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甘岭:辉煌与悲怆》(上) --谨以此文纪念上甘岭战役胜利五十周年
《上甘岭:辉煌与悲怆》
——谨以此文纪念上甘岭战役胜利五十周年
(上)
双石
五圣山——上甘岭
“上甘岭”三个字,在当今中国,恐怕无人不知——听说过有谁不会哼哼“一条大河波浪宽”么?
由一场战斗/战役而产生的故事,诞生的英雄人物和群体,不仅仅存留于参战各方的史志资料和战例评价中,而且经电影、歌曲、文学作品,由数以亿万计的人群交口传扬,达到家喻而户晓的程度,且凡数十年而不衰,这在中国现代史上,不能说是绝无仅有,至少也属鲜见一类。
这,已经不仅仅是这场战事的政治军事意义所能赋予所能诠释的了。
这里,曾经矗立起了一支军队、一个民族精神和意志的丰碑。
这场战事,当时并不叫做“上甘岭战役”,而称作“五圣山战斗”。
五圣山是当时朝鲜半岛“铁三角”最靠北的顶点。
所谓“铁三角”,是铁原、平康、金化三郡的简称,它刚好形成一个等边三角形,平康位于三角形的北顶点,铁原、金化则分别位于三角形的东、西顶点。
五圣山守军最高首长、志愿军第十五军军长秦基伟将军这样形容“铁三角”的重要性:
如果把朝鲜半岛看成一个人形,那么第十五军担任防御的平、金、淮这个三角地区正处在“人”的肚脐偏上的心窝地区。该地区也是朝鲜东西海岸之间交通枢扭的咽喉地区。北有一条横贯东西的公路,东起东海岸的元山港,经过平康向西南方向直至西海岸之滨,穿越汉城。南有一条铁路干线,自汉城经过铁原、金化,朝西北方向延伸至东海岸的大津里。这一条公路要道和铁路干线在铁原以东交会成十字形的交通枢扭,横跨“铁三角”上中部的五圣山主峰。
我们和敌人对峙的防线就像一条弯弯曲曲的绳索,把“铁三角”地区从中划为两半,虽然敌人占据了铁原和金化,但平康和中部防线的制高点均为我第十五军牢牢控制。
这些制高点中,最重要的就是美国人称为“爸爸山”的五圣山。
五圣山主峰之西侧,是铁原和平康之前的西方山和晓星山之间的一道平川,又是易攻难守之地,便于机械化部队行动。谁控制了五圣山,谁就掌握了“铁三角”地区,也就掌握了中部战线攻守的主动权。
而“上甘岭”,实际上是五圣山主峰东南4公里处的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与相对应的北面1 000米处还有一个小山村,叫做“下甘岭”。上甘岭村南边两侧有两个小山包,一个标高597.9米,“联合国军”称之为“三角形山”;一个标高537.7米,其北山被“联合国军”称之为“狙击棱线”。
如果不是20世纪50年代发生在朝鲜半岛的这场战争,如果不是1952年秋天中美韩三国10万士兵为了它们的归属打得惊天动地的这次战事,这两个小山包恐怕永远都不会被世人所知晓。
它们也永远不会因“上甘岭”而闻名于世。
五圣山南麓的“三角形山”(597.9高地)和“狙击棱线”(537.7高地北山)这两个高地,直接突入“联合国军”阵地,与“联合国军”阵地相距100米~500米。在这两个高地上,中国军队的狙击活动和小分队活动非常活跃,直接威胁“联合国军”的金化防线。
尤其是537.7高地北山阵地,与敌人相距仅50~100米。
用韩军第二师师长丁一权中将的话来说,“简直就是鼻子碰鼻子。”
恨得牙庠庠的美国陆军中将、第八集团军司令官范佛里特一直就想拿这两个高地开刀。
师兄举起的是“筷子”,师弟却看好一副牌。
“停战的机会与加予敌人的军事压力的份量应成正比。”
虽然去年年底双方就达成了关于军事分界线的协议,但范佛里特却从来没高看过这一纸空文。
作为美国陆军最优秀的指挥官,范佛里特将军与他所有从西点校门走出来的师兄师弟和校友们一样,有一种可贵的不服输的精神,平生崇尚进攻,绝对不愿甘居于防守的被动地位。从开春以来,他就一个接着一个地向他的顶头上司们上报一系列有限进攻计划,什么“棍棒”啦,“争吵者”啦,“还乡”啦什么的,目的都是旨在从现在“怀俄明线”向前推进15公里,以保卫暴露在中朝军队炮火和攻势下的铁路线,并利用通过铁原这个枢扭的所提供的支援,以两栖登陆作战配合,将第八集团军的前沿阵地推进到平壤至高城之间。
这是个很有进取心的计划。
然而因那会儿停战谈判正处在微妙时期,李奇微否决了这个计划。
