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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失去的好药

    家里决定我到麦其家的领地上巡行一次。

    这是土司家儿子成年后必须的一课。

    父亲告诉我,除了不带贴身侍女之外,我可以带想带的任何人。小小身子的塔娜哭了一个晚上,但我也没有办法。我自己点名带上的是两个小厮:索郎泽郎和将来的行刑人尔依。其他人都是父亲安排的。总管是贩子管家。十二个人的护卫小队,带着一挺机关枪和十支马枪。还有马夫,看天气的喇嘛,修理靴子的皮匠,专门查验食物里有没有毒物的巫师,一个琴师,两个歌手,一共就这么多人了。

    如果没有这次出行,我都不知道麦其家的土地有多么广阔。如果不是这次出行我也体会不到当土司是什么味道。

    每到一个地方,头人都带着百姓出来迎接我。在远处时,他们就吹起了喇叭,唱起了歌谣。等我们近了,人群就在我们马队扬起的尘土里跪伏下去。直到我下了马,扬一扬手,他们才一齐从地上站起来,又扬起好大一片尘土。开始时,我总是被尘土呛住。下人们手忙脚乱为我捶背,喂水。后来,我有了经验,要走到上风头,才叫跪着的人们起身。一大群人呼啦啦站起来,抖擞着衣袖,尘土却飘到别的地方去了。我下马,把马枪交给索郎泽郎。我要说他真是个爱枪的家伙,一沾到枪,他就脸上放光。他端着枪站在我的身后,呼吸都比寻常粗重多了。在我和随从们用敬献的各种美食时,他什么也不吃,端着枪站在我身后。

    我们接受欢迎的地方,总是在离头人寨子不远的开阔草地我们在专门搭起的帐篷里接受跪拜,美食,歌舞,头人还要还要把手下的重要人物介绍给我。比如他的管家,下面的寨子的寨首,一些作战特别勇敢的斗士,一些长者,一些能工巧匠,然后,还有最美丽的姑娘。我对他们说些自己觉得没有意思,他们却觉得很有意思的废话。我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我说这些话没有什么意思。跛子管家说,少爷不能这样说,麦其家的祝福麦其家的希望对于生活在麦其家领地上的子民来说,怎么会木重要呢。他是当着很多人对我说这话的,我想是因为他对我不够了解。于是,我压低了声音对他说:“住口吧,我们住在一个官寨里,可是你也不知道我心里想些什么。”

    说完这句话,我才对跪在面前的那些人说:“你们不要太在意我,我就是那个人人知道的土司家的瓜儿子。”

    他们对这句话的反应是保持得体的沉默。

    这些事情完了,我叫索郎泽郎坐下吃我们不可能吃完的东西:整个整个的羊腿,整壶整壶的酒,大挂大挂的灌肠。稀奇一点的是从汉地来的糖果,包在花花绿绿的纸片里面,但我已经叫小尔依提前给他留了一点。索郎泽郎吃了这些东西,心满意足地打着嗝,又端着枪为我站岗。叫他去休息他怎么也不肯。我只好对他说:“那你出去放几枪,叫尔依跟你去,给他也放一两枪。”

    索郎泽郎就是放枪也把自己弄得很累。他不打死的靶子,而要打活动目标。小尔依很快就回来了,他说:“索郎泽郎上山打猎去了。”

    我问他为什么不跟着去。

    他笑笑:“太累人了。”

    我开玩笑说:“你是只对捆好的靶子有兴趣吧。”

    小尔依还是笑笑。

    山上响起了枪声,是我那支马枪清脆的声音。晚上,头人派出漂亮的姑娘前来侍寝。这段时间,每天,我都有一个新的女人,弄得下面的人也显得骚动不安。管家在有些地方也能得到相同的待遇。他的办法是叫人充分感到土司少爷是个傻子,这样人家就把他当成土司的代表,当成有权有势的重要人物。这样的办法是有效果的。他得到了女人,也得到了别的礼物。他太把我当成一个傻子了。有一天,我突然对管家说:“你怕不怕尔依。”

