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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头一愣,看吴摩西,突然想起什么:

  “倒是有一碗剩面,客人没动,给你热热,行不?”

  吴摩西点点头:

  “面条姓张,越热越香。”

  老头放下话匣子,捅开火;待火上来,搁上炒菜的大马勺,舀一瓢水进去;待水开了,从橱柜里端出一碗剩面,倒了进去;待水裹着面又开了,老头把筐里剩下的碎肉,拍着筐底,都倒进这马勺里;接着放酱醋盐;起锅,看一碗盛不下,索性换成一个汤盆,将面和肉扣进盆里,又往盆里浇了一勺肉汤,放上些菜码。一碗面,足有两碗多的分量。吴摩西心领地向老头点了点头,端起烩面,三口两口,就吃下了肚。也是饿了,觉得这是自生下来,吃得最香的一顿饭。但又想起这是在丢了巧玲之后;前几天跟巧玲在新乡东关鸡毛店里,两人就爱吃羊肉烩面;丢了巧玲,自己还觉得饭香,一口气吃了一盆,不禁自己抽了自己一耳光。接着泪“扑嗒”“扑嗒”,掉到了空盆里。这一耳光惊动了饭铺掌柜的。像老婆婆一样的老头,放下话匣子,走过来,坐到他对面:

  “客人有啥忧愁哇,这么伤心?”

  也是十几天没遇到可说的人了,吴摩西擦着泪,瞒下出门找老婆的由头,只把丢巧玲一节。一五一十,来龙去脉,给老人家讲了。老人家听后,陪着吴摩西叹息一声: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说的是卖老鼠药的老尤了。又替吴摩西发愁:

  “可开封这么大,大海里捞针,你哪里找得过来呢?”

  又劝吴摩西:

  “如此说来,就不是一个找的事了。”

  吴摩西:

  “那是啥呢?”

  老人家:

  “就是一个命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讲命了。老人家又劝吴摩西:

  “盼就盼着你说的那个老尤,不是个人贩子,家里正缺闺女。”

  话是这么说,可又不能不找哇。从第二天起,吴摩西又在开封找了五天。开封的大街小巷,旮旮旯旯,都跑遍了。过去在开封不熟,五天下来,竟全熟了。吴摩西突然又觉得,在开封找巧玲也不对,老尤知道与吴摩西说过,自己来自开封,老尤拐带了巧玲,怎么会回到开封,让吴摩西找呢?恰恰是拐带了巧玲,他不会回开封,去了外地。吴摩西醒过闷儿来,当天离开开封,到了郑州。在郑州找了五天,又离开郑州,去了新乡。在新乡又找了五天,巧玲没找着,倒又去了趟东关鸡毛店,将自个儿的行李找了回来。离开新乡,去了汲县。离开汲县,去了安阳。又从安阳到了洛阳。周边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个遍。这一找花了三个月工夫。离开开封的时候,盘缠就花光了。吴摩西走到一地,边寻巧玲,边重操旧业给人挑水,或给人扛大包,挣下盘缠,接着再找。几个月前出门寻老高和吴香香时,吴摩西只想着在新乡假找,汲县、开封、郑州、洛阳、安阳等地,原准备瞎编,没想到为寻巧玲,倒是都跑了个遍。但三个月下来,也没找到巧玲。巧玲丢了,吴摩西也无法再回延津。自己虽跟巧玲亲,但是巧玲的后爹;县城南街“姜记”弹花铺的老姜,吴家庄的老吴,可是她的亲爷爷和亲姥爷;老吴的老婆,是她的亲姥娘;姜龙姜狗,是她的亲叔叔;虽然过去他们都跟巧玲不亲,但如果知道巧玲让吴摩西弄丢了,就是两回事了;他们不吃了吴摩西,也得打折吴摩西的腿。吴摩西再一次走投无路,漫无目的,从洛阳又回到了郑州。回到郑州,便去火车站扛大包。一是在火车站扛大包,活能接上手;二是郑州火车站大,人来人往,扛完大包能接着找巧玲。虽然知道三个月过去,老尤不知把巧玲拐到哪里去了,再想找到巧玲已是无望。但天天扛完大包。仍到火车站广场上、候车室里蹓跶。这时就不是为了一个找,而是为了自己心安。说话又到了冬天,吴摩西给自己添置了一身棉衣;穿棉衣时才知道,自己比去年瘦了一圈。一天在候车室蹓跶,路过厕所前一面镜子,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两个眼睛,已瘦得眍喽进去;吴摩西眼睛本来就大,眼睛眍喽进去,眉骨凸现出来,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说话在郑州火车站又待了两个多月,年也是在火车站过的。这天扛完大包,已是夜里十点。平日货栈八点就下工了,这天机务段急着往汉口运一批棉纱,临时往开向广州的客车上,加挂了两节货车,上货上到十点。收了工,几个扛大包的伙计,约吴摩西去喝酒;吴摩西笑笑,没去喝酒,又到火车站前蹓跶。这时的蹓跶,就成了一个形式:不蹓跶心里不安。蹓跶一圈,回到货栈,才能睡安稳。左右看着人往前走,突然听到一个女声在喊:

