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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hiufun 于 2022-10-31 23:17 编辑

《烈火浇愁》作者:priest(重修版)
“在岩浆的浪尖上,有烧不完的余烬。”

古穿今,年下。

感谢老福特上“橙子绿呀绿”小盆宇的封面图=w=字写得敲美丽

内容标签: 强强 幻想空间 古穿今 都市异闻

搜索关键字:主角:盛灵渊,宣玑 ┃ 配角: ┃ 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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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hiufun 于 2022-7-18 09:37 编辑

1、楔子

大齐启正二十一年,霜降。

一队骑士在官道上纵马狂奔,人和马都已经风尘仆仆。忽然,打头的年轻骑士喝道:“界碑到了!”

只见不远处竖着一道石碑,丈余高,上面一行龙飞凤舞的血字,戾气逼人,写道:赤渊,生灵止步,擅入者挫骨扬灰。

石碑前,一个中年武将带着一队卫兵迎候着他们,卫兵披甲执锐,一字排开,齐刷刷地跪下:“参见太子殿下。”

“吁——”

打头的年轻骑士从马背上跳下来,马没停稳,他脚下一个趔趄,迎候的武将忙上前扶住:“殿下小心。”

“不碍。”年轻人一摆手,问道,“我小……皇父呢?”

他话音未落,便听不远处有人唤他的小名:“小彤儿,过来。”

年轻的储君循声望去,出声的是个身着玄衣的男人,背对众人,独立于“擅入者死”的界碑那一头。太子瞥了一眼界碑上的血字,未作犹豫,便初生牛犊不怕虎地闯过界碑,来到那玄衣男子跟前跪下:“儿臣……”

玄衣男人伸手虚托:“稳当点,不必。”

这男人言语行动稳重和缓,举手投足间自有渊岳气度,背影上看,该是有些年纪了,可一转过头来,却露出一张毫无风霜痕迹的青年面容,有几分诡异的违和感。

单看这张脸,任谁也想不到,他就是已经在位二十一年的启正皇帝——盛潇。

他生着剑眉,眉峰不显,斜飞入鬓,眼角走势却微微下垂,很有几分温柔多情的意思,是一副俊秀端正的好相貌。

太子站好,又低低地唤了一声:“小叔。”

原来这太子并非启正皇帝亲生,盛潇无后,过继了兄长的遗孤,将侄儿立为储君。这启正皇帝天性疏离冷淡,不喜与人亲近,因此明面上,太子依礼唤其为“皇父”,私下里两人却依旧是叔侄相称。

盛潇对太子道:“陪我在界碑这头走走,怕不怕?”

太子道:“不怕!听说小叔年轻时候,平赤渊、镇妖邪、斩百万鬼兵,复我山河,我纵然不及您百之一二,也不敢轻言畏惧,堕您威名。”

“什么威名?凶名吧。”盛潇不怎么在意地一笑,往前走去,“你听见了吗?”

太子凝神侧耳,听了半晌,天地寂寂,只闻风声,便茫然道:“儿臣什么都没听见。”

启正皇帝微笑起来:“是啊,什么都没有了。”

太子愣了愣,忽然想起年幼时听过的传说——据说赤渊火海里封着百万战死的怨魂,怨气冲天,因此大峡谷烈风终年不止,人站在界碑外,能听见那边传来的惨叫与哭号。但此时,他平安无事地在界碑里溜达,四下很安静,除了闷热难忍,并没有觉出哪里可怕。

太子心想:“民间传说,果然是以讹传讹,夸大其词的多。”

进了界碑内,往前走不过百米,已经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浪。此时已是深秋,太子身上只穿了单薄的夹衣,却已经给热汗浸透了,汗珠顺着额角往下淌,他偷偷看了自己的叔叔一眼,忍着没擦。

启正皇帝名声不怎么样,那些江湖艺人编排他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他们说他出生在父兄的血泊里,生而不祥。

他们还说,他杀母、弑师、焚书、禁言、蓄佞、穷兵黩武、残害忠良。

可在年轻的太子心里,这是他唯一的亲人。

不管发生什么事,这男人永远是温和平静的,从未见他疾言厉色、衣冠不整过。太子从小就仰望他,如今,十八岁的储君已经能拉开最重的弓、监国也做得有板有眼,他却仍然像小时候那样,目光下意识地追着那男人的背影。

两人越过界碑一里有余,盛潇停下了,这里已经开始充斥着硫磺味,太子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今年就止步于此吧,再往前,火气要伤人了。”

太子不明所以:“今年?”

“嗯,今年,”盛潇回手抽出了太子的佩剑,佩剑上刻有护身符咒,被赤渊的炽烈之风扫过,剑身上的符咒就泛了红,盛潇将佩剑往地上一插,“这是我要交代你的头一件事,也是最要紧的,我同赤渊纠缠了一辈子,总算有点结果。要是我估计得差不多,这把剑每年可以前推五里,用不了十年,赤渊的火就该彻底灭了,届时烈风消散、剑抵崖边,你可以着‘清平司’派人常驻。”

太子一怔,隐约从他的话里听出了点别的意思:“小……皇父,您……”

盛潇淡淡地说道:“朕将传位于你。”

太子“扑通”一声跪下了。

其实太子心里有一点准备,这一年间,启正帝两次出巡,弹压四方,同时让太子监国,逐渐放手内政,有条不紊地给后人铺路。

可是真到了这一天,年轻的储君还是慌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该教你的,我已经教过了。”盛潇不看他,自顾自地说道,“至于其他……章博与孔昱二人可用,赵宽还在狱中,是冤枉的,你把他放出来,再给赵家平反,他以后会好好给你卖命。子不言父过,将来你不方便说我坏话,就把杨东当祸国佞幸推出来,那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些年吃得脑满肠肥,是我给你养的年货。”

太子深深地伏在地上:“皇父春秋鼎盛……”

盛潇脸上浮起一点笑意:“怎么,你是打算让我干到垂垂老矣、还是入土为安啊?你叔操心半辈子了,心疼心疼我吧——禅位的诏书,章博和冯春手里各有一份,老冯是你父亲生前的至交,会护着你的,不要怕。”

太子的眼圈红了。

盛潇负手而立,望着赤渊的方向,忽然问道:“还记得你亲生父母是怎么死的吗?”

“儿臣一日不敢或忘。”

“那就好。”盛潇一点头,“你长大了,知道自己的路怎么走。走吧,赤渊将灭,毕竟也还有余温,此地久留伤身。”

“那您……”

“我多留几日,”盛潇摆摆手,没有多说,只道,“国不可无君,京城事务繁杂,快回去吧。”

启正帝说一不二,太子不敢违抗皇命,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回到界碑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那男人一眼,见盛潇在佩剑前席地而坐。

那一瞬间,太子心里忽然无端生出一点诀别的感觉,随即他一甩头,又觉得自己是被热得发昏了。他跪在界碑前,一丝不苟地朝玄衣男子的背影行了礼,便连夜赶回京,奔赴自己的命运去了。

打发了太子,盛潇又命禁卫回官驿待命,只有一个贴身的侍卫留了下来。

夜幕低垂,那侍卫来到盛潇身后,见左右无人,他便跪下来蜷起身体,盔甲从他身上脱落,片刻后,衣袍落地,里面竟然钻出了一只巴掌大的小鸟,凑近盛潇身边。

“对了,”盛潇屈指挠了挠它的脖子,从那小鸟颈间勾出一根极细的金丝,“差点把你给忘了。”

金丝上流转着复杂的铭文,像长在鸟脖子上的。盛潇轻轻一碾,金丝便倏地在他指尖碎了。随即,小鸟猛地仰起头,身体忽然长大十倍有余,双翼倏地展开,它引颈长啸,南方夜空中星云搅动——这居然是一只年幼的毕方!

盛潇站了起来:“以后你不用再监视我,也不必再受我驱使了,咱俩可都自由了。”

毕方迟疑着上前一步,怯生生地叼住他的衣角。

男人侧头看了它一眼,小毕方对上他的目光,不由得瑟缩了一下,拘谨地松了喙。

盛潇摘下自己的头冠,歪歪扭扭地扣在了鸟头上,又将印玺、扳指、玉佩等物一一除下。最后,他从颈间解下个玉雕的人形挂坠,看了一眼,便随手掷在一边。那玉雕不知是什么要紧东西,小毕方羽毛当场一奓,慌张地追过去,小心地将玉雕衔在嘴里,再一看,那男人已经披头散发地走远了。

朝着赤渊。

小毕方焦急地叫了一声,再顾不上那玉雕挂坠,拍着翅膀追去。赤渊地裂千里,地下滚着暴虐的地火岩浆,两岸寸草不生,临近赤渊崖边百米,毕方的翅羽上突然着起了黑火,它惨叫一声,翻滚到地上,差点变成烤鸡,再不能上前。

盛潇却已经一步一步地行至崖边,他的袍袖和长靴都已经焦糊了。男人脸上面具一般的沉静裂开,竟隐约透出快意与疯狂来。

还是凡人好。

凡人一生只有转瞬,苦也几十年、乐也几十年,躯壳能体会到的痛苦总是有限的,往往还没感觉到疼,人已经解脱了。

他么,可能就得受点罪了。

小毕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鸣,盛潇纵身跃入火海。

扑面而来的热风如火,卷过的皮肉很快被烧成了焦炭,从发肤开始,一层一层地烧,血管在身体里爆裂,炸穿了焦糊的皮肉,他的血沸腾了,周身经脉尽数断绝,他咳出一口灰,也不知道是心是肺。

紧接着,身体撞进了地火岩浆中,岩浆表面有硬壳,但他的□□实在太结实了,从万丈高崖上砸下来,居然没碎,撞断的脊梁骨打了个对折,磕破了岩浆的壳。火焰高高地扬起,旌旗似的,融金化玉的地火遂开了个口,一口将他吞了下去。

至此,他依旧没有死。

假如一个人能活生生地体验一回挫骨扬灰,那么尘世中种种所谓“刻骨铭心”,想必也都成了浮在石头上的灰吧。

他一生的来龙去脉、喜怒悲欢,都随融化的神智一起,被大火熬干炼化了。

那一天,赤渊里一直回荡着笑声。

直到那怎么也烧不完的残肢缓缓下沉,被惊动的岩浆恢复平静。

“齐武帝盛潇,平帝幼子。

平帝为妖族所害,战死赤渊,及生,潇代立为帝。少时坎坷颠沛,年二十三,斩妖王于永安城下,改年号启正,复国平疆、功比五帝、残虐嗜戮、颠倒纲常。享国二十一年,自戕于赤渊地火下,尸骨无存。

文帝立。又十年,地火灭,赤渊平。文帝削界碑,立武帝陵。”

沧海桑田,千秋过后,赤渊的灰烬上长出了茫茫林海。

赤渊大峡谷的原始森林成了国家5A级景区。

嗡——

大地深处无端悸动,接着,传来模糊的、让人不安的呓语,越来越鼓噪,被某种未知的仪式卷着,钢针似的扎进他混沌的识海。

什么……声音?

何人胆敢造次喧哗?

“我愿奉舍一切……”

“以身为媒……以身为媒……”

“九幽泉下,上古神魔……”

“魔……”

他的意识被那些吵闹的杂音惊动,一时有些茫然。

没等他完全恢复神智,知觉就本能地背叛了意志,他沉寂了几千年的感官骤然苏醒,开始贪婪地伸出触角,向外扩张,吮吸着周遭每一个鲜活的细节。

这让外界噪杂的世界不由分说地向他涌来,顺着他的六感冲进了识海——泥的触感、土的腥气、风声、落叶声、脚步声、人声……


“到底是什么人扰朕安眠?”失控感勾起了他心头戾气,他一时暴怒,识海深处浮起不祥的黑云,随着他的心意凝出利爪,朝着那胆敢惊扰他的声音反噬过去,“好大的胆子!”

可就在这时,在混乱和烦躁中,他刚复苏的感官忽然突然捕捉到了一丝微弱但熟悉的气息,清风一样掠过,他那风雷涌动的识海蓦地一清,几千年没跳过的心无端震颤。

那是……什么?

他的杀意倏地散了。

可是不等他捕捉到,那气息就又消失了。

等等,不要……不要走。

他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只是近乎本能地想留住那飘渺而过的气息,再不理会耳边其他杂音,他拼命挣扎起来。下一刻,识海巨震,他感觉到了身体,接着,耳边传来“啪嚓”一声脆响,风掠过他的额头,他猛地睁开眼,被阔别已久的阳光晃出了眼泪,然后发现自己躺在一口棺材的碎渣里,怀里插着一簇细弱的火红鸟羽……羽绒。

不知在地下埋了多少年,已经熬干了,靠一点不知出处的微弱灵性维持着不腐,见风即散,他方才伸手抓住,那一点小小的羽绒就在他掌中化作了一把浮尘,烟消云散了。

他蜷了一下手指,注视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好半晌,略微仰头,眯眼望向半空中起伏的尘嚣。

“人间……”他想,“我这是诈尸了吗?”
本帖最后由 hiufun 于 2022-7-18 10:37 编辑

2、第一章

每一场大火后,都有蝼蚁幸存——题记。

首都永安城郊,西山自然保护区。

两场秋雨过去,山坡上的红叶就掉得差不多了,这会游人寥寥,此间只有庙里寂寞的暮鼓声。尽管天已经很凉了,这一路上山,宣玑还是出了一身热汗,前头带路的肖主任走路太快,脚底下就跟滚着俩风火轮似的,溜得他脚不沾地,就这么滚到了山顶小庙的后门。

肖主任去开门,宣玑终于喘了口气,叉着腰贫嘴道:“我说肖主任,咱们现在好歹也是领导干部了,能不能稍微稳重一点?我这一路提心吊胆的,生怕您一步迈不好劈叉。”

“少废话,我一会还有别的事呢,”肖主任开了门,不耐烦地朝他一挥手,“速度点!”

“肖主任”大名叫肖征,三十啷当岁,正装穿得一丝不苟,眉目锋利,像个不好惹的小白脸。步履匆匆地拾级而上,他顺着小庙的员工通道,带着宣玑直奔“游客止步”的后院。后院没人,就一口老井,肖主任摸出钱夹,把里头夹着的工作证朝井口一晃:“以后上班要带好证件,进出都得刷卡。”

话音刚落,就听井里传来“叮”一声轻响,紧接着,老井周围的青石地砖缓缓往两边分开,露出个供一人通过的地道。



肖主任一低头钻了进去,宣玑连忙跟上,两人七拐八拐地在里头走了百十来米,地道到了头,是一排往地上走的石阶。沿石阶回到地面,宣玑发现自己已经身在一片密林中,还不等他看清,周围就起了浓雾,能见度迅速降到了一米以内。然后一道白光从林间射出来,在两人身上扫过,有个机械音说:“身份验证,请稍候——叮,验证通过。肖主任,晚上好,欢迎新同事。请二位小心脚下,扶稳站好。”

宣玑:“啊?扶哪?”

说话间,他脚下的地面忽然动了起来,宣玑没防备,往后仰了一下才堪堪站稳。只见密林间的地面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传送带”,载着两人在迷宫一样的浓雾里飞快穿行,藏在浓雾后的植物影影绰绰地,化作残影,晃得人眼花缭乱,大概五六分钟,“传送带”缓缓减速,停了下来。

肖征:“到了。”

浓雾散尽,宣玑仰头望向面前恢弘的建筑,好一会,他才缓缓吐出口气:“排面啊!”

那是一座高得不真实的大楼,上层直入云端,楼门口两排卫兵站岗,气派的正门上挂着国徽国旗,地面铺着汉白玉砖,石砖上有一条神气活现的金龙。中间悬着个大牌子,写着:国家异常现象与特殊物种管理防控总局。

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异控局”,属于最神秘的“有关部门”之一,宣玑的新工作单位。他脑子里很快浮出员工手册里的简介——“异控局的职责是,识别、监控、处理各种非自然事件,全境范围内的异常能量运动,维护社会秩序,保卫国家繁荣稳定。”

类似于“吸血蝙蝠非法入境”“城市内河出现不明漩涡”“三头水怪事件”等等,都归这个部门管。

除此之外,异控局还是唯一一个“特殊能力者”自治的官方机构。

根据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结果(异控局内部数据),大约有二十万分之一的人口属于“特殊能力者”,简称“特能人”。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官方资料里给出的科学解释是,这可能是因为少数当代智人在进化过程中,对待男女关系问题不太严肃,给子孙后代遗留了一些非人类的血,保留了部分特殊基因。当然,这种理论很难验证,因为特能人们的能力属性种类繁多,严格来看,几乎每个特能人都是孤例,很难获得足够的样本数据。



至于民间传说,那就有趣多了:传说古时候,人族和妖族百年战乱,战出了累世血仇,妖人混血留下的半妖两边不靠,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只好自己抱团取暖,后来投奔了齐武帝麾下。武帝借助他们的力量,干死了妖王,天下太平之后就遵承诺设了“清平司”,给这些半妖容身。清平司就是异控局的前身,如今的特能人就是当年的混血半妖的后代——当然,稍微有点常识的就知道,这种说法纯属是无稽之谈,因为历史上清平司这个部门早在七百多年前就被取缔了,异控局是近代建国后才成立的,八竿子也打不着。

其实所谓“特能人”,也绝没那么“特”,实际上,大多数的特能人如果不经特殊训练,跟普通人也差不了多少,最多就是耳聪目明一点、直觉敏锐一点,有一些对日常生活基本没帮助的微小特异功能。

异控局每年招人都是定向的,不面向全体公民,只从特能人以及“因一些原因,曾经参与过异常能量事件,并入档”的普通人中选。

宣玑两条都满足——他是特能,又是异控局的老朋友。

肖主任这人十分高贵冷艳,能亲自出来接宣玑,可见交情。

几年前,他还是肖队长的时候,欠过这货一个人情。那回肖队带人去逮捕一群非法入境的吸血蝙蝠,低估了蝙蝠们的智力,反被蝙蝠骗进了一个冷库里,差点冻挺了。刚逛完夜市的宣玑趿着拖鞋正好路过,坐旁边围观了一会,期间津津有味地吃完了二斤小龙虾,完事他一抹嘴,打了个指响,召唤出一颗大火球,现场烧了道红烧蝙蝠(注)……还燎没了肖队半边英俊的眉毛。

从此,宣玑算是与异控局结下了不解的孽缘,因为这一手神鬼莫测的纵火技术,他曾经上过异控局的重点观察名单。后来因为履历干净、遵纪守法,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局里又放松了对他的监控,并试图招揽。可惜那时候宣玑还在上大学,满脑子都是“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的幻觉,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自认潇洒地给人回了一句“原谅我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

然后社会给他上了一课。

毕业以后,宣玑很快发现自己对赚钱的兴趣远远小于花钱,发愤图强之心总被吃喝玩乐中途扼杀,磨砺多年,最大的成就就是接受了自己没什么出息的事实。他主业是在一家小公司当销售,偶尔玩直播,实在穷得没办法,就给一些乱七八糟的营销号供稿,是一头“钱不留手”的落魄社畜。

因为行业洗牌,他们公司从年初开始就半死不活,苟延残喘数月,呜呼哀哉去也。宣玑也成了失业青年,经常收他稿的营销号又因为“封建迷信”惨遭举报,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房租还得交,信用卡还得还,他爱自由爱得穷困潦倒,终于在社会的捶打下,与“自由”成了一对怨偶,得出了结论:工作还是得稳定。

于是他买书报班,准备考公务员。

就在这时,刚刚升官的老朋友肖主任给他发了个招聘通知。

宣玑本来是宁可在路边抠脚要饭,也不肯加入异控局的,光是外勤们的军事化管理他就受不了。不过这份招聘通知不同,它主要是招后勤人员的。

异控局的后勤和外勤完全不同,里面八成以上的工作人员都是普通人,除了得遵守保密条例外,他们就跟普通公务员差不多。宣玑一琢磨,普通公务员面向全社会招考,千军万马抢一个职位,还得跟一帮学霸竞争。异控局的“公务员”受报考条件限制,竞争压力约等于没有,那不是很好?

宣玑鸡贼地跟肖主任打听了哪个职位报名的最少,完事把行测书一扔,就来投奔异控局了。

他报考的是“善后科”,参加了一轮笔试一轮面试。据说该岗位信息挂出来以后,连他在内,全国有六位角逐者有意参加选拔。其中,三位因超龄、不会上网、重要信息填写有误等原因,报考没成功,剩下两位一个缺考,一个面试中不知怎么跟考官吵了起来,不符合该职位“性格随和”的要求。

就这样,一团和气的宣玑躺过了两关,兵不血刃地“斩”了五将,面试时刚说完自我介绍,就被考官拍板录取了。

第一天来报到,宣玑看什么都新鲜。一踏上门口的汉白玉砖,金龙就动了,石砖微震,接着,遥远又肃穆的龙吟声响起,龙身上金鳞闪烁,威严又优美地从他们脚下游开,让出路,盘上了楼前的一条石柱。

“龙是指路的,总部有一些对外的行政窗口,特能登记□□什么的。外来访客拿的是临时证件,指路金龙会根据证件类型给你规划最优路线,”肖征领着宣玑从金龙盘踞的石柱旁边的门进去,“员工通道在这边。”


宣玑一低头,揉眼似的,用拇指往自己眼皮上一抹,他视野里就浮起了一本打开的“书”,半透明,不影响视线。“书”一角上写着《千妖图鉴》,宣玑的视线聚焦在哪,书页上就会浮起小字,告诉出他看见的东西是什么,一般只显示个名称,有时候也会带详细说明。

宣玑一生下来,眼里就有这本“书”,可能是种与生俱来的特能。它拿不出来,除了翻阅,也不能进行别的操作,出处不详,作者不详……作者看起来没什么文化的样子——宣玑年轻时候外语不好,上大学考四级,曾经试图用它作弊,打开《千妖图鉴》盯住试卷,不料这玩意好像还不如他自己认识的字多,对着试卷犹豫半天,最后给他幽幽地飘出了“番邦话”仨字。

它像个蹩脚的游戏外挂,大部分时间都在说废话。比如这会儿,宣玑身在“玄学总部”的异控局大厅,本想打开图鉴,看看这里都有什么他不了解的神奇物种,随着他目光扫过大厅人群,《千妖图鉴》的书页上只会干巴巴地往外蹦“人”字。

“废话,”宣玑腹诽,“我不知道这些叫‘人’?”

图鉴仿佛与他心意相通,“人”字随即消失,然后中二十足地喷出俩字:凡人。

宣玑:“……”

愤然关了鸡肋图鉴,宣玑的视野干净了,他放眼往大厅望去——从左往右,大厅里总共有六个分区,分区大牌子上分别写着“金属系”“植物系”“冰水系”“雷火系”“精神或力量系”以及“特种及其他”。

其中,“植物系”和“精神或力量系”区域里人山人海,访客排队排得拐弯,为了维持秩序,得拉排队绳。“金属系”区域里有六七个访客,剩下“冰水系”“雷火系”和“特种及其他”区域里则基本没人,工作人员闲得犯困——“雷火系”的对外服务窗口干脆就没开,被隔壁“植物系”喊去帮忙了。

“哎,老肖老肖,”宣玑拽住肖征,用下巴尖一点分区上挂的分区牌,“这什么意思?”

“说话就说话,少动手动脚的。”肖征拍开他的爪子,“什么‘什么意思’?”

“那个分区——”

肖征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分区?就按着六大谱系分的,怎么了?”

宣玑好奇心旺盛:“什么叫‘六大谱系’?”

肖征和宣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平时磕牙拌嘴、互相埋汰,也算有过命的交情,但宣玑从来没跟他透露过自己的来历,至今,肖征也只能隐隐猜测,宣玑可能来自某个隐秘的民间特能组织,作为罕见的“雷火系”,宣玑对法阵和符咒精通得不可思议,知道很多闻所未闻的的东西。

但很奇怪的,他有时候却又会在一些“众所周知”的问题上缺乏常识。

“特能人按照力量和属性不同,分成六大谱系,”肖征简短地说,“是近代国际上的主流分类法,每个谱系的界定条件分区牌底下都写了,你认字吧?自己看去。”

宣玑就兴致勃勃地越过员工通道的玻璃窗,观察他们是怎么给特能人划定品种的。

离他最近的分区是“金属系”,只见两米见方的大牌子底下写着:

“具备以下两个条件中任意一条者,可被认为具有金属系特能。

(1)对任意一种或多种金属有超过普通人的感应能力,‘感应能力’包括但不限于,精确感知金属的位置、体量、成分配比、锻造工艺、金属表面自由电子分布等;

(2)能够在无接触情况下对金属施加影响,包括但不限于改变金属空间位置,改变金属长度及形状,剥夺或移动金属中自由电子、改变自由电子分布情况等。”


“所以‘金属系’就是指能感应金属,控制金属,”宣玑说,“那能把自己身体一部分变成金属的人呢?不算金属系吗?”

“没听说过,”肖征翻了个白眼,“你多大人了,少看点变形金刚。”

宣玑眨眨眼,又问:“那同时有好几种属性的呢?比如又能喷火、又能控制金属、还会飞——”

“那不归我们管,组织关系可能属于马戏团。”肖征感觉他在胡说八道,耐心告罄,懒得理他了,快步走到员工通道尽头的行政前台,敲了敲前台桌子,问:“工号3-1101,名字是‘宣玑’,卡做好了吗?”

“已经准备好了,”前台接待员是个长得挺招人喜欢的圆脸姑娘,大概是听见了他俩方才的对话,她笑眯眯地对宣玑说,“特能人六大谱系里,除了‘特殊及其他’一系,其他基本是对应我国传统‘五行’理论的,五行里讲‘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嘛,所以虽然也有同时具备多种属性特能人,但‘金属’和‘雷火’这种明显相克的属性,是不大可能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的。”

宣玑听了前台姑娘的话,有几分迟疑地“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嘀咕了一句:“还有这种说法。”

“过来签字领卡,办入职。”肖征冲宣玑一招手。

宣玑不再琢磨特能谱系的事,美滋滋地上前接过笔,看也没看,就在一堆合同和知情书上“刷刷”地签了名:“我这是不是也算有编制了,以后给户口吗?能在永安市区买房吗?”

“有,给,能,”肖征冷酷地回答,“但你有钱吗?”

宣玑:“……”

“你这种老油条,不用参加培训,直接入职就行。部门和岗位职责员工手册上都写了,回去自己好好看看。你前任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没法当面跟你交接工作,部门办公室在地上三十六层,”肖征朝前台姑娘一点头,像个没有感情的快递员,把宣玑“送货到点”,他感觉自己功德圆满,仁至义尽,“你部门都通知到了,有人接你,自己上去。”

日理万机的肖主任说完,不给宣玑贫嘴的机会,转身就走了,宣玑还没来得及喊住他抱怨人情冷漠,就见前台姑娘站起来,脆生生地说:“肖主任慢走——宣主任好,欢迎加入咱们异控局。”

宣玑一愣:“你叫我什么?”

