……
  果然。
  他有点头疼地想:“还真是小妖那把剑。”

  剑身三尺有余,厚重非常,盛灵渊记得这把剑是那小妖从后脊梁骨里抽出来的,应该是本命法宝,小妖看着像属火的,按理说,天生带着至烈阳气,当最与阴寒之物相克……
  而他自己就是至阴至寒之物。

  可这小妖的本命剑非但没有排斥他,倒像是小心地温养着他似的。
  奇怪。

  就在盛灵渊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宣玑翘着二郎腿坐下,顺手从茶几底下翻出一盘坚果,问肖征:“你这几天通宵加班?”

  “唔,毕春生的事大致清楚了。把镜花水月蝶透露给她的那个外勤都交代了,跟她自己说的对得上。我们的技术人员查了她的内网账号,发现她反复、多次地浏览过你前任巩成功参与过善后的案子,密切关注了所有职务在小队长以上、‘十五人红线’扣分没过半的人……包括我。”肖征是真渴了,形容颇为狼狈,说到这,他一口牛饮了半瓶矿泉水,把矿泉水瓶攥得“嘎吱”作响,“我们还调取了巩成功家附近的监控,毕春生跟踪了巩成功很久,不过那封举报信倒不一定是她写的——至少我们还没找到相关证据,举报信上很明确地说了巩成功索贿受贿的途径,我个人认为毕春生当时应该没来得及查这么清楚,否则她不一定还有理智写举报信,早就动手把巩成功千刀万剐了。”

  宣玑问:“所以她只是调查,没对巩成功下过手?”

  “没有,她没机会。巩成功虽然是普通人,但在善后科处理过不少人的记忆,自己的秘密又太多,一直很注意这方面——他身上二十四小时带着屏蔽类似精神攻击的仪器,而且不止一件。”肖征摇摇头,“镜花水月蝶这事她一直是又怀疑又不信,直到开了她父亲的颅才确定,那时候巩成功已经被秘密控制且陷入昏迷了。”

  “她用的虫卵是哪来的?”
  “就是三十年前巩成功偷的那一罐,我们从她家搜出来的,还剩小半罐。顺着她的行车记录仪,我们找到了几处房产——都是巩成功的,分别记在几个皮包公司名下。公司是别人代持的,很隐蔽,之前我们都不知道,应该是她跟踪调查出来的。其中一处近期报过失窃,警察去过,但因为没丢什么东西,也就不了了之。那处房产有个非常隐蔽的密室,里面有异常能量物存在过的痕迹,应该就是巩成功存蝴蝶卵的地方。现在唯一还不清楚的,就是她……到底从哪学来的阴沉祭。”

  宣玑抓了一把开心果,嗑一粒吃一粒,没接茬。
  其实还有个疑点,他不知道别人听见没有……可能听见了也觉得毕春生是胡言乱语吧,毕竟当时场面太混乱了。毕春生把魔头召唤出来以后,魔头一开始其实是不介意帮她报仇的,对这个召唤人还挺和颜悦色,后来突然翻脸,是听见毕春生说了“赤渊”俩字后。

  毕春生为什么会突然提到赤渊?
  她要对赤渊提的到底是什么要求,以至于精准地戳了大魔头的逆鳞,豁出去受天打雷劈也要毁约?

  “至于一些外勤人员伙同巩成功,利用镜花水月蝶瞒报伤亡人数的事,局里已经正式立案了。”
  宣玑回过神来,“啊”了一声。

  “理论上,这种自查案件善后科只是协助部门,不过这次的事算是祸起善后科……”
  “配合调查是吧,理解理解。”宣玑连连点头,反正他是新来的,这事跟他也没什么关系。

  停工调查那敢情好,拿钱还不用干活,等于给他放年假啊。
  宣玑美滋滋地说:“组织放心,我们一定立刻放下手头工作,全力配合。”

  “你配合个屁,有你什么事?”肖征暴躁地挥挥手,“黄局的意思是,自查这件事我牵头,但毕竟这个事牵涉太广,有外勤,有后勤,我也不见得就……就那么干净,所以最好有一个跟局里任何部门都没有什么利害关系的人来监督。”

  宣玑条件反射似的顺口拍领导马屁:“黄局想得周到,老领导就是有水平。”
  肖征:“他说的人就是你。”

  宣玑先是一愣,随后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
  他确实是凭本事自己考进异控局的,但要是说他凭本事当上的善后科主任,那是不要脸。

  他就是肖征招来帮忙调查善后科的外援——只是肖征也没想到,八竿子打不着的善后科,查来查去,会查到自己头上——但在不知道这些内情的外人看来,他俩是一伙的。

  局长让他去监督肖征,几个意思?坚信他革命意志坚定,大公无私吗?
  肖征低声说:“对,是你,我怕他不知道,特意跟他解释了你来局里工作,推荐人是我,可他还是……我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咱俩谁跟谁啊,你就别在我这装纯啦。”宣玑吐出开心果壳,“黄局的意思就四个字——‘不要闹大’。”

  肖征糟心地看了他一眼。
  “行吧,我问你,”宣玑说,“那蝴蝶的幼虫还是卵什么的,你们涉案外勤就这么把它们往人身上放,不怕它们在人群里蔓延吗?”
  “那不会,”肖征说,“局里收藏的那罐蝴蝶应该是经过特殊处理的,一旦寄生就停止繁殖,人的肉/体死了,蝴蝶也就跟着死了。”

  宣玑一摊手:“那不就得了,既然不传染,约等于没有社会危害,还查什么查?”
  肖征不是第一天认识他,预感此人即将现场表演“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额角青筋提前开始跳。

  果然,就听宣玑说:“被蝴蝶寄生的人好好的安居乐业,周围亲朋好友也都不知道,大家都安安稳稳地过踏实日子有什么不好?这事要是真拿到台面上一五一十地查,万一查出个万八千人被蝴蝶感染,你打算怎么办?全体抓回来,一人分配个火葬炉吗?老肖,异控局是维护社会安全稳定的机构,不是给社会制造恐慌的机构。就好比我们善后科,干的是擦屁股的活,不管面对一个多么污秽的屁股,也要用温柔的卫生纸……哪怕可能擦不太干净,也不能用砂纸磨出人命来啊。”
  他那舌头可能是有什么特异功能,一边上下翻飞地嗑坚果,一边字正腔圆地长篇大论,两样都不耽误。

  肖征以前就知道他是个没三观的混子,没想到他能这么没下限,差点被他这一番“擦屁股”的鬼话气出高血压,拍案而起,一把抢过他的果盘:“你说得这是人话吗?嗑什么嗑!鹦鹉啊你!”

  宣玑情绪稳定,没跟他一般见识:“‘十五人红线’是‘连坐制’,当年那些用蝴蝶瞒报死伤人数的,有些确实是出于私心,但我相信,肯定还有一些人是为了保护手下的兄弟们,现在要翻回去掘地三尺,就算有些人问心无愧——比如你——你们能知道自己的老上司用没用过吗?”
  他说到这,轻轻地撩起眼皮,似笑非笑的目光刺得肖征瞳孔一缩,“如果用过,那你怎么能证明自己这个既得利益者是不知情的?”

  肖征无言以对。
  他是真不明白黄局的意思吗?不可能的,肖主任在单位混了这么多年,哪怕为人耿直了一点,也不是大脑没沟的傻白甜。
  他只是不愿意想。

  宣玑是朋友,过命的交情,私下里说话不怕得罪他,三言两语,就剥开了他那层自欺欺人的伪君子皮。他的良心赤/身/裸/体地曝露于外,一时间无地自容。
  “那难道,就让活的人瞎活……死的人白死吗?”
  宣玑是个外温内冷的脾气,听了肖征茫然的这一句,他心里无动于衷地想:这不是常态么?

  用一碗毒鸡汤打发走了失魂落魄的肖主任,宣玑熟练地给自己做了个三菜一汤,吃饱喝足,他就抱着血迹怎么也擦不干净的本命剑钻进书房,把剑放旁边,然后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一个小盒,从里面取出了一小沓竹简的残片。
  这些竹简都是他从赤渊深处的古城里带出来的,据说是他的前辈们搜罗的古籍,因为保存不当,上面的保护符咒早已失效,竹简也烂得差不多了。

  对此,宣玑除了“家门不幸”之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前面三十五位前辈,但凡有一位不是败家懒鬼,也该知道把这些不易保存的东西抄录备份一下。
  这次回赤渊的收获只有这些,因为宣玑没能久留,一来是他刚上班没那么多假,再一个原因就是,他待得好好的,祭坛旁边一块石碑突然碎了——那石碑先是裂了条口,随后都不给他想办法修复一下的时间,就地碎成了渣。

  石碑崩碎的瞬间,宣玑第一反应不是“该给祖宗祭台搞搞装修了”,而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慌。
  他好像内分泌系统突然故障,明明什么事也没有,身体却大剂量地分泌了全套和“恐惧”有关的激素,心里有个声音在催他快跑,好像他要是再留在赤渊,就会有什么灭顶之灾。
  宣玑只来得及让刀一匆忙搜罗了一堆和“人魔”“本命剑”有关的古籍,就逃也似的跑了。

  回到永安已经三天,入职各种手续都办好了,部门管理制度,他也大概有数了。宣玑现在最迫切的需求,是弄明白怎么把本命剑上的血擦掉,把那玩意送回脊背——因为他发现,随着本命剑和他分开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开始没来由地坐立不安。

  从本命剑离开他脊梁骨到现在,不到三天两宿,宣玑已经到了不抱着那剑就心慌得睡不着觉的地步。如果睡着了不小心撒手,三秒之内他肯定惊醒——昨天夜里因为这个醒了二十多次,一闭眼就全是乱梦,再这么下去,他非得神经衰弱不可。

  “剑兄啊,”宣玑手指捋着剑身,借那冰凉的触感安定心神,“你到底有什么问题?”

  被他敲敲打打的盛灵渊懒得跟他一般见识,环顾这书房,他发现里面没什么正经东西,倒是一面墙上放了个大“水晶柜”,里面摆着成排的“雕塑小人偶”,长得还都差不多,没有灵力波动,显然都是凡品的玩具——他心想:这小鬼没断奶吧?

  宣玑撸剑“充了会儿电”,然后小心地把本命剑放在他的手办柜旁边,开始查资料。

  刀一虽然忠诚可靠,但年纪真的太大了,有时候糊里糊涂的,经常记不住事,宣玑怀疑他可能是把所有带“魔”字的东西都翻出来了,也不管是不是一本。
  古籍佶屈聱牙,不少字迹又模糊不清,本来就很难看懂,宣玑只好抱着字典苦读,连查再蒙,进度异常缓慢。

  “东川……巫人书……好像不是这个。”宣玑把那竹简放在一边,“《凝神祛魔经》……好像是教锻炼身体的,不挨着……《魔石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最近睡眠奇差,又刚吃饱……当然,可能本身确实也不是搞研究的料,宣玑伏案研究了一会,只觉得那些古籍上的字越来越模糊,眼皮越来越沉,一不小心,他就枕着字典迷糊了过去。

  周遭一片漆黑,宣玑大概知道自己在做梦,他心里一动,总觉得这种“清醒梦”是想提示他什么事,于是没有试图挣脱,只接着往前走,看自己会在梦里遇到什么。
  忽然,他撞在了什么东西上。宣玑手指一搓,一簇小火苗跳上指尖,他看见自己面前是一座巨大的铁门,门上贴着刺眼的红纸封条,红得很奇怪,莫名让他联想起自己那碎了的戒面。

  铁门表面凹凸不平,好像浮雕着什么。宣玑好奇地把火苗移近了一出凸痕,那铁门被火苗照亮,他蓦地悚然一惊——那根本不是浮雕,是一个清晰的手印!
  宣玑下意识地退了几步,抬头看去,只见整个铁门上布满了手印、脚印,还有不知道身体哪个部分撞出来的痕迹,就像……里面关着什么人,正反复用身体去撞门,企图破门而出!
  这时,铁门里传来“咣”一声巨响,宣玑手上的火苗剧烈地哆嗦了一下,灭了。

  黑暗中,□□撞击铁门的声音一下一下传出来,沉闷、疯狂,让人毛骨悚然。
  宣玑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然而奇异的,在这种巨大的恐惧笼罩下,那铁门就像个黑洞,探出诡异的引力,他非但没有掉头就跑,还控制不住想伸手去触碰。
  就在他的手快要触碰到铁门时,宣玑耳边响起一阵尖锐的铃声,刺眼的光冲进了可怕的梦境里,宣玑的意识迅速抽离。

  醒来的瞬间,他听见铁门撞击声里,隐约夹杂了一声痛极了似的呜咽:“陛下……”

  宣玑一身冷汗地睁开眼,脑子里空白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是自己手机在响,他揉着脸上被字典压出来的棱,吐出一口浊气:“肖主任啊,是想开了还是又有什么新指示……”
  “那个被寄生的男孩不对劲,”肖征打断他,“他身上的蝴蝶有感染性!”
14、第十三章 ...