范佛里特不屈不挠,在原来计划的基础上,将原订计划再“有限”了一把,在4月间又策划了“筷子6”和“筷子16”两个计划上报。“筷子6”旨在将第八集团军中部战线推进至金城至平康一线;“筷子16”则企图将东部战线前移至东海岸南江河口高城一线。
可那会儿白宫和五角大楼正在操持走马换将:“联合国军”总司令马修·李奇微中将调任欧洲盟军总司令,遗职由美国本土部队总司令官马克·克拉克上将接任。去意甚浓的李奇微肯定不想在这个时候再生出什么事闹出什么麻烦来,以“地形上不利于防守”为由否定了“筷子16”;以不要影响战俘谈判为由,将“筷子6”予以无限期推迟。
这两双“筷子”当然就只好躺进保密柜。
范佛里特还是不死心。
6月初,他抱着对昔日师弟今日上司马克·克拉克上将的一线希望,又开始游说:“在美第九军正面以韩国军队发起攻势,推进至平康以北新阵地,以全部控制铁三角地区。”
“这样做,”范佛里特陈述道,“可以获取有关敌阵地编成的新情报;破坏敌人的补给和储备物资,还给美军火力与韩军山地机动力以相配合的机会,取得协同作战经验。”
这是“筷子6”的改头换面。
范佛里特想在李奇微和克拉克之间打一个“时间差”。
可是克拉克这回没买老学长的面子。
拖了半个多月后,他又给范佛里特浇了一瓢凉水:
“第一,这有可能给正在进行的停战谈判带来不利影响;第二,该作战的预计损失将超过战果利益,得不偿失;第三,假如敌人转入全面反攻,第八集团军目前没有足够的预备兵力;第四,如果进入平康而不再扩大战果,那也仅仅是多占点地盘而已,改变不了现状。”
“歼敌的方法只有一个,即敌人从阵地出来采取进攻予以决定性的打击。必须待敌进攻,我决不可先敌进攻。”
“既然我们得不到全猪,又何必牺牲人力呢?”
小师弟最后还这样教训老学长。
范佛里特对当年的小师弟没脾气。
不过他也没理会克拉克“决不可先敌进攻”的教训,仗着老面子,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按自己的意愿行事,让第八集团军按照尽可能与敌保持接触的战术要求,从6月下旬开始,在韩军第一军所属第一师、第五师、首都师和美陆战第一师组织奇袭队,选择了中朝军队阵地的11个目标,发动局部战术性进攻。
这一下就把沉寂多时的战线一下子打得很热闹了。
这次进攻虽然屡屡碰壁,伤亡也很惨重,但韩军部队在中部战线还是小有得手,先后夺占了官垈里西侧无名高地等几个缓冲区的前哨据点。这就给本来很失落的范佛里特产生了一种主动权仍然稳操在手的良好感觉:第八集团军不是一直处于进攻地位么?中朝军队不是全线仍居于守势么?克拉克这位小学弟不是一直对自己这位老学长很满意么?
可还没等范佛里特笑出声儿来,形势却陡然为之一变。
9月中旬以来,中朝军队一改上半年那种小打小闹小分队骚扰的战术,发起了很有声势的秋季攻势,在全线向“联合国军”阵地猛烈出击,而且频频得手,置“联合国军”于猝不及防,顾此失彼的狼狈态势。
范佛里特愈想愈觉得克拉克那个“待敌先攻”是个混账逻辑。
要是那会儿让我把两双“筷子”举起来戳将出去,哪里还会有中共军队当今的猖獗?哪里还会有“联合国军”目前的狼狈?
10月5日,愤怒的范佛里特不屈不挠地再次上书克拉克:
“为了迫使敌人转入守势,扭转当前战局,我军非常需要组织握有主动权的进攻作战。在敌人掌握主动权的情况下,目前我们所采取的方针,造成了自1951年10月和11月间激烈战斗后付出最大伤亡的结果。”。
这已经是教训小学弟的口气了。
克拉克面对这位执拗的老学长也没了脾气。
老学长那封愤怒的上书中附有一份详尽的进攻计划:
——“摊牌作战”计划。
“摊牌作战”的主要设想是:夺取金化前线“铁三角”地区五圣山前沿的“三角形山”和“狙击兵岭”——这个地区正好卡住了“联合国军”的咽喉。范佛里特充满乐观地认为:假如一切按计划行事,得到足够的弹药补给、炮火支援和航空兵近距空中支援,仅需动用美步兵第七师和韩军第二师两个营,最多只需5天,付出200人左右的伤亡代价,就可圆满完成这一使命。
克拉克当然也是行家,他一眼就看出,范佛里特这是在玩以退为进的迂回战术,什么“摊牌作战”,这不过就是那“筷子6”的改头换面,缩微了一下而已——把夺取整个金化地区变成了夺取五圣山前沿两个前哨阵地罢了。
而且这里边的道道也很深沉,如果夺取前沿的这两个山头,范佛里特接着就会再上一书,要求顺势夺取五圣山,进而攻占整个平康地区,全部控制“铁三角”。
这分明是在跟我“摊牌”嘛!