“主任呀。”前台姑娘把他的新工作证递过来,只见一寸照片下注明了他的职位:宣玑,善后科,代理行动负责人,代理科室主任。

宣玑把那小卡片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有点茫然:“善后科……主任?我?姑娘,你这卡印错了吧?”

前台姑娘回答:“没错,宣主任,我收到的文件上就是这么写的。”

宣玑震惊了:“贵……咱局里这么不拘一格吗?”

没过试用期的实习生直接提拔成科室主任?这单位也太草率了,是不是有点不靠谱?

“您太谦虚啦。”前台姑娘捂着嘴笑了起来,“平时我们能多跟肖主任说句话,都得自己高兴半天,您可是他亲自接引的,一定是个特别了不起的特能人。”

这位姑娘居然是老肖的迷妹,宣玑虽然惨遭当面吹捧,但被捧得颇不是滋味……感觉借了肖主任的光,像个靠裙带关系空降的衙内小舅子。


“我们这些后勤部门里特能人很少的,只要是特能,都给精英骨干待遇,本来就是科室主任备选嘛。正好善后科原来的巩主任生了急病,刚办病退,空出个位置,听肖主任的意思,您以前还是咱们局的顾问,肯定又有经验又有能力,让您直接来接管善后科不奇怪啊。”前台一边说,一边领着他往里走,“您跟我来。”

“虽然但是……”宣玑微微皱眉,狐疑地想,“还有这种好事?”

他买彩票最高中过五块,没吃过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突然尝了这口鲜,吃不惯,总觉得牙碜。

对了……宣玑突然想起来,他看了招聘启事,在朋友圈留言问老肖“哪个岗位最好考”的时候,肖征居然没有当场怼个“厕所试吃员”,而是在沉默了一会后,正正经经地回了个“善后科”给他。

等等,肖征是故意的?

可是为什么?

听说过骗财骗色,骗人来当官是什么道理?

宣玑百思不得其解,穿过行政大厅,走到异控局大楼内部,只见电梯前的空地中有一棵巨大的枯树,不知什么品种,树干直径百十来米,上面枯藤环绕,从下往上看,一眼望不到头。

因为视觉效果太过震撼,它看起来几乎带了点神性。

宣玑看着那树,心里无端一悸,旁边前台姑娘回过头来说:“这是‘地基树’,先有的这树,后来才建的总部大楼,壮观吧?我带您在周围逛逛?”

宣玑抹了抹眼,透过《千妖图鉴》去看,却发现书页间一片空白,好一会,图鉴上吭吭哧哧地浮出了四个字:枯藤朽木。

宣玑眼角乱跳——这个废物!

这时,他裤兜里的手机突然震起来,“嗡嗡嗡”一连三条信息。

“善后科紧急任务,来三十六层!”

“别磨蹭!”

“速度!!!”

宣玑:“……”

肖征不光人如龙卷风,连他发出来的信息都让人喘不上气来。

“没来之前,骗我说善后科是边缘组、没竞争、光吃饭、不干活,结果还没报到呢,先来任务——不用,姑娘,我不逛了,老肖催命呢,电梯在那边是吧?您忙去吧,我自己上去,谢谢啊。”宣玑跟领路的前台姑娘打了声招呼,转身往电梯间走去,顺便给肖主任回了一条语音——

“大猪蹄子。”

作者有话要说:注:红烧蝙蝠不可食用。
本帖最后由 hiufun 于 2022-7-18 18:52 编辑

3、第二章

三十六层的电梯门一打开,宣玑的眼就被晃了一下——整个这一层居然是半开放式的,朝南一排大落地窗,中间夹着道玻璃门,能俯瞰整个首都。

外面是个悬在三十六层的露台,从楼体上延伸出去,宣玑一眼扫过,那露台上至少十多种复杂的法阵。一层罗一层的法阵把露台空间扩展到极致,那上面除了直升机停机坪,居然还能放得下飞机跑道。

宣玑本以为自己在人间游手好闲多年,吃过见过,没什么见识好长了,一时间,却还是被这伟大的人工震住了。他被刺眼的阳光晃得有点晕,还没找到善后科办公室在哪,旁边就有另一个电梯门打开,肖征带着几个人从里面冲出来。

看见宣玑乡巴佬似的傻站在电梯间门口,肖飓风就迅雷不及掩耳地刮将过来,卷了他就走:“你们部门飞机已经准备好了,你带队,二十分钟后起飞,过来,边走边说。”

宣玑:“……”

什么玩意就准备好了?怎么就他带队?他自己办公室的门都没摸着,就被塞上飞机要出差……等等,这部门居然有自己的飞机?

玻璃门打开,露天停机坪上的风劈头盖脸地横扫进来,把所有人的脑袋都刮成了“光轮2000”,唯有肖主任满脑袋发胶在狂风中岿然不动,发型稳如泰山,他扭头把一打文件塞进宣玑怀里,沉声说:“赤渊出事了。”

宣玑听见“赤渊”俩字,正忙着给自己拢出个背头的手一顿,眼睛像是被哪里的反光刺了一下,倏地眯细了:“什么?”

肖征知道他常识偏科,以为他不知道赤渊是什么地方,就飞快地解释说:“就是那个赤渊大峡谷,不过我们说的‘赤渊’不是指峡谷景区——景区只是峡谷外围,峡谷腹地大片的原始森林都没开发,也不对外开放。”

宣玑带着几分迟疑地“嗯”了一声:“大峡谷怎么了?”

“赤渊大峡谷是我们密切监控的高危区域之一,峡谷腹地有个巨大的未知能量场,以我们现在的技术没法深入,更不用说仔细研究了。因为这个能量场,那边异常能量事件频发,原始森林里还有不少失传的古法阵与铭文遗迹,看都看不懂,至今能破译解读的不到十分之一,局里有研究院的专家猜测,大峡谷里可能封印着一些非常危险的东西。”

宣玑张了张嘴,好像想对“非常危险的东西”发表什么见解,肖征却没容他说,匆匆地把宣玑和另外几个善后科的人领上了一架小飞机,肖征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了,把随身的平板电脑摊开:“这回的事,我长话短说——黄金周假期里,赤渊大峡谷有几棵古树突然变异,这些变异树能在森林里移动,四处捕猎。安全起见,当地分局的同事跟景区管理方沟通了一下,让他们以‘地质灾害’为由,暂停接待游客,没想到有一小撮作死爱好者,越不让进越要进,逃票溜进去‘探险’还搞直播,正好赶上变异树暴动,这是景区监控拍到的——”

他说着,打开平板电脑上一个视频文件,视频的镜头晃得厉害,信号也不太稳,好像在地震,震了片刻,忽然,一道阴影掠过画面中间,动作奇快,像条捕猎的巨蟒。它张牙舞爪地贴地滑行,撞上镜头前不远的一棵古木,顺势立刻缠了上去。

只见被“蟒蛇”缠住的古木迅速干瘪下来,好像被吸走了生命力,短短几十秒,已经成了一堆枯枝。

直到这时,宣玑才看清,那“巨蟒”是一截大树的根须。

这条骇人的根须吃饱喝足,又膀大腰圆了一圈,接着,它从古木残渣上爬了下来,耀武扬威似的晃了几下,猛地朝镜头砸来,画面倏地黑了下去,镜头碎了。

宣玑皱起眉,拇指飞快地在几根手指关节上掐了几下——最近没有日食,没有月食,没有流星雨,隔壁火星正踏踏实实地顺行公转,压根没在“留”点,天象无异常,黄历上不是“阴时阴月”,也并非“逢魔时刻”,好好的,为什么会有树群变异?

“保守估计,这回至少有七八棵变异植物,拍到的树根应该是其中一棵变异云杉身上的,它们迅速向外扩张,捕猎沿途所有生物——不单是植物,我们的人在里面找到好几具大型哺乳动物的尸体了。”肖征打断他的思路,“听说有人被困以后,当地分局立刻紧急组织了救援队。现在人都救出来了,也是他们几个命大,当时误打误撞地躲进了一个天然山洞,不过不确定他们看见了多少——善后科这回的工作重点,就是这几个人。”

飞机上的几个善后人员异口同声:“明白。”

唯有宣玑还没能适应自己的岗位,茫然地问:“你刚才不是说人已经救出来了吗?”

“是啊,”旁边一位善后科的工作人员说,“所以该咱们善后科出场了。咱的工作不就是处理人身财产损失,商议赔偿事宜,安抚被卷入其中的普通人群众,避免异能事件传出去造成社会恐慌吗?”

宣玑:“……”

对哦,他现在的主业是收尸、赔钱、辟谣以及向群众宣传科学的价值观。

“我以前专业也不太对口,刚来没经验,见笑。”宣玑打了个“哈哈”,转身去求助初次见面的部门同事,“谁给指导一下,按照惯例,咱们一般应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

这一转身,他看清了身后这几位。

除了他,善后科总共来了三个人,两女一男。方才出声的是个颇有资历的大姐,五十来岁,戴了副花镜,一头时髦靓丽的“泰迪卷”,穿着件死亡芭比粉的针织开衫,领口露着一排秋衣的蕾丝小花边,怪精致的。

旁边男同事比这位大姐还精致,西装革履,皮鞋锃光瓦亮,尽管发际线感人,还是认真地打了发胶,镂空的头帘整齐地固定在天灵盖上,老远一看,仿佛顶了一排条形码。

还有个年轻姑娘,胖乎乎的,不知道是怕热还是怕生人,她额头上挂着一层薄汗,见新老大回头看她,整个人都紧张得锈住了,差点把裤缝抠得当场开线。

宣玑忽然一阵心累,因为得凭借一己之力,单枪匹马地挑起部门的平均颜值,他觉得好生疲惫。

“主任好,我叫毕春生。比您大几岁,您叫老毕就行。”戴花镜的大姐率先开了口,“您放心,咱们都有基本的办公流程——先挨个找人谈话,没什么事的糊弄……那什么,安抚一下,心理创伤比较严重的,偶尔也会用一点‘小道具’,都不复杂,您一看就会。最后注意检查一下他们手机电脑什么的,尤其是能联网的东西,别在网上留下痕迹,这事您让倩如去——就那个小姑娘,叫平倩如——她们年轻人,电脑玩得可溜了,咱们办公室打印机坏了都找她修。”

原来抠裤缝的那位叫“平倩如”,姑娘本人就跟裤缝一样内向,骤然被点名,吓了一跳,见不得人似的把头一垂,冲宣玑亮出了个白净的发旋。

宣玑本想讲两句,被这位默哀的脑袋一顶,撞得忘了词,只好砸吧了一下嘴,挤出个和蔼可亲的微笑。

“还有件事,你们需要重点关注,”肖征看了一下表,打断了他们部门内部的破冰仪式,“我们接到报案的时候,说被困游客一共有五个人,搜救队一开始探测到的生命活动也显示山洞里有五个人,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捞出来的有六位,莫名其妙多出一个。”

几位善后科人士被肖主任这蹩脚鬼故事讲得面面相觑。

“被困的本来就是两拨人,逃命的时候恰好碰上的,都以为多出来的这个人是跟对方一起的,所以当时谁都没注意。其中一拨人闯景区是为了拍视频,当时设备没关,全程录了下来,”肖征继续说,“我们排查完录像之后,发现里面所有拍到这个人的镜头,影像都是糊的,也就是说,从头到尾,只录到了他的声音。”

他说着,点开了电脑里的另一段视频,视频里,镜头一角的男人好像融化在了光里,只能看见一个曝光过度的模糊轮廓。

轮廓说:“我啊,朝九晚六的日子过腻了,出来随便逛逛。”

虽然只有声音,但能感觉到说话的人似乎在笑,语气不徐不疾,嗓音温润亲切,让人一听就忍不住心生好感。

毕春生想了想:“当时正在逃命,这个人好像……是有点太镇定了。”

肖征摇摇头:“不,不对劲的地方在这里。”

他说着,又放了其他几段音频。

第一段是个清脆的女声,听起来年纪不大,女孩似乎是对着镜头说话:“好,我们已经进来了,先带着大家在这边随便逛逛。”

第二段是个声线很浑厚的男声:“旅游么,就是从你过腻了的地方,到别人过腻了的地方去,现在节假日出来还堵车,我看啊,还不如躺沙发上看别人跑腿。今天我们负责旅,带你们的眼珠游,老铁们要是看得高兴了,别忘了双击好评啊。”

第三段是另外一个嗓音有点沙哑的男人:“我啊,其实也不算辛苦,各有各的难处呗,朝九晚六的日子不辛苦吗?也辛苦,我们起码还自由呢。”

肖征说:“有三个人遇险之前在直播,这是他们跟观众聊天的录音,放在整句话里可能听不出来,我给你们……”

“听出来了。”宣玑蹭了蹭自己的下巴,“这个神秘人物是从别人说过的话里截了词,重新拼了一句话出来。”

毕春生的花镜从鼻梁上滑了下来:“您是说他学别人说话吗?”

“不单是学。”肖征先是把年轻女人说的“随便逛逛”四个字单独剪了出来,紧接着又放了那个神秘男人说的“随便逛逛”,这几个字放在话里不明显,一秒就掠过耳朵,可这样单独截取之后对比,却把人听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语速、语气、停顿、重音,完全是一样的。就像是对同一段音频做了变声处理,这人不是模仿别人说话,是完全复制。”肖征抬起头,“一个词或许是巧合,但我们经过比对发现,这个神秘男人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从别人话里‘复制’的。”

我啊……

朝九晚六的日子……

过腻了……

出来……

随便逛逛……

“重点关注这个人,时间差不多,你们该出发了。”肖征说到这,看了宣玑一眼,“回来之前吱一声,以后算正经同事了,一起吃个饭。”

关于把自己坑进善后科这件事,老肖这是准备给他个解释了。

宣玑笑眯眯地涮了他一句:“你请啊?这就差点意思了吧,肖主任,怎么那么抠门呢,请客还不把我们一部门的人都请了。”

毕春生和那位“聪明绝顶”的男同事都是老人精,立刻跟着领导出演起哄架秧子的角色,表示要打土豪分田地。

“别拿食堂糊弄我们,要请就请我们去平时吃不起的地儿,来,吃饭之前先干活,”宣玑把诡异的视频拷到自己手机里,“对了,这‘马赛克’叫什么?”

“哦……他自称叫‘盛灵渊’。”
4、第三章

从总部到赤渊大峡谷,飞行时间大概是两个半小时。宣玑作为一个当代赤贫,有生以来就坐过一次头等舱——还是因为机票超卖,航空公司补偿的免费升舱——此时他身在部门专机上,一个人占一个能平躺的大沙发,闭眼一靠,听引擎“隆隆”,简直有种自己已经实现“一个亿小目标”的错觉。

头一次享受专机出行的出差待遇,宣玑不想表现得太没见过世面,于是偷偷观察起同事们坐专机的姿势。

只见毕春生大姐早准备好了打发时间的道具——从随身的大包里摸出了一卷海藻绿的毛线,拉开阵仗,就上下翻飞地织了起来,几根毛衣针舞动得出神入化,凡胎肉眼都捕捉不到行针轨迹,毛衣大体已经成了型,就差两条袖子。

头顶“条形码”的大哥等飞稳之后,就迫不及待地跑到了卫生间旁的小镜子面前,拿出一罐护发啫喱,开始对自己的发型进行精益求精的保养,弄得机舱内一片芬芳。

姑娘平倩如比较消停,自己缩在个角落里,不言不语地从兜里掏零食吃,宣玑怀疑她兜里可能有个“乾坤袋”,能随身携带半个沃尔玛,一袋接着一袋的往外掏,垃圾桶都被包装袋撑吐了,她还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

见另两位都忙着,于是宣玑率先找毕春生搭了话。他知道突然空降个不知哪来的小青年当领导,老资历们心里不会完全没想法,所以把姿态放得比较低:“好长时间没见过别人手工织毛衣了,您手可真巧,这是给孩子织的?”

“给我们家老头的,”毕春生态度挺友善,倒是看不出对他有什么意见,“人家年轻人现在都自己在外面买,看不起老妈打的,嫌土呢!”

宣玑凭着以前当销售忽悠客户的三寸不烂之舌,顺着话头,三言两语地问明白了毕大姐的家庭关系——三世同堂,跟老伴一起奉养老母亲,有个儿子,大学刚毕业,还没离家独居——他先不动声色地把毕大姐的“朴素审美”赞赏了一番,又故意淡化自己的职位,聊自己离家千里,一个人在大城市打拼,天天跟父母报喜不报忧云云。

把毕春生聊得母爱泛滥,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可不是,年轻人自己在外地多不容易!唉,您还是南方人,老家在哪啊?永安冬天太难熬了吧?正好,我这回线买多了,等我打完毛衣,还够给您织顶帽子——喜欢什么款式的?”

“不不不……不用,这哪好意思?”宣玑胆战心惊地看了一眼那卷“环保色”的毛线,发现自己卖惨过了头,连忙往回收,“我不怕冷,我老家离咱们今天出差去的地方不远,鬼地方冬天连暖气也没有,御寒全靠抖。”

毕春生的视线从老花镜上沿探出来,看了他一眼:“赤渊?”

“不是赤渊市,旁边县城的,离着有几十公里吧。”宣玑不怎么在意似的随口回答,随后话音一转,他又问:“咱们部门每次出差都是这么急的事吗?”

“那倒不至于,今天是意外。一般情况下,外勤们都挺注意避开普通人的,毕竟有普通人卷进来,他们才是最害怕的,‘十五人红线’嘛——您知道外勤的‘十五人红线’是什么意思吧?”

宣玑以前和异控局外勤打过交道,又跟肖征比较熟,倒是知道这条规定。

普通人在异能事件里是非常脆弱的,为了防止外勤们动起手来忘形,罔顾公共安全,异控局做出了一刀切的严苛规定:排除主观故意和操作违规等重大恶劣渎职行为之后,不管是不是冤枉,只要外勤们执行任务时造成了普通人死亡——路人开车经过,老远看见外勤围殴怪兽,吓得撞电线杆出车祸的也算——死一个人,在场每个外勤会被扣去一分,行动负责人扣双倍。

每个外勤有十五分,一旦十五分都扣完,就会被吊销工作证、严肃处分。停职审查算最轻的,万一被查出一点失职嫌疑,还可能被追究刑责,就算不判刑,以后也没有什么前途可言了。

这就是所谓的“十五人红线”,所以外勤们出任务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清场”。

毕春生接着说:“他们清场工作做得彻底,咱们涉及普通人的工作就少好多,平时咱部门干的最多的事,其实是赔礼道歉——外勤们出任务的时候不注意,砸个大桥啊、炸段路啊,炸完他们拍屁股走了,咱们得四处奔波,给人装孙子,商量赔偿修复方案什么的。”

宣玑听完有点明白了,他这是从销售岗转成了客服岗。

“别的还好,一提钱就麻烦,经济问题扯皮起来没完没了的,”毕春生说着,往宣玑跟前一凑,压低了声音,“咱部门之前的领导,就那巩主任,没到退休年龄就回家了,说是‘病退’,其实就是‘有事’了,局里现在正查他呢。”

宣玑:“……”

万万没想到,这深宫老嬷一般的琐碎岗位,居然还有廉政风险!

“除了出差,咱们平时还得注意舆情,”毕春生织完一圈,把毛线抽出一截,熟练地缠在小拇指上,一心二用地对宣玑说,“几个流量大的志怪论坛和公众号,都在咱们关注下,一旦发现热门话题,要第一时间弄清楚到底是有人瞎编的,还是真有问题,发现疑似异常事件,要尽快把问题转给安全部门——这事是老罗管的,他手下几个小孩倒班,二十四小时筛查信息。”

“是我,领导,我就是老罗,我叫罗翠翠。”一身芬芳的“条形码”兄凑过来,一开口,香风扑面,花草香里还混杂着点薄荷味。

宣玑抽了抽鼻子,感觉这是一条清新的条形码。

“条形码”罗翠翠说:“您别看咱管的这个事不大,可是得谨慎呢——万一没事,您给报个有事,让人家外勤白跑一趟,回来不得骂咱们吗?那都是祖宗,咱惹不起。”

宣玑问:“那万一有情况漏报了,问题不是更严重?”

“那倒不会,哪那么多异能事件啊?咱们这真正需要出动外勤的,基本都是从公安那边转过来的案子。网上胡说八道和自己吓自己的多,您看看——”罗翠翠说着,把手机递过来,打开一个论坛给宣玑看。

只见被顶到最上面的帖子是“求助:我觉得我儿子不再是我儿子了。”

“都是这种画风的——咱们呢,就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以前巩主任在任的时候,天天跟我们强调,说咱部门是负责平事的,自己绝对不能找事,干什么都得记着这个原则。”罗翠翠说到这,可能觉得自己话多了,有在新领导面前倚老卖老之嫌,于是又连忙调转话头拍马屁,“不过巩主任也是个和稀泥的,现在……唉,不提他。我看您就不一样了,您这样的青年才俊,一看就很有能力,还让咱们肖主任这么看重,您肯定不是普通人吧。您是哪个谱系的特能?”

宣玑脸上笑容一顿,撩起眼皮看了罗翠翠一眼:“您猜呢?”

他长了一双非典型的凤眼,一笑就弯,笑起来里头像憋着一碗坏水,时常让人误以为是笑眼,这会不说不笑地看过来,罗翠翠才发现他眼皮很薄,眼珠颜色略浅,微微上翘的眼尾悬着一颗不明显的小痣,笑意落下,说不出的妖异感就浮了出来。

罗翠翠一激灵,被他这一眼扫得无端起了战栗,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见宣玑又吊儿郎当地往后一仰,有点油滑地冲他挤了挤眼。方才那种刀锋似的妖气荡然无存,仿佛只是角度造成的错觉,他又成了庸常满身的一介凡俗:“哥,您看我哪不普通?当个偶像派够不够?”

罗翠翠虽然头发不多,但很机灵,觉得这位新上司水有点深,遂不敢再试探,尿遁了。

宣玑打发了他,用手机连了飞机上的wifi,刷网页测试网速,顺手翻出老罗刚才给他看的论坛,点进了那个神神叨叨的置顶帖。

发帖人语无伦次,说话三纸无驴,本人看着比较像中邪的。

宣玑看了半天,才从乱七八糟的描述里看出发帖人想说什么,大意是:楼主家里有个四六不着的熊孩子,以前整天抽烟逃学泡网吧,最近突然不明原因地重新做人了,不单开始老实上学,月考还混进了班级中游,惊喜太大,当妈的一时难以置信,于是胡思乱想,怀疑自己儿子中了什么邪。

再一看底下回复,一水都是“戒网瘾学校的托儿滚”,再一刷,帖没了,可能是被人举报了。

他又翻了翻论坛里的其他帖,果然,就像老罗说的,没什么正事,除了个别妄想症患者和在线写小说的,剩下都是标题党,起个耸人听闻的题目,里头能聊起来的仍是三大“流量宝”——家长里短、男女关系、明星八卦。

宣玑翻了一会,有点无聊,看得眼睛很累,视线有点模糊。旁边老罗和毕大姐正凑在一起商量去柬埔寨炒房的事。宣玑作为一个月光卡奴,这么高端洋气的话题也插不上嘴,于是戴上耳机,屏蔽了这二位布局东南亚的金融大鳄,闭目养神。

可能是专机座椅太舒服,也可能是飞机的震动助眠,这么一合眼,他居然睡着了。

而且又做了个梦。

宣玑梦见自己在一座古色古香的小楼里,木梁结构,可能是个驿站之类的地方,房间不大,隐约能听见楼下喧嚣的人声。

一个人背对着他,斜倚在窗边,正朝窗外望。

那人长身玉立,玄衣如鸦羽。

这个梦宣玑不是第一次做,从他有记忆以来,这个背影就三五不时地于午夜来访,宣玑不知道他是谁,也从未见过这人正脸,梦里,他一靠近那人一米之内,就会立刻惊醒过来,对方像是什么不能触碰的禁忌。

“你也来感受专机啦?”宣玑因为梦得勤,单方面地拿这位梦里客当老朋友,保持着一米的安全距离,他熟稔地跟那背影闲聊,“怎么样,我新换这工作有范儿吧?”

背影不回答,就像往常一样,不言不动,似乎是一尊精美的雕像。在这个梦里,除了宣玑本人,一切都是布景,他在里面撒泼也好,打滚也好,都是独角戏。

“虽然可能是个有排面的麻烦,”宣玑往后退了两步,顺势坐在旁边的木桌上,喋喋不休地跟“老朋友”嘀咕,“前任善后科长不明原因‘病退’,肖征藏藏掖掖,唔……不应该只是经济问题,普通的贪污受贿不会连部门内部都不透风声,老肖也不会绕着弯地把我找来,对吧?还有,赤渊什么情况?怎么好端端的,突然有树群作乱?而且我居然一点感觉也没有……”

他说到这,忽然住了嘴,睁大了眼睛——窗口忽然吹来一阵小风,微风掠起窗口那背影的衣角,那人袍袖簌簌地动了起来。这一动,雕像似的男人仿佛忽然“活”了,宣玑心里陡然一悸,好像一脚踩进了另一个次元里,这是梦里从没发生过的!

然后那背对他的人一声叹息,竟然缓缓地转过了身——

“领导!”

宣玑一哆嗦,从座椅上弹了起来,险些被罗翠翠嘴上闪闪发光的润唇膏闪瞎狗眼。

罗翠翠在飞机的噪音里冲着他的耳朵叫唤:“快醒醒,咱们马上要落地啦!”

他们降落在赤渊附近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赤渊分局正满山满野地围堵变异树,忙得灰头土脸,也没工夫搭理他们这帮搞后勤的,派了个姓李的实习生开车来接。

几个非法游客被安排在赤渊市第一医院,医院地势比较高,在停车场里放出视线,能眺望到大峡谷的群山。这会儿,天阴沉沉的,水雾迷离,尽管车里开了空调除湿,一路过来,衣服还是潮呼呼的,直往人身上黏。

平倩如的头发炸成了钢丝球,下了车,她就顶花带刺地一路走一路撸,忽然,一阵风吹过来,倩如扒拉头发的手一顿,疑惑地耸了耸鼻子,悄悄问旁边的毕春生:“毕姐,你闻见什么味了吗?”

宣玑耳音极灵,隔着几步远,回头插嘴:“什么味?”