  雷暴过后,赤渊大峡谷上笼罩着充足的臭氧,随着阴沉祭消散,几棵搅合得大峡谷鸡飞狗跳的变异树也无疾而终,像生命力透支似的,它们就地化作了几卷枯枝败叶,落花随了流水去。异控局还不敢放松,几支外勤小队仍在大峡谷里来回转着巡逻——这是宣玑从高处看见的,他人在半空。

  宣玑后背上那对在五雷轰动中保护过他的翅膀完全展开,翅展七八米,蜷起来足有一人多高。不过虽然庞大,却不显得太沉重,翅膀上面每一根翅羽都是火焰凝结的,随风而动,炽热的火将他周围的空气烤得滚烫,折叠了光影,看起来有种虚幻的轻盈感,像朵海市蜃楼里招摇而过的火烧云。
  反正赤渊上空不过飞机,连异控局的专机都得停在北边近百公里外,他也不怕被人看见。

  宣玑自称“放荡不羁爱自由”,是个“野生”的特能人,其实那是骗人的。
  特能人再边缘也是“人”,他不是。

  他说不好自己是个什么,所以阴沉祭召出来的魔头叫他“小妖”,他也没什么意见。

  他没有年幼过,也不会衰老,一出生就是这副面孔,似乎永远也不变样。他拿装了《千妖图鉴》的眼看众生,能看见众生的“门纲目科属种”,唯独照镜子看自己,白雾凝成的纸页里,总是一片没来没去的空白,上面孤零零的一行字:南明守火人。

  至于“守火人”是什么品种,是人是妖,进口的还是本地土特产……那没用的《千妖图鉴》一问三不知。

  十年前,他出山入世,正盯着壮观的盘山公路找不着北时,听见一声不祥的巨响。循声飞过去,他碰上了一起车祸——汽车爆胎,司机处理不当,从盘山路上翻了下去,宣玑赶在车爆炸前,把里面的人扒了出来。
  车上是一对父子,开车的是父亲,宣玑给他度了口气,后座的孩子没系安全带,来不及抢救,当场就死了。
  周围是荒山野岭,宣玑初来乍到,也不知道找谁救人,于是想起个秘法,叫“听尸”。“听尸”就是在人刚刚咽气的一两分钟内,把一根翅羽塞进尸体的耳朵里,翅羽化作一团火光钻进尸体脑中,他可以听见一部分死者生前的记忆,不过听见多少、听见什么内容,取决于死者意识消散前在想什么。

  一般死于事故的人,临死前会在极大恐惧中本能想求救,宣玑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从中找到怎么求救的线索。不料那少年可能是翻车时撞头撞寸了劲,人一下就过去了,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临死,他意识里只有一些漫无边际的日常琐事。

  宣玑一边茫然地给昏迷的父亲续命,一边半懂不懂地听了夭折少年苦苦留恋的人间事。
  那少年刚考上大学,出事故时,正要去外地的学校报到。
  家、学校,对未来的憧憬,与暗恋的女孩天各一方的惆怅,那些鲜活的青春一股脑地灌进了宣玑的耳朵,又在极短时间内,随着尸体渐渐变凉,风流云散。

  这时,昏迷的父亲短暂地睁了一下眼,因为失血过多,他在幻觉中把宣玑错认成了自己的孩子,紧紧地攥住宣玑的手,含含糊糊地,他反复念叨了几遍“不怕”,攥了宣玑一手的血。
  又黏又温热,像蛛网,把初入人世的宣玑卷到了红尘里。

  宣玑按着那父亲颠三倒四的指导,连猜再蒙地翻出父子俩身上的手机,鼓捣了半天,居然瞎猫碰死耗子地成功报了警。
  然后他安葬了少年的尸体,自己则用了一点小障眼法,取代了那少年的身份——不用完全改头换面,只是照着少年的打扮改改服饰气质,然后混淆人们的感官,认识原主的人会觉得他以前就长这样。

  “宣”是原主的姓,他一听就喜欢,于是保存了。

  “玑”是他弄懂了当代户籍制度以后,自己去公安局改的。因为他的身份超过了十八岁,过程还挺麻烦——可是虽然麻烦,还是非改不可,因为“玑”是他的本名,不知谁起的,与生俱来。古人讲“名与命通”,近现代心理学也认为名字和潜意识有关,他觉得自己就该叫这个。
  高中毕业正好是人生重大转折,尤其是去外地上大学的青少年,一学期下来,性格和生活习惯往往变化很大,亲朋好友也不会太在意。于是顺理成章的,“宣玑”有了身份,成了个有来龙去脉的“人”,异控局那帮调查员至今也没看出他的履历有什么问题。

  宣玑从高空掠过赤渊大峡谷,径直飞到了异控局也不敢深入的峡谷腹地,一头扎进了密林深处。下落时,他的翅膀带下了几片树叶,叶片飘飘悠悠的,不等落地,地面突然蹿起一团黑火,鲜亮的落叶瞬间化灰。
  这里安静得诡异,透过《千妖图鉴》,能看见半空、地面、甚至凝固在树丛上的蛛网上……全是古老的法阵,层层叠叠,杀意逼人。

  宣玑穿过遮天蔽日的大树冠,落了地,收起翅膀,穿上衬衫,他一边系着贝母扣,一边往里走,每一步都正好踏在法阵的空隙里,轻车熟路地穿过步步惊心的法阵丛。
  顺着一条时断时续的小溪,他来到了一座横在赤渊深处的山脚下。

  宣玑默念了句什么,随后一道火光从他掌中升起,倏地没入地面。接着,大地震动起来,峡谷深处传来一声叹息,仿佛是结界打开了,原本落针可闻的林中忽然喧闹起来,无数私语似的鸟声虫鸣响起,蛇一样的藤条垂下来,讨好地在宣玑身边蹭着,古木群缓缓移动着位置,片刻,让出了一条通道。

  穿过古树让出的通道,视野陡然敞亮,那是一条百丈宽的大峡谷,草木丰润,溪流淙淙,两侧险峰如削,谷中有一座庞大的……古城。

  这里就是“生灵止步,擅入者挫骨扬灰”的赤渊大峡谷。
  这里是他出生的地方。

  那峡谷中的古城就像火山灰下的庞贝,深海中的亚特兰蒂斯,透着死气,里面空无一人。

  古城正中央是一棵通体漆黑的石雕巨树,高百余米,一枝一叶,逼真极了,像是能在微风中簌簌而鸣似的。石树南边是整个山谷中地势最高的地方,矗立着一座大殿,坐北朝南,两翼各辅一座神庙,刻着巨大的火焰形图腾,那图腾与宣玑眉心的徽纹如出一辙。
  以大殿和神庙为首,山谷中大大小小的院落俨然,廊桥雕栏犹在,石碑壁画依稀。
  像一具凝固在那里的标本。

  宣玑一踏入其中,遗迹似的古城就忽然“活”了。
  只见地面、山崖、石缝以及密林中冒出了层层的黑雾,弥散到空中,幻化出各种各样的形象。有的呈人形,有的干脆只是一具白骨,有的半人半兽……还有的看不出来是什么,可能只是一团残肢随便拼的,欢快地围着他转。
  继而,凄厉的马嘶声响起,黑雾中冲出了一队骑兵,在半空中纵马飞驰而来,转眼卷到了宣玑面前,战马的铁蹄高高扬起,马背上阴灵似的骑兵们齐刷刷地下马落地,化作实体,朝他行跪礼。

  宣玑摆摆手:“别每次都这么隆重,外面时代早不一样了,你们这样,弄得我老觉得自己像个封建余孽。”
  领头的骑士越众上前,推开脸上的黑面罩,露出一张能吓死人的脸——只有一只眼睛,脸上腐烂的皮肉把五官黏在一起,左下颌露出了斑驳的白骨。他用这张脸对宣玑笑了起来,喉咙里发出嘶哑含混的声音:“族长……回……家了,在外安……好?”

  “哎,有日子没回来了,”宣玑应了一声,“刀一,辛苦你照顾家里了,最近有个疯子在附近挖坟祭魔,没影响到你们吧?”
  “未曾,”骑士“刀一”说,“正要……托……梦于您。”

  “怎么?”
  “‘斧七’与……‘剑十二’想要……魂归天地。”刀一说着,恶鬼似的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又是怅惘,又仿佛有些向往,两个骑士应声上前,摘下盔甲,单膝跪在宣玑脚下。

  其中一位已经没了头,脖子上空荡荡的,只有一些飘忽的雾气;另一位浑身焦黑,身上不时有一块一块的红斑闪过,仔细看,原来那些“红斑”都是火星——他就像块火堆里的炭,微风一扫,就要受灼身之苦。
  宣玑叹了口气,他眼睛里,没有合上的《千妖图鉴》正标注着这些“骑士”的身份——“器灵”。

  相传,赤渊一带曾是古战场,这里遗留了大量的古代冷兵器。其中有一种特殊的兵器,古书上说叫“神器”,在宣玑看来应该叫“鬼器”,极大地体现了旧社会对百姓的迫害——它们都是用活物“炼”的。

  用秘法把生灵活生生地融入炼器炉里,器成后就有了“器灵”,这些器灵从此被囚困在器身里,永生永世受人奴役。
  古时候冶炼技术有限,再“神”的刀兵经年日久,也会豁口生锈。而一旦作为器身的兵器出了毛病,器灵也就差不多废了——有些器灵会随器身一起慢慢腐烂,有些没来得及烂,先失了神智……直到器身彻底烂干净,这些器灵们才会跟着一了百了。

  宣玑不知道当年的“神器”能有多厉害,但他知道这些器灵有多惨。

  这些被遗忘在古战场的器灵早已经没了主人,他们是他的芳邻、子民与朋友。打从出生开始,宣玑身边就只有他们相伴,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器灵都自发地臣服于他,哪怕是那些疯了的,在他身边也能短暂地安静一会。
  器灵们喊他“守火人族长”,供他驱使,等实在不堪折磨的时候,就去找宣玑帮忙毁去自己的器身,求个解脱。
  “好,”宣玑温声说,“那就……先去祭坛。”

  祭坛在南面那座大殿后面,周围环绕着三十五块石碑,石碑上刻着生卒年月,据刀一说,他们是宣玑前三十五任“守火人”,大概可以相当于“列祖列宗”。

  上一任守火人死后,下一任才会出生,宣玑自己就是“出生”在这片碑林里的。早年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他只朦朦胧胧地记得自己那时不能动,似乎也不用吃喝拉撒。听刀一的描述,他觉得自己可能是个发育迟缓的地瓜马铃薯一类——在前辈的尸体上发芽。
  祭坛被器灵们打扫得一尘不染,两个求解脱的器灵的器身已经陈列在祭坛中间:一把断斧,一把被锈迹腐蚀得惨不忍睹的古剑。

  器灵们都很熟悉这事,纷纷上前,同斧七和剑十二道别。
  这些残缺的器灵们大多已经不能说话了,因此他们只是沉默地凑过来,彼此送对方一程,然后分散开侍立在祭坛四周。斧七和剑十二跪下给宣玑磕了个头,身形一闪,没入到断斧和古剑里。

  宣玑像个精细的手艺人,从刀一那接过白布,他跪在地上,一丝不苟地擦去两件残兵上的尘土,也不知怎么那么巧,天上一块云突然给风卷走了,灿烂的阳光劈头盖脸地落在祭坛上,正好剑上的锈给白布抹掉了一块,阳光照出剑铭的一角,字看不清了,就剩下个草字头。
  草字头的字太多,无从猜测,反正肯定不是“莫邪”——这里的器灵都是刀剑中的无名之辈,对世界无益也无害,好像他们生下来不为别的,就为遭这一场罪。

  宣玑擦完残兵器身,问:“不后悔吗?”
  残兵与器灵悄无声息。
  宣玑例行公事,把这话连问了三遍,又等了片刻,两个器灵没再出来,这是不后悔了。

  “这些年承蒙照顾,我送你们一程,”宣玑伸手按在胸口,轻声说,“兄弟。”
  他说着,指尖在胸口一捻,像是从胸口掏出了一团火球,宣玑双手捧着那火球,祭台上两件残兵就自己飞了起来,有几分不舍似的,围着他转了几圈,随后一头扎进了那火球里。
  宣玑闭上眼。

  火球一碰到残兵器身,立刻暴涨,干净利索地将器身吞了下去,火焰陡然变成了纯白色,能融金化玉,只一眨眼,两件残兵就融在了宣玑掌心里。
  两道模模糊糊的人影从火焰中立起来,浮在半空,那是一高一矮两人,不是那些阴灵一般的形象。

  高个的是个清瘦书生,衣服上打着补丁,胡子却修得很整齐,清贫又体面的样子。矮个的娇小玲珑,发饰与身段依稀是个少女的模样,与血肉模糊的器灵大相径庭——这是器灵还没有被炼进刀兵中,“生前”的样子。

  透过火光,宣玑窥见了他们还是生灵时的几个画面,可惜那画面就和“听尸”一样杂乱且短暂,尚未及凑齐一个片段,那些过往就同人影一起,在火光中不见了。
  其他器灵们长久而沉默地注视着祭台上的火光,直到它渐渐黯淡,熄灭在宣玑手心里,然后他们又游魂似的各自散了。

  每到这个时候,宣玑都会很难揣测这些器灵们在想什么,一开始,他总担心器灵们看完送葬,会排着队地来找他借火,毕竟死亡有示范效应。不过后来他发现,这倒是多虑,器灵们虽然想不明白生有和欢、有何恋,却居然还是愿意继续活。
  直到他们真的走到山重水尽处,才会慎重地选好自己的终点,郑重其事地与人间告别。

  宣玑独自坐在祭台上,身上厚重的、圆融又油滑的外壳短暂地剥开。他神色疏淡,被灿烂的阳光照出几分寂寞,听着碑林里的虫鸣声,忽然很想点一根烟。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喀嚓”一声,宣玑一顿,循声望去。
  只见碑林里一块石碑无端裂了条缝。

  卷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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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章 ...