    管家说:“他父亲怕我。”

    我说:“也许有一天你会害怕他。”

    他想再从我口里问出点什么来时,本少爷又傻乎乎地顾左右而言它了。这样的巡游不但愉快,而且可以叫人迅速成长。

    我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应该显出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叫小瞧我的人大吃一惊。可是当他们害怕了,要把我当成个聪明人来对待的时候,我的行为立即就像个傻子了。比如吧,头人们献上来侍寝的女人,我在帐篷里跟她们调情做爱。人们都说,少土司做那种事也不知道避讳吗?我的随从里就有人去解释说,少土司是傻子,就是那个汉人太太生的傻子。索郎泽郎却不为帐篷里的响声所动,背着枪站在门口。这是对我的忠诚使然。小尔依对我也是忠诚的。他带着他那种神情,那种举止,四处走动,人家却像没看见他一样。所以他知道人们在下面说些什么。我是从不问他的。当我们从一个头人的领地转向另外一个头人的领地,在长长的山谷和高高的山口,在河岸上,烈日当头,歌手们的喉咙变得嘶哑了,马队拉成长长一线时,小尔依便打马上来,清一清喉咙,那是他要对我讲听来的那些话了。小尔依清一清喉咙作为开始,说这个人说了什么,那个人说了什么,都是客观冷静的叙述,不带一点感情色彩。我常对两个小厮说,你们必须成为最好的朋友。有个晚上,我不大喜欢此地头人送来的姑娘。因为她做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我问她为什么不高兴,她不回答。我问是不是有人告诉她我是傻子。她噘着嘴说:“即使只有一个晚上,也要要我的人真心爱我,而少爷是不会的。”

    我问她怎么知道我不会爱她。

    她扭扭身子:“都说你是个傻子嘛!”

    那天夜里,我站在帐篷外面,叫我的小厮跟她睡觉。我听到索郎泽郎像一只落入陷阱的小熊那样喘息,咆哮。他出来时,月亮升起来了。我又叫小尔依进去。小尔依在里面扑腾的声音像一条离开了水的大鱼。

    早上,我对那个姑娘说:“他们两个会想你的。”

    姑娘跪下来,用头碰了我的靴子。我说:“下去吧,就说你是跟少爷睡的。”

    我想,这事会惹这里的头人不高兴,便对他提高了警惕,酒菜上来时,我都叫验毒师上来,用银筷试菜,用玉石试酒,如果有毒,银筷和玉石就会改变颜色。这举动使头人感到十分委屈,他精心修饰过的胡子不断地战抖,终于忍不住冲到我面前,把每一样菜都塞进了嘴里,他把那么多东西一口咽下噎得差点背过气去了。他喘过气来,说:“日月可鉴,还没有一个麦其土司怀疑过我的忠心。少爷这样,还不如杀了我。”

    我想自己犯了个不该犯的错误,但想到自己是傻子,心里立即又释然了。

    跛子管家也对我说:“少爷对其他人怎么样我不管,但不可以对松巴头人这样。”

    “那你们叫我带上一个验毒师干什么?”

    跛子管家对头人说:“头人,你怪我吧,是我没有对少爷交待清楚。”

    这顿饭松巴头人什么都没有吃。他不相信我刚才的举动是一个傻子的行为。喝餐后茶时,跛子管家坐在了他的身边。他们的眼睛不断地看我。我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管家说:“少爷是傻子,老爷和汉人太太吃了酒生的嘛。”

    头人说:“可谁又能保证他背后没有聪明人在捣鬼?”

    管家笑了,说:“你说什么?

    你说他背后会有聪明人?笑死我了。你看看他背后那两个,背马枪的那个,还有脸像死人的那个,就是他的亲信,他们是聪明人吗?”