平倩如让他吓了一跳,像上课时突然被老师点了名,下意识地立正:“就、就是庙里的那种……烧香……香烛的味。”

她顿了顿,觑了一眼宣玑的表情,又蚊子似的“嗡”了一句:“风吹过来的,好像还有点腥。”

风是从赤渊大峡谷的方向吹来的,宣玑顺着小姑娘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那些遥远的群山在他视野里突然黑了一下,像是纹了一圈鬼气森森的虚影,宣玑暗惊,脚步微滞,捏了捏眉心,再一看,青山依旧、雾霭茫茫,又毫无异状了,好像刚才只是他花了眼。

领路的实习生小李问:“领导,怎么了?”

宣玑摇摇头,收回目光,示意他带路,心里盘算着等解决了工作,他要去大峡谷里看一看。

他们这回的目标——几个被困游客或多或少地挂了彩,一个个臊眉耷眼的,据说等出了院,还得被公安局领走行政处罚。这几位身上的证件、手机都被扣下了,统一由平倩如检查,以防里面拍到不宜对外公布的东西。

毕春生主动包揽了谈话工作,宣玑初来乍到,没有贸然对同事工作指手画脚,安静地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她的工作流程,发现毕春生和目标的谈话很有意思。

宣玑以前的工作就是跟人打交道,虽说有点不求上进,但沟通技巧之类的基本功多少做过一点。在他看来,毕春生其实不能算精通“话术”,她虽然态度热情,但有点过分自来熟,部分肢体语言明显越过了社交距离,显得很没分寸。她的话要是换个别人说,很容易就会引起目标的警惕不安。可奇怪的是,被她拉住说话的人都跟给人下了药似的,自然而然地就会跟她攀谈起来。话过三巡,毕春生开始盘问目标在大峡谷经历了什么。

就听一个断了腿的女孩回忆:“当时好像有大蟒蛇追着我们跑,那个蛇特别诡异,是土色的,跟披了身树皮似的,吓死我了!”

毕春生笑眯眯地说:“你看见的所谓‘蛇’,应该是原来缠在大树上的藤。地震把大树震倒了,树藤乱甩,看着跟会动似的,不可能是真蛇,景区里哪来的大蟒蛇?”

“不是,”被她纠正的女孩有点困惑,试图争辩,但说话语气明显弱了,好像突然不确定起来,“我觉得应该不是甩出来的树藤,它跑得很快,就是在追我们,而且……”

毕春生盯着她的眼睛,心平气和地重复道:“不,那就是树藤。”

宣玑感觉毕春生这差不多是抬杠了,碰见个暴脾气,能跟她呛起来。可那女孩的表情却越来越迟疑,语气也越来越弱。她俩就这样来回车轱辘了两三遍,女孩居然就像被洗脑了,完全接受了毕春生的说法,再有人问,她也不再提“土色蟒蛇”和“被追杀”之类的话了,仿佛失忆。

宣玑有些意外地问旁边罗翠翠:“毕大姐是特能?她是那个……你们怎么分的谱系来着?”

“对,她是‘力量及精神系’特能,偏‘精神’方面,”罗翠翠骄傲地挺起胸脯,“咱们后勤部门没几个特能,都在这了。”

宣玑忍不住打量他:“哦,失敬,这么说您也是?”

“我不行,差远了,我的特能一点也不实用,”罗翠翠得意地“谦虚”道,“我是六大谱系里的‘植物系’,特能是部分肢体可以变成植物,手指和脚趾有植物特点。”

宣玑继续虚心求教:“植物特点是指?”

“哎呀,就是不停地长,要是不及时修剪,一年能顶破好多双鞋!”

宣玑:“……”

罗兄还是应该找个医院治治他这“特能”。

领路的实习生小李没忍住,乐了,然后可能自己也觉得不太礼貌,忙干咳一声岔开话题,对宣玑说:“第六个获救人员身上没有伤,所以我们临时给安排在家属休息室里了,就在前边。”

宣玑才刚顺着他的手指一抬眼,也不知怎么那么巧,楼道里的灯闪了一下,突然灭了。与此同时,他指间一凉,右手食指上冒出了一枚戒指,戒面是块鸡血红的石头,米粒大,没有一点杂色。

宣玑心里一跳,趁没人注意,他把右手藏进了外衣兜里。

这枚戒指跟《千妖图鉴》一样,也是他从胎里带来的,一直严丝合缝地“长”在他手指上,摘不下来。它比《千妖图鉴》还迷,既没显过灵,也没作过妖,像额外的头发和指甲,不痛不痒,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除了款式土了点,宣玑对它也没什么意见,因为这戒指平时可以隐形,不叫不出来,可以权当不存在。

赤渊树群无端□□,梦里的“石头人”突然转身,隐形戒指不经他允许自己出现……

宣玑心里微沉,这一天发生的异象未免太多了。

“灯泡憋了。”领路的实习生嘀咕了一句,无知无觉地往前走,边走边说,“这个人……唔……有点怪,您等会看看就知道了。”

医院已经被异控局隔离了,家属休息室里只有一个人。

一个男人,坐在塑料椅子上,背对着半掩的门,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墙上的电视看广告。

他的腰背笔挺,但并不紧绷,坐姿像是受过专门的体态训练,光一个背影,就有说不出的赏心悦目。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留着一头过腰的长发,异常浓密丰盈,用一根发绳简单在后颈一束,足有小孩手臂那么粗。

宣玑看见那人的瞬间,眼前忽然一花,继戒指之后,《千妖图鉴》也自动弹出了,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可是宣玑等了好一阵,书页间却一片空白。

“这是他交的证件。”小李从一个档案袋里掏出一张身份证,“没手机,他自己说手机丢了。”

罗翠翠的目光在那人的头发上停留片刻,爱怜地摸了摸自己头上的“条形码”,嘀咕道:“现在连小伙子都开始戴假发了,肯定是因为空气污染——领导,我去跟他聊几句?”

“等等。”宣玑抬手拦住了他,只见那张“身份证”在他手里变成了一片枯叶,随即“呼”地一下烧着了。

突然跳起来的火苗把小李和罗翠翠都吓了一跳。

这时,原本只开了条门缝的家属休息室门“吱呀”一声,绕着哑声长叹的门轴转开了,阴冷腐烂的潮气从里面涌出来,让人无端想起拥着白骨的残棺朽木,墙上的电视忽然黑屏,倒映出一双眼睛,透过镜子似的黑屏,对上宣玑戒备的目光……

那双鬼魅般的眼睛里浮起了笑意。
5、第四章

黑屏的电视上电火花“啪”地一闪,重新又有了画面,正好播到一个夏令营广告,一群孩子在操场上嬉戏打闹,本来是非常轻松愉快的场面,可不知道是信号不好还是怎么,电视上的影像卡顿得厉害,孩子们的嬉笑声断断续续,突然诡异了起来。

哈……哈……

电视上的小女孩闹太欢,表情失控,刚好停在一个不知是哭是笑的狰狞表情上,张大的嘴里还少了颗门牙。

罗翠翠腿一软,踉跄着后退,踢翻了一个铁皮垃圾桶,“当啷”一下,金属撞击声传出去老远,弯弯绕绕的楼道里起了回音。

小李这才反应过来,直眉楞眼地对那长发男人说:“你怎么回事?喂,你是个特能人吧?用精神系特能做假证,真当别人看不出来吗?”

休息室里的长发男人被他一嗓子惊动,缓缓地回过头来,宣玑抬手按住小李的胸口,猛地把这有点虎的小伙子往身后一搡,几乎同时,原本坐在休息室里的男人突然消失在原位,电光石火间,宣玑抬右手挡在自己颈前,指缝间银光一闪,“叮”一声——

那神秘的长发男人从休息室瞬移到了门口,逼到宣玑跟前,一只惨白如古玉的手直指宣玑喉咙,宣玑手指间夹着一枚硬币,刚好架住了对方的手。

硬币和手指相撞,宣玑有种磕到了石头的错觉,然后他看清了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那人双眉上扬,眼角微垂,如刻的眉骨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意,眼却是一双“情人眼”,目如幽潭,顾盼温情脉脉。

一瞬间,宣玑忽然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耳边一声轻响,他右手上的戒面石竟然裂了条缝!

这戒指火烧不坏,酸溶不化,能防弹、能挡刀,跟着他小半辈子,什么地方都去过,他一直觉得等将来自己身死化灰,这戒指能变个舍利什么的。

居然被这么轻轻一碰震裂了!

原本鲜艳的鸡血石像是失去了生命力,从裂缝开始,隐隐泛起了铁锈色,彻骨的凉意顺着戴戒指的手指迅速蔓延,周身的血像是要凝成冰。出于自我保护本能,宣玑手里的硬币炸开,一层薄薄的金属色覆在他的手上,掌心蹿出一簇小火苗,咬向对方的手指。那长发男人灵巧地缩回手,原本只有豆大的小火苗却瞬间膨胀了数倍,火龙似的卷上了他的手臂。

长发男子轻轻“哎”了一声,半条胳膊都被点着了,他却不慌不忙地一翻手腕,将那“火龙”抓住,一拖一拽间,燎着了他衣袖的火就像被抓住七寸的蛇,无措地蜷缩成了一小团,被他攥进了掌心。他手指上连一点灰都没沾,掌心的皮肤被火焰映出了一点暖色,唯有衣服现了原型——他上身黑色的冲锋衣从袖口开始“融化”,布料变成了一堆枯枝败叶,杂乱无章地缠在那男人苍白瘦削的手腕上。

长发男人把火苗攥灭,低头伸手一拂,露出半截小臂的衣服就又恢复了原状。

他这一身衣服也都是照着隔壁那几位抄的,连人家冲锋衣上的破口都原封不动地照搬过来,只是很巧妙地换了颜色和细节,一眼看不出撞衫——但仔细看,他身上所有用到的颜色都取自于那几个被困游客中的男性,连针脚线头都没有“超纲”。

长发男人客客气气地冲宣玑一颔首,用一种奇怪的腔调开了口:“惭愧,衣不遮体。”

那不是普通话,也不像什么地方的方言,宣玑略吃了一惊,长发男人以为他没听懂,就像有些苦恼似的,回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电视,切换成了蹩脚的普通话:“我的衣服是……”

后面那个词应该是不常用词汇,可能电视和那几个被困游客都没说过,因此他顿了顿:“树……唔……”

宣玑:“障眼法。”

男人和颜悦色地颔首微笑,主人似的,客气地冲宣玑做了个“请”的手势:“你明白就好,请进,坐。”

宣玑视线没离开那长发男子,手背在身后,朝实习生小李和罗翠翠摆了摆,示意他们不要跟进来,自己顺手带上了家属休息室的门。

这男人方才说的是古语,宣玑以前接触过不少老物件,其中有一些有灵性,能说几句话,他从小听得多了,能混个耳熟。

根据他不太专业的推断,这长发男子方才脱口而出的,有点像三千多年前、九州大混战时期的“雅言”。不过也不确定,因为历史上语言的演变时快时慢,有时候一场动荡,三五十年的光景,流行的官话就能面目全非,有时候跨越好几个朝代,人们的口音也没什么变化。而且古代人也是南腔北调,说得不见得都是他们那时的“官话”。

唯一能肯定的是,当代社会里是没人这么说话了。

这人……姑且算“人”,到底是从哪个深山老林里爬出来的?

这时,宣玑眼睛里死机了半天的《千妖图鉴》终于从卡顿状态里恢复了,书页轻轻地晃了晃,一行犹犹豫豫的小字在他视野里出现,还有点抖,在长发男子身边标注:通心草人偶。

宣玑一愣,紧接着,标注消失,《千妖图鉴》给了他更详细的注解:通心草乃是替身咒法,将通心咒刻于人偶上,咒主可于数里之外驱使人偶,其行、卧、言、语皆如真人,六感与咒主通。人偶可为木雕,可为泥塑,需破咒才可见其原身。

宣玑恍然大悟——原来这位不是真人,难怪发量这么感天动地。

随着他的视线聚焦在长发男人……偶身上,《千妖图鉴》又给出了贴心小注:此偶乃千年灵玉所雕。

宣玑:“……”

千年灵玉雕的……男模那么高的一尊人偶,雕工精致到这种地步!

这怕不得值一座四合院?

“四合院”的五官俊朗非常,但不知道上面覆了什么邪术,盯着看一会,宣玑就觉得胸闷难耐,喘不上气来。他定了定神,把目光下移到对方肩颈,客气地问:“您好,职责所在,需要询问一下您是何方神圣,另外您派这么贵重的一个‘使者’到我们赤渊地区,请问有什么是我们能协助您的?”

“四合院”眨眨眼,没吭声,用一种“这猫叫得挺好”的眼神看着他。

哦,用词太绕,以这位的普通话水平没听懂。

宣玑无奈,只好换了个简单粗暴的说法:“就是问你从哪来,有什么事——说你自己的话就行,我能听个大概。”

“四合院”姿态很松弛地靠在墙上,抬起手,轻轻地嗅了嗅方才和宣玑撞了一下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反问:“小妖,你血脉纯正,混在人堆里干什么?”

“四合院”说话时,几缕散落下来的长发垂在肩上,声音和缓又温柔,可能是因为普通话听着吃力,宣玑余光瞥见,那人眼神专注异常,乃至于带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宠爱意味,不像个正经院。

“几个意思?”宣玑警惕地想,“现在的‘手办’风气这么败坏,上来就搞色诱?”

“不好意思,现在是我在问你。”宣玑说,“你报的‘盛灵渊’是真名还是假名?”

“不记得了。”

“你真身在哪?”

“四合院”不知道是没听懂这句还是不想回答,微微一歪头,笑而不语。

“你是从哪来?”

“地下。”

“地下?”宣玑不知道这是字面意思,还是有什么特殊指代,只觉怪瘆得慌的,于是追问,“‘地下’是什么意思?”

“我自地下一口薄棺中醒来,”自称盛灵渊的“四合院”说,“棺椁已烂,想必生前家境贫寒。”

从棺材里爬出来……

宣玑无意中扫到对方的脸,又开始心律不齐,不敢再看。他俩交流起来很困难,互相都是连猜再蒙,如果没理解错,这位似乎是个老鬼,听口音,“死”了有些年头了,那这算什么,诈尸?

宣玑:“棺材里‘醒来’的是你真身,还是你这四……通心草人偶?”

盛灵渊不知道是理解有偏差,还是故意避而不答,只说:“我是被人强行唤醒的,外面好生吵闹。”

“谁?为什么要唤醒你?”

“那人言语癫狂,口音闻所未闻,我当时神智不大清明,没听明白。”盛灵渊若有所思的目光一直在宣玑身上转,慢条斯理地说,“出棺后,正好遇上外面那几位朋友,因衣冠不整,不便现身相见,便只是暗中跟了他们片刻,不料恰逢树妖作祟,我见那几位一无所觉,便只好仿着他们的模样,幻化了衣衫,将他们引入山洞。”

宣玑隐约觉得这人有点不对劲,微微眯起眼,他把手指间把玩的硬币转出了花样:“那几个人说的话,你就能听懂了?”

“不甚,但一些言语有迹可循,那几位朋友又对我不太设防,观其神色,多少能猜出一些他们的意思。恐言多必失,便只学了他们的口气,说了些猜得出意思的寒暄之语,所幸当时慌乱,也未曾露出马脚。倒是那个法器,”盛灵渊一指电视,电视这会不卡了,正在播一部有字幕的电视剧,“此中人口齿清晰伶俐,下面字字句句都有标识,是幼儿习字用的么?”

“你认识简体字?”

“简体字,”盛灵渊很感兴趣地把这词学了一遍,发音语气都与宣玑说的如出一辙,模仿能力有点让人毛骨悚然,他笑盈盈地回答,“逐字逐句自然不行,不过有人有景,依照字形,猜个五成倒也不难。”

这人往那一站,可能因为是灵玉身,他一身气度也温润如玉,叫人一看就忍不住心生好感。

“被人从棺材里强行唤醒,一点起床气也没有,灌了一耳朵鸟语,半句没听懂。衣服还都是树叶现编的草裙,就忙着出手救人,这是什么人间活雷锋?”宣玑心说,“我他妈都快信了。”

宣玑突然发现这个“盛灵渊”哪里不对劲了——是语气。

除了个别问题被有意无意地跳过,此人有问必答,答得又详尽又耐心,语气放松,内容却很发散,就像排长队时随口和旁边的陌生人闲话,打发时间用的那种。

假如他真的刚被埋了几千年,从地下爬出来,满眼都是看不懂的人、满耳都是听不懂的话,他第一时间难道不应该是去找始作俑者?就算找不到唤醒他的人,他也应该试图了解这是什么时代,然后搜索熟悉的东西——而不是优哉游哉地坐在医院看电视,跟陌生人不着边际地聊天!

他在打发什么时间?

被关在门外的小李可能是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叫来了守在医院的一支外勤小队,这时,接到通知的外勤小队到了家属休息室门口,敲门问:“宣主任,需要帮忙吗?什么情况?”

循声,盛灵渊本能地往门口看了一眼,就在他扭脸的瞬间,宣玑指尖的硬币倏地弹了起来,射向他眉心,硬币上赫然是一排指甲刻出来的咒文。

《千妖图鉴》说,通心草人偶的“灵”在眉心,可以理解成是人偶的“CPU”,用“破咒”击打它的眉心,人偶就会失去行动能力,继而露出真身和刻在身上的通心咒文,只要找到那些原始咒文,就可以用“反咒”追踪到人偶的主人。宣玑这万年鸡肋的“小抄本”终于有用了一回,上面详细记载了“破咒”和“反咒”都长什么样,虽然看不懂,但他会照着画。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别藏在人偶后面——

盛灵渊反应极快,一抬手挡住了那硬币,就在他张开五指去抓那硬币的瞬间,硬币在半空中炸开,火苗喷出去一米多远,将他半个人都卷了进去,在盛灵渊身后的白墙上烙下好几排“破咒”咒文,玉雕的人不怕火烧,束发的草绳却一下被燎断,他一头长发倏地散开,枯叶幻化的假衣服也现了原形,可他居然并没有裸奔。

里面还有一层!

只见那一堆障眼法做的假衣服被火舌舔了个干净,露出里面一条白底的长袍,长袍上,鲜血描画的图腾几乎成型,骇人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那男人原本鲜活的皮肉上露出石头般的质地,白中泛青,嘴唇上一点嫣红颜色像是涂上去的,温情脉脉的笑容骤然诡异起来。

等等,《千妖图鉴》上不是说,人偶被打中就不动了吗?

通心咒文呢?源代码呢?

他身上那血淋淋的图腾是什么?

盛灵渊叹了口气,轻描淡写地挥手挥灭了缠在身上的火苗,缓缓地站直了:“小东西,还挺机灵,破咒画得不错,谁教你的?”

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长发男子已经闪电似地欺到了宣玑跟前,宣玑手里的硬币边缘锋利如刀,架住对方抓过来的手,一眨眼的光景,两人过了七八招,硬币乱飞,家属休息室里黑烟没来得及散开,金石碰撞声响作一团。

几枚硬币从宣玑袖子里抖落,围着盛灵渊脚边乱转,宣玑隔空伸手往下一压,那几枚硬币陡然嵌进了大理石的地板,瞬间连成了一个阵法,半空中“哗啦”一声脆响,“无中生有”了几条着火的铁索,咆哮着将那长发男子缠在了中间。

杀千刀的《千妖图鉴》没顾上关,再一看,那些“通心草人偶”注解像阳光下的露水,蒸发得连痕迹都没剩下,书页间缓缓浮出两个血字——

人魔。
6、第五章

什么“被强行唤醒”“从地下一口棺材里来”“说一口字正腔圆的古风方言”……听着像千年老僵诈尸。但“诈尸”其实不可怕,因为人死如灯灭,那些“炼尸”“赶尸”的原理跟提线木偶差不多,尸体都是在外力的操控牵引下动作的,本身的神经系统已经烂光了,不会再有任何想法。防腐工作有一点做不好,尸身上的胳膊腿、心肝肺之类,一边走一边掉都是常有的事,除了吓唬人,战斗力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怕就怕棺材里放的不是尸体。

因为除了正常的入土为安,古人封印一些不好的东西时,也会以棺椁为器,所谓“唤醒他的声音言语癫狂”,很可能是某种咒语或者祷词。

有人在用禁术召魔!

怪不得天象太平,赤渊异动,原来是人祸——宣玑心里骂了句脏话,他早该想到的,都是《千妖图鉴》这坑货,用什么“通心草人偶”误导他!它到底哪边的?

门外的外勤听见动静不对,立刻就要直接闯进来。

宣玑蓦地抬手,隔空一掌打在门上,刚把门推开一条缝的外勤被他直接拍了出去,一个火焰色的“止”字一闪,融进了门板,“止”字迅速朝四壁蔓延,眨眼功夫,家属休息室很快被火光围了起来,与外界隔开了。

被拦在外面的外勤小队同时被弹开,没看见他徒手画符的过程,只感受到了符咒的能量,骇然地面面相觑——这是什么符咒?为什么一个后勤会随身带这么霸道的符咒?

这是违规的!

要知道,以“符咒”和“法阵”学的复杂程度,一两年的培训根本连个皮毛也学不来,所以没有被纳入常规外勤训练项目里。符咒都是定期由异控局研究院借助仪器批量制作,作为一种武器,像子弹一样给各部门外勤配额发放,因为这东西保管不当会很危险,所以连外勤们持有符咒都必须要有执照,局里明令禁止非战斗人员接触符咒!

实习生小李手忙脚乱地捡回自己摔掉了一地的下巴,扭头问罗翠翠:“你们善后科怎么敢公然违规……哎,人呢?”

罗翠翠虽说大小也是个“特能”,但一直在后勤部门过着“讲文明讲礼貌”的和平日子,这会生怕引火烧身,眼看气氛不对,早已经迈开小碎步,躲到了楼道拐角,听问,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隔着老远造谣道:“我们这老大新来的,那个……可能是关系户!”

家属休息室只有十来平米,几条铁链上的火苗如怒龙,将天花板都熏得漆黑一片,按理说至多三五分钟就能把这屋预热成烤箱,可是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却不知从哪里蔓延过来,居然强势地压过了火焰的热度,水汽不断地被加热,家属休息室的四壁就像“回南天”一样,渗出水珠来。

宣玑用铁链困着那神秘的长发男人,自己却被这股阴冷的水汽压得喘不过气来,一时也不知道是谁困住了谁。

大大小小的水珠在墙上滚过,留下湿漉漉的痕迹,渐渐连在一起,形成了成排的文字,那不是世界上现存的任何一种通用语言,宣玑余光瞥见,后脊梁骨蹿起无法言喻的凉意。

《千妖图鉴》的纸页簌簌地抖动起来,片刻后,它吞吞吐吐地咳出了一行注解:阴沉祭。

门口,外勤小队的负责人越众上前:“宣主任,到底出什么事了?我是……”

“别自我介绍了,”屋里传来宣玑有些失真的声音,“把这医院……医院十公里辐射范围内所有人都转移,立刻!把你们能用的人都调过来,还有……报总部!”

小队长半句话没说完,就被他劈头盖脸地砸了一串命令,一头雾水,心说:“您哪位啊?”

外勤向来不太看得起后勤,毕竟职能部门自古高人一等。而且后勤基本都是普通人,即使有特能,能沦落到跟普通人一个阵营的,想必也都是些没用的奇葩。虽然善后科是总部派来的,行政上属于上级领导,但当地外勤打心眼里没把他们当回事,跟古代将军对太监监军的态度差不多——希望他们好吃好喝,别没事找事。

这位宣主任,光天化日之下非法持符,不单添乱,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还莫名其妙地给他们安排起了工作。

真把自己当棵菜了!

小队长一边不动声色地研究门上的封条符咒,一边耐着性子说:“领导,转移居民不是小事,交通、物资、经济损失都是问题,更别提会给老百姓造成多大恐慌了。别说是我,咱们分局长来了也做不了主。再说,咱们的人现在基本都在大峡谷里,变异树还没清理干净呢,是真的腾不出手来……”

宣玑顾不上讲究礼貌了,再次打断他:“罗翠翠,给肖主任打电话,告诉他变异树只是添头,赤渊动荡的主因很可能是‘阴沉祭’!”

小队长自觉已经算有城府,还是被他堵得脸色一绿:“宣主任,赤渊问题是什么原因,我们有专门的专家团队评估,请您不要凭主观臆断误导组织!”

罗翠翠屁颠屁颠地探出个头:“领导,肖主任问什么叫‘阴沉祭’?”

宣玑心说:“我问谁去?”

那《千妖图鉴》跟挤牙膏似的,“阴沉祭”仨字下面本该有注解的地方空白一片,也不知道一本破书到底能有什么难言之隐。

显然这会靠它是靠不住了,宣玑能感觉到恶毒的水汽在贴着他的骨头缝往里钻,铁链上的火苗被阴冷的氛围压得越来越微弱,强行掰开因为打战咬在一起的牙关,他匆忙往外塞了句话:“善用搜索引擎!”

这话是“说者别无选择,听者特别扎心”——分局的小队长认为他在指桑骂槐,气得掉头就走,原地后转,他又想起什么,觉得不妥,转头问小李:“你刚才说,里面那个……就那长头发的,是个混进赤渊不怀好意的特能人?”

小李连忙说:“动机现在还不清楚,不敢说是不是坏……”

小队长暴躁道:“我管你好人坏人,你就说是不是特能!”

“哎……是,是特能,好像还是精神……”

“是特能就行了。”小队长冷冷地“嘿”了一声,抬手一挥,带着自己的小弟们鱼贯而出,不管这不知好歹的“擦屁股科长”了。

甭管好人坏人,反正特能人的人头不占“十五条红线”的死亡名额,爱死不死,死也白死。

罗翠翠迈着小碎步奔将出来:“您别走啊……哎,这……我们领导不是那意思,肖主任还没说话呢……哎呀!”

肖征可能是去查资料了,在电话里让他等着,没了声音,罗翠翠手足无措地追着浩浩荡荡离开的外勤们跑了几步,回头看那阴森森的家属休息室,又不敢走,举着电话,他愁断了肝肠:“这都什么暴脾气啊!”

盛灵渊被架在火上烤,却仍颇有兴致地侧耳听他们说话,火舌裹身,他连头发丝都纹丝不动,还觉得挺暖和似的,苍白的脸上被火光映出了血色,和颜悦色地对宣玑说:“妖族和人族历代血仇,即便妖族败落,也是远避世人,退隐山林,你这纯血的小妖又是怎么回事,怎么自己一个人往人堆里扎?是在家受了什么委屈叛族?还是做错事被族人流放了?”

