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景深(1902-1985)其人,最初是因为他被鲁迅骂过让我记住的。上世纪二十年代,他凭英译本翻译契诃夫的《凡卡》(当时译为《樊凯》),把原文中的 “Milky Way”译作“牛奶路”,而不是中国人通常说的“银河”。另外,他又张冠李戴,把古希腊神话中的人头马怪(Centaur)译为人头牛身。鲁迅因此写了一首诗大加讽刺:“可怜织女星,化为马郎妇。乌鹊疑不来,迢迢牛奶路”。后来有人为他叫屈,说银河在古希腊的传说中本就是神后赫拉的乳汁所化,译成“牛奶路”也没什么。不过鲁迅名气太大,在当时文坛、特别是青年人中影响太深,赵景深难免“里外不是人”,给大家留下不学无术的负面印象。
以后,我听说赵景深是母校复旦大学中文系的大教授之一,研究中国古典戏曲的专家,但自己偏爱小说和散文,所以对于前辈的道德文章也没费多大心思研究。直到最近看到他发表于1948年的集子《文坛忆旧》,才恍然发觉自己对于赵氏的了解太过肤浅片面了。赵景深在本书中主要回忆三四十年代抗战和内战时期的中国文人、文坛佚事。他从青少年时期开始就一直从事文艺工作,曾为天津《新民意报》编辑副刊,组织绿波社,提倡新文学。从1930年起他担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平时勤于笔耕,所以在文坛交游很广。本书中提到的旧识就包括郁达夫、鲁彦、茅盾、叶圣陶、闻一多、丁西林、曹禺、吴祖光、夏丏尊、钱锺书、杨绛等现代文学史上鼎鼎大名的人物。
在风雨飘摇的四十年代忆旧,又是出于赵景深的笔端,这些小品总带着一种凄清悲愍的味道。作者往往要慨叹又一位文人大家、知交好友已归道山,象被日军杀害的郁达夫,贫病交加而早逝的鲁彦,被国民党特务暗杀的闻一多等。赵氏行文虽然没有鲁迅的金刚怒目,可是也见义勇为,敢说公道话。我最欣赏的还有他的“真”。他笔下的旧交,自有文艺、学问上的建树,可是赵景深也并不为尊者讳、为逝者讳,照实写出他们生前的癖好、行状。例如郁达夫爱看外国电影,爱发牢骚;鲁彦孩子气重,又精通乐器,喜欢一赞三叹地说“女孩子,女孩子”;茅盾的矮小内秀,叶圣陶的细致忠厚,钱锺书的渊博逸致,乃至几位女作家许广平、赵清阁、白薇、杨绛等,即使寥寥数语,也都无一不是栩栩如生。
赵景深此书的另一个看点是他对戏曲、戏剧的重视。他所记述的文人中,不少是中国话剧界的大家。对于丁西林俏皮灵动和曹禺伏笔深埋的创作风格,他的品鉴也是出色当行,十分中肯。他描绘复旦剧社演出曹禺的《雷雨》,谈到当时还是学生的凤子入戏如何深,让我这个后学看了也不由悠然神往。
赵景深在复旦做教授时,年方28岁。他的教学特色是注重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他自己会唱20多种地方戏曲,为了深入理解昆剧,曾拜名旦张传芸为师,学艺8年。50年代,赵景深在复旦中文系开设元明清文学课程时,为使学生对中国传统戏曲有感性的认识,曾多次亲率“赵家班”(包括他的夫人、女儿、儿子)登台表演。他认为作家的剧本仅是工程的一半,只有实践演出才能判定创作的成败与水平的高低。
赵景深一生在元杂剧和宋元南戏的辑佚方面作了开创性工作,对昆剧等剧种的历史和声腔源流及上演剧目、表演艺术均有研究。他也写过不少小说,有人把他归之于海派小说家。就是在最被讥评的方面,他得风气之先,很早就翻译契可夫、格林与安徒生童话,花了很多精力为国人介绍世界文学,连鲁迅也提到在外国文坛资讯方面得到他许多帮助。如果今人只看鲁迅的《教授杂咏》来认识赵景深,那就谬以千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