不过,克拉克想想也就释然了。
让这老学长借着跟我“摊牌”也跟中国佬摊回牌,倒也不失为一好事,要是这种战术性的行动也把人家限制得死死的,人家那司令官不是也当得太没劲了吗?好在范佛里特这次进攻规模也不大,是一次牛刀子杀鸡,谅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再说,真能由此而夺得主动,顺势夺取五圣山,控制“铁三角”,则东可直驱县里、洗浦,割裂中朝军队东部战线;西则可直下平康平原,以机械化部队疾进,进逼北韩首都平壤,那也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何乐而不为呢?打胜了,头功是我的;打败了,人家也只会说范佛里特没出息。
其实还有更重要的——这当口正是合众国的大选之年,要真能以军事上的胜利来压迫中朝方面在正扯得冤冤不解的战俘问题低头屈服,那不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么?这与白宫和五角大楼的战略部署也是高度一致的嘛!
克拉克决定由着老学长的性子赌一把。
范佛里特认定自已捏住的,是一副好牌。
其实范佛里特多少有点错怪了克拉克。
克拉克也是军人,也是名将,手头又有这么硬梆的家伙,这么富有的家当,怎么会不想通过军事手段解决问题?只不过人家位置不同,受的制约也不同。就在他就任“联合国军”总司令的时侯,他就已经清楚地知道,经过一年多的较量,华盛顿早没了打下去的脾气,已经决定将朝鲜战争限定在有限战争范围内了。
什么叫有限战争?
有限战争就是只能使用有限军事力量的战争。
这一“有限”,就把克拉克给“限”住了。
其实就在上甘岭打响后的第三天,中朝方面代表指责“联合国军”蓄意破坏谈判时,气急败坏的克拉克就捡起了麦克阿瑟的老法宝,致电五角大楼:“我认为有必要制定使用原子武器的计划。”而且应该轰炸满洲和北朝鲜。
杜鲁门拒绝了这个很火爆的建议。
武装部队总司令对麦克阿瑟去年年底闹出的那场乱子记忆犹新,再也不想招惹是非了。
你说让克拉克怎么办?
不过,笔者还是觉得克拉克和范佛里特很可怜,空有一番军人的抱负和雄心,却连营级规模的战术行动都别别扭扭窝窝囊囊总是下不了决心定不了盘子,确实是太受委屈了。相比之下,彭德怀不在志司的时候,象这类营连级别的战术行动,邓华杨得志们就能说了算,甚至兵团首长在上报志司后都能当家作主。作战意识上的上下同欲,组织协调上的民主集中,战略目的与战术手段上极其高明的协调配合能力,是中国军队较于之对手所具有的无可比拟的优势。
说实在话,这怎么不难煞了克拉克和范佛里特。
10月8日,克拉克批准了“摊牌作战”计划。
同日,板门店的“联合国军”谈判代表单方面宣布停战谈判无限期休会。
10月9日,范佛里特命令美第九军军长鲁本·詹金斯少将立即组织美第九军的美韩部队实施这次计划。
范佛里特好容易争取来了一个机会,当然也就卯足了劲。
其实,早在几个月前,范佛里特就已经在着手准备这件事了,除了调美步兵第七师替下美步兵第二师担任美第九军西线防务,由韩军第二师接替美步兵第四十师担任美第九军东线防务,并大量调用韩国民工加修钢筋水泥工事外,还亲自到五圣山地区“联合国军”制高点鸡雄山视察3次,登高用望远镜远望或乘直升机鸟瞰过中国军队阵地。
为了掩盖其企图,范佛里特还部置在烟幕掩护下向该地区准备进攻的部队运送器材和物资,在逼近五圣山前沿以及金化以南地区多次举行联合军事演习,攻击部队的所有军官都抵近前沿观察地形。配属执行此次战斗任务的美第八集团军炮兵总预备队以美第九军所属炮兵共计16个炮兵营近300门火炮也进入发射阵地,所属的120辆坦克亦进入一级准备。远东空军近200架侦察和作战飞机也分别从日本东京、冲绳、菲律宾以韩国的釜山等地飞赴汉城机场待命。远东海军的舰载飞机也在航母上装满了油,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为一个战术行动,弄出这么大动静,这在美利坚合众国军队的历史上,大概也是史无前例的了。
就凭这,克拉克和范佛里特能没信心?