宣玑后脊梁骨上的冷汗冻成了冰珠,顺着后背往下滚,嘴唇冻得发青,嘴上不肯认输:“大爷,我们现在五十六个民族都是一家了,您念的是哪辈子老黄历?你才叛族被流放!”

捆在那魔头身上的铁锁链绷紧到极致,“咯咯”作响起来,他袍子上的图腾开始往下渗血,墙上的水渍跟着陡然深了一个色号。

“小妖,再不放开我,小心受伤哦。”他话音没落,宣玑的发梢和衣角刹那间挂上了冰碴,门上的“止”字倏地分崩离析。那些血渍透过家属休息室的墙,直接渗到了另一边,凄厉的阴风横扫出去,玻璃全碎,风挤过门窗时发出尖锐的呼哨,仿佛夹着一声垂死的惨叫。没来得及走远的外勤们被碎玻璃渣扫了个正着,罗翠翠领口呲出了一截绿萝的嫩芽,顺着他的脖子盘旋而上,自欺欺人地展开叶子,蒙住了他的眼。

就在这时,肖征恰好发了视频电话过来,罗翠翠慌乱之间碰到了接通键,把这一幕原原本本地传到了千里之外的异控局总部。

肖征瞳孔蓦地收缩,扭头飞快地吩咐旁边的工作人员:“联系赤渊分局局长,立刻加派人手,转移医院里所有人,现场听宣玑的——老罗,让你主任坚持一会——叫古籍修复科来人!”

罗翠翠被绿萝叶片障着目,五迷三道地面壁学舌:“宣、宣宣宣主任,肖、肖肖说……”

他的声音被“哗啦”一声铁链乱撞的动静盖过去了,原来的铁链上火苗消失殆尽,像被抽干了似的,变回毫无光泽的硬币,崩得到处乱飞,其中一枚擦着罗翠翠的头顶钉进了他身后的墙壁里,擦掉了他两根珍贵的秀发。

罗翠翠蒙了一秒之后才反应过来,腿一软,当场五体投地,在地板上扑腾起各种泳姿,手脚并用地往外“游”去。

盛灵渊脱困的瞬间,已经掠出了家属休息室。

傲慢的分局外勤们总算发现宣玑不是拿他们逗闷子,然而浓重的血腥味已经裹着寒意直冲鼻腔,再要动作已经来不及了——外勤们惊悚地发现,那从休息室里飞出来的白影仿佛瘟疫,冰冷粘稠的水汽从破窗里呼啸进来,往所有活物身上黏,他们的身体好像被速冻鱼,眨眼的功夫,连关节都冻僵住了,一动不能动,细小的冰碴疽毒似的爬上人皮肤,那可怕的白影已经逼至眼前!

盛灵渊伸出一根手指,勾起了离他最近的小李的下巴,小李的眼睛几乎脱眶,就见那面无表情的魔头打量他片刻,随即笑了,朝他呵出了一口黑雾。小李不知道那黑气是什么,心里却本能地升起极度的恐惧,那恐惧激发了他的求生本能,他拼命后退,竟把背后的冰碴撞裂了一条缝。

然而,蝼蚁就算抵死挣扎,也挣不出清风半两,那缝隙很快又被冰碴冻住,眼看黑雾化作了一只狰狞的兽头,就要将他一口吞下。

就在这时,一团火球流星似的砸了过来,擦着小李的鼻尖撞散了那团黑气。

小李身上的薄冰从鼻尖开始融化,瞬间让他恢复了行动能力,小李一屁股坐在地上,蹬着腿往后缩,差点尿出来。

那火球有生命似的绕过他,在地板上滚出了一条灿烂的火线,撞在一干外勤身上再弹开,落汤鸡似的外勤们从冰雕状态里解脱出来。这支外勤小队的小队长虽然自以为是,却颇为尿性,恢复自由后,他第一时间掏出一把枪,朝那大魔头连开数枪。

那是异控局外勤专门对付各种“妖魔鬼怪”的“秘银”枪,里面的秘银子弹会自动绕开没有异常能量反应的人和物,追着高能的目标跑。一时间楼道里银光乱窜,银光过处,一声轻笑响起来,是被宠爱的孩子调皮捣蛋时,招来的无奈又纵容的笑,这小队长是个女儿都上中学的中年大汉,听见这笑声,刹那间恍惚了一下,他忽然好像回到了自己的襁褓时光,又脆弱又委屈,只想跟人撒一场娇。

他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失神,一团黑雾凝成的爪已经抓住了小队长持枪的手腕,小队长只觉得一阵酸麻从手腕上蔓延出去,紧接着半个身体都没了知觉,秘银枪脱手掉在地上,而那黑雾顺着他的胳膊往上爬,直指他咽喉!

“闪开!”

一团火光卷了上来,“呼”地一下燎着了小队长的胳膊,然而那火只以黑雾为燃料,并不烧衣服,也不烫人,黑雾转眼被烧了个干干净净,与火光一起消失。

外勤小队长就地一滚,捞回秘银枪,惊疑不定地看向宣玑:“你……您居然是雷火系?”

雷火系这种攻击性极强的特能特别罕见,即便是在外勤安全部里,也是万中无一,几乎所有的雷火系都在总局三大特种精英部队里——前特种部队“雷霆”的指挥官、现任异控局总调度长肖征就是个雷火系——地方分局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一个活的“雷火”!

让一个雷火系的高手搞擦屁股善后工作,总部人事科有什么毛病吗?

宣玑:“开枪,别停!”

小队长回过神来,他身后的外勤们这会也总算是反应过来了,训练有素地各自站位,配合着用秘银子弹狙击大魔头。

大魔头大概没见过秘银子弹,有些顾忌,在密密麻麻的银光前迟疑了一下,眼看秘银子弹雨点似的落在他身上,就算是尊石像也能给打成筛子,那大魔头身上却倏地浮起一层黑雾,将秘银子弹全部扫了开。

就在这时,宣玑伸手凭空一抓,嵌进墙壁、地板里的硬币就都乳燕投林似地飞回他手心,每一枚硬币上画着一张表情夸张的卡通人脸,或哭或笑、或嗔或喜,排成一排,“滴溜溜”地在他掌心里旋转,像一排微缩的众生相。然后那些硬币突然变形,抽长成了好几条铁锁链,一端牵在宣玑手里,另一端毒蛇似的飞出去,趁那魔头分神,勾住他的四肢,牢牢地把他缠缚其中。

外勤们再次集体目瞪口呆——这是什么?这怪物到底是雷火系还是金属系?

避雷针成精吗?

说好的雷火和金属相克,绝对不能共存呢!

不过“避雷针”本人看着也不轻松,他眉梢、头发上结了一层细霜,扯着铁链的双手哆嗦得像是随时要脱力:“快去疏散医院附近人口,快点!”

一个外勤犹豫了一下:“您……”

“别磨蹭!”

那外勤还要说什么,被小队长一把按住肩,小队长收了傲慢之心,经验和眼力是在的,他已经看出来,这个“善后科主任”至少是个有资格进入特种部队的高手,这种水平的战斗,闲杂人等留下不是义气,是碍事。

小队长深深地看了宣玑一眼:“兄弟记住了,立刻报总部请求最近的特种部队支援——全体!分头清场,疏散十公里!走!”

异控局里,当晚古籍修复科值夜班的正好是古修科长王博士。

王博士戴一副圆片小眼镜,佝偻着腰,身体还在迈着小碎步往总调度室赶路,脑袋已经率先被伸出二里地的脖子送到了肖征案前。据说此人生于明朝末年,特殊能力倒也没别的,就是老不死,退休了三十多次,又被返聘回了异控局,现在专门搞神秘古籍及术法研究,他老人家博闻强识,学贯古今,是个活百科……就是上了年纪,干什么都慢,跟他沟通起来得有点耐心。

“阴沉祭啊……可不得了啊!‘祭’可是禁术,闹不好要死人嘞。”王博士老旦似的开了腔,文绉绉的,一唱三叹,听得肖征想狂按快进。

“‘祭’乃‘恶契’,上可求邪神降世,屠戮苍生,下可求恶鬼附体,报仇雪恨。就是那些个邪神恶鬼什么的哪是好求的?帮你办事,必要百倍求报啊!肖主任你问得挺巧,前一阵,我们刚做了个‘祭’的专题,档案保存在哪来着……哎……”

肖征:“存档日期?”

“哦……就是上礼拜嘛,几号来着?”

肖征一把薅起他的电脑,大步往档案室里冲,后边拖着根蹦蹦跳跳的电源线。

古籍修复科的档案室里恒温恒湿,不见光,里面有成排的水晶柜,柜里封闭着各种古籍原件,柜门上一个小屏幕,能调阅研究员们的注解,肖征一声令下,十多个研究员替他翻箱倒柜查资料,很快翻到了“祭”的专题柜。

“所谓祭,您可以理解成是一种买卖合同,一场祭里有四要素,‘祭品’‘祭主’‘媒介’和‘祭文’,”一个研究员对肖征说,“祭品就是‘甲方’支付的‘费用’;‘祭主’是收费办事的‘乙方’——一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有学者认为,只有‘魔’才能作为祭主,响应‘祭’;‘媒介’是‘通魔’之物,您可以理解成是买卖双方的沟通途径,最后,‘祭文’就相当于是这场交易的契约书。相传这是一种写不出来的文字,一旦被写出来,就意味着祭已经生效,甲乙双方都不能反悔,祭文上列的祭品一定要到位,祭主必须履约,否则会遭到祭的反噬。”

肖征追问:“具体说说阴沉祭。”

“阴沉祭是‘祭’的一种,相传这种‘祭’的祭主很特殊,是被封印的魔物。阴沉祭能撬动封印,因此又叫‘召魔祭’。‘媒介’则必须是献祭人本身,”研究员说,“可想而知,不管成不成,发起阴沉祭的献祭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是一种孤注一掷的‘自杀式袭击’。”

肖征:“什么鬼?‘魔物’是指什么?”

“我们的资料很少,古籍上说,魔可以‘永生不死,法力无边’,只能封印,或者等它自然消散,不能用外力杀灭。按照这个描述,当代学界普遍认同,所谓‘魔’,其实是某种混沌有害的异常能量。”

肖征听得一头雾水:“一团能量怎么做买卖,怎么履约?”

“抱歉,主任,这不清楚,毕竟‘魔’也好,‘祭’也好,都只是古籍中的传说,甚至可能只是古人的奇幻想象——不过……有一本残破的古籍中曾经提到过‘人魔’,我们推断,魔这种特殊的异常能量,很可能可以具化到某个特定的人身上,这个人可以支配这种异常强大的能量……或者被这种能量支配,成为真实存在的魔物。”

对了,赤渊医院里那个来路不明的神秘男子……肖征眼角一跳:“关于人魔,我们这能查到什么资料?”

“人魔形同天灾,”研究员点开一份电子扫描版的文件,只见上面拓了一副壁画,用细致到有些血腥的笔触描绘了洪水、地震、瘟疫与战争场面。画面上铺满了形态各异的尸体,而每一个人间炼狱似的场景中,都有一个格格不入的白衣人,没有正脸,似乎只是某种恐怖的象征,“您看这个白衣人,在洪水的场景里,他在上游把手伸进水里搅动;战争场景里,两个人互相用刀剑捅穿了对方的身体,这个白衣人手里拿着个杯子,从刀尖上接血喝——暗示这些大天灾都和他有关。您注意到了么,这幅画里除了这个白衣人,剩下的全是尸体。这画就叫‘人魔’。”

肖征:“……”

完了,宣玑怕是要凉。

宣玑不但凉,还是透心凉,他双手已经被冰碴冻住了,像戴了一副流光溢彩的水晶手套。

盛灵渊——那人魔低头,目光掠过自己身上的血色图腾,懒得费力气挣动,似笑非笑的神色像老猫看着爪下小鸟。小鸟越是挣扎,他就越觉得有趣,凉飕飕地劝道:“小妖,你天生合我眼缘,我一见你就觉得喜欢,不欲伤你,快退下吧。”

宣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花痴”,可是对方那句“我一见你就觉得喜欢”撞进耳膜里,他无端心生异样,忽然有种被偏爱的飘飘然,心跳疾了两拍,撑着铁锁链的手指差点软了。

好在这时,死机半天的《千妖图鉴》回了魂,在“人魔”下面飘出一行注释:魔通六欲,擅噬人心。

宣玑激灵一下,眼神清明过来——这魔头居然搞色诱,臭不要脸!

“啧,”魔头颇为遗憾地摇摇头,“年纪不大,心志倒坚,哄你松手是为你好。不妨告诉你,此乃‘千人生祭’,祭文将成,现在只差最后一口‘活牲’,你不去找那始作俑者,与我纠缠不休做什么?”

“怕你咬人。”宣玑冷笑一声,透过《千妖图鉴》,去看墙上的阴沉祭文。

《千妖图鉴》这马后炮这回总算赶上了一回,书页间缓缓浮出阴沉祭文的译文,宣玑一目十行地扫过译文,心念一动,手机自动从他兜里飞了出来,漂到他耳边,接通了肖征电话。

半声铃没响完,肖征秒接:“喂,你还……”

“凑合活着,你先听我说,”宣玑的舌头可能也有特能,把普通话说出了五倍速,快得走了调,非得能逐字听写华文rap的水平才能明白,“这篇阴沉祭文我看懂了,上面列的祭品是‘千人活祭’,阴沉祭必须在一个月相之内完成,‘朔日子时之交’献祭第一个活牲,下一个‘朔日子时之交’献祭最后一个,没记错的话,今天就是朔日!”

盛灵渊没听懂他这一口“鸟语花香”的rap,却对手机发生了极大的兴趣,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活牲必须要死于非命,”寒意透过口鼻渗入了宣玑的肺腑,乃至于他的气息都不连贯起来,“一个月……唔……一月之内,一千个人非正常死亡,不可能无声无息……”

“联系公安部门,查最近一个月的非自然死亡案件,”肖征飞快地吩咐旁边的外勤,又问,“你现在还好吧,能坚持多久?”

“一点也不好,”宣玑狠狠地咬住了打颤的牙关,“为什么不给我大南方供暖气!”
7、第六章

此时已经过了傍晚七点,距离“子夜之交”,仅剩不到五个小时。

仲秋十月,天一日短似一日,这会外面的路灯已经亮了,潮气也越来越浓重,整个赤渊大峡谷都被吞进了茫茫的迷雾里,微弱的人造灯光在浓雾里挣扎着,像若隐若现的萤火。

如果有人有心,会发现整个赤渊地区安静得不正常,鸦雀无声,连聒噪的秋虫都伏在泥土里,一动也不敢动。

“肖主任,数据调来了,但这个可能没法查。”

“什……”

“是这样,您给的条件太泛泛了,全国每年非自然死亡人口有几百万,光自杀的就二三十万人,永安市区每年认不出是谁的无主尸体就有一千多具。就算所谓‘千人活牲’是准确数字,如果这一千个死者分散到各地,从统计数据上根本看不出有什么问题,这还没算失踪的。如果干这事的凶手偷偷杀人,尸体藏一个月也不难,公安局那边可能都没接到报案!”

情况紧急,肖征已经来不及追问为什么宣玑一个大好青年,会对冷门的古邪术这么了解,转头问电话那头的宣玑:“‘活牲’有地域限制吗?”

“没有,”宣玑的声音开始有点失真,他那边像是起了风,锋利的气流刮着手机听筒,把信号和他的声音一起搅得七零八落,“有……祭文就行……只要祭文写对了,别说全国范……你去南极杀人献祭也有效力……不用签证,刷信用卡一样。但……”

“但”后面是什么,信号被干扰,听不清了。

肖征问这话的时候开了免提,宣玑这一句话激起了千层浪。

“那不成世界范围了?肖主任,这不行,更是大海捞针了。”负责外联的后勤部门第一个跳出来拖后腿,“再说,咱们调档得有依据和手续啊,人家公安系统也是有保密要求的,这个……光听这么一位同事说,是不是……”

“肖主任,”行政部门专门跑来添乱,“黄局打电话问到底怎么回事,让你过去给他做个简报!”

赤渊分局那边,非但不买账,还明目张胆甩锅,接线的工作人员回头汇报:“肖主任,赤渊分局前线负责人回复,大峡谷里还有三棵变异树没找着,他想跟您确认一下,您的意思是不是让他们把那堆怪物放着不管,就这么撤回来?到时候造成的损失怎么算?”

总部的外勤安全部则一推二五六:“肖主任,赤渊地区附近调集外勤增援可能有点问题,各地分局的人员外派需要总局外勤安全部盖章,他们才能动。您看,您是不是先跟安全部的宋主任打声招呼?哎?宋主任这阵是不是休年假呢?”

最开始把“祭”讲出花来的古修科研究员感觉到风向不对,变脸变得飞快:“那个……肖主任,关于‘阴沉祭’和‘魔’什么的,那都是一些没烟的传说,缺少支持性资料,争议一直很大的。我们古籍修复科只管修复古籍,对真实性可不做保证啊,不能作为行动依据的,您还是慎重……慎重点吧。”

各路英雄□□开会似的,七嘴八舌地在肖征耳边大呱特呱,场面一时混乱得无以复加,全来掣肘,没有一个配合他的。

肖主任也不知道有多天怒人怨,混成了个毫无人缘的“狗不理”。这事因为什么呢?说来话长了——今年夏天,异控局总局一把手退休,接替他的黄局长是个外来“空降”不说,还是个普通人。

让一个普通人来当异控局,管一帮飞天遁地的特能,这不是瞎扯淡么?

说里头没有猫腻谁也不信。至今,新局长上任将近一个季度了,别说管理,根本不被那些傲慢的特能人接受。为此,总部特设了个新部门,叫“总调度台”,里面的人都是从以前的一线外勤里抽调的,作为普通人局长和特能人之间的沟通桥梁。

总调度台的行政级别比其他部门高半级,紧急情况下,可以临时跳过其他职能部门,统筹资源、直接下命令,这样一来,总调度台的负责人肖征,就成了异控局里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肖征以前是三大精英外勤部队之一“雷霆”的负责人,哪危险去哪,他所有的东西都是拿实打实的军功换的,那时人人都佩服,连为人处世不够圆融的毛病都能被鼓吹成“高手本色”。

可是被黄局这么一“提拔”,等于是把他从“镇国将军”提拔成了“东厂大总管”。

于是一夜之间,肖征就得罪了除特种部队以外的整个外勤安全部。

有人说他是让官迷了心窍,为了往上爬,脸都不要,居然给个普通人当座下走狗。还有人说他鼻孔朝天接雨水,目下无尘假清高,小人得志的臭德行没眼看。

大家都是成年人,虽然背后嘀嘀咕咕,但平时表面上还都客客气气的,只是别遇到事。一遇到事,清算的机会就来了,人们闻着味过来,你一言我一语的,非得把“众叛亲离”四个字纹他脸上不可。

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时,“咔哒”一声,电话里传来忙音,宣玑那边的联系突然断了。

宣玑所在的医院楼道已经变成了一口大冰箱,他手机不耐低温,话说到一半,黑屏了。

“不聊了?”盛灵渊对这热热闹闹的“传话小盒”非常感兴趣,虽然宣玑刻意加快语速、含糊语音,他一个字也没懂,还是听得津津有味,见不响了,就问,“聊出章程了?”

当代科技的面子不能丢,宣玑一边在心里骂娘,一边若无其事地让手机飞回他胸口内袋,试图用体温让这玩意再苟一会。医院楼道的门窗俱裂,不知哪一层的电视还开着,此时能隐约听见楼道里电视的声音,新闻联播的结尾曲响起——这意味着至少已经七点半了。

医院里的人被迅速搬上了各种救护车、公务车,楼下人声嘈杂,这一层却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僵持的宣玑和大魔头两个活物。宣玑站在窗边,余光往楼下扫了一眼,医院里有些病号是不好动的,外勤们效率再高,也得花一点时间,他得尽量拖延。

眨掉睫毛上的霜,宣玑脑子转得飞快,缓缓挤出一个笑容。

“这位……咳,前辈,您看,这还没到子夜之交呢,您初来乍到,也没什么急事是吧?要不咱俩聊聊?”

异控局总局里,肖征被围在一帮人中间,头顶着无数双看热闹的眼,他生起气来不上脸,越怒脸色越白,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那个肖主任,”行政科的试探着举起电话,“黄局……”

肖征抬头看了他一眼,那行政科员只觉他眼睛里仿佛有霹雳闪过,吓了一跳,手机没拿住,脱手滑落。

肖征在众人意味不明的目光下,伸手接住了行政的手机,按下免提,定了定神:“局长,我是肖征,我根据自己在十二年的一线外勤经历,判断这是一次重大紧急事件,如果您相信我,请给我授权,等处理完毕,我第一时间给您简报,出了任何问题,我承担一切责任。”

电话里的黄局沉默,周遭众人也跟着沉默,方才沸反盈天的总调度室死寂下来。

这时,又一阵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来,工作人员上前接起,因为四下太安静,他不自觉地放低了音量:“总局调度室,请讲……什么?呃……好,我立刻转达。”

接电话的工作人员放下电话:“赤渊分局负责人又打来电话,说情况有变,他们留在赤渊医院的一支外勤小队紧急汇报,赤渊异常能量的源头疑似在赤渊医院。分局请求增援,以及……肖主任下一步指示。”

“可增援要安全部宋主任……”

“那也不一定,增援这不是来了么。”一个听着不太正经的声音从总调度室门口传来,来人是个看着顶多二十出头的大男孩,穿着件深灰色的制服,领口上绣着“风神”俩字。他脖子上挂着一块秒表,打扮得像个体育老师,娃娃脸上唇红齿白的,见众人目光看过来,少年咧嘴一笑,脚后跟一并,“‘风神’特种部队,第一支队张昭,问各位领导晚上好——我们老大……不是,我们老总今天正好在外地,听说赤渊需要支援,立刻发了授权传真,让我转交给肖主任,顺便跟您汇报,距离赤渊最近的风神小队已经在路上了。”

肖征的“娘家”——异控局三大特种部队,“风神”“雷霆”“暴雨”,简称“风雷雨”,虽然名义上归总局外勤安全部统一调配,但自主性很高。

尤其是其中的“风神”。

全境范围内,但凡有处理不了的异常能量事件,都会汇总到风神这里,这支特种部队机动性最强,常年在各地出差,因此有点“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意思。支队长以上,都能在认为有必要的情况下,直接忽略上级意见,自主行动。

没想到兄弟部队居然肯公然站在他这边,肖征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昭走进来,笑眯眯地扫过神色各异的脸,把一封打印文件交给肖征,后退半步敬礼:“肖主任,我们老大说,您是咱们‘风雷雨’出去的,别人不支持您工作,咱们还能往后退么?等您指示!”

电话里沉默的黄局终于出了声:“赤渊的事情,小肖,你代表我全权处理。”

肖征轻轻一咬牙关,给了张昭一个尽在不言中的眼神,一秒也不耽搁:“想办法联系到善后科宣玑,他在第一线,刚才电话断线了。”

第一线的宣玑正厚着脸皮和大魔头套近乎。

“我觉得,像您这种阴沉祭才能请出来的排面……呃,‘排面’就是尊贵不凡,大、大有来历的意思。”宣玑试图模仿大魔头的口音和腔调,可惜这古代方言如外语,他会听不会说,又没有大魔头那逆天的复读功能,模仿得怪腔怪调的。

盛灵渊虽然被铁链捆着,但姿态很舒展,脸上笑意加深了一些,没吭声,看着面前变脸如翻书的小妖表演。

宣玑脸皮厚,跑调跑到了南极洲,依旧很敢放开喉咙长篇大论:“在我们这种市场经济时代,解决问题一般有很多种途径,一言不合就搞邪术的,一般都是些脑子有坑的傻……咳,妄人。您响应这种人的召唤,不跌份儿……不觉得有失身份吗?”

“阴沉祭乃是沟通天地之术,我既然被此人唤醒,必有与他相通之处,否则,他的血也流不到我棺材里。”盛灵渊不紧不慢地说,“何况什么身份不身份的,都是身前虚名,我早记不得了。”

“那也确实是,”难缠的客户宣玑见多了,话音一转,他又面不改色地吹捧道,“俗人给您安的身份当然不重要,记不记得都不要紧,但您这谈吐气度不是在这摆着呢吗?我又不瞎。”

“哦?如此气度么?”盛灵渊突然往前一凑,捆着他的铁锁链蓦地绷紧,发出清越的碰撞声,黑色的阴沉祭文蓦地从他领口爬出来,顺着颈子一路蔓延到脸上,黑白分明,那张清俊的脸瞬间阴森起来。

正好,这时已经跑出去的罗翠翠临时接到肖征电话,奉命来给宣玑送手机,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跑到楼梯口,老远见此情此景,他两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下了。

盛灵渊看也没看他,轻描淡写地一摆手:“免礼平身——祭文既能令我重回人世,自然也对我有约束,我好不容易重见天日,又何必坏自己的事呢?不过是凡人一个愿望,举手之劳罢了。”

宣玑眼角一跳。

盛灵渊笑了起来,柔声说:“戌时快过半了吧。”

“领、领领……”罗翠翠哆嗦不出一句整话来,满口“铃铃铃”,死活不敢过来,最后他急中生智,离着八丈远,把手机放在地板上,奋力往前一推,滑到宣玑脚边,“肖、肖肖肖主任!我在这帮不上忙,还影响您发挥,奉命撤退了!”

完事,这怂货掉头就要跑,被宣玑一根锁链勾住脚踝,摔了个大马趴:“你等等。”

罗翠翠眼泪都下来了:“领导,我我我我们植物系易燃,上不了前线,您您您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什么情况?我刚才还以为你成烈士了……手机冻死机……我真服了!回来我给你买一箱新的!”肖征举着手机,一边在电话里骂宣玑,一边大步闯进会议室。

“肖主任,各地负责人都已经就位了。”

肖征一点头,又对宣玑说:“把你看到的‘阴沉祭’文拍下来,越全越好,我让人对照着图片去查,如果是献祭,祭品身上肯定要有祭文,就像写信要贴邮票地址一样,对不对?”

“聪明,”因为罗翠翠扔手机扔太远,宣玑这会说话只能靠吼,“罗翠翠,临阵脱逃前麻烦干点人事!把墙上的字拍下来给肖征——老肖你听我说,召唤出来这魔头是一次性的,不是长期契约……”

盛灵渊听懂了“一次”和“不是长期”俩词,微微一眯眼——这小鬼居然套他的话,好大胆子。

宣玑语速飞快:“邪术之所以是邪术,就是这么搞的人通常没有好下场,费这么大劲召来个只能替自己办一件事的大魔头,根据我的经验,十有八九是复仇。而且是走投无路、孤注一掷,背后主导人很可能势单力薄。阴沉祭也不是街边小贩变的戏法,你们安全部这帮外勤‘精英’听都没听说过,这人不但能操作,还能在三十天之内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一千个人,这么牛逼,要弄死谁不容易,需要绕这么大一个圈?他的目标会是什么?”