  楼顶卷起了狂风,黑气缭绕的祭文一串一串地飞了起来,像枷锁一样缠住盛灵渊。

  与此同时,酝酿许久的雷云终于发作,一道凄厉的霹雳撕破夜空,直接砸在住院大楼上,人们或惊或恐的面孔都在一片惨白中曝光过度,仿佛阴曹路上魂幡掩映的壁画。
  不过片刻光景,毕春生脸上的血肉已经融化殆尽,萎缩得只剩一层皮,松松垮垮的蒙在嶙峋的头骨上。
  她半跪在地上,像传说中绝望的饿殍。

  盛灵渊不笑了,弯腰抚过她的发顶,他问:“你想让我杀光谁?那些用‘人面蝶’李代桃僵的?杀光他们,你能解恨吗?”
  毕春生的嘴唇盖不住牙了,两排牙齿“咯咯”地打着颤。

  盛灵渊又问:“那么把那些明知内情,却缄默不语的也一并陪葬,你能解恨吗?”
  毕春生的眼睛里冒出鬼火似的光,手指绞紧了他的衣摆。

  “还是不够,对不对?”盛灵渊叹了口气,枯槁的细小发卷从他手指间弹开,“该拿你如何是好呢?”
  “我要……真相大白……”毕春生的声音像是骨头缝里擦出来的动静,“我要他们给我一个说法……”
  盛灵渊颔首:“理所应当。”

  “不,说法不够,我还要……还要他们尝到我千百倍的痛苦……”
  “唔,”盛灵渊点头,“也不难,还有么?”

  她每说一句话,就有一行祭文加诸盛灵渊身上,盛灵渊一直听得十分仔细,几乎有种屏息凝神式的珍重感。
  然而这时,毕春生艰难地吐出了最后几个字:“我还要……赤渊……”
  盛灵渊忽然脸色微变,缓缓地抬起眼:“嗯?”

  这似乎只是那魔头普通话听力不太好,偶然听见个不常见词的自然疑惑,宣玑却突然被自己的直觉刺了一下,那一个“嗯”无端让他心惊肉跳。
  说时迟那时快,宣玑手里重剑一戳地面,借力腾空,纵身踩到了三层楼伸出的窗台上,继而脚尖在窗台上用力一蹬,蹿上了楼顶,落到了那几个被困住的外勤旁边。
  楼顶地面上的祭文就朝他涌过来,宣玑一剑斩向地面,重剑上的火光瞬间将祭文逼退了一米见方,几个外勤也短暂地恢复自由。

  “我要……赤渊的火重新烧起来……”毕春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絮絮地说,地面的祭文陡然变成了血红色,打着卷地收成一束,钻进了盛灵渊的脊梁骨,“我……”
  宣玑扭头冲傻站在一边的外勤们喝道:“还愣着!快撤!”

  几个外勤下意识地服从命令,应声拽紧了身上的保护装置,从楼顶跳了下去,脚才刚离地,毕春生整个人狠狠一抽,暴虐的狂风从盛灵渊脚下升起,咆哮着卷向四面八方。
  扑上去的宣玑只来得及抓住盛灵渊的衣袖……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个动作。

  那截袖子随即撕裂,宣玑被狂风扫了出去,他猛地把重剑楔进楼顶水泥里,双手死死地握住剑柄,就地变成了一面迎风招展的旗。
  只见盛灵渊那温柔抚摸毕春生发顶的五指陡然收缩,毫无征兆地插/进了她的头骨里。
  毕春生头顶的血泉水似的汩汩而出。因为太震惊,她脸上一片空白。

  盛灵渊直起腰,低垂着视线,居高临下地与伏在地上的女人对视:“不行。”
  黑夜血字的阴沉祭已成,作为“祭主”的魔头当场撕毁祭文“合约”,嚣张反杀施咒人,这不知道是不是有史以来头一遭,连祭文都凝固了一瞬。紧接着,祭文暴怒,从他身上浮起来,化作利刃反噬。
  魔头那石雕一般刀枪不入的身体瞬间被割得血肉模糊,而他脸上笑意竟不减。

  “等等!”宣玑下意识地开口,“不……”
  一口刀子似的厉风刮碎了他的话音,楼顶的浓雾里泛起让人作呕的血腥味,唯有骨裂的“咯吱”声分外触目惊心。

  “朕平生最忌束缚。”
  狂风卷起了盛灵渊的长发,他身上疯狂的祭文像是要将他活活凌迟,那皮囊先是皮开肉绽,紧接着,血肉又被层层片下,露出底下的经脉与白骨……而他仿佛没有知觉,露出枯骨的手仍结结实实地钉在毕春生的天灵盖里,一寸一寸地往下沉。
  血雾喷在宣玑和他的剑身上,人与剑都避无可避。

  那魔头朝宣玑略微一歪头,原本俊秀的脸上已经面目全非,仅剩的斑驳皮肉盖不住白骨,可宣玑却能感觉出他竟还在笑。暴露在外的锁骨勾着衣服上的碎布料,他那肩背竟然还是挺直舒展的,堪称风度翩翩!
  那被祭文千刀万剐的分明是个噩梦似的魔头,本该皆大欢喜,宣玑却不知为什么看不了此情此景,闭了眼。

  那魔头一字一顿地说:“尔等偏来触此逆鳞。”

  毕春生神色惊恐,艰难地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你不怕……挫骨……扬灰吗?”
  “呵。”

  毕春生的声音尖成了蚊呓:“你不怕……魂飞……魄……”
  盛灵渊笑了起来,宣玑毛骨悚然,眉心火焰色的纹路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听到那魔头说:“那可是求之不得。”

  话音没落,楼顶“轰”地一声炸开,半座楼都给掀了起来,把宣玑连人再剑一起掀了出去,纵声大笑的白骨分崩离析,那一刹那,宣玑好像听见上千人同时在他耳边发出垂死的惨叫。他一时失聪,来不及多想,本能从楼顶滚下,落地时捡起了一个跑得慢的外勤,把人拼命地朝远处扔去。
  就这么眨眼的耽搁,惊雷瓢泼似地落了下来,慢了一步的宣玑被吞进了电光里。

  整个赤渊地区,三个城市、十七个区县大面积停电。
  八十一道雷同时劈在一个地方,周围所有的植物都着了火,浓烟与火舌一路扩散,人声、车声……全给湮灭在愤怒的天谴中,特能人也好、普通人也好,俱是洪水中随波逐流的泥沙蝼蚁,拼尽全力地挣扎逃命,天地仿佛颠倒过几轮,不知过了多久,震怒的雷鸣才略微平息下来,不等人们过载的视力和听觉恢复,天幕便漏了,一场大雨倾盆落下。

  火灭了。
  楼顶上,疯狂的女人,与她召唤来的、更疯狂的魔头已经一起化成了飞灰,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住院大楼几乎成了一片狼藉废墟,除了宣玑,已经没有别的活物。
  只见宣玑半跪在地上,后背冒出一双巨大的火焰色羽翼,把人合在中间。雷暴过去,羽翼闪了闪,旋即化为光点,消失了。
  染血的重剑“呛啷”一声摔地,宣玑眼前一黑,一头栽了下去。

  宣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了。
  他呲牙咧嘴地爬起来,感觉浑身上下哪都不对劲,骨头好像被拆开重装了一次……脖子还装歪了。他拔了手上的针头,一边努力把脖子正回来,一边回忆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同时总觉得自己身上怪怪的,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

  少了什么东西?
  钱包?
  不是,他那钱包跟装饰也差不多,不该有这么大的存在感。

  那是手机?
  哦对,手机在赤渊医院里被大魔头冻得当场去世了,但愿局里能给他报销。

  没手机固然别扭,但……这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也不是区区一台手机能造成的。宣玑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背,他总觉得一觉醒来,全身的骨头都轻了几斤,身上飘飘的,不踏实。
  就在这时,病房门开了,肖征手里拎着个一米来长的大布包,走了进来。

  宣玑“咔吧”一下把脖子正回了原位,手重了,脖筋疼得发木:“嘶!”
  肖征把布包扔在他病床上,单人病床“嘎吱”一声惨叫,差点被那玩意砸塌了。

  “吁——你个不孝子孙!”宣玑连忙躲开,“这什么玩意?”
  “你的东西。”
  宣玑掀开布包,赫然看见,包里居然是他的那柄剑,剑身上血迹斑斑的,也没人给他擦擦。宣玑愣了愣,扭扭脖子,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有那种小腚飘轻的错觉了——他脊梁骨空了!

  这剑是他的本命剑,长在他脊梁骨里的,每次应他召唤才出,杀敌后自己会“归鞘”入脊,这剑性情相当孤僻,好似不愿意被闲杂人等看见似的……可为什么这次它没回到他后背里?

  “按规定,异能物品要向局里报备的,小东西就算了,你这玩意也太扎眼了,”肖主任拉过一把椅子,往上一瘫,他在总部忙了一宿,天不亮又直接飞过来,用力揉了揉脸,肖征筋疲力尽地说,“不过昨天兵荒马乱的,估计也没人注意。”

  宣玑把剑裹好,问:“怎么样了?”
  “现在阴沉祭文都消失了,我们没找到毕春生的尸骨。”

  “有伤亡吗?”
  “赤渊这边现场外勤重伤了六个,其他都是轻伤,没死人是不幸中的万幸。”

  “楼塌的时候有个小孩离得比较近,我把他扔出去了,人没事吧?”
  “嗯,以为你舍己救他牺牲了,崩溃得不行,打了一针镇定才放倒,在你隔壁病房躺着。”

  “不好,”宣玑嘬了一下牙花子,“等他醒了我得躲他远点,省得他见本人英俊潇洒,再非得以身相许,”

  肖征直眉楞眼地看着他,木着脸没笑,也没拿白眼翻他这句不合时宜的贫嘴,从怀里摸出烟盒,烦躁地摩挲了两把,又想起医院不让抽烟,坐立不安地塞了回去。

  宣玑察言观色,不开玩笑了,一抬手,一枚硬币从他掌心飞了出去,在单人的病房门上画了个“止”字,又伸长胳膊推开了病床边的窗户:“没人进来,抽吧——老肖,你没事吧?”
  肖征往宣玑怀里扔了盒烟,这两位素质奇差,各自在病房里喷云吐雾起来,屋里瞬间升腾起满满的人间愁苦。

  “被我们射杀的季清晨——就是那个小胡子——是个普通人,”肖征说,“因为感染蝴蝶,表现出一些异常能量特征,所以他躲不开秘银子弹。昨天他虽然已经被蝴蝶完全控制,但本人还活着,真正的死因是被子弹击中。”
  宣玑张了张嘴——因判断失误造成普通人死亡,这事弄不好是严重渎职。

  “扣了我两分……没什么,扣完我都还有十一分,我以后又不出外勤,估计直接指挥战斗的机会也不多,够用了。”肖征倦意很浓地摆摆手,“最讽刺的是,我昨天在全弄错了的情况下,忍着煎熬下令‘牺牲’毕春生,确保在子夜之交前击毙季清晨,居然阴差阳错地成了‘最大限度降低损失’的正确命令,成了条免责理由……再加上镜花水月蝶这事一爆出来,显得其他事都不算事了,所以只是留职察看。”

  肖征像是跟什么较劲似的,皱着眉狠吸了两口,烟纸轻轻地“滋滋”作响,然后他吐出了一口杂乱无章的白烟,继续说:“如果有普通人目击异能事件,我们要消去目击者的记忆,一般是用仪器和药,不过或多或少都有点伤害。毕春生以前做外勤的时候,出任务的时候救下普通人,从来不让善后科上,都是用自己的特能亲自改记忆。她的精神系特能比仪器温和很多,就是花时间,麻烦……但她可能不嫌麻烦吧。我觉得这些不是她分内的活,反而是她最喜欢干的。”

  这是她的信仰,是她曾经一切坚守的意义。
  宣玑盘腿坐在病床上,叼着烟没吭声,单是听。他把病床床头上一束鲜花扒了,窸窸窣窣地用塑料包装纸折了个简易烟灰缸,扔到俩人中间。

  “那些被她救过的人,修改好了记忆,后来都跟她保持了长期的联系。毕春生专门给这些人做了一个通讯录,那个通讯录……那个……”
  肖征努力了几次,没能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宣玑弹掉烟灰,淡淡地开口打断他:“通讯录上的人,都已经成了被蝴蝶操控的行尸走肉了,是吧?”