  “洗脸吧——热水!”

  声音似乎有些熟悉。起初也没在意,车站广场上,有许多卖小吃的挑子,也有专门卖洗脸水的:出站口几层台阶下,放着一溜脸盆;每个盆沿上,搭着一条毛巾;每个脸盆旁,放着一把棉垫包着的铁壶;铁壶里是滚烫的热水;一溜脸盆后边,站着一溜妇女;妇女都扯着嗓子在喊:

  “洗脸吧——热水!”

  旅客从站台里出来,讲究的,或为了解乏,便蹲下洗个脸,整整衣容。洗一个脸五分钱。吴摩西以为在一群妇女的喊声中,自己听岔了音,没有在意,接着往前走;突然又回身看,大吃一惊:原来一排卖洗脸水的妇女中,有一个竟是吴香香。当然现在的吴香香,已不是半年前的吴香香了。人也瘦了,皮肤也没那么白了,被风吹得黑红;面目憔悴不说,挪转俯仰之间,脚手也有些笨;又走近张看,原来她竟怀孕了。吴摩西已在郑州火车站蹓跶了两个多月,过去没发现吴香香卖洗脸水,想着她也是漂泊流浪,刚到了郑州。吴摩西接着又在广场找,发现广场转角处,蹲着一个男人,正埋头给人擦皮鞋,竟是“起文堂”银饰铺的掌柜老高。老高一脸胡茬,也瘦了一圈。半年来,吴摩西急着找巧玲,已经忘记了这对狗男女;也是为找巧玲,才在郑州火车站落下脚;没想到巧玲没有找到,无意之中,竟找到了他们。事情的阴差阳错,虽让吴摩西有些哭笑不得,但心中的怒火,“呼”的一下又燃着了。不是这对狗男女,自己还不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当初正是因为他们偷情,为了出门寻找他们,才丢了巧玲;接着自己才无家可归。当初丢巧玲的时候,只觉得卖老鼠药的老尤可恨;现在想来,比老尤可恨的是他们。吴摩西二话没说,转身回了货栈。待从货栈出来,身上已掖上那把姜虎留下的牛耳尖刀。带巧玲出门寻找他们的时候,只是一个假找,没想着杀他们,带牛耳尖刀只是做个样子;现在巧玲丢了,自己也走投无路,意外碰到他们,吴摩西却下得了手。一个事情出来这么多岔子,始作俑者,就是这对狗男女;杀了他们,吴摩西能跑就跑。被人抓住,大不了偿命,来个同归于尽,也算一个了结。待回到火车站,发现刚从站台里涌出一帮旅客,人声鼎沸,不好下手。两人一个在出站口卖洗脸水,一个在广场拐角处擦皮鞋。人分在两处,又怕杀了这个,跑了那个。要杀就把他们全杀了,落个心里干净,便在远处钟楼下蹲着等。等着又想,半年不见,也不知这对狗男女都漂泊到了何处,又来到郑州;既然来到郑州,总该有个住处;想等火车站人群散了,尾随他们到住处,或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再下手。今天两人还活着,明年的今天,就是两个人的周年;如果加上自己,就是三个人的周年。蹲着等了两个时辰。已是半夜;来往的客车已经过尽了,剩下的就是些货车。车站的人越来越少,除了货车在站内的鸣笛声,夜渐渐地静了。这时吴摩西发现,无人到老高那里擦皮鞋,老高便背起擦皮鞋的箱子,走向站台口的吴香香。吴摩西也从钟楼下站了起来,摸了摸身上的刀。出站口前,别的卖洗脸水的也已经收摊了,就剩下吴香香一个人,还在那里守着。老高走近吴香香,似在劝说吴香香收摊,吴香香指着站台内说些什么,老高也放下擦皮鞋的箱子,与吴香香共同蹲在洗脸盆旁边,看来还想等下一拨旅客。