一线攻击部队准备得比范佛里特想象的还要充分。
詹金斯少将在接到范佛里特的命令后,立即于当日20时下达了美第九军第三十二号作战计划要点:
一、军拟在D日H时发起进攻,夺取598高地(注:中朝方标图为597.9高地)和“狙击棱线”,同时将主抵抗线推进到此地,并给敌以最大杀伤;
二、韩军第二师(配属第三十七轻步兵团、第五十九坦克连、美第一四0坦克营一个连):
①以不超过一个步兵营的兵力及一部支援兵力于×日×时发起进攻,攻占“狙击棱线”;
②攻占目标后立即建立主抵抗线;
③给敌以最大杀伤;
④同美步兵第七师保持密切协调;
三、美步兵第七师(配属第九十一、第五十炮兵营):
①以不超过一个步兵营的兵力攻占598高地;
②攻占目标后建立主抵抗线;
③同韩军第二师密功协同,给敌以最大杀伤;
④考虑到敌在韩军第九师防区反击之可能,将第七十三坦克营一个连配属给该师;
四、韩军第九师(配属第五十一轻步兵团、第一炮兵群、第五十三坦克连):
①继续遂行原任务;
②军作战期间,对防区内之敌进行威力侦察。
美步兵第七师师长韦恩·史密斯少将和韩军第二师师长丁一权中将接到这个命令后,都不约而同地在兵力使用上加了码。
执行攻击“三角形山”任务的是美步兵第三十一团。
这个第三十一团就是第二次战役被宋时轮的第九兵团重创过的那个第三十一团。说起来这个团跟中国还有一段共同战斗的历史渊源。1932年一二·八淞沪抗战之前,第三十一团从菲律宾马尼拉麦金利要塞开赴中国,和海军陆战队第四旅一起驻防上海租界,保卫美国侨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日本军队发动进攻时,该团官兵曾冒着日军的炮火支援中国军队第十九路军与敌激战5昼夜。为此,第三十一团受到了美国政府的嘉奖和中国人民的感谢——上海人民曾用募集到的1 500块银元请银匠制造了一只上面刻着龙和梅花并注明了该团官兵事迹的“上海碗”,赠送给第三十一团官兵,以感谢他们对中国人民艰苦斗争的支持。
第三十一团的官兵们一直保存着这只“上海”碗。
第二次大战期间,第三十一团在菲律宾与日军作战,在几遭覆灭被迫撤离的情况下,将这只碗埋入地下。直到大战结束,才取回旧金山保存。
“上海碗”一直被美步兵第七师视为该师的荣誉。
而现在,捧着“上海碗”和中国军队打仗,实在是不伦不类。
第三十一团团长劳埃德·摩西上校和参谋人员毕竟身处第一线,估计情况要比高高在上的克拉克和范佛里特实际得多。根据过去的体验,他们很明智地预计到了:“共军的反击一定会比预计的要强烈,只用一个营去进攻是不现实的。”因而在实际操作时来了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没有理会命令中“不超过一个营”兵力限制,自作主张地把进攻兵力翻了一倍,决定由迈仑·麦克卢尔中校的第一营和罗伯特·纽博尼少校的第三营由分别从左右两路向“三角形山”发起进攻。
为激励士气,摩西团长还分别用美国著名性感女明星的名字将597.9高地上的两个小山头命名为“珍妮·罗素山”和“桑德山”。
美国佬都没底气,韩国人当然也不敢掉以轻心。
韩军第二师的主攻团第三十二团团长柳根昌上校也在兵力上加了一码,给攻击“狙击棱线”闵应植少校的第三营加强了一个连。
而美韩军陆续投入第一天战斗的部队实际上有7个营。
10月12日,“联合国军”的炮火和飞机加强了对五圣山的破坏轰击。
13日12时,詹金斯少将宣布10月9日命令生效。
D日H时也变成了10月14日凌晨5时。
这一天,正是第七届联合国大会开幕之日,合众国国务卿迪安·艾奇逊将在这一天在大会上发表演说,坚持在战俘问题上的强硬立场,向中朝方发出“自由世界要继续战斗”的威胁。
在“摊牌作战”发起的次日,为配合攻势,显示“联合国军”的强大的立体作战能力,“联合国军”将以6艘航空母舰、4艘巡洋舰和驻日本的美骑兵第一师一部,在朝鲜东海岸高城以东海面进行一次“敌后实战演习”。在演习中,远东海军将对中朝军队海岸阵地实施猛烈的海空两栖火力突袭。远东空军也将出动30余架运输机从正面战线中朝军队上空通过,实施牵制性佯动。
你说,有这种档次的底牌,范佛里特他怎么能不牛皮哄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