  肖征沉郁的情绪被他用公事公办的语气掐断,不由得顿了顿。
  “不难猜,”宣玑略有些事不关己地耸耸肩,“她把蝴蝶卵传播出去的?”

  “她把掺了蝴蝶卵的食物当礼物寄出去,然后发语音,嘱咐对方说东西保质期短,要尽快吃,语音里掺着她的特能。那些人都是被她的特能修改过记忆的,又信任她,格外容易受暗示,即使是本来不爱吃的东西,听见这条语音,也会立刻打开尝一尝。等这些人彻底被蝴蝶感染,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力后,她就会给他们打电话,告诉他们真相。”

  诸多幻象破灭,受害人明白过来,自己是无缘无故被最信任的人杀害的。
  由此产生的极大怨愤,都会成为阴沉祭的养料。

  宣玑想起毕春生那张五官渐次融化的空白面孔:“她这种语言特能,是不是对镜花水月蝶也有作用?”

  “是,人有自己的情绪和本能,如果目标本身很防备、有敌意,就会影响精神系特能的效果,但镜花水月蝶没有‘想法’,也没有情绪,它只是根据外部信息来操控宿主的身体,比人类更容易受精神系的特能影响。古修科甚至认为,镜花水月蝶可能最早就是某些不怀好意的精神系的工具。”
  宣玑叹了口气:“难怪她能控制那男孩用阴沉祭文写字。”

  肖征沉默了片刻,接着说:“我们找到她家人尸体的时候,尸体都静悄悄的躺在自己的床上,身体已经腐烂了,墙上、地上都是血迹写的祭文,祭文掩过了尸臭,邻居都没发现。她爱人因为被蝴蝶寄生过,尸体没有烂……可能是他的头被劈开的时候,凶手太激动了,毛衣都被撕开了一角。”
  宣玑叼着烟,含糊地问:“那毛衣是海藻绿色的吗?”

  肖征没听清:“什么?”
  宣玑有些疲倦地摇摇头。

  “她儿子和母亲都在各自的房间里,身上盖着被子,她爱人的尸体在主卧,旁边还有躺过的痕迹。从那时候……也可能从八年前开始,她就疯了。”

  八年来,她活在惴惴不安的噩梦里,每时每刻都在怀疑身边的亲人是虚假的行尸走肉。直到她在父亲的尸体上发现寄生的蝴蝶。
  噩梦成了真,她大概就再也没法分清幻觉和真实了。生死相托的战友原来都是幕后黑手,那么她曾经决定为之奋斗终身的东西,岂不是一场荒谬的骗局么?
  当她疯狂之下敲开了所有亲人的头颅,却发现她母亲和儿子没有被寄生的时候,又是什么感受呢?
  这地下火狱,到底可有多少层啊?要掉到哪一层,声音才能被徘徊在地下的恶鬼听见呢?

  好一会,两人都没出声,直到各自的烟都烧到了底,宣玑才又想起了什么,问:“那个被蝴蝶寄生的小孩呢?活着吗?”
  “嗯,低温手术成功了,过一阵应该就能恢复正常吧。取出来的蝴蝶我们隔离了,”肖征说,“不过这事瞒不住了,异控局成立以来最大的丑闻……可能这就是她的目的。黄局已经被上面叫走了,现在都还没回来。”

  宣玑:“那小男孩和最后一个祭品也是毕春生救过的人吗?”
  “不是,”肖征摇摇头,“这俩人以前跟毕春生、跟异控局都没什么交集,互相也不认识,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是东川人,可毕春生也从来没去过东川,所以这事真还挺奇怪的,调查组正在深挖他们俩的社会关系,另外,寄生的蝴蝶是哪来的,毕春生又是怎么知道阴沉祭这种邪术的……这些目前都不清楚。”
  宣玑捻灭了烟,掀起眼皮:“我本来以为毕春生是因为她的特能才选择退到善后科,其实不是,对吧,老肖?”

  肖征一震。
  “这也不难猜。”宣玑上挑的眼皮上勾出一双冷淡的双眼皮折痕,百无聊赖似的,他把不小心抖落的烟灰一片一片地捏起来,丢在塑料纸折的“烟灰缸”里,动作很缓,话也说得很慢,“合谋用镜花水月蝶操纵死亡率的,应该就是善后科里我的那位前任吧?”
  肖征没吭声,默认了。

  “你知道善后科水深,又苦于插不进手,所以千方百计地弄来我这条外来‘鲶鱼’,想借机撞破善后科的生态。我这人怕麻烦怕得要命,要是事先让我知道,这是个‘钱少事多满地雷’的岗位,我肯定早背着一身卡债跑回老家了,所以你只字未提,打算先把我骗来再说……老肖啊,烟尘过眼、知己无人,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北漂青年,这么多年统共没几个朋友,你就这么坑我,你对得起我吗?太伤人心了吧。”
  肖征哑口无言,对上宣玑的目光。

  宣玑的眼睛依旧笑盈盈的,可是仔细看,那满满的笑意却只是累赘地挂在一双卧蚕上,他的眼睛长得年轻而明亮,却因为挂的笑太沉,带了点奇异的疲惫感。那一瞬间,肖征忽然发现宣玑这个人就像他的笑容——诚意到位,毫无灵魂,四海之内皆兄弟,他和兄弟不交心。
  宣玑平时随和得很,脾气棱角都收敛在资深社畜的分寸下,好像没什么原则底线,直到肖征被他露出来疏离刺了一下,才发现他拒人千里的边界。

  “我……我实在是没有什么人能信了。”肖征有些狼狈地说,“我甚至怀疑自己的履历上也有‘蝴蝶的阴影’……”
  宣玑笑了笑,心说:“还用得着怀疑么?”
  要是大家都混得很惨,只有个别人运气很好的样子,那里面大概率是有问题的。

  肖征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天之骄子”,他家境优越,更难得的是家庭和睦,没有什么狗屁倒灶的“豪门恩怨”,又是独生子,从小万千宠爱于一身,家人知道他的特殊后,非但不把他当怪胎,反而以他为荣。肖征十八岁就正式进入异控局,一边念本科,一边在安全部参训,毕业以后直接进了“三特”之一的雷霆,升官如乘风,到如今,这青年才俊已经进入了特能人官方组织的权力核心……
  然后三观碎成了渣。

  “得啦,肖天骄,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就你没挨过,也该给你补上了。你这个级别,‘留职察看’基本就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没事的,”宣玑说,“至于那什么蝴蝶的事,你以前既然完全不知情,以后也不用想太多,人么,难得糊涂,这些薛定谔的真相不要太纠结——毕春生还不是前车之鉴吗?”

  人的命运和历史一样,也属于“二级混沌系统”,是因果交缠的。
  假如毕春生不反复疑神疑鬼那些事,她就不会被自己的精神系特能闹成半疯,当然也不会亵渎尸体,打开她父亲的颅骨。她会以英雄的身份光荣退休,去跳广场舞、去旅游,逢年过节回局里给小青年们讲讲课。她的丈夫虽然已经是三十年前留下的虚影,但母亲和儿子至少是活人。
  浮生若幻,人也好,蝴蝶也好,谁还能比谁真实到哪去?

  肖征没听进去这不咸不淡的安慰,他的声音压在喉咙里:“我不明白,归根到底,为什么会有‘十五人红线’这种吃人的规定?”
  凭什么特能人就在这个社会上见不得光?凭什么他们就得以保护普通人为第一原则?
  凭什么遇到危险的时候,特能人就是要被牺牲舍弃的?
  特能人比谁低人一等么?特能人的命合该打折贱卖吗?

  宣玑目光扫过自己空荡荡的右手食指,原来有戒指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道白圈,他没打断肖征宣泄,手很巧地把塑料烟灰缸变了个形,将烟灰和烟蒂裹在中间,外圈折了朵怪模怪样的花,抬手别在肖主任的外套上,这才说:“永安西山是自然保护区。”
  肖征一呆:“什么……”

  “往南二十里,也就是总局邻居,就是西山野生动物保护中心,‘保护中心’四周有护栏,野生动物要是老老实实地在里面‘被保护’,就是有吃有喝的‘人类好朋友’,要是挣脱约束在外面乱跑,那……不好意思了,‘朋友’,轻则放倒、重则击毙。”宣玑从病床上下来,半身不遂似的活动了一下,俯身夹起他的重剑,往病房门口晃去,“异控局就是保护中心,‘十五人红线’就是谁也不能跨过的护栏之一,征啊,你老大不小的一个人,怎么连这都不明白?所以我一条伪装成流浪犬的野狼,真是只想随便混口剩饭吃,实在不想跟你们瞎搀和。”
  肖征以为他要当场撂挑子跑路,倏地站了起来:“等等,你去哪?”

  “吁——淡定,我暂时没打算辞职,那阴沉祭召出的魔头可能和我家有点渊源,我回趟老家差点资料去,请假一周哈,肖主任。”宣玑一手拉开病房门,想起了什么,回头对肖征说,“记得赔我手机,还有,坑了我,得加钱。”
12、第十一章

第二拨赶到的外勤接到肖征指示后匆忙赶到,还没站稳,就被当头砸了这么一出,三观排着队地崩裂。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鸦雀无声,被冰冷的雾气舔舐得不寒而栗。

四下起了风,成片的雷云开始在天上聚集,不祥的电光焦躁地在黑云中流窜着,遥远的雷声断断续续地嘟囔着,像隐秘而短促的诅咒。

只有盛灵渊低垂着眉眼,事不关己似的,看上去倒像是名画上的神魔,对人间一切的光怪陆离见怪不怪。

宣玑一边留神着毕春生,一边还得注意她身后那定时炸弹一样的长头发“危险物”,可能是刚才戒指炸裂的后遗症,这会他一看见盛灵渊,心口就跟卡了条尖刺似的,喘气都疼,疼得坐立不安。

他低估了异控局的危险程度,满打满算,他接手这破后勤工作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工作证都没捂热,内心已经沧桑得不想干了。

“我们来讲道理,毕姐,”宣玑小心地抽了口气,勉强忽略仿佛漏了个窟窿的心肺,认真地跟毕春生掰扯,“假设你说的是真的,三十年前真的出过这么一场重大事故,而当时的负责人为了推卸责任,瞒报了事故死亡人数,用的手段是偷镜花水月虫卵,让虫卵寄生到死人身体里,用死者原有的身份活下去——那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是亲历者吗?如果不是,谁告诉你的,你有证据吗?”

他说到这,余光往大魔头身上瞟了一眼,见那大魔头听完自己的话,优美的长眉一仰,露出个“原来如此”的神色——闹了半天,方才毕春生说的那段规章制度里书面语太多,这位压根没听懂。

“什么事儿,”宣玑心里更沧桑了,“这是把我当‘译者注’了吗?”

“我怎么知道的?”毕春生用怜悯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宣主任,你该不会以为,这是孤例吧?”

“网上有句话怎么传的?你在家里发现第一只蟑螂的时候,你家说不定已经有一两万只了(注)。”异控局总部,幽静的局长办公室里,黄局的声音像午夜时分的水滴声,一下一下的,砸得人心惊胆战,“如果是头一回干,谁敢一次往上千具尸体里放蝴蝶卵?小肖,你应该也能想到吧,其实早在三十年前,这就已经是很多人秘而不宣‘常规’做法了……唉,‘十五人红线’是为了公共安全,初衷是好的,可凡事有两面,它也会绑住咱们外勤同志的手脚,因为一旦被扣分,就是‘团队连坐’,你那些生死过命的战友里,可能不止一位已经逼近红线极值,分快扣光了,碰到极端情况,一些外勤宁可自己以命换命,也不想连累战友被扣分。近年来咱们外勤特工牺牲的案例中,超过一半都跟这条规定有关系,你就是外勤出身,这你都明白。”

肖征说不出话来。

外勤们中间流传着很详细的“职业攻略”,每个刚加入外勤队伍的实习生,都会试图从前辈那里取经,打听谁手下的外勤队员扣分最少,谁风格激进,跟着他的队员都是“消耗品”。外勤特工最后能走到什么样的高度,除了个人能力,最后拼得都是谁扣分少——有人甚至总结过这里面的“玄学”规律,工作前两年绝不能被扣分,凡是这个头没开好的外勤,后续职业生涯不会太顺。

“十五人红线”是每个一线外勤脚下的薄冰、颈间的绳索,太阳穴上的紧箍咒。

“所以外勤中有一些人,他们遇到棘手事件,伤亡情况过线的时候,就会去找巩成功‘想办法’。”黄局看着肖征木然的脸,继续说,“也就是用那个蝴蝶卵,最后死人‘没死’,外勤有惊无险,受害人家属感恩戴德,善后科一条锦被盖过,皆大欢喜。”

肖征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舌头:“都有谁……”

“我不知道,异控局成立至今,各部门水都太深了,我还没找到头绪。但……安全部里你能想到的一些,唔,德高望重的老领导,大部分都是知道这件事的,就算不为自己,有时候为了保护一些好苗子……”黄局深深地看了肖征一眼,后面的话没往下说。

肖征先是没反应过来,随后狠狠一震,浑身的血都像是给冻住了。

他是个万中无一的“雷火系”,又是雷火系里罕见的“纯雷电”特能。

当代特能谱系和传统上的“五行”理论有点像,“水克火”,通常来说,雷火系对上冰水系会比较吃亏,但纯雷电系的除外。肖征一进异控局,就是天之骄子待遇,实习期就直接进了特种部队,一路走来顺风顺水,连运气都比别人好——十几年前线外勤,从基层队员到雷霆的指挥官,大大小小无数战役打下来,伴随着数不清的战功,只扣过三分,堪称一大奇迹。

这真的是运气吗?