肖征倏地一眯眼:“被严密保护的重要人士,或者某种不可撼动的势力。”

既然能操作阴沉祭,就算本身不是特能人,也一定跟特能人牵扯非常深,一定知道异控局的“特能法庭”。假如这个人是势单力薄地对抗某种罪大恶极的民间势力,那么他完全可以来报案,可是没有……那么,很可能他知道自己无法获得官方支持。

要么操纵阴沉祭的这个人是个特能通缉犯,要么……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秒,之后几乎异口同声。

肖征:“他的目标和我们有关。”

宣玑:“没准阴沉祭针对的就是贵局。”

肖征:“我立刻叫人分析汇总近年来案卷记录。”

宣玑:“大魔头在这,今天就是阴沉祭截止日期,召唤人一定也在附近,查赤渊大峡谷附近的监控。”

赤渊大峡谷附近监控几乎没有死角。

大峡谷位置敏感,此地游客又多,因此异控局异常谨慎,联手了当地公安机关,规定周围大小旅馆、旅游包车,全部由旅游局统一管理,不允许私人承包,所有入内游客都必须凭身份证才能买票入内,查起来不难。

八点半,赤渊分局迅清查景区附近所有旅馆,并把半年内登记过的所有游客信息全部提交到总局数据库,跟过往案卷档案库一一对比。

九点一刻,罗翠翠丢过来的手机也没电了,宣玑和总局的联系再一次中断,医院大楼里再次一片死寂,宣玑几乎只能听见自己越来越粗的喘息声和水汽快速结冰的“喀嚓声”,他垂下眼,双肩微晃,像是已经不堪重负。就在这时,又一阵乱七八糟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响起,宣玑一顿,保持住了原来的姿势。

“领导……咳咳咳咳……”跑上来的居然是那个“恐人症”的小姑娘平倩如。

医院里阴凉的水汽仿佛已经要蔓出来,老远吸进一口,像是有把冰冷的小刀,从嗓子眼一直刮到了肺里。离宣玑他们还有十多米,平倩如就喘不上气来了,再也无法靠近——不知道她是什么特能,反正以这肺活量来看,她非但没有战斗力,连学校体测都未必能及格。

宣玑手里捆着魔头的铁锁链上的火已经相当微弱了,几次三番几乎要被冻灭,随即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勉力支撑,就是不肯松手,大魔头在等子夜之交,也不着急,耐心十足地逗着眼前的小妖玩。

他俩所在的地方几乎已经冻成了冰库,在平倩如看来,宣玑身上覆着厚厚的冰,人又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成了座冰雕,于是带着哭腔喊:“呜……他们搜到了一个……一个论坛帖,刚发没多会就删了……宣主任您说句话行吗?我害怕……”

“这样惨烈做什么?”盛灵渊颇为无奈地对宣玑说,“我看你年纪不大,要换做寻常小妖,这会怕是还没开灵智,你不但化形完全,还一眼看不出真身,想必是天生灵物。你们妖族内乱之前,先天灵物就几乎都销声匿迹了,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宝贝,折了可惜,听话,快走吧。”

宣玑用力动了动麻木的嘴角,皮笑肉不笑地挤出俩字回平倩如:“句话。”

平倩如:“……”

宣玑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别嚎,还有气呢,什么帖?念。”

平倩如哽咽道:“哦……求助:我觉得我儿子不是我儿子了。”
8、第七章

宣玑觉得有点耳熟,随即反应过来,这帖子他在飞机上翻到过,扫了一眼,没来得及刷出后续,就找不着了。

平倩如天生一把细声细气的嫩嗓子,怕他听不见,一边顶着难以忍受的阴冷气息往前蹭,一边“咩咩”地抖着把帖子念了一遍,又说:“后来楼主回了一次,但刚放上去没多久,帖就被删掉了。回复的大概内容是说,她是个失败的妈,孩子什么都不跟她说,她只能趁小孩上学偷翻他的东西,这段时间,她儿子的日记本上一直有几个奇怪的符号,一开始只是圆珠笔涂鸦,她看见了,没往心里去,可是最近,那些符号越来越密集,昨天居然是沾着血画的,画了满本。小孩的行为举止也越来越奇怪,她还拍了那些图片的照片……我……嘶……”

平倩如尝出了血腥味,鼻子底下一热,她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流了两行鼻血,冰冷的潮气刮破了她口鼻的粘膜,她实在是走不动了,跪在地上,把笔记本电脑用力一推,电脑顺着光滑的地板滑到了宣玑背后。

还没等宣玑回头看清,盛灵渊已经先一步出了声。

他轻轻地,叹息似的“念出”了祭文,然后感叹了一声:“啊,这倒有趣。”

“什么?”平倩如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可是耳边一掠过这个声音,她就像遭遇了天敌的小动物,本能地战栗起来,“他、他他他这是出声了吗?他还会说话?是聊天还是咒我呢?”

“告诉老肖,”宣玑撬开自己的牙关,“魔头说,那血字祭文写的是:‘救命’。”

肖征听了这个转述,汗毛竖起一片:“找到这个男孩,让当地分局立刻把人控制起来,不管用什么方法!快!”

如果所谓“千人活祭”不是概数,按“一千个人”计算,要在一个月相周期内献祭这么多人,平均一天得杀三十多位,屠宰场都未必有这个效率。

被献祭的“活牲”必须要死于非命,幕后凶手不太可能守着一个地方作案,这毕竟不是个小数字,短时间内,同一个地区非正常失踪死亡人数激增,一定会引起当地各种安全部门的注意。而且祭品活牲一定死得很隐蔽,看起来要无限接近于正常死亡,或者事故、自杀等不太引人怀疑的死法。

最有可行性的就是诅咒、投毒或者寄生。

操作方式太多了,比如凶手可以守在一个交通枢纽,火车站、国际机场地方,随机“下料”,被害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挂上死亡倒计时牌,坐上交通工具前往世界各地,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那。或者干脆通过某种方法操纵被献祭的活牲,这样不但可以控制活牲的死亡时间和死亡方式,还能让他们在死前充当爪牙,向更多、更大范围的受害者下手。

性情大变的男孩,不受控制写下的阴沉祭文,以及用带血的祭文求救……怎么看怎么像被控制后的“祭品”,微弱的个人意志仍在垂死挣扎!

“叫档案科、研究院、古修科、特能医疗中心来人!”肖征咆哮道,“给我列示已知所有能控制别人言行的邪术!”

“肖主任,投毒的可能性可以基本排除,现存已知毒素有能让人产生幻觉、易被暗示的,但长时间操纵被害人,还能控制被害人写下这么多未知文字,我们没听说过。”

“诅咒恐怕也很难,有几种冷门符咒可以控制小动物,但人的神经系统太复杂了,古修科翻阅了两千年以内所有文献资料,没能找到相关记录。”

“报告,肖主任,精神系特种外勤训练中心回话说,精神系在战斗中主要是辅助作用,要用特能完全操纵其他人,得是最拔尖的精英才行,但即使是最强的精神系,也必须在操纵期间跟目标保持密切接触,长时间或者远程操纵都不可能,而且整个过程相当耗精力,很可能目标没死,凶手自己已经先脑出血了。”

“领导稍等,档案库正在调阅所有和‘寄生’有关的案卷——“

“锁定了发帖人的位置!”

九点三十五分,异控局通过网络锁定了那个古怪发帖人的身份和位置,经查,发帖人是个单亲母亲,有个正在念初二的男孩,家住东川市郊区。

当地分局的外勤们倾巢而动。

“肖主任,已知具有寄生能力的危险物种一共十三种,大部分是变异植物,但这些植物通常不具有思考能力,寄生后很快会吸干宿主,再在宿主死亡后寻找下一个目标。唯一一种基本符合您描述的寄生生物,是一种蝴蝶……”

“我查到了!”与此同时,平倩如不愧是善后科第一技术宅,凭借着一台平板电脑,哆哆嗦嗦地展示了她强大的搜索能力,用内网账号先一步把异控局的档案库翻了个底朝天,“是一种蝴蝶,学名叫‘镜花水月蝶’,它的虫卵很像芝麻,如果被人误食,就会进入人体,二十四小时内发育成熟,寄生后通过一种特殊的分泌物,控制人的神经系统。”

“蝴蝶一旦寄生成功,会完全隐形,无法用技术手段检测,但如果对被感染者的大脑进行fMRI扫描,会发现其杏仁核(注)活动明显增强,其他证据也表明,被感染者的大脑仍有自己的意识,但产生的神经冲动已经无法传导到相关效应器官。镜花水月蝶并没有自己的智慧,但它具有高度模仿能力,善于以被感染者周围的人做模板,操纵人体做‘正常的事’,在被感染者脑死亡后,蝴蝶完全取代被感染者的大脑,并能以这一身份长时间存活、繁殖,甚至几十年不被周围人觉察——那……这不就是相当于是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别的东西控制了?”

被寄生的人什么都知道,相当于是给“囚禁”在自己的肉体里,被迫旁观,什么都做不了。

而比这种无能为力的慢性死亡更让人绝望的,是周围甚至没有人察觉到。

因为大部分的人每天都做着和昨天一样的事,有意无意地重复着昨天说过的话,他们融化在学校、公司、社会里,那些朝夕相处的亲朋好友一点也没注意到身边这具皮囊躯壳有什么问题,毫不走心地跟一只心怀不轨的蝴蝶聊几句口水话,来了又走。

假如真的是这种蝴蝶,那么一千个牺牲的活祭里,居然只有一位母亲感觉到了异状——而她还是个对儿子充满控制欲的病态奇葩!

十点。

东川市,十几辆低调的黑色越野车包围了一座普通的居民楼,外勤们鱼贯而出,兵分几路上楼。

楼上一户普通人家里,焦虑的母亲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客厅,正病急乱投医地在网上搜一些所谓“大师”的联系方式,她的网上购物车里堆满了带有“开光”“辟邪”字眼的东西。那让她毛骨悚然的儿子正在自己的卧室里,门没有关严,透过门缝可以看见他的背影——他正塞着耳机,一边玩手机一边写作业,和“正常”的少年没什么不同。

母亲神经质地扣紧了自己的手,双肩缩紧,所有人都说她儿子最近懂事了,“正常”了,可她就是不安,那种无法描述的恐惧感,是只有把一部分生命寄生在孩子身上……歇斯底里的母亲才能明白的。

这时,她家门铃响了,母亲手一哆嗦:“谁、谁啊?”

“您好,看一下您家水表,昨天物业通知过了。”

“哦……来了。”

女人心里嘀咕了一声,她没看见通知,不过也可能是最近心事太重,疏忽了。她起身开门,门口却不是一个人,女人被那一水穿灰制服的外勤吓傻了,下意识地要把门甩上。一个灰制服眼疾手快地别住门框,另一个则抬手按住女人的喉咙,冲她做了个“嘘”的手势,女人只觉得按住自己喉咙的手指冰凉,她惊恐地后退一步,捂住了脖子,发现自己出不了声了!

灰制服们猫似的钻进屋里,脚下无声无息,可屋里戴耳机的“男孩”却仿佛背后生耳,在他们闯进来的瞬间,他头也不回,跳起来就跑。

“目标要跳窗!”

女人尖叫起来——这是八楼!

转瞬间,那“男孩”已经从窗口一跃而下,背后有什么东西一闪——仿佛一对巨大的蝴蝶翅膀,半透明,闪着若隐若现的磷光,朝夜空飞去。

下一刻,一道旋风平地“无中生有”,横扫过来,当头罩住这只大“蝴蝶”,楼顶埋伏的三个灰制服一跃而下,从空中拉出一张大网,严严实实地把他兜在中间!

十点一刻。

“报告,肖主任,我们已经控制住目标!男孩,十四岁,经检查,确认是镜花水月蝶感染者,请总局指示下一步行动!”

肖征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工作人员忽然急匆匆地跑进来,附在他耳边说:“肖主任,有个紧急情况需要跟您汇报。”

“说。”

“是这样,方才档案库调阅镜花水月蝶相关信息的时候,发现地下十二层‘危险物品存档中心’里,镜花水月蝶蝴蝶卵的数量和库存对不上……少、少了一罐。”

肖征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你再说一遍?”

“地下十二层有大法阵保护,没有异状,也没有闯入痕迹,档案库那边也说不清怎么会少一罐……”

“危险物品存档中心存的都是一级危险物,按规定,每天必须清点核对,档案库干什么吃的?这是玩忽职守罪!”

肖征脸色实在太难看,工作人员咽了口唾沫,没敢吭声。

“档案库相关人员全给我隔离,这事过了挨个审查!”这会没有算账的闲工夫,肖征冷冷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勉强压住火气,“给我接现场善后科。”

“领导,”赤渊医院里,平倩如举着电话问宣玑,“肖主任联系,问你知不知道镜花水月蝶的破解办法?”

“镜花水月蝶……”盛灵渊学着小姑娘的语气,把这个词用普通话重复了一遍,随后瞄见倩如平板电脑上的图,他又随即又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哦,是‘人面蝶’啊,不妙,人面蝶可不好对付。”

宣玑余光扫过镜花水月蝶的图像,这次《千妖图鉴》反应还算及时,提示道:人面蝶一旦察觉外力入侵,会跟宿主玉石俱焚。此蝶不耐寒,遇冷即休。

宣玑:“低温!”

“那用你废话!”肖征的声音从手机扩音器里飞出来,“低温手术首先要让蝴蝶失去活性,这过程至少得一天,你看看几点了,我去哪给你偷一天?”

“这倒也不是没办法,我来教你们一招,”盛灵渊可能听懂了几句,悠然地开口插话,可能是因为祭文将成,他苍白的眼角和唇缝里浮起了血色,然而那一点血色非但没给他添上几分活气,反倒像白纸上抹了一层朱砂,红得惊心动魄,更骇人了,“最后一个祭品须死于子夜之交,倘若死错了时辰,施咒人可就麻烦了。祭品既然已经落到你们手里,你们救人不得,在子夜之交以前杀了他还不简单么?”

肖征:“谁在说话?那个阴沉祭召唤的魔头吗?他说什么?”

“他说,”宣玑撩起眼皮,漂亮的凤眼被水汽浸得雾蒙蒙的,瞳孔里却仿佛有火光,“只要你在‘子夜之交’前抓到施咒人。”

“肖主任,被蝴蝶寄生的男孩开始画祭文的时间是十六天之前,前推一天应该就是感染时间,那天他在网吧里黑白颠倒的混了一天,我们刚刚拿到了网吧的监控记录,发现了这个人!”

肖征迅速走到视频前,只见视频模糊的截图上,拍下了一个叼着烟的小胡子:“这人是……”

“对,就在我们刚刚从赤渊里营救出来的那些人中间,还是个领队!”

平倩如从电话里听到这段,忽然一把捂住嘴:“他们被转移到县医院了……糟了,毕大姐!毕大姐跟他们在一起!”

盛灵渊意味不明地看了倩如一眼,随后偏头望向窗外的浓雾,弯起眼角:“还有一刻,小妖,再提醒你一句,一刻之后,再喜欢你,我可也不手下留情了。”

宣玑先是一愣,心说这不是才十点多么,怎么会……他突然一激灵——不对,“子夜之交”是夜里十二点这个概念,是受近代西洋历法影响,古代的“子时”是从十一点开始的!

作者有话要说:注:杏仁核被认为和负面情绪、恐惧有关
本帖最后由 hiufun 于 2022-7-19 02:13 编辑

9、第八章

宣玑的第一反应是:“胖丫头,出去,通知楼下外勤。”

平倩如朴实地回答:“肖主任应该都通知过了,现在赤渊外勤由总局直接指挥,您放心。”

宣玑:“……”

还有不到十五分钟,万一肖征跟他的废物外勤们没抓住施咒人,这里就是直面大魔头的第一线,他俩相当于是守着一颗炸弹。宣玑方才那话的重点是“出去”,不是“通知”。为了防止“你快走”“不,我不能丢下你”之类的狗血对话发生,特意给她安排个任务做借口,为的是让她有借口临阵脱逃。

但凡这丫头机灵一点,就应该知道这会该就坡下驴赶紧跑。

可这胖丫头一点也不开窍,丝毫没领会领导的良苦用心,还在为跟嫌疑人在一起的毕春生忧心忡忡,半带自我安慰地絮絮叨叨:“毕大姐参加工作快三十年了,还是安全部的外勤退居二线的,嗯,她经验丰富,肯定会没事的!稳住,我们能赢。”

宣玑:“……”

稳球!当代青年算是让游戏毁了!

“我是让你出去!”情急之下,宣玑顾不上迂回委婉了,“别在我这碍手碍脚!”

平倩如:“主……”

“闭嘴,快走!这是命令!”

平倩如被他吼得有点委屈,也有点害怕,社恐青年不敢反驳上司。一低头,她抱起自己的平板电脑,拐弯下了楼梯。窗外浓得发白的雾涌进破口的窗户,粘在窗棂上的碎玻璃簌簌的发着抖,“扑棱棱”地响着,掩住了倩如的脚步声。

而这时,几个非法闯入赤渊大峡谷的“驴友”,此时正在一辆中巴车上。当地分局的外勤实习生小李撤离后,就开始帮忙疏散医院里的人,正和毕春生一起,护送着这几位去最近的县医院安置点,还需要再留院观察一宿,才能确定他们的记忆都消干净了。

司机开车很稳,小李在副驾驶上昏昏欲睡,接到电话的时候眼还没睁开。

伤员们在后车厢里睡得东倒西歪,毕春生大姐倒是精力旺盛,还在打毛线,她最后一条袖子已经在收口,即将大功告成。

小李迷迷瞪瞪地在自己脸上揉搓了一把,揉开眼,瞄了一眼来电显示:“喂,队长啊,呃……我们快到县医院安置点了,马上就……”

电话里的外勤小队长打断他:“小李,安静听我说。”

小李闭了嘴,把耳朵贴近话筒,片刻后,他整个人激灵一下,醒得不能再醒了。

这时,一道对向来的车与他们擦肩而过,车灯扫了过来,年轻的外勤实习生端着电话,僵硬地瞄了一眼后视镜。他在惨白的车灯里对上了一双眼睛——后车厢里,留着一把小胡子男领队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一双三白眼正朝他看过来,而小胡子旁边的毕春生还毫无察觉地数着毛线上的编织扣。

小李的冷汗“刷”地下来了。

电话里,小队长感觉到了实习生的紧张,压低了声音说:“不要露出马脚,正常往前走,县医院安置点已经通知到了,咱们的人就埋伏在门口,别慌,别打草惊蛇。”

小李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试图若无其事:“知道了队长,你放心吧。”

可惜外勤培训里不教演技,小李一出场就演砸了,他声音紧绷、语调浮夸,说到最后,居然还破了音!

糟了!

这时,毕春生忽然抬起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很慈祥地问:“小李着凉了吧?”

小李还没出实习期,刚开始工作,先是差点跟大魔头亲密接触,紧接着又被迫跟穷凶极恶的嫌疑人共处一车,也不知道是什么狗屎运。他小腿肚子开始转筋,朝毕春生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啧,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刚才就让你关车窗,不听!吹感冒了不是?你们现在这帮孩子啊,不听老人言,吃亏不要钱!”毕春生老妈妈似的,喋喋不休地数落他,“一会啊,送完这几个人,你就赶紧回家去吧——我说,咱们离安置点还有多远哪?”

毕春生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撩起眼皮,透过后视镜,与小李交换了一个眼色。

她看出不对劲了!

小李的心先“噗通”一下落回到了肚子里。

“啊,马上!”小李清了清嗓子,同时说给电话里的小队长听,“还有一个路口,我已经能看见那个楼了。”

“就差几针了,”毕春生“啧”了一声,脸上看不出一点端倪,一边慢悠悠地收毛线,一边推醒那几个“驴友”,“都醒醒,快到了啊。”

然后她又从兜里摸出一袋湿纸巾,分给几个人:“快擦把脸,醒醒盹,别吹风感冒。”

十点五十二分,车子缓缓开过路口,驶进了安置点,小李望眼欲穿地看着门口守在那的几个便衣外勤,手心的汗让他几乎捏不住手机。

“下车慢点,”毕春生站起来,先抓住了断腿的年轻女孩,把行动最不方便地推了出去,“让受伤比较重的先走,小李,搭把手,扶人家一把。”

小李浑身的肌肉绷得发疼,紧紧地咬着自己的牙关,接过那女孩,像抢人一样把她拉了出来。

“哎,”断腿的女孩被他拽了个趔趄,“你轻点!干什么呀!”

“轻点,”毕春生的目光从花镜后面射出来,意味深长地对小李说,“不慌。”

接着,她又忙忙碌碌地把其他几个人扶下车,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直挡着那小胡子。同时,小李余光瞥见,接待安置点的便衣外勤开始朝这边靠近。

毕春生将最后一个人推下车,这才好像刚发现那小胡子:“哎,这怎么还一位,快下来吧。”

一边说,她一边要跳下车来,似乎是要给小胡子让地方。

外勤们已经动了——

不知怎么的,那小胡子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他蓦地面露凶光,在毕春生往下跳的瞬间,他抓住了她的后脖颈子,活活将瘦小的中年女人提了起来,拖上车,死死扣住她的脖子。

“别过来!”

“不许动!”

毕春生的花镜被撞飞了,被迫垫脚仰头。小胡子表情狰狞,裸露的脖子、脸上开始浮现大片的祭文,此时是十点五十六分。

他把毕春生整个人拎起来,挡住了自己的头颈要害,只露出一只疯狂的眼睛。

双方僵持住了。

“我掐死她……掐死她!你们试……试试!”小胡子口齿不清,两腮的肌肉乱跳,像是癫痫发作,他拖着毕春生往车里缩,毕春生艰难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那小胡子却猛地一掰她的脖子,卡住了她的气管。毕春生呼吸不畅,脸一下憋红了,离地的双脚奋力挣动。

小胡子嘶声咆哮:“我知道你的特能是什么,闭、闭嘴!”

“狙击手呢?”

“不行,找不到角度,人质把他挡住了!”

小李急道:“秘银子弹不是闪避普通人吗?”

“闪避什么!你没看出那后勤的女同志也是特能吗?秘银分不清他俩!”

十点五十六分五十九秒……五十七。

秒针每往前蹭一秒,都像在催命。

五十七分十秒、五十七分二十秒——

“肖主任,现场负责人请示您,是否……”

肖征的双眉沉甸甸地压在眼眶上。

“是否……呃……是否……”请示命令的外勤结巴了好几次,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但是所有人都听得明白——是否决定牺牲一个退居二线的普通职工,打断这场丧心病狂的阴沉祭。

异控局总局大楼灯火通明,会议室,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肖征身上,与此同时,线上,各地分局负责人都在等他的命令。

他们都想让他来顾全这个“大局”,但也都会兔死狐悲。

十点五十八分五十秒——

“肖主任,还有一分钟!”

肖征终于避无可避。

虽然阴沉祭的目标未知,人魔的破坏性有多大,古修科也给不出一个靠谱的说法;虽然“千人活祭”是否真的杀了一千人存疑,那些骇人听闻的传说与壁画真实性有待商榷……但十四岁的镜花水月蝶感染者是真的,那男孩的大脑已经被蝴蝶控制,如果不解决施咒人,一分钟之后,他会在整个异控局的注视下成为祭品。

“在尽可能保证人质安全的情况下,”肖征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冷,他不知道是话冷还是心冷,“立刻击毙嫌疑人,不惜一切代价。”

赤渊医院里,盛灵渊像是嗅到了子夜将至的空气,微微抬起头,扫了一眼黯淡的天际,忽然问宣玑:“你是清平司的?”

“清平司七百多年前就没了。”宣玑心里一动,反问,“你……知道清平司?你不是说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么?”

盛灵渊的神色一瞬间有些恍惚,他的目光从迷离的雾气中发散出去,像是在追寻着一些很渺茫的回忆,这让他看起来有了点人气。不过那点人气比较稀薄,眨眨眼就散了,随后,他又懒洋洋地笑道:“依稀有些印象,看见你们,心里忽然浮起这么个词来——你是自小被人养大的吧,否则你这样的先天灵物,为何会为凡人卖命?”

“什么先天后天,早都没落了,”宣玑语焉不详地回了一句,似乎是默认了“先天灵物”和“被人养大”的说法,随后又问,“你一会说‘凡人’,一会又说‘你们妖族’,所以你是什么?不是人也不是妖——神仙吗?”

“孩子话,”大魔头被他逗乐了,“世上哪来的神仙?”

宣玑:“……”

万万没想到,这大魔头居然还是个无神论。

“神明不过人的寄托而已。”盛灵渊顿了顿,过了好一会,他又轻声说,“我么?我大概是人的妄念吧……生前事太久远了,不记得了。”

他说到这,长在脸上似的笑容褪去,冷冷的厌倦一闪而过,像是忽然意兴阑珊:“罢了。”

宣玑感觉到了什么,瞳孔轻轻一缩,紧接着,捆在大魔头身上的锁链全部崩碎,金属碎片像子弹似的弹向四面八方,宣玑被惯性往后搡了一大步,撞碎了身后结的冰棱。

盛灵渊朝窗户一抬手,医院的半面墙应声而碎,他伸手拂开烟尘,就要从窗口出去。身后厉风袭来,盛灵渊头也不回地一摆手,几枚砸向他的硬币集体诡异地转了个弯,与他擦肩而过。

十点五十九分。

肖征的命令在脱口而出的瞬间,就被传达到第一线,手握秘银的狙击手双肩一沉,实习生小李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好像能靠瞪眼让这冷酷的命令良心受到谴责。

就在这时,毕春生挣扎的双手突然勾起两根手指,冲在场外勤打了个隐晦的手势。

“等等!毕大姐打暗号说目标已经中招。”

五十九分二十秒,原本惊恐地躲在外勤身后的断腿女孩突然晃了两下,随后一头栽倒在地,很快,其他几个“驴友”也跟她一样,接二连三地倒下,人事不省。

小李睁大了眼睛——对了,下车之前,毕春生递给过他们的一包湿纸巾!