    我想,这个松巴头人既然他对麦其家非常忠诚,那么,我没有理由不喜欢他。我想要他高兴一下。便大声宣布,明天我们不走了,多在松巴头人家呆一天。弥补无意中对他造成的伤害。松巴头人的老脸上立即放出了光彩。我很高兴自己做出了使主人高兴的决定。

    而我立即又叫他们吃惊了。

    我宣布:“明天我们在这里围猎。”

    帐房里嗡一下,陡起的人声像一群马蜂被惊了。

    小尔依在我耳边说:”少爷,春天不兴围猎。”

    天哪,我也想起来了。这个季节,所有走兽都在怀胎哺乳,这时候伤一条性命,就是伤了两条乃至更多条生命。所以,这时严禁捕猎。而我竟然忘记了这条重要的规矩。平时,人们认为我是个傻子,我还有种将人愚弄了的得意,但这回,我知道自己真是个傻子。而我必须坚持,否则,就连一个傻子都不是了。

    围猎刚开始,我就知道他们是在敷衍我。那么多人,那么多狗,却只包围了一条又短又窄的小山沟。就这样,还是跑出来了好多猎物。枪声很激烈,但没有一头猎物倒下。我只好自己开枪,打死两只獐子后,我也转身对着树丛射击了。

    围猎草草结束,我吩咐把打死的东西喂狗。

    下山的路上,我心里有点难过。

    松巴头人和我走在一起。现在,他相信我的脑子真有问题了。松巴头人是好人。他要我原谅他。他说:“我一个老头子为什么要对你那样?少爷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想说我是一个傻子嘛。但看他一脸诚恳,就把那句话咽回去,只说:“有时,我也不这样。”

    头人见我如此坦白,连说:“我知道,我知道。"他要供献给我一种药物,要我答应接受。我答应了。

    头人献的是种五额六色的丸药。说是一个游方僧人献给他的,用湖上的风,和神山上的光芒炼成。真是一个奇怪的方子。

    离开松巴头人辖地那一天的路特别长。烈日晒得脑子像个蜂巢一样嗡嗡作响。我寂寞无聊,忍不住好奇心,取出一九药丢进嘴里。我本以为里面的光会剑一样把我刺穿,风会从肚子里陡然而起,把我刮到天上。但我尝到的是满口鱼腥。接着,像是有鱼在胃里游动。于是,就开始呕吐。吐了一次又一次。吐到后来,便尝到了自己苦胆的味道。跛子管家抚着我的背说:“难道少爷防范他是对的,这老家伙真对少爷下了毒手?”

    “他对一个跛子和一个傻子下毒有什么好处?”

    我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把药悄悄扔到路边草丛里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丸药真的十分珍贵。要是把它们全吃下去,我的毛病肯定就好了。但我命该如此。我把松巴头人献上的灵药丢了。
请假中
16.耳朵开花

    用了整整一个春季,我们才巡游了麦其家领地的一半。

    夏天开始时,我们到达了南方边界。接下来,就要回头往北去了。管家告诉我,到秋天各处开镰收割时,巡游才结束。

    眼下,我们所在的南方边界,正是麦其和汪波两个地方。在这里,我见到家里派来的信差。土司要我在边界上多待些时候。土司的用意十分清楚。他想叫汪波土司袭击我们-一个傻子少爷和一个跛子管家带领的小小队伍。对方并不傻,他们不愿意招惹空前强大的麦其土司,不想给人借口。我们甚至故意越过边界,对方的人马也只在暗出跟踪,决不露面。

    这天早上下雨,跛子管家说,今天就不去了,反正下手。大家正好休息一天,明天,我们就要上路往北边去了。

    雨渐渐沥沥地下着,马夫叮叮咣咣地给马儿换蹄铁。侍卫们擦枪,两个歌手一声高一声低应和着歌唱。管家麦其土司写一封长信,报告边界上的情况。我躺在床上,听雨水嗒嗒敲击帐篷。

    中午时分,雨突然停了。闲着无聊,我下令上马。我们从老地方越过边界时,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火辣辣地照在背上。浓重的露水打湿了我们的双脚。在一片浅草地上,我们坐下来晒太阳。