一看就知道他们刚来郑州火车站,对来往的客车不熟;客车已经没了,还要再等。突然老高又指指远处,对吴香香说些什么;吴香香站起身,扛着肚子,向远处走去。原来远处有个卖烤白薯的,还没收摊。吴香香与卖白薯的老汉说着什么,似是讨价还价;终于交了钱,买了一个白薯;看来白薯刚出炉很烫,吴香香两手倒腾着,边吃边回到出站口。到了老高跟前,又让老高吃。两人你一口,我一口,为吃一个白薯,相互依偎在一起;白薯仍是吴香香拿着,在喂老高。老高说了一句什么,吴香香笑着打了一下老高的脸。接着又笑弯了腰,把吃到嘴里的白薯又喷了出去。看到这幅吃薯图,吴摩西的脑袋又嗡的一下炸了。脑袋炸了不是说奸夫奸妇如此亲密,让吴摩西生气;而是吴摩西与吴香香过了一年多日子,吴香香对吴摩西,从没这么亲密过。过去认为她对自己不亲是两人脾气不投,或吴摩西不会说话,或干脆嫌吴摩西没出息;现在看,这些并不主要,主要还是对人。吴摩西跟吴香香在一起时,虽然整天做的是小本生意,就卖一个馒头,但也吃喝不愁,但吴香香整天在说吴摩西,在骂吴摩西;现在她与老高颠沛流离,到了卖洗脸水擦鞋的地步,吴香香既不说老高,也不骂老高;老高让她买白薯,她就买白薯,回来还喂老高,吴香香似换了一个人。或者说,不是吴香香换了,是吴香香身边的人换了。吴香香跟吴摩西过了一年多,一直不见有喜;跟老高跑了半年,就扛上了肚子。吴摩西降不住吴香香,老高降得住吴香香。这就不是一个把谁杀了能了结的事。就是把人杀了,也挡不住吴香香跟吴摩西不亲,跟老高亲。他们骗了吴摩西,但没骗他们自己。这么说,倒是吴摩西错了。吴摩西又转过身子,回了货栈。唯一让吴摩西恼火的是。一个女人与人通奸,通奸之前,总有一句话打动了她。这句话到底是什么,吴摩西一辈子没有想出来。
  第二天一早,吴摩西收拾行李,离开了郑州。离开郑州不是要躲老高和吴香香。当然,也是为了躲他们:当初出门是要寻他们,现在寻到了他们,反要躲他们;就是躲他们,也没必要离开郑州;郑州大得很,老高和吴香香占住火车站,吴摩西可以离开火车站,另找一个街角谋生。而是吴摩西突然对郑州伤了心;这就不单是躲人的事了。不但对郑州伤了心,凡是过去待过的地方,去过的地方,如生他的杨家庄,待过的延津县城,去过的新乡、开封、汲县、洛阳、安阳,一并都伤了心;同时对寻找巧玲也死了心;吴摩西要离开伤心之地。这时吴摩西想起师傅老詹生前讲经时说过的一段话,亚伯拉罕离开了本地和亲族,往神指引的地方去。但吴摩西与亚伯拉罕不同,吴摩西离开本地和亲族,离开伤心之地,却无处可去,也无人指引。吴摩西再一次感到自己有家难回,有国难投。这时他突然想起早年的私塾老师老汪,便想去宝鸡找老汪。一是老汪当年也是因为伤心,离开了延津;虽然两人伤心的事由不同,老汪当年是因为小女儿灯盏死了,突然要离开延津;吴摩西过去不理解,现在把巧玲丢了,就理解了;虽然一个是孩子死了,一个是把孩子丢了,但都是孩子没了,两人的伤心也有共同之处;老汪当时一直往西走,到了宝鸡,不再伤心;二是在自己认识的人中,别的人都与自己烦闷的事有联系,唯有一个老汪,与这些无关;见到老汪,不用再解释过去。于是在郑州火车站打张车票,欲去宝鸡找老汪。一是投奔熟人,马上有个落脚处;二是像老汪一样,彻底离开伤心之地,对过去有个了断。