赤渊医院的宣玑一皱眉,抬手伸向自己后背,就在这时,“呲啦”一声,半空中浮起一串电火花,一张巨大的电网兜头朝盛灵渊罩了下来,电光与他周身缭绕的黑雾相撞,焦糊味四溢,盛灵渊被拦了一下,轻飘飘地落在了一扇碎得差不多的残窗上,七八条穿深灰色制服的影子亮了相,无死角地封住了魔头上下左右所有去路,每个灰制服领口都有“风神”的字样。

特种部队的增援到了!

宣玑伸向自己身后的手一顿,抹了一把后颈上沾的水,又把手放了下来。

“风神二,谷月汐。”增援的外勤小队的领队的是个女的,眉清目秀,五官长得挺端正,就是眼皮稍微有点往下耷拉,看着丧丧的,有点没精神。

她肩头架着个火箭炮筒占据了对面楼的制高点,朝宣玑喊了一嗓子,“里面那位是善后科宣主任吗?没事吧?”

宣玑:“多谢,健在,全须全尾!”

“风神”不愧是异控局的王牌。

宣玑总共回答了八个字,就这八个字的工夫,这支风神小队已经组织了三波进攻——先是医院楼下的爬山虎藤暴起,针线似的“缝”上了被魔头打穿的墙,顷刻间织就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盛灵渊周身的黑雾变成了一把大镰刀的形状,一刀豁开了半尺多厚的藤条。而同时,铺天盖地的秘银子弹也到了,魔头虽然不怕“秘银”,却也被雨点似的子弹晃了下眼,略一偏头,谷队趁机一炮轰了出去。

那炮筒里打出来的不是火药,而是个水球,水球里裹着个微缩的“彭罗斯三角”(注)。

一打出来,水球就碎成了无数水珠,分散着附在密密麻麻的秘银子弹上,被魔头身上的黑雾弹得到处都是。随着那些小水珠散开,宣玑眼前的一砖一石都开始飞快扭曲,他立刻意识到那是个能折叠空间的法阵,不由得暗叫一声“聪明”——这魔头高攻高防,几乎完全免疫物理攻击,只有这种扭曲空间的法阵对症!

此时已经是十点五十九分三十秒。

安置点那边,小胡子也明显踉跄了一下,看似毫无回手之力的毕春生猛地把自己蜷缩起来,狠狠地往后一撞。

小胡子痛苦地闷哼一声,一把薅起毕春生的头发,两人在狭小的空间里扭打起来。

毕春生嘶哑地大喝一声:“你没力气了!”

随着她的话音,小胡子的手下意识地一松,随后他嘶吼一声,五官已经扭曲得不像人,挣命一般地扼住了毕春生的喉咙,此时距离子夜之交只剩十秒!

十、九、八……

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那货车突然启动,只见一个不知什么时候绕到车头的外勤猛地一拽住一个车轮,这是个力量系的特能,他脖子上青筋暴跳,大叫一声,几吨重的中巴车被他一手拽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本来就是强弩之末的小胡子骤然失去平衡。

五、四……

最后关头,小胡子一把撑住车门,垂死挣扎。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把毕春生举了起来!

二……

就在这时,一根毛衣针凭空飞了起来,狠狠地扎进了小胡子的脉门,小胡子惨叫起来。

一!

一道银光倏地撕破夜空,毕春生落在地上,顺势滚开,咳得喘不上气来——小胡子眉心镶着一颗闪着银光的子弹。

子时到了!

那银色子弹瞬间炸开,小胡子整个身体被灼眼的银光吞没。

赤渊医院,盛灵渊疾速往外掠去,人影一闪,已经到了谷队长藏身的对面楼高处,然而已经晚了,他在与谷队长只差毫厘的时候,莫名退回了原点。

法阵把局部空间折叠成了更高的维度,无限循环、无限延伸,将大魔头扣在了里面。

一时间,所有声音都安静了下来。

直到一个声音打破了异控局总部的死寂。

“肖主任,那孩子活着,生命体征稳定,准备送进低温室手术。”

肖征整个人都晃了一下。

赶上了,阴沉祭被及时打断了!

现场,小李脚一软——他的特能一直很鸡肋,只能隔空移动一些很小的物件,虽说是外勤,却只能凑合着在地方干点辅助工作。

方才那根飞起来的毛衣针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成功攻击别人,紧张得大汗淋漓,整个人都脱了力。

毕春生那一口气还没倒过来,伏在地上说不出话来,远远地冲他比了个拇指。

赤渊医院里,一个“风神”的外勤在十一点整时举起了电子表。

虽然成功捕获了魔头,但谷队的目光却停留在盛灵渊身上,她的表情疑惑中带了点凝重,像是从魔头身上看见了什么不解的东西。

宣玑一口气还没松,就听见楼梯间拐角处突然传来平倩如细细的声音:“宣主任!安置点传来消息,我们成功击毙施咒者了!”

宣玑一个踉跄:“你怎么还没走!不是说让你别在这碍手碍脚了吗?”

平倩如茫然地说:“可……可你在这,让我去哪啊宣主任?连老罗都在楼底下待命呢。”

宣玑:“你个……”

不知为什么,宣玑总觉得她这句话有什么地方让他觉得不对劲,然而不等他细想,一股没来由的危机感突然闪过他心头。

下一刻,他听见了一声轻笑。

与此同时,谷队骇然变色:“全体后撤!”

只见空间折叠的法阵中,魔头盛灵渊身上染血的白袍瞬间爬满了祭文,密密麻麻的祭文让他看起来就像身披玄衣。

连空气都仿佛颤抖了起来。

医院大楼顶,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从空中升起,卷走了所有若隐若现的星辰,浓云罩顶,电闪雷鸣。目力所及之处,所有路灯仿佛被狂风卷过的蜡烛,大片大片的沉寂下去,大峡谷里蛰伏的飞鸟忍无可忍,成群地朝空中疯狂逃窜。

盛灵渊低低地笑了起来,远远地偏头看了宣玑一眼:“本想放你一条生路,好不懂事。”

话音没落,扣住他的法阵竟然隐约现了形,整个法阵空间内所有的东西都扭曲变形,像是搅作一团的橡皮泥,一声玻璃碎裂声,那空间坍塌了!

紧接着,浓重的黑雾瞬间在赤渊医院里弥散开,它吞噬所有的光、所有的生命——草坪、绿植、甚至墙上刚露头的蜗牛全都悄无声息地淹没在那黑雾里,迅速腐朽枯萎。

“人魔”等同于洪水、瘟疫、战争……

人魔降世如天灾。

医院外围守着的本地外勤也好,王牌特种部队也好,在这样的力量面前,忽然都成了手无寸铁的蝼蚁。

蝼蚁们在巨大的恐惧下夺命狂奔,奇异地,一股离奇的味道钻进了宣玑快要冻裂的嗅觉,伴着让人战栗的杀机一起,那味道闻起来竟然清洁、温暖又华贵。

让人联想起雪夜里,温暖如春的宫殿。

作者有话要说:注:彭罗斯三角:数学上的一种“不可能物体”。由三个长方体拼成的三角,其中没两个长方体的夹角均为直角。
10、第九章

密集的闪电接连落在永安西山,其中几道直接劈到了异控局总局大楼上,被避雷针和避雷法阵消化,窗外晃得一片惨白,片刻后雷声接踵而至,大厅里先是回荡起沉闷的“隆隆声”,地砖微颤,紧接着,雷声突然震耳欲聋地炸开,像一声压抑许久的怒吼。

原本趴在门口地砖上的迎宾金龙给吓得游到了墙角,大壁虎似的贴在墙壁上,一动不敢动。

“什么情况,突发雷暴?”

“西山脚下有避雷大阵,不应该……”

“等等,那是……那是什么?”

又一道刺眼的闪电刮过,电光过处,总局大楼里所有的人与物仿佛都成了曝光过度的剪影,等人们艰难的适应了强光,发现四壁上有什么东西在动。

“血……是血吗?”

疑似是血的浓稠液体顺着墙往下流,走势诡异,渐渐让人看出,它好像在勾勒什么图形……不,字迹。那血字迅速朝四面八方蔓延,一股腐烂的腥味弥散得到处都是,不知道是谁喃喃地说了一句:“祭文,这、这好像是那个阴沉祭文……”

“可是最后一个祭品没死啊,我们不是及时击毙嫌疑人,解救受害者了吗?那个‘阴沉祭’不是已经被打断了吗?”

“确定是阴沉祭文吗,不会跟刚才那个不是一回事吧?会不会有两场阴沉祭?”

“别管是不是同一场了,这祭文为什么会出现在总局大楼里!”

“肖主任,”调度室的一个工作人员闯进会议室,“不光是咱们这,各地分局都在汇报类似的情况!哎……王博士,危险等级没评估呢,您老在这干什么!”

混乱中,古修科行动迟缓的王博士不知什么时候挪了出来,颤颤巍巍地来到了墙根下,几乎要把脸贴在那些血字上,闻声,他转过头来,本来就又大又凸出的眼球给花镜放大得有些吓人,像个专门报丧的老蜻蜓。

“血字祭文,”王博士神神叨叨地哑声说,“这是血字祭文啊!”

“什么?”

“肖主任,阴沉祭已经成功了!千人活牲献上,血字大成,施咒者唤出了传说中的‘人魔’,人魔已经降世,于子夜之交拿回全盛之力,今夜他必须履约。这……这血字出现的地方,就是人魔的目标!”

肖征愣了一瞬,瞳孔骤缩:“宣玑!”

谷队眼睁睁地看着宣玑首当其冲,被黑雾完全地吞了下去,根本来不及有什么情绪,因为马上就轮到了她自己。

死亡的味道转瞬就抵在了她后心,谷队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血飞快地凉下去,脑子里不由自主地飞快闪过自己的生平……

就在这时,她耳边听到一声类似划火柴的声音,“呲啦”——

一团小火苗从死寂一片的黑雾里冒出来,火光箭似的,顷刻穿透了黑雾,谷队落地狼狈地滚开,冷冽的空气一下冲进她的喉咙,她蓦地回头,瞳孔被一道剑光刺得狠狠一缩。

只见被死气吞下去的宣玑居然没死,他抬起的眼睛里,瞳孔外圈有一圈火焰色的光,眉心露出个图腾似的火红纹路,裹在他身上的冰霜直接升华。宣玑手持一把重剑,剑身约莫两个巴掌宽,剑身上绘着火焰纹,一剑劈开了人魔的浓雾,火光掠向四方,骤然破开死域。

恍惚间,谷队长以为自己看见了传说中的上古神魔。

医院上空凝聚的黑云中,一道惊天动地的闪电劈开了浓雾,照亮了半边的天,盛灵渊猝不及防,仓促间只得用双手夹住重剑——他两袖的阴沉祭文仿佛碰到了天敌,飞快地消散,露出袍袖的苍白底色来。

宣玑猛地将重剑往下一压,压着那魔头撞进了医院大楼里,直接从三层撞穿两层地板,连魔头再石板一起,砸进了一楼门诊大厅。

他使剑风格大开大合,嚣张得不可一世,与他本人平时的圆滑和气大相径庭,哪还有方才对峙苦战时“咬牙硬撑”的鹌鹑样。

“南明守火人第三十六代族长,本来不想在凡人面前露本命剑,不是有意藏藏掖掖,”宣玑借着下压之力将重剑往前逼了两寸,火光几乎扫到盛灵渊的脸上,他笑了,“不好意思啊,前辈。”

“呲啦”一声,那重剑竟微微灼伤了盛灵渊水火不侵的双手。

魔头脸上沉静的温润裂开,目光阴鸷:“放肆!”

盛灵渊脚下腾起黑雾,在半空中凝出了一个兽头,咆哮一声,一口朝宣玑咬了下来。

宣玑不躲不闪,看也不看头顶的獠牙,重剑上火焰暴涨,直指盛灵渊咽喉,这回谁也没有手下留情,两人这是两败俱伤的打发,仿佛在对赌谁先宰了谁。

杀机凛冽的黑雾已经扫到了宣玑的头发,宣玑的重剑碰到了魔头的领口——

就在这时,宣玑手上隐形的戒指突然现了形,不等他看清,红光一闪,那起了道裂纹的戒面宝石突然炸碎,无数崩裂的小碎片喷出,像一道绯红的霞光。

宣玑只觉得胸口一阵尖锐的疼痛,那一刻,他好像被看不见的利刃穿心而过,连哼都没哼出声,眼前一黑,他手脚直接脱力,直接跪倒——这回是真跪了,再没有一点表演成分。

与此同时,黑雾凝出的兽头也痛苦地嚎叫一声,在空中被打散,盛灵渊被什么猛地撞了一下似的,踉跄着连退了五六步,掌心沾上了宝石碎渣的地方被烫得一片焦黑。

一时间,他俩一站一跪,谁也没吭声,各自惊疑,同时有了某种奇怪的感觉,就像他们两人之间存在着某种隐秘……又无法违拗的联系。

好一会,盛灵渊才按住自己颤抖不休的伤手,抬起袖子掩住了一声咳嗽,脸上的血色越发稀薄。

然后他深深地看了宣玑一眼,纵身从身后的窗口掠出,人影一闪,已经不见了踪迹。

宣玑没追——实在是追不动了,这回真不是装的。

他半身不遂地撑着重剑,试了三次都没站起来,最后半跪在地上蜷了半天,一口气才顺过来,低头一看,手上的戒指不隐形了,就剩个寒酸的戒托和指环,轻轻一扒拉,指环手指上溜了下来,这仿佛是他手指一部分的戒指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掉了。

好像潜伏在他身上多年,就为了临阵倒戈坑他一下。

宣玑又狼狈又莫名其妙:“什么情况?阴沉祭到底招来个什么东西?我们家祖上的债主吗?”

可被蝴蝶寄生的祭品没死啊,施咒人也已经被击毙……

宣玑突然一顿——除非那个小胡子领队根本不是施咒者!

对了,那几个非法闯入赤渊的游客是在变异树暴动之后,才闯进大峡谷的,据说还是魔头顺手把他们捞出来的,魔头见过那个小胡子!

如果小胡子是施咒者,在契约没有成立之前,一定会跟召唤出来的魔头保持安全距离——因为谁也不知道会召出个什么东西,魔物这玩意向来喜怒无常,契约没完全成,他被祭文吵醒,万一起床气发作,在祭成之前宰了施咒人也不是不可能的。

还有那个被镜花水月蝶感染的男孩,为什么他的身体被蝴蝶占了,却能用祭文求救?直接喊出来不行吗?写字不行吗?

退一万步说,就算出于某种他们不明白的原理,成为祭品后,那男孩既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大喊大叫,也不能自由地写字,只能用祭文和外界交流——那他为什么会选择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写求救信息?

日记不是只给自己看的东西吗,写在那玩意上,还求个屁的救?

从头到尾,都是有人在一步一步的误导他们!

换种思路想,假如没有人知道阴沉祭的事,施咒者当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千人活祭”。但是因为召唤出来的人魔比较随机,被阴沉祭惊动后,魔头不一定愿意配合施咒人低调的愿望,而一旦魔头出世动静太大,不幸打草惊蛇,被异控局发现,外勤们在信息不足的情况下,一定会先试着搜索祭文符号,一脚踩进那人布置的陷阱——那感染镜花水月蝶的倒霉孩子就是一道“防火墙”,把他们引向错误的嫌疑人。

小胡子本人才是最后一个祭品!

看热闹的魔头也早知道他们被误导了!

施咒者需要保证小胡子正好死在子夜之交的时间点上,因此当时一定在抓捕现场,近距离接触到目标。而且这个人的特能非常特别,可以让别人……甚至被镜花水月蝶感染的活死人乖乖听话,按她事先编好的剧本演。

宣玑突然明白,他方才听见胖丫头说的一句话不对劲在哪,胖丫头平倩如原话是“可你在这,让我去哪啊宣主任?连老罗都在楼底下待命呢”——善后科的三个人都是跟着他出来的,当医院里的分局外勤们各种兵荒马乱的时候,每个人的第一反应都应该是跟紧自己的直属上司,等待指示。

这是自然而然的反应。

胖丫头一直苟在门口,连吓得发芽的老罗都在楼下转圈待命,可是有一个人为什么一直没出现?

她明知道他们这次的任务重点是这个盛灵渊,到了医院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立刻就投入到了“紧张”的工作里,之后自作主张护送那几个非法游客转移,走之前甚至没过来跟新上司打声招呼——这是职场大忌,稍微懂事一点的实习生也干不出来。

不是她情商低,不怕得罪上司,是她知道宣玑在和魔头对峙,怕和魔头提前碰面,会露出马脚!

毕、春、生!

“宣主任!”这时,身后传来“嘤”的一声,罗翠翠从医院取药处的碎玻璃窗后面露出个头来,先战战兢兢地往四下看了一眼,确定魔头真走了,这才四脚并用地爬了出来。

他四肢挂满了绿萝茎叶,跑动间仿佛一盆造型前卫的盆景,扶起宣玑。

宣玑一把抓住他:“毕春生在哪?”

“毕姐?她不是跟着去县医院安置点了吗?”

“给我导航个具体位置,快!”

“哦……哦。”罗翠翠连忙翻出手机,用导航软件搜到安置点位置,“这里——您找她吗?那我想办法调一辆车?”

“来不及了。”宣玑一把抢过他的手机,伸手一抓,导航上规划路线的地图被他“抓”到了半空中。

罗翠翠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特能,张大嘴傻愣愣地仰头看着。

宣玑提起重剑,在半空中飞快地画了道符,火星飞溅,罗翠翠“妈耶”一声。下一刻,他被宣玑带了出去,周围飞快地闪过无数街区,老罗紧紧地抓着宣玑的胳膊,听见手机导航发出快进磁带一样的声音,整个人被一团火球滚着,在极度惊恐中脑子一片空白,竟都忘了尖叫。

一口气没来得及吐出来,就听手机导航卡出一句:“……已到达您的目的地,持续为您导航。”

罗翠翠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此时,安置点的外勤们刚刚击毙小胡子,还没来得及收拾现场,就见当空一团火球冲了过来,吓得连忙严阵以待。

宣玑一手提着重剑,一手提着老罗,从火光中大步走出来。

“善后科负责人。”宣玑挥开火星,把罗翠翠和自己的工作证一起扔给在场的负责人,“毕春生呢?”

“哦,是宣主任啊,您放心,毕大姐没事,她刚才……哎,人呢?”

毕春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我放心个屁!”宣玑抬手弹出一枚硬币,那硬币脱手而出的瞬间就变成了一个小火轮,顺着地面滚了出去,火轮所经,在石头地面上烧出了一片阴沉祭文。

他只来得及撂下一句“逮捕毕春生”,人已经追了出去。
11、第十章

“逮谁?”

肖征接到罗翠翠电话,沉默了足足五秒,然后他忍无可忍,怒了。

从他说出“不惜一切代价击毙嫌疑人”的命令时,“毕春生”差不多就成了他的创伤源。

罗翠翠一通匪夷所思的电话打进来,说宣玑怀疑毕春生有问题,精准地刺激了肖主任的神经,因此他把巨大的压力一股脑地发作了出来:“你再说一遍——我先把那姓宣的临时工逮回来!不是,老罗,他刚来不知道,你说话也这么不负责任吗?毕春生是什么履历?人家大半辈子出生入死,荣立三等功之后,因伤退居二线,她加入外勤队伍的时候,那临时工出生了吗?”

“我就是转述,您别冲我啊。”罗翠翠委屈得叶都蔫了,裹着一条不知道谁给他的小毯子,窝在外勤车的后备箱上,吸了吸鼻涕,罗翠翠瓮声瓮气地接着说,“我们领导让我这么说,我就这么学给您。肖主任,不瞒您说,我现在连北在哪边都找不着,干了这么多年善后,也没碰上过这事……唉,能不能请组织把我调到再后方一点的岗位啊,去年体检我就有点心律不齐,我……喂喂喂?肖主任?唉……”

肖征不等他叨叨完,已经挂了电话。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异控局总局大楼灯火通明,外勤们差不多把所有的净化设备都请出来了,对着墙上的血字一通乱喷,血字转眼被卷走了大半,然而不等众人松口气,又有新的血迹从墙上流下来。

肖征把手机扔在一边,双手撑在会议室的桌上,深深地低下头。

没来由的,他突然想起了他见老局长的最后一面。

上一任的老局长,是异控局成立之初的几大元老之一,今年上半年刚离休,当时已经是九十岁高龄,为工作奉献了一辈子。离开岗位,他像是突然没什么活头了,本来硬朗的身体突然垮了,没几天就一病不起,一个月以后与世长辞。

因为是刚离任不久,人虽走,茶还没来得及凉,当时局里各部门负责人都去探望过,但都没见着人,老局长最后只放了肖征一个人进去。

肖征至今记得那间病房——地板、四壁、甚至天花板上,画满了普通人看不见的古老秘术法阵,密密麻麻的,他一进去就被压得差点跪下,感觉好像有无数双眼睛一帧一帧地翻阅着他生平,要扒出他最细微的恶念,拉出来审判。

他在一身如芒在背的冷汗中,看见老局长吃力地睁开眼,对他说了几句话。

第一句是:“局里要出大乱子。”

第二句是:“老黄是我打报告调来的,局里需要他,他是普通人,立足不易,所以我把你留给他,我知道你还是干净的。”

最后一句老人家含在喉咙里,肖征凑到他嘴边才听清,老局长反复说了几遍:“善后科的水太深了。”

这几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肖征没来得及问,就像他至今也不知道老局长为什么会选中他——老局长说完了这几句遗言,就闭了眼,再也没醒过来。

而这之后不久,他们就收到了一封匿名举报信,举报原善后科长巩成功贪污受贿,巩成功索贿受贿的前因后果,信里一带而过,说得很含糊,但他收款方式、账户、洗钱过程却交代得明明白白,还不等局里调查,巩成功就突然陷入昏迷,招来了一大帮专家会诊,至今查不出原因。

正好那时候宣玑开玩笑问他哪个职位好考,肖征鬼使神差地回了他“善后科”三个字。

善后科水深……

“肖主任?”

肖征回过神来,用力闭了闭眼,沉声吩咐:“帮我调一下善后科毕春生的档案。”

姓宣的怕不是颗人形扫把星,哪有他哪就不太平,临时派他出去维个稳,他“稳”得快把总局炸上天了,这等人才干什么后勤,从事敌后破坏工作多好!

“毕春生,1963年生于永安,护校毕业后,在北城二院从事护士工作,1985年结婚,1987年育有一子,此前并未表现出特能素质。”

“1988年,我局因看管不慎,两条羁押待处理的变异蟒逃脱,逃窜时撞上了一辆行驶中的火车,当时车上有两千多位乘客,危在旦夕,幸亏当年的外勤负责人……哦,就是老局长,反应很及时,控制住了局面,有惊无险地救下了那一车的人。”

“当时我们对外发的声明是说‘火车脱轨’,毕春生的父母、丈夫和儿子都在那辆火车上,听见这新闻的时候,正在医院值班的毕春生情绪激动,出现了特能反应,被总局监控网络捕捉。”

“后经培训、政审合格后,1989年9月,她被吸纳进我局安全部,因为一直感激异控局救了她家人,所以这么多年来,她工作努力上进,表现也很突出——荣立三等功一次,连续七年获得‘杰出外勤’,去年才因为伤病,打申请转到后勤部门。”

肖征:“没了?”

“没了,主任,毕春生同志的履历就是这样。”

肖征越听越觉得宣玑是胡说八道,这毕春生的故事简直可以写入总局的官方宣传册——家人被英雄救下,心存感激,从此被激励着走上英雄的路,最后自己变成了英雄。

从小爱走向大爱,从“为小家”变成“为大家”,还有比这再正能量的么?

“肖主任,这个……赤渊分局那边的同志问,要配合宣主任吗?”

肖征没好气道:“配什么配,你们配得上那货吗?”

“呃……”这是什么意思?同意还是不同意?

“派一队紧急调查员,去毕春生家里,我立刻去申请搜查证。”肖征运了口气,“要是家属有意见,就说特殊……特殊时期,请毕姐和家属理解一下,这事要严格保密,事关老英雄的名誉,谁也不许往外说——如果宣玑错了,我亲自押着这临时工给她磕头。”

“肖主任,”这时,另一个调查员小跑过来,凑到肖征耳边,“追查到那罐遗失的蝶卵了……借一步说话。”

调查员把肖征拉到一边,见不得人似的悄声说:“主任,这事有点蹊跷啊,那罐蝴蝶卵是三十年前丢的,遗失的时候曾经留下过记录,可是后来不知怎么的销了。”

肖征一愣——三十年前,这会不会也太早了一点?

而且三十年前丢的蝴蝶卵,现在才出事,那之前嫌疑人留着它干嘛去了?放家里观赏么?

“你刚才说这事留下过记录,是怎么回事?”

“镜花水月蝶是一级危险物,您知道的,当时清点库存的时候发现丢了一罐,档案科那边紧张得不行,盘点之后立刻就上报了——那会咱们还没有电子数据库,都是纸质档案,可是后来蝴蝶卵没找着,记录却莫名其妙地不见了,档案里只剩下一张消除记录的字条……善后科原负责人巩成功签的,老局长批准了。”

肖征脑子里“嗡”的一声,手心冷汗如冰,他抬头望向那不断往外冒血字的四壁,只觉得整座大楼被巨大的阴影盖着,苍白的灯光下人影浮动,像是藏着许多魑魅。

“先别声张,让我……让我想想。”

县医院安置点,空气里腐烂的血腥气与大魔头身上阴沉祭的味道如出一辙,几乎有些呛人——那是阴沉祭施咒人的味道。宣玑弹出去的硬币循着阴沉祭的气息滚动着,他急匆匆地和罗翠翠交代完,就开始追着硬币跑。

后面一帮外勤对他“风风火火”的出场方式印象太深刻了,本能地跟上了他,一帮人追着硬币来到了县医院里的住院大楼下,那硬币撞在楼体上,炮仗似的带着一屁股火花往天上蹿,众外勤随着宣玑一起抬起头,目光追着烟花看到了楼顶——

五层的住院楼顶上站着一个人。

带着火光的硬币像个小灯笼,飞到楼顶后,就悬在距离毕春生大约五六米远的地方,照亮了她的脸,人们看见她脸上爬满的祭文,她像是罪大恶极,受了黥刑,马上要发配阴曹地府。

居然真的是毕春生。

“我以为他们会让我接巩成功的班,没想到等来了个‘空降’,”毕春生一拢头发,她说话声音分明不高,可是从楼顶一字一句地传下来,居然就像在人耳边响起似的,“听说小道消息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空降肯定有来历,本想赶在你来之前了却了这桩事,没想到千算万算,居然还是差一天……可能都是天意吧。”

宣玑拄着重剑抬头:“‘天意’这种话一般都是输家说吧?毕姐,您怎么抢我台词?”