    树林里藏着汪波土司的火枪手,把枪瞄在我们背上。被枪瞄准的感觉就像被一只虫子叮咬,痒痒的,还带着针刺一样轻轻的痛楚。他们不敢开枪。我们知道这些枪手埋伏在什么地方。

    我们的机关枪里压满了子弹,只要稍有动静,就会把一阵弹雨倾在他们头上。所以,我有足够的悠闲的心情观赏四周的景色。只有这时,一切都有最鲜明的色彩和最动人的光亮。往常,打马经过此地,我每次都看见路边的杉树下有几团漂亮的艳红花朵,今天它们显得格外漂亮。

    管家一看,说:“那是我们的罂粟花。”

    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我们的罂粟花"。

    现在,我们都看清楚了,确实是使麦其家强盛起来的花朵。一共三棵罂粟,特别茁壮地挺立在阳光下,团团花朵闪闪发光。跛子管家布置好火力。我们才向那些花朵走去。那些暗伏的枪手开枪了。哐!哐!哐!哐!一共是四声敲打破锣一样的巨响。枪手们一定充满了恐惧,不然不可能连开四枪才叫我手下人一死一伤。验毒师脸朝下仆到地上,手里抓了一大把青草。

    歌手捂住肩头蹲在地上,血慢慢地从他指缝里渗出来。我觉得是稍稍静默了一阵,我的人才开枪。那简直就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一阵枪声过后,树林里没有了一点声息,只有被撕碎的树叶缓缓飘落的声音。四个枪手都怕冷一样地蜷曲着身子,死在大树下了。

    我想不起当时为什么不把罂粟扯掉了事,而要叫人用刺刀往下挖掘。挖掘的结果叫人大感意外。三棵罂粟下是三个方方正正的木匣,里面是三个正在腐烂的人头。粟就从三个人头的耳朵里生出来。只要记得我们把偷罂粟种子的人杀了头,又把人头还给汪波土司,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些人被抓住之前就把种子装到了耳朵里面。汪波土司从牺牲者的头颅里得到了罂粟种子!

    汪波用这种耳朵开花的方式来纪念他的英雄。

    我们取消了计划中的北方之行,快马加鞭,回到了官寨。

    路上,我和管家都说,这消息肯定会叫他们大吃一惊。

    但是他们,特别是哥哥吃惊的程度还是超过了我们的想像。

    这个聪明人从座位上跳起来,叫道:“怎么可能、死人的耳朵里开出了花!”

    在此之前,他对我非常友好,换句话说,土司家的弟兄之间,从没有哪个哥哥对弟弟这么好过。但这回不一样了,他对我竖起表示轻蔑的那根指头:“你一个傻子知道什么?”

    接着,我的兄长又冲到管家面前,叫道:“我看你们是做了恶梦吧!”

    我真有点可怜哥哥。他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他的弱点是特别伯自己偶尔表现得不够聪明。平常,他对什么事都显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那并不表明他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那是他在表现他的聪明——毫不用心也能把所有事情搞得清清楚楚,妥妥帖帖。看到哥哥痛心疾首的样子,我真愿意是自己做了一场恶梦。一下醒来,还睡在南方边界的帐篷里,那场雨还渐渐沥沥地下着呢。

    但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拍了拍手。

    小厮索郎泽郎走进来,把手上的包袱打开。

    土司太大立即用绸巾捂住了鼻子。塔娜不敢有这样的举动,恶臭在屋里四处弥漫,我听见她作呕声音:呃,呃,呃,呃。大家慢慢走到腐烂的人头跟前,哥哥想证明罂粟是有人临时插进去的,动手去扯那苗子,结果把腐烂的人头也提起来了。他抖抖苗子。土司太太惊叫了一声。大家都看到那人头裂开了。那个脑袋四分五裂,落在地上。每个人都看到,那株罂粟的根子,一直钻进了耳朵里面深深的管道,根须又从管子里伸出来,一直伸进脑浆里去了。父亲看着哥哥说:“好像不是人栽进去,而是它自己长起来的。”