还是一路有人在暗地里给他保驾护航?

老局长临终时那句“我知道你还是干净的”,到底是在夸他守规矩,还是“局内人”对着蒙在鼓里的被保护人发出的叹息?

他真的……“干净”吗?

这时,他的电话响了——奉命前往毕春生家的调查小队已经到目的地了,问他搜查证的进度。

黄局让他用办公室的传真机把搜查证传了过去,听调查员汇报:“毕春生一家跟她父母同住,她老父亲前不久没了,老母亲身体还算硬朗。她爱人以前是个中学老师,已经退休了,为了给孩子多攒点首付钱,现在在外面开补习班。两口子有个独生子,未婚,刚毕业,在争取留校……黄局,肖主任,我们到她家门口了。”

黄局插话:“打断一下,我有个问题,如果一个人被镜花水月蝶寄生,本人已经死了,是个蝴蝶操纵的行尸走肉,咱们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检查出来?”

“很难,黄局,是这样的,咱们的仪器目前只能在感染者没有完全脑死亡之前,通过大脑活动与身体反应不一致检测出寄生。要是人已经脑死亡了,蝴蝶就会彻底占据感染者的神经系统,跟他融为一体。这么说吧,就像这人长出了一套新的神经系统,咱们仪器没办法的。除非……”

“什么?”

“呃……那什么,打开看看。”

人的性格、三观、习惯本身就是随时间不断变化的,“你变了”这仨字在各种文艺作品中是高频词汇,可见“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是平常事,这后面跟的往往是狗血虐心剧情,而不是“砸开脑壳看看”。

肖征听到这,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赤渊,宣玑盯着毕春生,忽然发现那些缭绕在楼顶的浓雾并不全是从大魔头身上弥散出来的,还有一小部分是从毕春生身上冒出来的!

她的轮廓几乎已经模糊在雾气里了,像是要化在其中似的。原本有些暗沉泛黄的肤色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惨白,呈现出蜡像一般的质地。

“人烛”是什么?

她真的杀了一千个人吗?怎么杀的?这一千个人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会死得无声无息?

“八年前,我所在的外勤小组奉命去抓一个使用邪术的嫌疑人,当时那个嫌疑人藏在一个人口密度很大的小区里,怕波及无辜群众,我跟我的搭档很仔细地做了诱捕计划。没想到还是出了意外,就在嫌疑人快上钩的时候,我们外勤组一个小孩太紧张,不知怎么露了马脚,打草惊蛇。嫌疑人察觉不对,逃进了小区花园里,他手上少说有几十条人命,知道自己被抓住就是个死,发现自己被包围跑不了了,就狗急跳墙直接自爆,我们根本来不及清场,小花园里死了八个人。那回我搭档是负责人,我是副手,这责任我俩谁也跑不了,我搭档要被扣双倍分,更是直接穿透了红线,当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搭档跟我说别害怕,他来想办法。”

“那时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那些只有军功,从无过失的‘英雄’们,还有这种操作。用蝴蝶寄生在死人的身体里,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搭档安慰我说‘这种情况不算少见’的表情。”

“你们知道我当时什么感觉么?我没有因为躲过一劫庆幸,也没因为亏心睡不着觉。我……我害怕。这种情况不算少见……那到底有多少‘幸存者’已经不是人了?我全家都是‘幸存者’啊!他们……他们到底是真的,还是镜花水月的一个……一个……”

“从那天开始,我就跟神经病一样疑神疑鬼,家人随便跟我说句话,我都会拼命地想,他以前是不是这样的,说话是不是这个语气,他是不是已经悄悄变了,而我还没注意。我儿子从学校回家,点了一道他以前不怎么爱吃的菜,我能因为这点小事失眠半个月。”

在场的人无不毛骨悚然,因为毕春生的特能就是“语言”。同样的话,哪怕是无稽之谈,从她嘴里说出来,别人都会倾向于无条件地相信。此时她三言两语,周围的人们几乎都被她的话带到了那种恐怖绝望的境地里。

宣玑忽然皱了皱眉,毕春生对别人说的话有这么大的催眠功能,那么……对她自己呢?当她心里难以抑制地反复纠结一个念头时,她的精神系特能会不会加剧她的偏执和错乱?

“八年,我这八年快被自己的想法逼疯了……我既想知道答案,又不敢知道,有机会伤退二线的时候,我本能地选了善后科……呵,进了善后科又能怎么样,巩成功老奸巨猾,在局里势力盘根错节,还能被我查出什么么?”

“我越来越焦躁,越来越……直到前不久,巩成功突然被调查,不见人影,我的怀疑彻底落到了实处,然后……我爸在这个节骨眼上去世了。”毕春生凹陷的两眼突然淌下了血泪,她脸上的皮肉开始变形垮塌,像融化的蜡像,“八十七,长寿,心衰没的,死时候一点罪没受,亲朋好友都羡慕,说是喜丧,我呢?我跟个行尸走肉似的把他们都送走,然后……然后我终于忍不住,半夜溜回去,在火化之前剖开了我父亲的颅骨,我看见……我看见……”

老人颅骨打开的一瞬间,她所有的噩梦都成了真。

原来三十年来,与她朝夕共处的家人,真的只是几具蝴蝶操纵的傀儡。

“我为什么要看?我为什么要看!”毕春生哽咽不出,发出一声刺耳的嘶吼,野兽垂死惨叫似的。

“嘘——”盛灵渊俯下身,轻轻捧起她变形的脸,擦掉她眼角的血迹,叹道,“可怜。”

然后他换回了自己那口古老的雅音,轻声对宣玑说:“人烛啊,就是阴沉祭之媒,可沟通天地间至恶至阴之物,须舍人身、断人性、绝情绝义、抛却所有,以凡人之身堕魔。小妖,你知道‘所有’是什么意思吗?”

宣玑一愣。

这时,一个外勤跑过来,把手机递给他:“肖主任找您。”

“我们……刚刚派人搜查了毕春生的家。”电话里,肖征的声音听起来分外艰涩,“找到……找到了三具尸体,毕春生的母亲、丈夫和儿子,死者的头……头都是打开的。”

宣玑睁大了眼睛,盛灵渊透过浓雾,远远地对上了他的目光,那魔头的眼睛冰冷无情,却又是近乎慈悲的。

一时间,所有人都没出声,只有毕春生不似人声的嘶吼在雾气里散不开,越来越浓郁,一个年轻的外勤被那尖锐的声音刺得头晕脑胀,忍不住扶着墙呕了出来。

长久的沉默后,宣玑忽然举着手机问:“她的亲人,真的全都被镜花水月蝶寄生了吗?”

肖征:“不是。”

宣玑觉得胃里像沉了块冰冷的石头。

“我们在她丈夫的大脑里发现了镜花水月蝶寄生过的痕迹,但她母亲和儿子没有,他们是正常人,是当年真正的……”肖征停顿了一下,“幸存者。”

“杀光他们,”五官融化到看不出人样的毕春生呓语似的,死死地抓住了盛灵渊的衣角,“我要你杀光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注:蟑螂那个是谣言哈,文中只是打个比方,没有网传一万只那么多,最多也就一两个家族
11、第十章

“逮谁?”

肖征接到罗翠翠电话,沉默了足足五秒,然后他忍无可忍,怒了。

从他说出“不惜一切代价击毙嫌疑人”的命令时,“毕春生”差不多就成了他的创伤源。

罗翠翠一通匪夷所思的电话打进来,说宣玑怀疑毕春生有问题,精准地刺激了肖主任的神经,因此他把巨大的压力一股脑地发作了出来:“你再说一遍——我先把那姓宣的临时工逮回来!不是,老罗,他刚来不知道,你说话也这么不负责任吗?毕春生是什么履历?人家大半辈子出生入死,荣立三等功之后,因伤退居二线,她加入外勤队伍的时候,那临时工出生了吗?”

“我就是转述,您别冲我啊。”罗翠翠委屈得叶都蔫了,裹着一条不知道谁给他的小毯子,窝在外勤车的后备箱上,吸了吸鼻涕,罗翠翠瓮声瓮气地接着说,“我们领导让我这么说,我就这么学给您。肖主任,不瞒您说,我现在连北在哪边都找不着,干了这么多年善后,也没碰上过这事……唉,能不能请组织把我调到再后方一点的岗位啊,去年体检我就有点心律不齐,我……喂喂喂?肖主任?唉……”

肖征不等他叨叨完,已经挂了电话。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异控局总局大楼灯火通明,外勤们差不多把所有的净化设备都请出来了,对着墙上的血字一通乱喷,血字转眼被卷走了大半,然而不等众人松口气,又有新的血迹从墙上流下来。

肖征把手机扔在一边,双手撑在会议室的桌上,深深地低下头。

没来由的,他突然想起了他见老局长的最后一面。

上一任的老局长,是异控局成立之初的几大元老之一,今年上半年刚离休,当时已经是九十岁高龄,为工作奉献了一辈子。离开岗位,他像是突然没什么活头了,本来硬朗的身体突然垮了,没几天就一病不起,一个月以后与世长辞。

因为是刚离任不久,人虽走,茶还没来得及凉,当时局里各部门负责人都去探望过,但都没见着人,老局长最后只放了肖征一个人进去。

肖征至今记得那间病房——地板、四壁、甚至天花板上,画满了普通人看不见的古老秘术法阵,密密麻麻的,他一进去就被压得差点跪下,感觉好像有无数双眼睛一帧一帧地翻阅着他生平,要扒出他最细微的恶念,拉出来审判。

他在一身如芒在背的冷汗中,看见老局长吃力地睁开眼,对他说了几句话。

第一句是:“局里要出大乱子。”

第二句是:“老黄是我打报告调来的,局里需要他,他是普通人,立足不易,所以我把你留给他,我知道你还是干净的。”

最后一句老人家含在喉咙里,肖征凑到他嘴边才听清,老局长反复说了几遍:“善后科的水太深了。”

这几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肖征没来得及问,就像他至今也不知道老局长为什么会选中他——老局长说完了这几句遗言,就闭了眼,再也没醒过来。

而这之后不久,他们就收到了一封匿名举报信,举报原善后科长巩成功贪污受贿,巩成功索贿受贿的前因后果,信里一带而过,说得很含糊,但他收款方式、账户、洗钱过程却交代得明明白白,还不等局里调查,巩成功就突然陷入昏迷,招来了一大帮专家会诊,至今查不出原因。

正好那时候宣玑开玩笑问他哪个职位好考,肖征鬼使神差地回了他“善后科”三个字。

善后科水深……

“肖主任?”

肖征回过神来,用力闭了闭眼,沉声吩咐:“帮我调一下善后科毕春生的档案。”

姓宣的怕不是颗人形扫把星,哪有他哪就不太平,临时派他出去维个稳,他“稳”得快把总局炸上天了,这等人才干什么后勤,从事敌后破坏工作多好!

“毕春生,1963年生于永安,护校毕业后,在北城二院从事护士工作,1985年结婚,1987年育有一子,此前并未表现出特能素质。”

“1988年,我局因看管不慎,两条羁押待处理的变异蟒逃脱,逃窜时撞上了一辆行驶中的火车,当时车上有两千多位乘客,危在旦夕,幸亏当年的外勤负责人……哦,就是老局长,反应很及时,控制住了局面,有惊无险地救下了那一车的人。”

“当时我们对外发的声明是说‘火车脱轨’,毕春生的父母、丈夫和儿子都在那辆火车上,听见这新闻的时候,正在医院值班的毕春生情绪激动,出现了特能反应,被总局监控网络捕捉。”

“后经培训、政审合格后,1989年9月,她被吸纳进我局安全部,因为一直感激异控局救了她家人,所以这么多年来,她工作努力上进,表现也很突出——荣立三等功一次,连续七年获得‘杰出外勤’,去年才因为伤病,打申请转到后勤部门。”

肖征:“没了?”

“没了,主任,毕春生同志的履历就是这样。”

肖征越听越觉得宣玑是胡说八道,这毕春生的故事简直可以写入总局的官方宣传册——家人被英雄救下,心存感激,从此被激励着走上英雄的路,最后自己变成了英雄。

从小爱走向大爱,从“为小家”变成“为大家”,还有比这再正能量的么?