毕春生的头发在浑浊的夜风中起伏,粉色的毛衣在暗夜中鲜亮得有些触目惊心。她依旧是那个样子,头发烫着最显发量的“泰迪卷”,脸上星星点点的,都是泛黄的色斑,是被岁月磋磨得狼狈不堪的痕迹。她整个人完完全全就是在诠释社会对“大妈”的刻板印象,让人联想起广场舞、彩纱巾、催婚……还有不合时宜的大嗓门。

可奇怪的是,当她身披祭文,冷冷地立在夜风之巅时,她就似乎和那些庸常的描述划清界限了。可能那些浑似没有灵魂的配角,只有血淋淋地撕裂自己时,才会让人惊讶地注意到,那道具一般的皮囊里也是悲欢俱全的吧。

这时宣玑眼角余光捕捉到了什么,他定睛一看,只见跟着他过来的几个外勤行动了——派了一小撮人,顺着背光一侧的楼体徒手爬了上去,准备从毕春生后面偷袭。

宣玑简直头皮发麻,这帮蠢货!毕春生干了快三十年外勤了,能不知道外勤那点套路?

这时,几个外勤已经踏上楼顶,各自掏出武器对准了毕春生。

“别动!”

“手看到我们能看到的地方!不许说话!”

宣玑喝道:“回来!别靠近她!”

可惜,那几位跑去送人头的外勤没听见——毕春生这个“精神系”的特能就是声音,那几个外勤可能是怕被她临阵忽悠瘸了,都带了隔音耳罩。

宣玑:“……”

这主意是哪个天才儿童出的,绝了!

下一刻,几个冲上去的外勤突然各自僵住不动了,原来楼顶已经爬满了阴沉祭文,因为太密,显得漆黑一片,一眼看不出来。那几个活蹦乱跳的外勤一落到楼顶,就仿佛落到了虿盆里的胖耗子,立刻被游动的祭文缠上,周围的气温瞬间往下走了十来度,接近冰点。接着,以毕春生为中心,眼熟的浓雾开始往周围弥漫,宣玑心里一沉。

果然,下一刻,一个长发男子从雾气中缓缓踱出来,颇为好奇地东张西望一番,这乡下魔头赞叹道:“此地街道宽阔,院墙巍峨,是国都么?京城的清平司怎么就这么几个人?”

毕春生蓦地回头,渐渐的,她脸上浮现出狂热的神色,呓语似的喃喃道:“是真的,居然是真的!”

盛灵渊闻声转过视线,饶有兴致地端详了她片刻,嘀咕了一声:“啊……是人烛,难怪。”

因为口音比较复古,所以在场众人只有宣玑能听懂了他的话:“人烛?”

盛灵渊朝他飞了一眼,没回答,随后他对着毕春生,切换成了现学现卖的普通话,温声问:“是你叫醒我的吗?好好的,怎么会变成这样,谁欺负你了?”

他说话本来就和缓,普通话又是仓促从电视和环境里死记硬背的,很不熟练,边想边说,词和词之间就有少许迟疑,无端又多了几分慎重感,让人觉得自己似乎是被他珍重着一样。

毕春生仿佛被他一句话勾起了一辈子的委屈,眼圈倏地的红了。

“没关系,”盛灵渊冲她笑了笑,“你有话就说,我在这,你想说多久都行,不会有人打扰。”

“毕春生,”宣玑冷冷地提醒道,“如果我是你,我会更小心一点,你叫出来的这位可不是给人实现愿望的天使。”

“那就不用您操心了,”毕春生转向他,压下了脸上一闪而过的脆弱,冷笑道,“我跟他之间的契约已经成立,现在一手交了钱,一手还没交货,他还清债务前,不可能会动我的,否则会遭到祭文千倍反噬。”

盛灵渊负手而立,神色淡淡的,像是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这时,总局里,肖征避开众人,来到了局长办公室。

黄局是听说赤渊出事,匆忙从家里赶来的。和外勤出身的老局长不同,普通人到底不方便,平时主持行政工作还能靠经验对付,一到兵荒马乱的时候,他都看不懂那帮特能们在干什么。

“我正要找你,”黄局站了起来,“现在外面什么情况?”

肖征没有回答,回手带上门,他轻声说:“我等会和您解释,黄局,我这有一张搜查证,申请调查现退居二线的前外勤毕春生的家,想请您批准。”

“毕春生?是咱们的人?”黄局现在只认识几个部门里管事的,一边接过文件,一边茫然地问,“哪部门的?到底怎么回事?”

肖征缓缓抬起头:“跟三十年前总局失窃的一罐镜花水月蝶卵有关。”

黄局倏地一顿。

“局长,”肖征沉声说,“是老局长亲自打报告,调您过来接替他,这件事您知道吗?”

黄局沉默了片刻,先低头在搜查证上签了字,推给肖征,才叹了口气,“我这位置,接得心惊胆战,本来想在爆雷之前最大限度地妥善处理,没想到这么快就……”

肖征:“原善后科主任巩成功被举报的原因,这事您也知道?”

黄局挥挥手,示意他坐下,点了根烟:“唉……这从哪说起呢?小肖,你是外勤出身,你们都很痛恨‘十五人红线’吧?”

“安全部外勤第一原则,就是普通人保护原则,”屋顶的毕春生轻轻地说,“‘特能人绝不能伤害除嫌疑人外的普通人,除主观故意、失职等原因外造成普通人伤亡的,现场外勤每人扣一分,负责人罚扣双倍,十五分封顶’工作手册第一页,宣主任,您工作手册还没来得及看吧?那我给您普及一下,一旦外勤在任务中出现重大问题,或是十五分被扣光,善后科是要第一时间出评估报告的。”

宣玑一皱眉,一时没明白她背异控局的规章制度干什么。

毕春生脸上浮起一个凄厉的微笑:“三十年前,两条变异蟒出逃,当时的行动负责人追捕过程中一时疏忽,让变异蟒在逃窜中撞上了一列火车,火车正好开到大桥上,被变异蟒卷着摔到了江里。变异蟒趁机吞噬生人的生命力疗伤,结果车上两千多人,幸存者不到十分之一。”

“不可能!”一个挣掉了耳罩的外勤大声说,“总局打从设立那天开始,就没出过这么大的事故!死两千多人的事故,新闻不可能瞒得住!”

“是啊,”毕春生轻轻地说,“那你说,那些死人都去哪了呢?肖主任查到那罐蝴蝶卵的去向了吗?”
12、第十一章

第二拨赶到的外勤接到肖征指示后匆忙赶到,还没站稳,就被当头砸了这么一出,三观排着队地崩裂。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鸦雀无声,被冰冷的雾气舔舐得不寒而栗。

四下起了风,成片的雷云开始在天上聚集,不祥的电光焦躁地在黑云中流窜着,遥远的雷声断断续续地嘟囔着,像隐秘而短促的诅咒。

只有盛灵渊低垂着眉眼,事不关己似的,看上去倒像是名画上的神魔,对人间一切的光怪陆离见怪不怪。

宣玑一边留神着毕春生,一边还得注意她身后那定时炸弹一样的长头发“危险物”,可能是刚才戒指炸裂的后遗症,这会他一看见盛灵渊,心口就跟卡了条尖刺似的,喘气都疼,疼得坐立不安。

他低估了异控局的危险程度,满打满算,他接手这破后勤工作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工作证都没捂热,内心已经沧桑得不想干了。

“我们来讲道理,毕姐,”宣玑小心地抽了口气,勉强忽略仿佛漏了个窟窿的心肺,认真地跟毕春生掰扯,“假设你说的是真的,三十年前真的出过这么一场重大事故,而当时的负责人为了推卸责任,瞒报了事故死亡人数,用的手段是偷镜花水月虫卵,让虫卵寄生到死人身体里,用死者原有的身份活下去——那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是亲历者吗?如果不是,谁告诉你的,你有证据吗?”

他说到这,余光往大魔头身上瞟了一眼,见那大魔头听完自己的话,优美的长眉一仰,露出个“原来如此”的神色——闹了半天,方才毕春生说的那段规章制度里书面语太多,这位压根没听懂。

“什么事儿,”宣玑心里更沧桑了,“这是把我当‘译者注’了吗?”

“我怎么知道的?”毕春生用怜悯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宣主任,你该不会以为,这是孤例吧?”

“网上有句话怎么传的?你在家里发现第一只蟑螂的时候,你家说不定已经有一两万只了(注)。”异控局总部,幽静的局长办公室里,黄局的声音像午夜时分的水滴声,一下一下的,砸得人心惊胆战,“如果是头一回干,谁敢一次往上千具尸体里放蝴蝶卵?小肖,你应该也能想到吧,其实早在三十年前,这就已经是很多人秘而不宣‘常规’做法了……唉,‘十五人红线’是为了公共安全,初衷是好的,可凡事有两面,它也会绑住咱们外勤同志的手脚,因为一旦被扣分,就是‘团队连坐’,你那些生死过命的战友里,可能不止一位已经逼近红线极值,分快扣光了,碰到极端情况,一些外勤宁可自己以命换命,也不想连累战友被扣分。近年来咱们外勤特工牺牲的案例中,超过一半都跟这条规定有关系,你就是外勤出身,这你都明白。”

肖征说不出话来。

外勤们中间流传着很详细的“职业攻略”,每个刚加入外勤队伍的实习生,都会试图从前辈那里取经,打听谁手下的外勤队员扣分最少,谁风格激进,跟着他的队员都是“消耗品”。外勤特工最后能走到什么样的高度,除了个人能力,最后拼得都是谁扣分少——有人甚至总结过这里面的“玄学”规律,工作前两年绝不能被扣分,凡是这个头没开好的外勤,后续职业生涯不会太顺。

“十五人红线”是每个一线外勤脚下的薄冰、颈间的绳索,太阳穴上的紧箍咒。

“所以外勤中有一些人,他们遇到棘手事件,伤亡情况过线的时候,就会去找巩成功‘想办法’。”黄局看着肖征木然的脸,继续说,“也就是用那个蝴蝶卵,最后死人‘没死’,外勤有惊无险,受害人家属感恩戴德,善后科一条锦被盖过,皆大欢喜。”

肖征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舌头:“都有谁……”

“我不知道,异控局成立至今,各部门水都太深了,我还没找到头绪。但……安全部里你能想到的一些,唔,德高望重的老领导,大部分都是知道这件事的,就算不为自己,有时候为了保护一些好苗子……”黄局深深地看了肖征一眼,后面的话没往下说。

肖征先是没反应过来,随后狠狠一震,浑身的血都像是给冻住了。

他是个万中无一的“雷火系”,又是雷火系里罕见的“纯雷电”特能。

当代特能谱系和传统上的“五行”理论有点像,“水克火”,通常来说,雷火系对上冰水系会比较吃亏,但纯雷电系的除外。肖征一进异控局,就是天之骄子待遇,实习期就直接进了特种部队,一路走来顺风顺水,连运气都比别人好——十几年前线外勤,从基层队员到雷霆的指挥官,大大小小无数战役打下来,伴随着数不清的战功,只扣过三分,堪称一大奇迹。

这真的是运气吗?

还是一路有人在暗地里给他保驾护航?

老局长临终时那句“我知道你还是干净的”,到底是在夸他守规矩,还是“局内人”对着蒙在鼓里的被保护人发出的叹息?

他真的……“干净”吗?

这时,他的电话响了——奉命前往毕春生家的调查小队已经到目的地了,问他搜查证的进度。

黄局让他用办公室的传真机把搜查证传了过去,听调查员汇报:“毕春生一家跟她父母同住,她老父亲前不久没了,老母亲身体还算硬朗。她爱人以前是个中学老师,已经退休了,为了给孩子多攒点首付钱,现在在外面开补习班。两口子有个独生子,未婚,刚毕业,在争取留校……黄局,肖主任,我们到她家门口了。”

黄局插话:“打断一下,我有个问题,如果一个人被镜花水月蝶寄生,本人已经死了,是个蝴蝶操纵的行尸走肉,咱们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检查出来?”

“很难,黄局,是这样的,咱们的仪器目前只能在感染者没有完全脑死亡之前,通过大脑活动与身体反应不一致检测出寄生。要是人已经脑死亡了,蝴蝶就会彻底占据感染者的神经系统,跟他融为一体。这么说吧,就像这人长出了一套新的神经系统,咱们仪器没办法的。除非……”

“什么?”

“呃……那什么,打开看看。”

人的性格、三观、习惯本身就是随时间不断变化的,“你变了”这仨字在各种文艺作品中是高频词汇,可见“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是平常事,这后面跟的往往是狗血虐心剧情,而不是“砸开脑壳看看”。

肖征听到这,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赤渊,宣玑盯着毕春生,忽然发现那些缭绕在楼顶的浓雾并不全是从大魔头身上弥散出来的,还有一小部分是从毕春生身上冒出来的!

她的轮廓几乎已经模糊在雾气里了,像是要化在其中似的。原本有些暗沉泛黄的肤色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惨白,呈现出蜡像一般的质地。

“人烛”是什么?

她真的杀了一千个人吗?怎么杀的?这一千个人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会死得无声无息?

“八年前,我所在的外勤小组奉命去抓一个使用邪术的嫌疑人,当时那个嫌疑人藏在一个人口密度很大的小区里,怕波及无辜群众,我跟我的搭档很仔细地做了诱捕计划。没想到还是出了意外,就在嫌疑人快上钩的时候,我们外勤组一个小孩太紧张,不知怎么露了马脚,打草惊蛇。嫌疑人察觉不对,逃进了小区花园里,他手上少说有几十条人命,知道自己被抓住就是个死,发现自己被包围跑不了了,就狗急跳墙直接自爆,我们根本来不及清场,小花园里死了八个人。那回我搭档是负责人,我是副手,这责任我俩谁也跑不了,我搭档要被扣双倍分,更是直接穿透了红线,当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搭档跟我说别害怕,他来想办法。”

“那时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那些只有军功,从无过失的‘英雄’们,还有这种操作。用蝴蝶寄生在死人的身体里,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搭档安慰我说‘这种情况不算少见’的表情。”

“你们知道我当时什么感觉么?我没有因为躲过一劫庆幸,也没因为亏心睡不着觉。我……我害怕。这种情况不算少见……那到底有多少‘幸存者’已经不是人了?我全家都是‘幸存者’啊!他们……他们到底是真的,还是镜花水月的一个……一个……”

“从那天开始,我就跟神经病一样疑神疑鬼,家人随便跟我说句话,我都会拼命地想,他以前是不是这样的,说话是不是这个语气,他是不是已经悄悄变了,而我还没注意。我儿子从学校回家,点了一道他以前不怎么爱吃的菜,我能因为这点小事失眠半个月。”

在场的人无不毛骨悚然,因为毕春生的特能就是“语言”。同样的话,哪怕是无稽之谈,从她嘴里说出来,别人都会倾向于无条件地相信。此时她三言两语,周围的人们几乎都被她的话带到了那种恐怖绝望的境地里。

宣玑忽然皱了皱眉,毕春生对别人说的话有这么大的催眠功能,那么……对她自己呢?当她心里难以抑制地反复纠结一个念头时,她的精神系特能会不会加剧她的偏执和错乱?

“八年,我这八年快被自己的想法逼疯了……我既想知道答案,又不敢知道,有机会伤退二线的时候,我本能地选了善后科……呵,进了善后科又能怎么样,巩成功老奸巨猾,在局里势力盘根错节,还能被我查出什么么?”

“我越来越焦躁,越来越……直到前不久,巩成功突然被调查,不见人影,我的怀疑彻底落到了实处,然后……我爸在这个节骨眼上去世了。”毕春生凹陷的两眼突然淌下了血泪,她脸上的皮肉开始变形垮塌,像融化的蜡像,“八十七,长寿,心衰没的,死时候一点罪没受,亲朋好友都羡慕,说是喜丧,我呢?我跟个行尸走肉似的把他们都送走,然后……然后我终于忍不住,半夜溜回去,在火化之前剖开了我父亲的颅骨,我看见……我看见……”

老人颅骨打开的一瞬间,她所有的噩梦都成了真。

原来三十年来,与她朝夕共处的家人,真的只是几具蝴蝶操纵的傀儡。

“我为什么要看?我为什么要看!”毕春生哽咽不出,发出一声刺耳的嘶吼,野兽垂死惨叫似的。

“嘘——”盛灵渊俯下身,轻轻捧起她变形的脸,擦掉她眼角的血迹,叹道,“可怜。”

然后他换回了自己那口古老的雅音,轻声对宣玑说:“人烛啊,就是阴沉祭之媒,可沟通天地间至恶至阴之物,须舍人身、断人性、绝情绝义、抛却所有,以凡人之身堕魔。小妖,你知道‘所有’是什么意思吗?”

宣玑一愣。

这时,一个外勤跑过来,把手机递给他:“肖主任找您。”

“我们……刚刚派人搜查了毕春生的家。”电话里,肖征的声音听起来分外艰涩,“找到……找到了三具尸体,毕春生的母亲、丈夫和儿子,死者的头……头都是打开的。”

宣玑睁大了眼睛,盛灵渊透过浓雾,远远地对上了他的目光,那魔头的眼睛冰冷无情,却又是近乎慈悲的。

一时间,所有人都没出声,只有毕春生不似人声的嘶吼在雾气里散不开,越来越浓郁,一个年轻的外勤被那尖锐的声音刺得头晕脑胀,忍不住扶着墙呕了出来。

长久的沉默后,宣玑忽然举着手机问:“她的亲人,真的全都被镜花水月蝶寄生了吗?”

肖征:“不是。”

宣玑觉得胃里像沉了块冰冷的石头。

“我们在她丈夫的大脑里发现了镜花水月蝶寄生过的痕迹,但她母亲和儿子没有,他们是正常人,是当年真正的……”肖征停顿了一下,“幸存者。”

“杀光他们,”五官融化到看不出人样的毕春生呓语似的,死死地抓住了盛灵渊的衣角,“我要你杀光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注:蟑螂那个是谣言哈,文中只是打个比方,没有网传一万只那么多,最多也就一两个家族
本帖最后由 hiufun 于 2022-7-19 05:09 编辑

13、第十二章 ...

  楼顶卷起了狂风,黑气缭绕的祭文一串一串地飞了起来,像枷锁一样缠住盛灵渊。

  与此同时,酝酿许久的雷云终于发作,一道凄厉的霹雳撕破夜空,直接砸在住院大楼上,人们或惊或恐的面孔都在一片惨白中曝光过度,仿佛阴曹路上魂幡掩映的壁画。
  不过片刻光景,毕春生脸上的血肉已经融化殆尽,萎缩得只剩一层皮,松松垮垮的蒙在嶙峋的头骨上。
  她半跪在地上,像传说中绝望的饿殍。

  盛灵渊不笑了,弯腰抚过她的发顶,他问:“你想让我杀光谁?那些用‘人面蝶’李代桃僵的?杀光他们,你能解恨吗?”
  毕春生的嘴唇盖不住牙了,两排牙齿“咯咯”地打着颤。

  盛灵渊又问:“那么把那些明知内情,却缄默不语的也一并陪葬,你能解恨吗?”
  毕春生的眼睛里冒出鬼火似的光,手指绞紧了他的衣摆。

  “还是不够,对不对?”盛灵渊叹了口气,枯槁的细小发卷从他手指间弹开,“该拿你如何是好呢?”
  “我要……真相大白……”毕春生的声音像是骨头缝里擦出来的动静,“我要他们给我一个说法……”
  盛灵渊颔首:“理所应当。”

  “不,说法不够,我还要……还要他们尝到我千百倍的痛苦……”
  “唔,”盛灵渊点头,“也不难,还有么?”

  她每说一句话,就有一行祭文加诸盛灵渊身上,盛灵渊一直听得十分仔细,几乎有种屏息凝神式的珍重感。
  然而这时,毕春生艰难地吐出了最后几个字:“我还要……赤渊……”
  盛灵渊忽然脸色微变,缓缓地抬起眼:“嗯?”

  这似乎只是那魔头普通话听力不太好,偶然听见个不常见词的自然疑惑,宣玑却突然被自己的直觉刺了一下,那一个“嗯”无端让他心惊肉跳。
  说时迟那时快,宣玑手里重剑一戳地面,借力腾空,纵身踩到了三层楼伸出的窗台上,继而脚尖在窗台上用力一蹬,蹿上了楼顶,落到了那几个被困住的外勤旁边。
  楼顶地面上的祭文就朝他涌过来,宣玑一剑斩向地面,重剑上的火光瞬间将祭文逼退了一米见方,几个外勤也短暂地恢复自由。

  “我要……赤渊的火重新烧起来……”毕春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絮絮地说,地面的祭文陡然变成了血红色,打着卷地收成一束,钻进了盛灵渊的脊梁骨,“我……”
  宣玑扭头冲傻站在一边的外勤们喝道:“还愣着!快撤!”

  几个外勤下意识地服从命令,应声拽紧了身上的保护装置,从楼顶跳了下去,脚才刚离地,毕春生整个人狠狠一抽,暴虐的狂风从盛灵渊脚下升起,咆哮着卷向四面八方。
  扑上去的宣玑只来得及抓住盛灵渊的衣袖……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个动作。

  那截袖子随即撕裂,宣玑被狂风扫了出去,他猛地把重剑楔进楼顶水泥里,双手死死地握住剑柄,就地变成了一面迎风招展的旗。
  只见盛灵渊那温柔抚摸毕春生发顶的五指陡然收缩,毫无征兆地插/进了她的头骨里。
  毕春生头顶的血泉水似的汩汩而出。因为太震惊,她脸上一片空白。

  盛灵渊直起腰,低垂着视线,居高临下地与伏在地上的女人对视:“不行。”
  黑夜血字的阴沉祭已成,作为“祭主”的魔头当场撕毁祭文“合约”,嚣张反杀施咒人,这不知道是不是有史以来头一遭,连祭文都凝固了一瞬。紧接着,祭文暴怒,从他身上浮起来,化作利刃反噬。
  魔头那石雕一般刀枪不入的身体瞬间被割得血肉模糊,而他脸上笑意竟不减。

  “等等!”宣玑下意识地开口,“不……”
  一口刀子似的厉风刮碎了他的话音,楼顶的浓雾里泛起让人作呕的血腥味,唯有骨裂的“咯吱”声分外触目惊心。

  “朕平生最忌束缚。”
  狂风卷起了盛灵渊的长发,他身上疯狂的祭文像是要将他活活凌迟,那皮囊先是皮开肉绽,紧接着,血肉又被层层片下,露出底下的经脉与白骨……而他仿佛没有知觉,露出枯骨的手仍结结实实地钉在毕春生的天灵盖里,一寸一寸地往下沉。
  血雾喷在宣玑和他的剑身上,人与剑都避无可避。

  那魔头朝宣玑略微一歪头,原本俊秀的脸上已经面目全非,仅剩的斑驳皮肉盖不住白骨,可宣玑却能感觉出他竟还在笑。暴露在外的锁骨勾着衣服上的碎布料,他那肩背竟然还是挺直舒展的,堪称风度翩翩!
  那被祭文千刀万剐的分明是个噩梦似的魔头,本该皆大欢喜,宣玑却不知为什么看不了此情此景,闭了眼。

  那魔头一字一顿地说:“尔等偏来触此逆鳞。”

  毕春生神色惊恐,艰难地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你不怕……挫骨……扬灰吗?”
  “呵。”

  毕春生的声音尖成了蚊呓:“你不怕……魂飞……魄……”
  盛灵渊笑了起来,宣玑毛骨悚然,眉心火焰色的纹路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听到那魔头说:“那可是求之不得。”

  话音没落,楼顶“轰”地一声炸开,半座楼都给掀了起来,把宣玑连人再剑一起掀了出去,纵声大笑的白骨分崩离析,那一刹那,宣玑好像听见上千人同时在他耳边发出垂死的惨叫。他一时失聪,来不及多想,本能从楼顶滚下,落地时捡起了一个跑得慢的外勤,把人拼命地朝远处扔去。
  就这么眨眼的耽搁,惊雷瓢泼似地落了下来,慢了一步的宣玑被吞进了电光里。

  整个赤渊地区,三个城市、十七个区县大面积停电。
  八十一道雷同时劈在一个地方,周围所有的植物都着了火,浓烟与火舌一路扩散,人声、车声……全给湮灭在愤怒的天谴中,特能人也好、普通人也好,俱是洪水中随波逐流的泥沙蝼蚁,拼尽全力地挣扎逃命,天地仿佛颠倒过几轮,不知过了多久,震怒的雷鸣才略微平息下来,不等人们过载的视力和听觉恢复,天幕便漏了,一场大雨倾盆落下。

  火灭了。
  楼顶上,疯狂的女人,与她召唤来的、更疯狂的魔头已经一起化成了飞灰,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住院大楼几乎成了一片狼藉废墟,除了宣玑,已经没有别的活物。
  只见宣玑半跪在地上,后背冒出一双巨大的火焰色羽翼,把人合在中间。雷暴过去,羽翼闪了闪,旋即化为光点,消失了。
  染血的重剑“呛啷”一声摔地,宣玑眼前一黑,一头栽了下去。

  宣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了。
  他呲牙咧嘴地爬起来,感觉浑身上下哪都不对劲,骨头好像被拆开重装了一次……脖子还装歪了。他拔了手上的针头,一边努力把脖子正回来,一边回忆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同时总觉得自己身上怪怪的,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

  少了什么东西?
  钱包?
  不是,他那钱包跟装饰也差不多,不该有这么大的存在感。

  那是手机?
  哦对,手机在赤渊医院里被大魔头冻得当场去世了,但愿局里能给他报销。

  没手机固然别扭,但……这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也不是区区一台手机能造成的。宣玑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背,他总觉得一觉醒来,全身的骨头都轻了几斤,身上飘飘的,不踏实。
  就在这时,病房门开了,肖征手里拎着个一米来长的大布包,走了进来。

  宣玑“咔吧”一下把脖子正回了原位,手重了,脖筋疼得发木:“嘶!”
  肖征把布包扔在他病床上,单人病床“嘎吱”一声惨叫,差点被那玩意砸塌了。

  “吁——你个不孝子孙!”宣玑连忙躲开,“这什么玩意?”
  “你的东西。”
  宣玑掀开布包,赫然看见,包里居然是他的那柄剑,剑身上血迹斑斑的,也没人给他擦擦。宣玑愣了愣,扭扭脖子,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有那种小腚飘轻的错觉了——他脊梁骨空了!