  待上了火车,虽然年关已过,但车上仍人山人海,拥挤不动。这趟车由北平开往兰州,在郑州算过路车,车厢里别说座位,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从郑州到宝鸡,火车要开两天两夜;吴摩西背着行李,在过道的人群里挤着。挨个问座位上的人。看他们都在哪个站头下车,想找一个在近处下车的。靠着候座位。连问了三个车厢,不是去潼关的,就是去西安的,或是去宝鸡的,或是去天水的,要不就是彻底去兰州的;不知他们真要走这么远,还是不愿一个生人挨在身边候座,故意说谎话骗他。终于,在第四节车厢,问到一个中年男人,这个中年男人头小,像个鸭梨,正在埋头啃一只肥大的烧鸡;也是只顾啃鸡,随口说自己在灵宝下车。灵宝虽然过了洛阳,但还无出河南界;候上一天,也就有了座位。吴摩西便对中年男人说:

  “大哥,你这座位我占了,有人再问,你就别再应了。”

  中年男人这才回过神儿来,抬起头看吴摩西。因已说过到灵宝下车,不好再改口,只好不情愿地点点鸭梨头。吴摩西便紧挨着这中年男人站着。中年男人也是爱说话,也是要找补一下答应吴摩西候座,边啃烧鸡边问:

  “你从哪儿来呀?”

  因候着他的座位,他问什么,吴摩西赶紧回答什么。于是如实答:

  “延津。”

  回头一想,又不如实。自己这半年来并不在延津。

  中年男人:

  “延津不挨铁道。你去哪儿呀?”

  吴摩西:

  “宝鸡。”

  这是实话。中年男人:

  “干啥去?”

  吴摩西:

  “投亲戚。”

  回答着中年男人的问话,吴摩西突然又想起师傅老詹。当年老詹让人信主,说的就是这套话。说人信了主,就明白自己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吴摩西当初为了生计信过主,后来又不信了;不管信不信,一个最大的问题一直没解决,就是到哪儿去。没想到这些话,又在火车上被一个陌生人问到了。这些话问过,中年男人又问:

  “你叫个啥?”

  吴摩西这时愣在那里,没有像回答“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那么利落。一是半年来,全在外面漂泊寻人,接触的全是生人,没有一人关心他的名姓,也没有一人喊起过他的名姓;半年下来,自己叫啥,自己一下也有些茫然;二是自己活了二十一岁,姓名已改过三遍,一开始叫杨百顺,后来叫杨摩西,后来又叫吴摩西,仓皇之下,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中年男人见他发愣,从烧鸡上抬起头,不耐烦地说:

  “自己叫个啥,有啥难说的?不是杀了人,逃出来的吧?”

  吴摩西唉的一声长叹。要说他杀过人,他没杀过;但在心里,也杀过几个;从他爹他兄弟,一直到赶大车的老马,一直到自己的老婆吴香香,还有“起文堂”的掌柜老高。吴摩西张口要解释什么,这时火车要钻山洞,突然一声长鸣,又让吴摩西想起罗家庄喊丧的罗长礼。罗长礼当年喊丧,就像火车鸣笛一样气派。当年的罗长礼,是吴摩西在世界上最崇拜的人。听罗长礼喊丧,也就七八年前的事;现在想起来,却好像过了半辈子。前几年还偶尔想起罗长礼,后来人多事杂,渐渐就把他忘了。但细想起来,吴摩西从杨家庄走到现在,和罗长礼关系最大。不是喜“虚”不喜实,迄今他还在杨家庄跟老杨做豆腐。虽然他和罗长礼,迄今还没说过一句话。感慨之下,他又不解释了,答:

  “大哥,我没杀过人,你就叫我罗长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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