“肖主任,这个……赤渊分局那边的同志问,要配合宣主任吗?”

肖征没好气道:“配什么配,你们配得上那货吗?”

“呃……”这是什么意思?同意还是不同意?

“派一队紧急调查员,去毕春生家里,我立刻去申请搜查证。”肖征运了口气,“要是家属有意见,就说特殊……特殊时期,请毕姐和家属理解一下,这事要严格保密,事关老英雄的名誉,谁也不许往外说——如果宣玑错了,我亲自押着这临时工给她磕头。”

“肖主任,”这时,另一个调查员小跑过来,凑到肖征耳边,“追查到那罐遗失的蝶卵了……借一步说话。”

调查员把肖征拉到一边,见不得人似的悄声说:“主任,这事有点蹊跷啊,那罐蝴蝶卵是三十年前丢的,遗失的时候曾经留下过记录,可是后来不知怎么的销了。”

肖征一愣——三十年前,这会不会也太早了一点?

而且三十年前丢的蝴蝶卵,现在才出事,那之前嫌疑人留着它干嘛去了?放家里观赏么?

“你刚才说这事留下过记录,是怎么回事?”

“镜花水月蝶是一级危险物,您知道的,当时清点库存的时候发现丢了一罐,档案科那边紧张得不行,盘点之后立刻就上报了——那会咱们还没有电子数据库,都是纸质档案,可是后来蝴蝶卵没找着,记录却莫名其妙地不见了,档案里只剩下一张消除记录的字条……善后科原负责人巩成功签的,老局长批准了。”

肖征脑子里“嗡”的一声,手心冷汗如冰,他抬头望向那不断往外冒血字的四壁,只觉得整座大楼被巨大的阴影盖着,苍白的灯光下人影浮动,像是藏着许多魑魅。

“先别声张,让我……让我想想。”

县医院安置点,空气里腐烂的血腥气与大魔头身上阴沉祭的味道如出一辙,几乎有些呛人——那是阴沉祭施咒人的味道。宣玑弹出去的硬币循着阴沉祭的气息滚动着,他急匆匆地和罗翠翠交代完,就开始追着硬币跑。

后面一帮外勤对他“风风火火”的出场方式印象太深刻了,本能地跟上了他,一帮人追着硬币来到了县医院里的住院大楼下,那硬币撞在楼体上,炮仗似的带着一屁股火花往天上蹿,众外勤随着宣玑一起抬起头,目光追着烟花看到了楼顶——

五层的住院楼顶上站着一个人。

带着火光的硬币像个小灯笼,飞到楼顶后,就悬在距离毕春生大约五六米远的地方,照亮了她的脸,人们看见她脸上爬满的祭文,她像是罪大恶极,受了黥刑,马上要发配阴曹地府。

居然真的是毕春生。

“我以为他们会让我接巩成功的班,没想到等来了个‘空降’,”毕春生一拢头发,她说话声音分明不高,可是从楼顶一字一句地传下来,居然就像在人耳边响起似的,“听说小道消息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空降肯定有来历,本想赶在你来之前了却了这桩事,没想到千算万算,居然还是差一天……可能都是天意吧。”

宣玑拄着重剑抬头:“‘天意’这种话一般都是输家说吧?毕姐,您怎么抢我台词?”

毕春生的头发在浑浊的夜风中起伏,粉色的毛衣在暗夜中鲜亮得有些触目惊心。她依旧是那个样子,头发烫着最显发量的“泰迪卷”,脸上星星点点的,都是泛黄的色斑,是被岁月磋磨得狼狈不堪的痕迹。她整个人完完全全就是在诠释社会对“大妈”的刻板印象,让人联想起广场舞、彩纱巾、催婚……还有不合时宜的大嗓门。

可奇怪的是,当她身披祭文,冷冷地立在夜风之巅时,她就似乎和那些庸常的描述划清界限了。可能那些浑似没有灵魂的配角,只有血淋淋地撕裂自己时,才会让人惊讶地注意到,那道具一般的皮囊里也是悲欢俱全的吧。

这时宣玑眼角余光捕捉到了什么,他定睛一看,只见跟着他过来的几个外勤行动了——派了一小撮人,顺着背光一侧的楼体徒手爬了上去,准备从毕春生后面偷袭。

宣玑简直头皮发麻,这帮蠢货!毕春生干了快三十年外勤了,能不知道外勤那点套路?

这时,几个外勤已经踏上楼顶,各自掏出武器对准了毕春生。

“别动!”

“手看到我们能看到的地方!不许说话!”

宣玑喝道:“回来!别靠近她!”

可惜,那几位跑去送人头的外勤没听见——毕春生这个“精神系”的特能就是声音,那几个外勤可能是怕被她临阵忽悠瘸了,都带了隔音耳罩。

宣玑:“……”

这主意是哪个天才儿童出的,绝了!

下一刻,几个冲上去的外勤突然各自僵住不动了,原来楼顶已经爬满了阴沉祭文,因为太密,显得漆黑一片,一眼看不出来。那几个活蹦乱跳的外勤一落到楼顶,就仿佛落到了虿盆里的胖耗子,立刻被游动的祭文缠上,周围的气温瞬间往下走了十来度,接近冰点。接着,以毕春生为中心,眼熟的浓雾开始往周围弥漫,宣玑心里一沉。

果然,下一刻,一个长发男子从雾气中缓缓踱出来,颇为好奇地东张西望一番,这乡下魔头赞叹道:“此地街道宽阔,院墙巍峨,是国都么?京城的清平司怎么就这么几个人?”

毕春生蓦地回头,渐渐的,她脸上浮现出狂热的神色,呓语似的喃喃道:“是真的,居然是真的!”

盛灵渊闻声转过视线,饶有兴致地端详了她片刻,嘀咕了一声:“啊……是人烛,难怪。”

因为口音比较复古,所以在场众人只有宣玑能听懂了他的话:“人烛?”

盛灵渊朝他飞了一眼,没回答,随后他对着毕春生,切换成了现学现卖的普通话,温声问:“是你叫醒我的吗?好好的,怎么会变成这样,谁欺负你了?”

他说话本来就和缓,普通话又是仓促从电视和环境里死记硬背的,很不熟练,边想边说,词和词之间就有少许迟疑,无端又多了几分慎重感,让人觉得自己似乎是被他珍重着一样。

毕春生仿佛被他一句话勾起了一辈子的委屈,眼圈倏地的红了。

“没关系,”盛灵渊冲她笑了笑,“你有话就说,我在这,你想说多久都行,不会有人打扰。”

“毕春生,”宣玑冷冷地提醒道,“如果我是你,我会更小心一点,你叫出来的这位可不是给人实现愿望的天使。”

“那就不用您操心了,”毕春生转向他,压下了脸上一闪而过的脆弱,冷笑道,“我跟他之间的契约已经成立,现在一手交了钱,一手还没交货,他还清债务前,不可能会动我的,否则会遭到祭文千倍反噬。”

盛灵渊负手而立,神色淡淡的,像是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这时,总局里,肖征避开众人,来到了局长办公室。

黄局是听说赤渊出事,匆忙从家里赶来的。和外勤出身的老局长不同,普通人到底不方便,平时主持行政工作还能靠经验对付,一到兵荒马乱的时候,他都看不懂那帮特能们在干什么。

“我正要找你,”黄局站了起来,“现在外面什么情况?”

肖征没有回答,回手带上门,他轻声说:“我等会和您解释,黄局,我这有一张搜查证,申请调查现退居二线的前外勤毕春生的家,想请您批准。”

“毕春生?是咱们的人?”黄局现在只认识几个部门里管事的,一边接过文件,一边茫然地问,“哪部门的?到底怎么回事?”

肖征缓缓抬起头:“跟三十年前总局失窃的一罐镜花水月蝶卵有关。”

黄局倏地一顿。

“局长,”肖征沉声说,“是老局长亲自打报告,调您过来接替他,这件事您知道吗?”

黄局沉默了片刻,先低头在搜查证上签了字,推给肖征,才叹了口气,“我这位置,接得心惊胆战,本来想在爆雷之前最大限度地妥善处理,没想到这么快就……”

肖征:“原善后科主任巩成功被举报的原因,这事您也知道?”

黄局挥挥手,示意他坐下,点了根烟:“唉……这从哪说起呢?小肖,你是外勤出身,你们都很痛恨‘十五人红线’吧?”

“安全部外勤第一原则,就是普通人保护原则,”屋顶的毕春生轻轻地说,“‘特能人绝不能伤害除嫌疑人外的普通人,除主观故意、失职等原因外造成普通人伤亡的,现场外勤每人扣一分,负责人罚扣双倍,十五分封顶’工作手册第一页,宣主任,您工作手册还没来得及看吧?那我给您普及一下,一旦外勤在任务中出现重大问题,或是十五分被扣光,善后科是要第一时间出评估报告的。”

宣玑一皱眉,一时没明白她背异控局的规章制度干什么。

毕春生脸上浮起一个凄厉的微笑:“三十年前,两条变异蟒出逃,当时的行动负责人追捕过程中一时疏忽,让变异蟒在逃窜中撞上了一列火车,火车正好开到大桥上,被变异蟒卷着摔到了江里。变异蟒趁机吞噬生人的生命力疗伤,结果车上两千多人,幸存者不到十分之一。”

“不可能!”一个挣掉了耳罩的外勤大声说,“总局打从设立那天开始,就没出过这么大的事故!死两千多人的事故,新闻不可能瞒得住!”

“是啊,”毕春生轻轻地说,“那你说,那些死人都去哪了呢?肖主任查到那罐蝴蝶卵的去向了吗?”
10、第九章

密集的闪电接连落在永安西山,其中几道直接劈到了异控局总局大楼上,被避雷针和避雷法阵消化,窗外晃得一片惨白,片刻后雷声接踵而至,大厅里先是回荡起沉闷的“隆隆声”,地砖微颤,紧接着,雷声突然震耳欲聋地炸开,像一声压抑许久的怒吼。

原本趴在门口地砖上的迎宾金龙给吓得游到了墙角,大壁虎似的贴在墙壁上,一动不敢动。

“什么情况,突发雷暴?”

“西山脚下有避雷大阵,不应该……”

“等等,那是……那是什么?”

又一道刺眼的闪电刮过,电光过处,总局大楼里所有的人与物仿佛都成了曝光过度的剪影,等人们艰难的适应了强光,发现四壁上有什么东西在动。

“血……是血吗?”

疑似是血的浓稠液体顺着墙往下流,走势诡异,渐渐让人看出,它好像在勾勒什么图形……不,字迹。那血字迅速朝四面八方蔓延,一股腐烂的腥味弥散得到处都是,不知道是谁喃喃地说了一句:“祭文,这、这好像是那个阴沉祭文……”

“可是最后一个祭品没死啊,我们不是及时击毙嫌疑人,解救受害者了吗?那个‘阴沉祭’不是已经被打断了吗?”

“确定是阴沉祭文吗,不会跟刚才那个不是一回事吧?会不会有两场阴沉祭?”

“别管是不是同一场了,这祭文为什么会出现在总局大楼里!”

“肖主任,”调度室的一个工作人员闯进会议室,“不光是咱们这,各地分局都在汇报类似的情况!哎……王博士,危险等级没评估呢,您老在这干什么!”

混乱中,古修科行动迟缓的王博士不知什么时候挪了出来,颤颤巍巍地来到了墙根下,几乎要把脸贴在那些血字上,闻声,他转过头来,本来就又大又凸出的眼球给花镜放大得有些吓人,像个专门报丧的老蜻蜓。

“血字祭文,”王博士神神叨叨地哑声说,“这是血字祭文啊!”

“什么?”

“肖主任,阴沉祭已经成功了!千人活牲献上,血字大成,施咒者唤出了传说中的‘人魔’,人魔已经降世,于子夜之交拿回全盛之力,今夜他必须履约。这……这血字出现的地方,就是人魔的目标!”

肖征愣了一瞬,瞳孔骤缩:“宣玑!”

谷队眼睁睁地看着宣玑首当其冲,被黑雾完全地吞了下去,根本来不及有什么情绪,因为马上就轮到了她自己。

死亡的味道转瞬就抵在了她后心,谷队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血飞快地凉下去,脑子里不由自主地飞快闪过自己的生平……

就在这时,她耳边听到一声类似划火柴的声音,“呲啦”——

一团小火苗从死寂一片的黑雾里冒出来,火光箭似的,顷刻穿透了黑雾,谷队落地狼狈地滚开,冷冽的空气一下冲进她的喉咙,她蓦地回头,瞳孔被一道剑光刺得狠狠一缩。

只见被死气吞下去的宣玑居然没死,他抬起的眼睛里,瞳孔外圈有一圈火焰色的光,眉心露出个图腾似的火红纹路,裹在他身上的冰霜直接升华。宣玑手持一把重剑,剑身约莫两个巴掌宽,剑身上绘着火焰纹,一剑劈开了人魔的浓雾,火光掠向四方,骤然破开死域。

恍惚间,谷队长以为自己看见了传说中的上古神魔。

医院上空凝聚的黑云中,一道惊天动地的闪电劈开了浓雾,照亮了半边的天,盛灵渊猝不及防,仓促间只得用双手夹住重剑——他两袖的阴沉祭文仿佛碰到了天敌,飞快地消散,露出袍袖的苍白底色来。

宣玑猛地将重剑往下一压,压着那魔头撞进了医院大楼里,直接从三层撞穿两层地板,连魔头再石板一起,砸进了一楼门诊大厅。

他使剑风格大开大合,嚣张得不可一世,与他本人平时的圆滑和气大相径庭,哪还有方才对峙苦战时“咬牙硬撑”的鹌鹑样。

“南明守火人第三十六代族长,本来不想在凡人面前露本命剑,不是有意藏藏掖掖,”宣玑借着下压之力将重剑往前逼了两寸,火光几乎扫到盛灵渊的脸上,他笑了,“不好意思啊,前辈。”

“呲啦”一声,那重剑竟微微灼伤了盛灵渊水火不侵的双手。

魔头脸上沉静的温润裂开,目光阴鸷:“放肆!”