  这剑是他的本命剑,长在他脊梁骨里的,每次应他召唤才出,杀敌后自己会“归鞘”入脊,这剑性情相当孤僻,好似不愿意被闲杂人等看见似的……可为什么这次它没回到他后背里?

  “按规定,异能物品要向局里报备的,小东西就算了,你这玩意也太扎眼了,”肖主任拉过一把椅子,往上一瘫,他在总部忙了一宿,天不亮又直接飞过来,用力揉了揉脸,肖征筋疲力尽地说,“不过昨天兵荒马乱的,估计也没人注意。”

  宣玑把剑裹好,问:“怎么样了?”
  “现在阴沉祭文都消失了,我们没找到毕春生的尸骨。”

  “有伤亡吗?”
  “赤渊这边现场外勤重伤了六个,其他都是轻伤,没死人是不幸中的万幸。”

  “楼塌的时候有个小孩离得比较近,我把他扔出去了,人没事吧?”
  “嗯,以为你舍己救他牺牲了,崩溃得不行,打了一针镇定才放倒,在你隔壁病房躺着。”

  “不好,”宣玑嘬了一下牙花子,“等他醒了我得躲他远点,省得他见本人英俊潇洒,再非得以身相许,”

  肖征直眉楞眼地看着他,木着脸没笑,也没拿白眼翻他这句不合时宜的贫嘴,从怀里摸出烟盒,烦躁地摩挲了两把,又想起医院不让抽烟,坐立不安地塞了回去。

  宣玑察言观色,不开玩笑了,一抬手,一枚硬币从他掌心飞了出去,在单人的病房门上画了个“止”字,又伸长胳膊推开了病床边的窗户:“没人进来,抽吧——老肖,你没事吧?”
  肖征往宣玑怀里扔了盒烟,这两位素质奇差,各自在病房里喷云吐雾起来,屋里瞬间升腾起满满的人间愁苦。

  “被我们射杀的季清晨——就是那个小胡子——是个普通人,”肖征说,“因为感染蝴蝶,表现出一些异常能量特征,所以他躲不开秘银子弹。昨天他虽然已经被蝴蝶完全控制,但本人还活着,真正的死因是被子弹击中。”
  宣玑张了张嘴——因判断失误造成普通人死亡,这事弄不好是严重渎职。

  “扣了我两分……没什么,扣完我都还有十一分,我以后又不出外勤,估计直接指挥战斗的机会也不多,够用了。”肖征倦意很浓地摆摆手,“最讽刺的是,我昨天在全弄错了的情况下,忍着煎熬下令‘牺牲’毕春生,确保在子夜之交前击毙季清晨,居然阴差阳错地成了‘最大限度降低损失’的正确命令,成了条免责理由……再加上镜花水月蝶这事一爆出来,显得其他事都不算事了,所以只是留职察看。”

  肖征像是跟什么较劲似的,皱着眉狠吸了两口,烟纸轻轻地“滋滋”作响,然后他吐出了一口杂乱无章的白烟,继续说:“如果有普通人目击异能事件,我们要消去目击者的记忆,一般是用仪器和药,不过或多或少都有点伤害。毕春生以前做外勤的时候,出任务的时候救下普通人,从来不让善后科上,都是用自己的特能亲自改记忆。她的精神系特能比仪器温和很多,就是花时间,麻烦……但她可能不嫌麻烦吧。我觉得这些不是她分内的活,反而是她最喜欢干的。”

  这是她的信仰,是她曾经一切坚守的意义。
  宣玑盘腿坐在病床上,叼着烟没吭声,单是听。他把病床床头上一束鲜花扒了,窸窸窣窣地用塑料包装纸折了个简易烟灰缸,扔到俩人中间。

  “那些被她救过的人,修改好了记忆,后来都跟她保持了长期的联系。毕春生专门给这些人做了一个通讯录,那个通讯录……那个……”
  肖征努力了几次,没能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宣玑弹掉烟灰,淡淡地开口打断他:“通讯录上的人,都已经成了被蝴蝶操控的行尸走肉了,是吧?”

  肖征沉郁的情绪被他用公事公办的语气掐断,不由得顿了顿。
  “不难猜,”宣玑略有些事不关己地耸耸肩,“她把蝴蝶卵传播出去的?”

  “她把掺了蝴蝶卵的食物当礼物寄出去,然后发语音,嘱咐对方说东西保质期短,要尽快吃,语音里掺着她的特能。那些人都是被她的特能修改过记忆的,又信任她,格外容易受暗示,即使是本来不爱吃的东西,听见这条语音,也会立刻打开尝一尝。等这些人彻底被蝴蝶感染,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力后,她就会给他们打电话,告诉他们真相。”

  诸多幻象破灭,受害人明白过来,自己是无缘无故被最信任的人杀害的。
  由此产生的极大怨愤,都会成为阴沉祭的养料。

  宣玑想起毕春生那张五官渐次融化的空白面孔:“她这种语言特能,是不是对镜花水月蝶也有作用?”

  “是,人有自己的情绪和本能,如果目标本身很防备、有敌意,就会影响精神系特能的效果,但镜花水月蝶没有‘想法’,也没有情绪,它只是根据外部信息来操控宿主的身体,比人类更容易受精神系的特能影响。古修科甚至认为,镜花水月蝶可能最早就是某些不怀好意的精神系的工具。”
  宣玑叹了口气:“难怪她能控制那男孩用阴沉祭文写字。”

  肖征沉默了片刻,接着说:“我们找到她家人尸体的时候,尸体都静悄悄的躺在自己的床上,身体已经腐烂了,墙上、地上都是血迹写的祭文,祭文掩过了尸臭,邻居都没发现。她爱人因为被蝴蝶寄生过,尸体没有烂……可能是他的头被劈开的时候,凶手太激动了,毛衣都被撕开了一角。”
  宣玑叼着烟,含糊地问:“那毛衣是海藻绿色的吗?”

  肖征没听清:“什么?”
  宣玑有些疲倦地摇摇头。

  “她儿子和母亲都在各自的房间里,身上盖着被子,她爱人的尸体在主卧,旁边还有躺过的痕迹。从那时候……也可能从八年前开始,她就疯了。”

  八年来,她活在惴惴不安的噩梦里,每时每刻都在怀疑身边的亲人是虚假的行尸走肉。直到她在父亲的尸体上发现寄生的蝴蝶。
  噩梦成了真,她大概就再也没法分清幻觉和真实了。生死相托的战友原来都是幕后黑手,那么她曾经决定为之奋斗终身的东西,岂不是一场荒谬的骗局么?
  当她疯狂之下敲开了所有亲人的头颅,却发现她母亲和儿子没有被寄生的时候,又是什么感受呢?
  这地下火狱,到底可有多少层啊?要掉到哪一层,声音才能被徘徊在地下的恶鬼听见呢?

  好一会,两人都没出声,直到各自的烟都烧到了底,宣玑才又想起了什么,问:“那个被蝴蝶寄生的小孩呢?活着吗?”
  “嗯,低温手术成功了,过一阵应该就能恢复正常吧。取出来的蝴蝶我们隔离了,”肖征说,“不过这事瞒不住了,异控局成立以来最大的丑闻……可能这就是她的目的。黄局已经被上面叫走了,现在都还没回来。”

  宣玑:“那小男孩和最后一个祭品也是毕春生救过的人吗?”
  “不是,”肖征摇摇头,“这俩人以前跟毕春生、跟异控局都没什么交集,互相也不认识,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是东川人,可毕春生也从来没去过东川,所以这事真还挺奇怪的,调查组正在深挖他们俩的社会关系,另外,寄生的蝴蝶是哪来的,毕春生又是怎么知道阴沉祭这种邪术的……这些目前都不清楚。”
  宣玑捻灭了烟,掀起眼皮:“我本来以为毕春生是因为她的特能才选择退到善后科,其实不是,对吧,老肖?”

  肖征一震。
  “这也不难猜。”宣玑上挑的眼皮上勾出一双冷淡的双眼皮折痕,百无聊赖似的,他把不小心抖落的烟灰一片一片地捏起来,丢在塑料纸折的“烟灰缸”里,动作很缓,话也说得很慢,“合谋用镜花水月蝶操纵死亡率的,应该就是善后科里我的那位前任吧?”
  肖征没吭声,默认了。

  “你知道善后科水深,又苦于插不进手,所以千方百计地弄来我这条外来‘鲶鱼’,想借机撞破善后科的生态。我这人怕麻烦怕得要命,要是事先让我知道,这是个‘钱少事多满地雷’的岗位,我肯定早背着一身卡债跑回老家了,所以你只字未提,打算先把我骗来再说……老肖啊,烟尘过眼、知己无人,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北漂青年,这么多年统共没几个朋友,你就这么坑我,你对得起我吗?太伤人心了吧。”
  肖征哑口无言,对上宣玑的目光。

  宣玑的眼睛依旧笑盈盈的,可是仔细看,那满满的笑意却只是累赘地挂在一双卧蚕上,他的眼睛长得年轻而明亮,却因为挂的笑太沉,带了点奇异的疲惫感。那一瞬间,肖征忽然发现宣玑这个人就像他的笑容——诚意到位,毫无灵魂,四海之内皆兄弟,他和兄弟不交心。
  宣玑平时随和得很,脾气棱角都收敛在资深社畜的分寸下,好像没什么原则底线,直到肖征被他露出来疏离刺了一下,才发现他拒人千里的边界。

  “我……我实在是没有什么人能信了。”肖征有些狼狈地说,“我甚至怀疑自己的履历上也有‘蝴蝶的阴影’……”
  宣玑笑了笑,心说:“还用得着怀疑么?”
  要是大家都混得很惨,只有个别人运气很好的样子,那里面大概率是有问题的。

  肖征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天之骄子”,他家境优越,更难得的是家庭和睦,没有什么狗屁倒灶的“豪门恩怨”,又是独生子,从小万千宠爱于一身,家人知道他的特殊后,非但不把他当怪胎,反而以他为荣。肖征十八岁就正式进入异控局,一边念本科,一边在安全部参训,毕业以后直接进了“三特”之一的雷霆,升官如乘风,到如今,这青年才俊已经进入了特能人官方组织的权力核心……
  然后三观碎成了渣。

  “得啦,肖天骄,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就你没挨过,也该给你补上了。你这个级别,‘留职察看’基本就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没事的,”宣玑说,“至于那什么蝴蝶的事,你以前既然完全不知情,以后也不用想太多,人么,难得糊涂,这些薛定谔的真相不要太纠结——毕春生还不是前车之鉴吗?”

  人的命运和历史一样,也属于“二级混沌系统”,是因果交缠的。
  假如毕春生不反复疑神疑鬼那些事,她就不会被自己的精神系特能闹成半疯,当然也不会亵渎尸体,打开她父亲的颅骨。她会以英雄的身份光荣退休,去跳广场舞、去旅游,逢年过节回局里给小青年们讲讲课。她的丈夫虽然已经是三十年前留下的虚影,但母亲和儿子至少是活人。
  浮生若幻,人也好,蝴蝶也好,谁还能比谁真实到哪去?

  肖征没听进去这不咸不淡的安慰,他的声音压在喉咙里:“我不明白,归根到底,为什么会有‘十五人红线’这种吃人的规定?”
  凭什么特能人就在这个社会上见不得光?凭什么他们就得以保护普通人为第一原则?
  凭什么遇到危险的时候,特能人就是要被牺牲舍弃的?
  特能人比谁低人一等么?特能人的命合该打折贱卖吗?

  宣玑目光扫过自己空荡荡的右手食指,原来有戒指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道白圈,他没打断肖征宣泄,手很巧地把塑料烟灰缸变了个形,将烟灰和烟蒂裹在中间,外圈折了朵怪模怪样的花,抬手别在肖主任的外套上,这才说:“永安西山是自然保护区。”
  肖征一呆:“什么……”

  “往南二十里,也就是总局邻居,就是西山野生动物保护中心,‘保护中心’四周有护栏,野生动物要是老老实实地在里面‘被保护’,就是有吃有喝的‘人类好朋友’,要是挣脱约束在外面乱跑,那……不好意思了,‘朋友’,轻则放倒、重则击毙。”宣玑从病床上下来,半身不遂似的活动了一下,俯身夹起他的重剑,往病房门口晃去,“异控局就是保护中心,‘十五人红线’就是谁也不能跨过的护栏之一,征啊,你老大不小的一个人,怎么连这都不明白?所以我一条伪装成流浪犬的野狼,真是只想随便混口剩饭吃,实在不想跟你们瞎搀和。”
  肖征以为他要当场撂挑子跑路,倏地站了起来:“等等,你去哪?”

  “吁——淡定,我暂时没打算辞职,那阴沉祭召出的魔头可能和我家有点渊源,我回趟老家差点资料去,请假一周哈,肖主任。”宣玑一手拉开病房门,想起了什么,回头对肖征说,“记得赔我手机,还有,坑了我,得加钱。”
14、第十三章 ...

  雷暴过后,赤渊大峡谷上笼罩着充足的臭氧,随着阴沉祭消散,几棵搅合得大峡谷鸡飞狗跳的变异树也无疾而终,像生命力透支似的,它们就地化作了几卷枯枝败叶,落花随了流水去。异控局还不敢放松,几支外勤小队仍在大峡谷里来回转着巡逻——这是宣玑从高处看见的,他人在半空。

  宣玑后背上那对在五雷轰动中保护过他的翅膀完全展开,翅展七八米,蜷起来足有一人多高。不过虽然庞大,却不显得太沉重,翅膀上面每一根翅羽都是火焰凝结的,随风而动,炽热的火将他周围的空气烤得滚烫,折叠了光影,看起来有种虚幻的轻盈感,像朵海市蜃楼里招摇而过的火烧云。
  反正赤渊上空不过飞机,连异控局的专机都得停在北边近百公里外,他也不怕被人看见。

  宣玑自称“放荡不羁爱自由”,是个“野生”的特能人,其实那是骗人的。
  特能人再边缘也是“人”,他不是。

  他说不好自己是个什么,所以阴沉祭召出来的魔头叫他“小妖”,他也没什么意见。

  他没有年幼过,也不会衰老,一出生就是这副面孔,似乎永远也不变样。他拿装了《千妖图鉴》的眼看众生,能看见众生的“门纲目科属种”,唯独照镜子看自己,白雾凝成的纸页里,总是一片没来没去的空白,上面孤零零的一行字:南明守火人。

  至于“守火人”是什么品种,是人是妖,进口的还是本地土特产……那没用的《千妖图鉴》一问三不知。

  十年前,他出山入世,正盯着壮观的盘山公路找不着北时,听见一声不祥的巨响。循声飞过去,他碰上了一起车祸——汽车爆胎,司机处理不当,从盘山路上翻了下去,宣玑赶在车爆炸前,把里面的人扒了出来。
  车上是一对父子,开车的是父亲,宣玑给他度了口气,后座的孩子没系安全带,来不及抢救,当场就死了。
  周围是荒山野岭,宣玑初来乍到,也不知道找谁救人,于是想起个秘法,叫“听尸”。“听尸”就是在人刚刚咽气的一两分钟内,把一根翅羽塞进尸体的耳朵里,翅羽化作一团火光钻进尸体脑中,他可以听见一部分死者生前的记忆,不过听见多少、听见什么内容,取决于死者意识消散前在想什么。

  一般死于事故的人,临死前会在极大恐惧中本能想求救,宣玑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从中找到怎么求救的线索。不料那少年可能是翻车时撞头撞寸了劲,人一下就过去了,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临死,他意识里只有一些漫无边际的日常琐事。

  宣玑一边茫然地给昏迷的父亲续命,一边半懂不懂地听了夭折少年苦苦留恋的人间事。
  那少年刚考上大学,出事故时,正要去外地的学校报到。
  家、学校,对未来的憧憬,与暗恋的女孩天各一方的惆怅,那些鲜活的青春一股脑地灌进了宣玑的耳朵,又在极短时间内,随着尸体渐渐变凉,风流云散。

  这时,昏迷的父亲短暂地睁了一下眼,因为失血过多,他在幻觉中把宣玑错认成了自己的孩子,紧紧地攥住宣玑的手,含含糊糊地,他反复念叨了几遍“不怕”,攥了宣玑一手的血。
  又黏又温热,像蛛网,把初入人世的宣玑卷到了红尘里。

  宣玑按着那父亲颠三倒四的指导,连猜再蒙地翻出父子俩身上的手机,鼓捣了半天,居然瞎猫碰死耗子地成功报了警。
  然后他安葬了少年的尸体,自己则用了一点小障眼法,取代了那少年的身份——不用完全改头换面,只是照着少年的打扮改改服饰气质,然后混淆人们的感官,认识原主的人会觉得他以前就长这样。

  “宣”是原主的姓,他一听就喜欢,于是保存了。

  “玑”是他弄懂了当代户籍制度以后,自己去公安局改的。因为他的身份超过了十八岁,过程还挺麻烦——可是虽然麻烦,还是非改不可,因为“玑”是他的本名,不知谁起的,与生俱来。古人讲“名与命通”,近现代心理学也认为名字和潜意识有关,他觉得自己就该叫这个。
  高中毕业正好是人生重大转折,尤其是去外地上大学的青少年,一学期下来,性格和生活习惯往往变化很大,亲朋好友也不会太在意。于是顺理成章的,“宣玑”有了身份,成了个有来龙去脉的“人”,异控局那帮调查员至今也没看出他的履历有什么问题。

  宣玑从高空掠过赤渊大峡谷,径直飞到了异控局也不敢深入的峡谷腹地,一头扎进了密林深处。下落时,他的翅膀带下了几片树叶,叶片飘飘悠悠的,不等落地,地面突然蹿起一团黑火,鲜亮的落叶瞬间化灰。
  这里安静得诡异,透过《千妖图鉴》,能看见半空、地面、甚至凝固在树丛上的蛛网上……全是古老的法阵,层层叠叠,杀意逼人。

  宣玑穿过遮天蔽日的大树冠,落了地,收起翅膀,穿上衬衫,他一边系着贝母扣,一边往里走,每一步都正好踏在法阵的空隙里,轻车熟路地穿过步步惊心的法阵丛。
  顺着一条时断时续的小溪,他来到了一座横在赤渊深处的山脚下。

  宣玑默念了句什么,随后一道火光从他掌中升起,倏地没入地面。接着,大地震动起来,峡谷深处传来一声叹息,仿佛是结界打开了,原本落针可闻的林中忽然喧闹起来,无数私语似的鸟声虫鸣响起,蛇一样的藤条垂下来,讨好地在宣玑身边蹭着,古木群缓缓移动着位置,片刻,让出了一条通道。

  穿过古树让出的通道,视野陡然敞亮,那是一条百丈宽的大峡谷,草木丰润,溪流淙淙,两侧险峰如削,谷中有一座庞大的……古城。

  这里就是“生灵止步,擅入者挫骨扬灰”的赤渊大峡谷。
  这里是他出生的地方。

  那峡谷中的古城就像火山灰下的庞贝,深海中的亚特兰蒂斯,透着死气,里面空无一人。

  古城正中央是一棵通体漆黑的石雕巨树,高百余米,一枝一叶,逼真极了,像是能在微风中簌簌而鸣似的。石树南边是整个山谷中地势最高的地方,矗立着一座大殿,坐北朝南,两翼各辅一座神庙,刻着巨大的火焰形图腾,那图腾与宣玑眉心的徽纹如出一辙。
  以大殿和神庙为首,山谷中大大小小的院落俨然,廊桥雕栏犹在,石碑壁画依稀。
  像一具凝固在那里的标本。

  宣玑一踏入其中,遗迹似的古城就忽然“活”了。
  只见地面、山崖、石缝以及密林中冒出了层层的黑雾,弥散到空中,幻化出各种各样的形象。有的呈人形,有的干脆只是一具白骨,有的半人半兽……还有的看不出来是什么,可能只是一团残肢随便拼的,欢快地围着他转。
  继而,凄厉的马嘶声响起,黑雾中冲出了一队骑兵,在半空中纵马飞驰而来,转眼卷到了宣玑面前,战马的铁蹄高高扬起,马背上阴灵似的骑兵们齐刷刷地下马落地,化作实体,朝他行跪礼。

  宣玑摆摆手:“别每次都这么隆重,外面时代早不一样了,你们这样,弄得我老觉得自己像个封建余孽。”
  领头的骑士越众上前,推开脸上的黑面罩,露出一张能吓死人的脸——只有一只眼睛,脸上腐烂的皮肉把五官黏在一起,左下颌露出了斑驳的白骨。他用这张脸对宣玑笑了起来,喉咙里发出嘶哑含混的声音:“族长……回……家了,在外安……好?”

  “哎,有日子没回来了,”宣玑应了一声,“刀一,辛苦你照顾家里了,最近有个疯子在附近挖坟祭魔,没影响到你们吧?”
  “未曾,”骑士“刀一”说,“正要……托……梦于您。”

  “怎么?”
  “‘斧七’与……‘剑十二’想要……魂归天地。”刀一说着,恶鬼似的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又是怅惘,又仿佛有些向往,两个骑士应声上前,摘下盔甲,单膝跪在宣玑脚下。

  其中一位已经没了头,脖子上空荡荡的,只有一些飘忽的雾气;另一位浑身焦黑,身上不时有一块一块的红斑闪过,仔细看,原来那些“红斑”都是火星——他就像块火堆里的炭,微风一扫,就要受灼身之苦。
  宣玑叹了口气,他眼睛里,没有合上的《千妖图鉴》正标注着这些“骑士”的身份——“器灵”。

  相传,赤渊一带曾是古战场,这里遗留了大量的古代冷兵器。其中有一种特殊的兵器,古书上说叫“神器”,在宣玑看来应该叫“鬼器”,极大地体现了旧社会对百姓的迫害——它们都是用活物“炼”的。

  用秘法把生灵活生生地融入炼器炉里,器成后就有了“器灵”,这些器灵从此被囚困在器身里,永生永世受人奴役。
  古时候冶炼技术有限,再“神”的刀兵经年日久,也会豁口生锈。而一旦作为器身的兵器出了毛病,器灵也就差不多废了——有些器灵会随器身一起慢慢腐烂,有些没来得及烂,先失了神智……直到器身彻底烂干净,这些器灵们才会跟着一了百了。

  宣玑不知道当年的“神器”能有多厉害,但他知道这些器灵有多惨。

  这些被遗忘在古战场的器灵早已经没了主人,他们是他的芳邻、子民与朋友。打从出生开始,宣玑身边就只有他们相伴,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器灵都自发地臣服于他,哪怕是那些疯了的,在他身边也能短暂地安静一会。
  器灵们喊他“守火人族长”,供他驱使,等实在不堪折磨的时候,就去找宣玑帮忙毁去自己的器身,求个解脱。
  “好,”宣玑温声说,“那就……先去祭坛。”

  祭坛在南面那座大殿后面,周围环绕着三十五块石碑,石碑上刻着生卒年月,据刀一说,他们是宣玑前三十五任“守火人”,大概可以相当于“列祖列宗”。

  上一任守火人死后,下一任才会出生,宣玑自己就是“出生”在这片碑林里的。早年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他只朦朦胧胧地记得自己那时不能动,似乎也不用吃喝拉撒。听刀一的描述,他觉得自己可能是个发育迟缓的地瓜马铃薯一类——在前辈的尸体上发芽。
  祭坛被器灵们打扫得一尘不染,两个求解脱的器灵的器身已经陈列在祭坛中间:一把断斧,一把被锈迹腐蚀得惨不忍睹的古剑。

  器灵们都很熟悉这事,纷纷上前,同斧七和剑十二道别。
  这些残缺的器灵们大多已经不能说话了,因此他们只是沉默地凑过来,彼此送对方一程,然后分散开侍立在祭坛四周。斧七和剑十二跪下给宣玑磕了个头,身形一闪,没入到断斧和古剑里。

  宣玑像个精细的手艺人,从刀一那接过白布,他跪在地上,一丝不苟地擦去两件残兵上的尘土,也不知怎么那么巧,天上一块云突然给风卷走了,灿烂的阳光劈头盖脸地落在祭坛上,正好剑上的锈给白布抹掉了一块,阳光照出剑铭的一角,字看不清了,就剩下个草字头。
  草字头的字太多,无从猜测,反正肯定不是“莫邪”——这里的器灵都是刀剑中的无名之辈,对世界无益也无害,好像他们生下来不为别的,就为遭这一场罪。

  宣玑擦完残兵器身,问:“不后悔吗?”
  残兵与器灵悄无声息。
  宣玑例行公事,把这话连问了三遍,又等了片刻,两个器灵没再出来,这是不后悔了。

  “这些年承蒙照顾,我送你们一程,”宣玑伸手按在胸口,轻声说,“兄弟。”
  他说着,指尖在胸口一捻,像是从胸口掏出了一团火球,宣玑双手捧着那火球,祭台上两件残兵就自己飞了起来,有几分不舍似的,围着他转了几圈,随后一头扎进了那火球里。
  宣玑闭上眼。

  火球一碰到残兵器身,立刻暴涨,干净利索地将器身吞了下去,火焰陡然变成了纯白色,能融金化玉,只一眨眼,两件残兵就融在了宣玑掌心里。
  两道模模糊糊的人影从火焰中立起来,浮在半空,那是一高一矮两人,不是那些阴灵一般的形象。

  高个的是个清瘦书生,衣服上打着补丁,胡子却修得很整齐,清贫又体面的样子。矮个的娇小玲珑,发饰与身段依稀是个少女的模样,与血肉模糊的器灵大相径庭——这是器灵还没有被炼进刀兵中,“生前”的样子。

  透过火光,宣玑窥见了他们还是生灵时的几个画面,可惜那画面就和“听尸”一样杂乱且短暂,尚未及凑齐一个片段,那些过往就同人影一起,在火光中不见了。
  其他器灵们长久而沉默地注视着祭台上的火光,直到它渐渐黯淡,熄灭在宣玑手心里,然后他们又游魂似的各自散了。

  每到这个时候,宣玑都会很难揣测这些器灵们在想什么,一开始,他总担心器灵们看完送葬,会排着队地来找他借火,毕竟死亡有示范效应。不过后来他发现,这倒是多虑,器灵们虽然想不明白生有和欢、有何恋,却居然还是愿意继续活。
  直到他们真的走到山重水尽处,才会慎重地选好自己的终点,郑重其事地与人间告别。

  宣玑独自坐在祭台上,身上厚重的、圆融又油滑的外壳短暂地剥开。他神色疏淡,被灿烂的阳光照出几分寂寞,听着碑林里的虫鸣声,忽然很想点一根烟。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喀嚓”一声,宣玑一顿,循声望去。
  只见碑林里一块石碑无端裂了条缝。

  卷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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