盛灵渊脚下腾起黑雾,在半空中凝出了一个兽头,咆哮一声,一口朝宣玑咬了下来。

宣玑不躲不闪,看也不看头顶的獠牙,重剑上火焰暴涨,直指盛灵渊咽喉,这回谁也没有手下留情,两人这是两败俱伤的打发,仿佛在对赌谁先宰了谁。

杀机凛冽的黑雾已经扫到了宣玑的头发,宣玑的重剑碰到了魔头的领口——

就在这时,宣玑手上隐形的戒指突然现了形,不等他看清,红光一闪,那起了道裂纹的戒面宝石突然炸碎,无数崩裂的小碎片喷出,像一道绯红的霞光。

宣玑只觉得胸口一阵尖锐的疼痛,那一刻,他好像被看不见的利刃穿心而过,连哼都没哼出声,眼前一黑,他手脚直接脱力,直接跪倒——这回是真跪了,再没有一点表演成分。

与此同时,黑雾凝出的兽头也痛苦地嚎叫一声,在空中被打散,盛灵渊被什么猛地撞了一下似的,踉跄着连退了五六步,掌心沾上了宝石碎渣的地方被烫得一片焦黑。

一时间,他俩一站一跪,谁也没吭声,各自惊疑,同时有了某种奇怪的感觉,就像他们两人之间存在着某种隐秘……又无法违拗的联系。

好一会,盛灵渊才按住自己颤抖不休的伤手,抬起袖子掩住了一声咳嗽,脸上的血色越发稀薄。

然后他深深地看了宣玑一眼,纵身从身后的窗口掠出,人影一闪,已经不见了踪迹。

宣玑没追——实在是追不动了,这回真不是装的。

他半身不遂地撑着重剑,试了三次都没站起来,最后半跪在地上蜷了半天,一口气才顺过来,低头一看,手上的戒指不隐形了,就剩个寒酸的戒托和指环,轻轻一扒拉,指环手指上溜了下来,这仿佛是他手指一部分的戒指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掉了。

好像潜伏在他身上多年,就为了临阵倒戈坑他一下。

宣玑又狼狈又莫名其妙:“什么情况?阴沉祭到底招来个什么东西?我们家祖上的债主吗?”

可被蝴蝶寄生的祭品没死啊,施咒人也已经被击毙……

宣玑突然一顿——除非那个小胡子领队根本不是施咒者!

对了,那几个非法闯入赤渊的游客是在变异树暴动之后,才闯进大峡谷的,据说还是魔头顺手把他们捞出来的,魔头见过那个小胡子!

如果小胡子是施咒者,在契约没有成立之前,一定会跟召唤出来的魔头保持安全距离——因为谁也不知道会召出个什么东西,魔物这玩意向来喜怒无常,契约没完全成,他被祭文吵醒,万一起床气发作,在祭成之前宰了施咒人也不是不可能的。

还有那个被镜花水月蝶感染的男孩,为什么他的身体被蝴蝶占了,却能用祭文求救?直接喊出来不行吗?写字不行吗?

退一万步说,就算出于某种他们不明白的原理,成为祭品后,那男孩既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大喊大叫,也不能自由地写字,只能用祭文和外界交流——那他为什么会选择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写求救信息?

日记不是只给自己看的东西吗,写在那玩意上,还求个屁的救?

从头到尾,都是有人在一步一步的误导他们!

换种思路想,假如没有人知道阴沉祭的事,施咒者当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千人活祭”。但是因为召唤出来的人魔比较随机,被阴沉祭惊动后,魔头不一定愿意配合施咒人低调的愿望,而一旦魔头出世动静太大,不幸打草惊蛇,被异控局发现,外勤们在信息不足的情况下,一定会先试着搜索祭文符号,一脚踩进那人布置的陷阱——那感染镜花水月蝶的倒霉孩子就是一道“防火墙”,把他们引向错误的嫌疑人。

小胡子本人才是最后一个祭品!

看热闹的魔头也早知道他们被误导了!

施咒者需要保证小胡子正好死在子夜之交的时间点上,因此当时一定在抓捕现场,近距离接触到目标。而且这个人的特能非常特别,可以让别人……甚至被镜花水月蝶感染的活死人乖乖听话,按她事先编好的剧本演。

宣玑突然明白,他方才听见胖丫头说的一句话不对劲在哪,胖丫头平倩如原话是“可你在这,让我去哪啊宣主任?连老罗都在楼底下待命呢”——善后科的三个人都是跟着他出来的,当医院里的分局外勤们各种兵荒马乱的时候,每个人的第一反应都应该是跟紧自己的直属上司,等待指示。

这是自然而然的反应。

胖丫头一直苟在门口,连吓得发芽的老罗都在楼下转圈待命,可是有一个人为什么一直没出现?

她明知道他们这次的任务重点是这个盛灵渊,到了医院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立刻就投入到了“紧张”的工作里,之后自作主张护送那几个非法游客转移,走之前甚至没过来跟新上司打声招呼——这是职场大忌,稍微懂事一点的实习生也干不出来。

不是她情商低,不怕得罪上司,是她知道宣玑在和魔头对峙,怕和魔头提前碰面,会露出马脚!

毕、春、生!

“宣主任!”这时,身后传来“嘤”的一声,罗翠翠从医院取药处的碎玻璃窗后面露出个头来,先战战兢兢地往四下看了一眼,确定魔头真走了,这才四脚并用地爬了出来。

他四肢挂满了绿萝茎叶,跑动间仿佛一盆造型前卫的盆景,扶起宣玑。

宣玑一把抓住他:“毕春生在哪?”

“毕姐?她不是跟着去县医院安置点了吗?”

“给我导航个具体位置,快!”

“哦……哦。”罗翠翠连忙翻出手机,用导航软件搜到安置点位置,“这里——您找她吗?那我想办法调一辆车?”

“来不及了。”宣玑一把抢过他的手机,伸手一抓,导航上规划路线的地图被他“抓”到了半空中。

罗翠翠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特能,张大嘴傻愣愣地仰头看着。

宣玑提起重剑,在半空中飞快地画了道符,火星飞溅,罗翠翠“妈耶”一声。下一刻,他被宣玑带了出去,周围飞快地闪过无数街区,老罗紧紧地抓着宣玑的胳膊,听见手机导航发出快进磁带一样的声音,整个人被一团火球滚着,在极度惊恐中脑子一片空白,竟都忘了尖叫。

一口气没来得及吐出来,就听手机导航卡出一句:“……已到达您的目的地,持续为您导航。”

罗翠翠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此时,安置点的外勤们刚刚击毙小胡子,还没来得及收拾现场,就见当空一团火球冲了过来,吓得连忙严阵以待。

宣玑一手提着重剑,一手提着老罗,从火光中大步走出来。

“善后科负责人。”宣玑挥开火星,把罗翠翠和自己的工作证一起扔给在场的负责人,“毕春生呢?”

“哦,是宣主任啊,您放心,毕大姐没事,她刚才……哎,人呢?”

毕春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我放心个屁!”宣玑抬手弹出一枚硬币,那硬币脱手而出的瞬间就变成了一个小火轮,顺着地面滚了出去,火轮所经,在石头地面上烧出了一片阴沉祭文。

他只来得及撂下一句“逮捕毕春生”,人已经追了出去。
本帖最后由 hiufun 于 2022-7-19 02:13 编辑

9、第八章

宣玑的第一反应是:“胖丫头,出去,通知楼下外勤。”

平倩如朴实地回答:“肖主任应该都通知过了,现在赤渊外勤由总局直接指挥,您放心。”

宣玑:“……”

还有不到十五分钟,万一肖征跟他的废物外勤们没抓住施咒人,这里就是直面大魔头的第一线,他俩相当于是守着一颗炸弹。宣玑方才那话的重点是“出去”,不是“通知”。为了防止“你快走”“不,我不能丢下你”之类的狗血对话发生,特意给她安排个任务做借口,为的是让她有借口临阵脱逃。

但凡这丫头机灵一点,就应该知道这会该就坡下驴赶紧跑。

可这胖丫头一点也不开窍,丝毫没领会领导的良苦用心,还在为跟嫌疑人在一起的毕春生忧心忡忡,半带自我安慰地絮絮叨叨:“毕大姐参加工作快三十年了,还是安全部的外勤退居二线的,嗯,她经验丰富,肯定会没事的!稳住,我们能赢。”

宣玑:“……”

稳球!当代青年算是让游戏毁了!

“我是让你出去!”情急之下,宣玑顾不上迂回委婉了,“别在我这碍手碍脚!”

平倩如:“主……”

“闭嘴,快走!这是命令!”

平倩如被他吼得有点委屈,也有点害怕,社恐青年不敢反驳上司。一低头,她抱起自己的平板电脑,拐弯下了楼梯。窗外浓得发白的雾涌进破口的窗户,粘在窗棂上的碎玻璃簌簌的发着抖,“扑棱棱”地响着,掩住了倩如的脚步声。

而这时,几个非法闯入赤渊大峡谷的“驴友”,此时正在一辆中巴车上。当地分局的外勤实习生小李撤离后,就开始帮忙疏散医院里的人,正和毕春生一起,护送着这几位去最近的县医院安置点,还需要再留院观察一宿,才能确定他们的记忆都消干净了。

司机开车很稳,小李在副驾驶上昏昏欲睡,接到电话的时候眼还没睁开。

伤员们在后车厢里睡得东倒西歪,毕春生大姐倒是精力旺盛,还在打毛线,她最后一条袖子已经在收口,即将大功告成。

小李迷迷瞪瞪地在自己脸上揉搓了一把,揉开眼,瞄了一眼来电显示:“喂,队长啊,呃……我们快到县医院安置点了,马上就……”

电话里的外勤小队长打断他:“小李,安静听我说。”

小李闭了嘴,把耳朵贴近话筒,片刻后,他整个人激灵一下,醒得不能再醒了。

这时,一道对向来的车与他们擦肩而过,车灯扫了过来,年轻的外勤实习生端着电话,僵硬地瞄了一眼后视镜。他在惨白的车灯里对上了一双眼睛——后车厢里,留着一把小胡子男领队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一双三白眼正朝他看过来,而小胡子旁边的毕春生还毫无察觉地数着毛线上的编织扣。

小李的冷汗“刷”地下来了。

电话里,小队长感觉到了实习生的紧张,压低了声音说:“不要露出马脚,正常往前走,县医院安置点已经通知到了,咱们的人就埋伏在门口,别慌,别打草惊蛇。”

小李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试图若无其事:“知道了队长,你放心吧。”

可惜外勤培训里不教演技,小李一出场就演砸了,他声音紧绷、语调浮夸,说到最后,居然还破了音!

糟了!

这时,毕春生忽然抬起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很慈祥地问:“小李着凉了吧?”

小李还没出实习期,刚开始工作,先是差点跟大魔头亲密接触,紧接着又被迫跟穷凶极恶的嫌疑人共处一车,也不知道是什么狗屎运。他小腿肚子开始转筋,朝毕春生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啧,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刚才就让你关车窗,不听!吹感冒了不是?你们现在这帮孩子啊,不听老人言,吃亏不要钱!”毕春生老妈妈似的,喋喋不休地数落他,“一会啊,送完这几个人,你就赶紧回家去吧——我说,咱们离安置点还有多远哪?”

毕春生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撩起眼皮,透过后视镜,与小李交换了一个眼色。

她看出不对劲了!

小李的心先“噗通”一下落回到了肚子里。

“啊,马上!”小李清了清嗓子,同时说给电话里的小队长听,“还有一个路口,我已经能看见那个楼了。”

“就差几针了,”毕春生“啧”了一声,脸上看不出一点端倪,一边慢悠悠地收毛线,一边推醒那几个“驴友”,“都醒醒,快到了啊。”

然后她又从兜里摸出一袋湿纸巾,分给几个人:“快擦把脸,醒醒盹,别吹风感冒。”

十点五十二分,车子缓缓开过路口,驶进了安置点,小李望眼欲穿地看着门口守在那的几个便衣外勤,手心的汗让他几乎捏不住手机。

“下车慢点,”毕春生站起来,先抓住了断腿的年轻女孩,把行动最不方便地推了出去,“让受伤比较重的先走,小李,搭把手,扶人家一把。”

小李浑身的肌肉绷得发疼,紧紧地咬着自己的牙关,接过那女孩,像抢人一样把她拉了出来。

“哎,”断腿的女孩被他拽了个趔趄,“你轻点!干什么呀!”

“轻点,”毕春生的目光从花镜后面射出来,意味深长地对小李说,“不慌。”

接着,她又忙忙碌碌地把其他几个人扶下车,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直挡着那小胡子。同时,小李余光瞥见,接待安置点的便衣外勤开始朝这边靠近。

毕春生将最后一个人推下车,这才好像刚发现那小胡子:“哎,这怎么还一位,快下来吧。”

一边说,她一边要跳下车来,似乎是要给小胡子让地方。

外勤们已经动了——

不知怎么的,那小胡子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他蓦地面露凶光,在毕春生往下跳的瞬间,他抓住了她的后脖颈子,活活将瘦小的中年女人提了起来,拖上车,死死扣住她的脖子。

“别过来!”

“不许动!”

毕春生的花镜被撞飞了,被迫垫脚仰头。小胡子表情狰狞,裸露的脖子、脸上开始浮现大片的祭文,此时是十点五十六分。

他把毕春生整个人拎起来,挡住了自己的头颈要害,只露出一只疯狂的眼睛。

双方僵持住了。

“我掐死她……掐死她!你们试……试试!”小胡子口齿不清,两腮的肌肉乱跳,像是癫痫发作,他拖着毕春生往车里缩,毕春生艰难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那小胡子却猛地一掰她的脖子,卡住了她的气管。毕春生呼吸不畅,脸一下憋红了,离地的双脚奋力挣动。

小胡子嘶声咆哮:“我知道你的特能是什么,闭、闭嘴!”

“狙击手呢?”

“不行,找不到角度,人质把他挡住了!”

小李急道:“秘银子弹不是闪避普通人吗?”

“闪避什么!你没看出那后勤的女同志也是特能吗?秘银分不清他俩!”

十点五十六分五十九秒……五十七。

秒针每往前蹭一秒,都像在催命。

五十七分十秒、五十七分二十秒——

“肖主任,现场负责人请示您,是否……”

肖征的双眉沉甸甸地压在眼眶上。

“是否……呃……是否……”请示命令的外勤结巴了好几次,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但是所有人都听得明白——是否决定牺牲一个退居二线的普通职工,打断这场丧心病狂的阴沉祭。

异控局总局大楼灯火通明,会议室,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肖征身上,与此同时,线上,各地分局负责人都在等他的命令。

他们都想让他来顾全这个“大局”,但也都会兔死狐悲。

十点五十八分五十秒——

“肖主任,还有一分钟!”

肖征终于避无可避。

虽然阴沉祭的目标未知,人魔的破坏性有多大,古修科也给不出一个靠谱的说法;虽然“千人活祭”是否真的杀了一千人存疑,那些骇人听闻的传说与壁画真实性有待商榷……但十四岁的镜花水月蝶感染者是真的,那男孩的大脑已经被蝴蝶控制,如果不解决施咒人,一分钟之后,他会在整个异控局的注视下成为祭品。

“在尽可能保证人质安全的情况下,”肖征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冷,他不知道是话冷还是心冷,“立刻击毙嫌疑人,不惜一切代价。”

赤渊医院里,盛灵渊像是嗅到了子夜将至的空气,微微抬起头,扫了一眼黯淡的天际,忽然问宣玑:“你是清平司的?”

“清平司七百多年前就没了。”宣玑心里一动,反问,“你……知道清平司?你不是说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么?”

盛灵渊的神色一瞬间有些恍惚,他的目光从迷离的雾气中发散出去,像是在追寻着一些很渺茫的回忆,这让他看起来有了点人气。不过那点人气比较稀薄,眨眨眼就散了,随后,他又懒洋洋地笑道:“依稀有些印象,看见你们,心里忽然浮起这么个词来——你是自小被人养大的吧,否则你这样的先天灵物,为何会为凡人卖命?”

“什么先天后天,早都没落了,”宣玑语焉不详地回了一句,似乎是默认了“先天灵物”和“被人养大”的说法,随后又问,“你一会说‘凡人’,一会又说‘你们妖族’,所以你是什么?不是人也不是妖——神仙吗?”

“孩子话,”大魔头被他逗乐了,“世上哪来的神仙?”

宣玑:“……”

万万没想到,这大魔头居然还是个无神论。

“神明不过人的寄托而已。”盛灵渊顿了顿,过了好一会,他又轻声说,“我么?我大概是人的妄念吧……生前事太久远了,不记得了。”

他说到这,长在脸上似的笑容褪去,冷冷的厌倦一闪而过,像是忽然意兴阑珊:“罢了。”

宣玑感觉到了什么,瞳孔轻轻一缩,紧接着,捆在大魔头身上的锁链全部崩碎,金属碎片像子弹似的弹向四面八方,宣玑被惯性往后搡了一大步,撞碎了身后结的冰棱。

盛灵渊朝窗户一抬手,医院的半面墙应声而碎,他伸手拂开烟尘,就要从窗口出去。身后厉风袭来,盛灵渊头也不回地一摆手,几枚砸向他的硬币集体诡异地转了个弯,与他擦肩而过。

十点五十九分。

肖征的命令在脱口而出的瞬间,就被传达到第一线,手握秘银的狙击手双肩一沉,实习生小李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好像能靠瞪眼让这冷酷的命令良心受到谴责。

就在这时,毕春生挣扎的双手突然勾起两根手指,冲在场外勤打了个隐晦的手势。

“等等!毕大姐打暗号说目标已经中招。”

五十九分二十秒,原本惊恐地躲在外勤身后的断腿女孩突然晃了两下,随后一头栽倒在地,很快,其他几个“驴友”也跟她一样,接二连三地倒下,人事不省。

小李睁大了眼睛——对了,下车之前,毕春生递给过他们的一包湿纸巾!

赤渊医院的宣玑一皱眉,抬手伸向自己后背,就在这时,“呲啦”一声,半空中浮起一串电火花,一张巨大的电网兜头朝盛灵渊罩了下来,电光与他周身缭绕的黑雾相撞,焦糊味四溢,盛灵渊被拦了一下,轻飘飘地落在了一扇碎得差不多的残窗上,七八条穿深灰色制服的影子亮了相,无死角地封住了魔头上下左右所有去路,每个灰制服领口都有“风神”的字样。

特种部队的增援到了!

宣玑伸向自己身后的手一顿,抹了一把后颈上沾的水,又把手放了下来。

“风神二,谷月汐。”增援的外勤小队的领队的是个女的,眉清目秀,五官长得挺端正,就是眼皮稍微有点往下耷拉,看着丧丧的,有点没精神。

她肩头架着个火箭炮筒占据了对面楼的制高点,朝宣玑喊了一嗓子,“里面那位是善后科宣主任吗?没事吧?”

宣玑:“多谢,健在,全须全尾!”

“风神”不愧是异控局的王牌。

宣玑总共回答了八个字,就这八个字的工夫,这支风神小队已经组织了三波进攻——先是医院楼下的爬山虎藤暴起,针线似的“缝”上了被魔头打穿的墙,顷刻间织就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盛灵渊周身的黑雾变成了一把大镰刀的形状,一刀豁开了半尺多厚的藤条。而同时,铺天盖地的秘银子弹也到了,魔头虽然不怕“秘银”,却也被雨点似的子弹晃了下眼,略一偏头,谷队趁机一炮轰了出去。

那炮筒里打出来的不是火药,而是个水球,水球里裹着个微缩的“彭罗斯三角”(注)。

一打出来,水球就碎成了无数水珠,分散着附在密密麻麻的秘银子弹上,被魔头身上的黑雾弹得到处都是。随着那些小水珠散开,宣玑眼前的一砖一石都开始飞快扭曲,他立刻意识到那是个能折叠空间的法阵,不由得暗叫一声“聪明”——这魔头高攻高防,几乎完全免疫物理攻击,只有这种扭曲空间的法阵对症!

此时已经是十点五十九分三十秒。

安置点那边,小胡子也明显踉跄了一下,看似毫无回手之力的毕春生猛地把自己蜷缩起来,狠狠地往后一撞。

小胡子痛苦地闷哼一声,一把薅起毕春生的头发,两人在狭小的空间里扭打起来。

毕春生嘶哑地大喝一声:“你没力气了!”

随着她的话音,小胡子的手下意识地一松,随后他嘶吼一声,五官已经扭曲得不像人,挣命一般地扼住了毕春生的喉咙,此时距离子夜之交只剩十秒!

十、九、八……

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那货车突然启动,只见一个不知什么时候绕到车头的外勤猛地一拽住一个车轮,这是个力量系的特能,他脖子上青筋暴跳,大叫一声,几吨重的中巴车被他一手拽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本来就是强弩之末的小胡子骤然失去平衡。

五、四……

最后关头,小胡子一把撑住车门,垂死挣扎。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把毕春生举了起来!

二……

就在这时,一根毛衣针凭空飞了起来,狠狠地扎进了小胡子的脉门,小胡子惨叫起来。

一!

一道银光倏地撕破夜空,毕春生落在地上,顺势滚开,咳得喘不上气来——小胡子眉心镶着一颗闪着银光的子弹。

子时到了!

那银色子弹瞬间炸开,小胡子整个身体被灼眼的银光吞没。

赤渊医院,盛灵渊疾速往外掠去,人影一闪,已经到了谷队长藏身的对面楼高处,然而已经晚了,他在与谷队长只差毫厘的时候,莫名退回了原点。

法阵把局部空间折叠成了更高的维度,无限循环、无限延伸,将大魔头扣在了里面。

一时间,所有声音都安静了下来。

直到一个声音打破了异控局总部的死寂。

“肖主任,那孩子活着,生命体征稳定,准备送进低温室手术。”

肖征整个人都晃了一下。

赶上了,阴沉祭被及时打断了!

现场,小李脚一软——他的特能一直很鸡肋,只能隔空移动一些很小的物件,虽说是外勤,却只能凑合着在地方干点辅助工作。

方才那根飞起来的毛衣针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成功攻击别人,紧张得大汗淋漓,整个人都脱了力。

毕春生那一口气还没倒过来,伏在地上说不出话来,远远地冲他比了个拇指。

赤渊医院里,一个“风神”的外勤在十一点整时举起了电子表。

虽然成功捕获了魔头,但谷队的目光却停留在盛灵渊身上,她的表情疑惑中带了点凝重,像是从魔头身上看见了什么不解的东西。

宣玑一口气还没松,就听见楼梯间拐角处突然传来平倩如细细的声音:“宣主任!安置点传来消息,我们成功击毙施咒者了!”

宣玑一个踉跄:“你怎么还没走!不是说让你别在这碍手碍脚了吗?”

平倩如茫然地说:“可……可你在这,让我去哪啊宣主任?连老罗都在楼底下待命呢。”

宣玑:“你个……”

不知为什么,宣玑总觉得她这句话有什么地方让他觉得不对劲,然而不等他细想,一股没来由的危机感突然闪过他心头。

下一刻,他听见了一声轻笑。

与此同时,谷队骇然变色:“全体后撤!”

只见空间折叠的法阵中,魔头盛灵渊身上染血的白袍瞬间爬满了祭文,密密麻麻的祭文让他看起来就像身披玄衣。

连空气都仿佛颤抖了起来。

医院大楼顶,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从空中升起,卷走了所有若隐若现的星辰,浓云罩顶,电闪雷鸣。目力所及之处,所有路灯仿佛被狂风卷过的蜡烛,大片大片的沉寂下去,大峡谷里蛰伏的飞鸟忍无可忍,成群地朝空中疯狂逃窜。

盛灵渊低低地笑了起来,远远地偏头看了宣玑一眼:“本想放你一条生路,好不懂事。”

话音没落,扣住他的法阵竟然隐约现了形,整个法阵空间内所有的东西都扭曲变形,像是搅作一团的橡皮泥,一声玻璃碎裂声,那空间坍塌了!

紧接着,浓重的黑雾瞬间在赤渊医院里弥散开,它吞噬所有的光、所有的生命——草坪、绿植、甚至墙上刚露头的蜗牛全都悄无声息地淹没在那黑雾里,迅速腐朽枯萎。

“人魔”等同于洪水、瘟疫、战争……

人魔降世如天灾。

医院外围守着的本地外勤也好,王牌特种部队也好,在这样的力量面前,忽然都成了手无寸铁的蝼蚁。

蝼蚁们在巨大的恐惧下夺命狂奔,奇异地,一股离奇的味道钻进了宣玑快要冻裂的嗅觉,伴着让人战栗的杀机一起,那味道闻起来竟然清洁、温暖又华贵。

让人联想起雪夜里,温暖如春的宫殿。

作者有话要说:注:彭罗斯三角:数学上的一种“不可能物体”。由三个长方体拼成的三角,其中没两个长方体的夹角均为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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