    哥哥伸长脖子,艰难地说:“我看也是。”

    一直没有说话的门巴喇嘛开口了。称他喇嘛是因为他愿意别人这样叫他。他其实是对咒术、占卜术都颇有造诣的神巫。

    他问我这些头颅埋在地下时所朝的方向。我说,北方,也就是麦其土司的方向。他又问是不是埋在树下。我说是。他说是了,那边偷去了种子,还用最恶毒的咒术诅咒过麦其了。他对哥哥说:“大少爷不要那样看我,我吃麦其家的饭,受麦其家的供养,就要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

    土司太太说:“喇嘛你就放胆说吧。”

    土司问:“他们诅咒了我们什么?”

    门巴喇嘛说:''我要看了和脑袋在一起有些什么东西才知道。不知道二少爷是不是把所有东西都带回来了。”

    我们当然把所有东西都带回来了。

    门巴喇嘛用他上等的白芸香熏去了房里的秽气,才离开去研究那些东西。哥哥也溜出去了。土司问管家是怎么发现的。

    管家把过程讲得绘声绘色。当中没有少说少爷起了多么重要的作用。土司听了,先望了我母亲一眼,才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眼光合著我。然后,他叹了口气,我懂得那意思是说唉,终究还是个傻子。他口里说的却是:“明年你再到北方巡游吧。那时我给你派更多的随从。”

    母亲说:“还不感谢父亲。”

    我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这时,门巴喇嘛进来报告:“汪波土司诅咒了我们的罂粟。

    要在生长最旺盛时被鸡蛋大的冰雹所倒伏。"土司长吁了一口气:“好吧,他想跟我们作对,那就从今天开始吧。”

    大家开始议事,我却坐在那里睡着了。

    醒来时,都快天亮了。有人给我盖了条毯子。这时,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我对门巴喇嘛勾一勾手指。他过来了,笑着说:“少爷的眼睛又看见了什么。”

    我把松巴头人给了我什么样的药物,又被我扔掉的事告诉他。他当即就大叫起来:“天哪!你把什么样的神药扔掉了,如今,谁还有功力能用风和光芒炼成药丸!"他说,"少爷呀,你一口都没有吃就扔了吗?”

    我说:“不是。”

    他说:''那你呕吐了,感到有虫子想从肚子里出来吗?”

    管家说:“不是虫子,少爷说是鱼。”

    喇如跌足叹息:''那就是了,就是了,要是把那些东西全吐出来,你的病就没有了!"喇嘛毕竟是喇嘛,对什么事都有他的说法,"也好,"他说,"这件事不成的话,对付汪波就没有问题了。”

    我问父亲:“要打仗了吗?”

    父亲点点头。

    我又说:“就叫罂粟花战争吧。”

    他们都只看了我一眼,而没人把这句话记下来。在过去,刚有麦其土司时,就有专门的书记官记录土司言行。所以,到现在,我们还知道麦其家前三代土司每天干什么,吃什么,说什么。

    后来,出了一个把不该记的事也记下来的家伙,叫四世麦其土司杀了。从此,麦其就没有了书记官,从此,我们就不知道前辈们干过些什么了。书记官这个可以世袭的职位是和行刑人一起有的。行刑人一家到今天都还在,书记官却没有了。有时,我的傻子脑袋会想,要是我当土司,就要有个书记官。隔一段时间把记录弄来,看看自己说了什么,干了什么,一定很有意思。有一次,我对索郎泽郎说:“以后我叫你做我的书记官。"这个奴才当时就大叫起来,说:''那我要跟尔依换,他当你的书记官,我当行刑人!”

    我想,要是真有一个书记官的话,这时,就会站在我背后,舔l舔黑色功石炭笔芯。记下了那个好听的名字:罂粟花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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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罂粟花战争

    母亲说,一种植物的种子最终要长到别的地方去,我们不该为此如此操心,就是人不来愉,风会刮过去,鸟的翅膀上也会沾过去,只是个时间问题。

    父亲说,我们就什么也不于,眼睁睁地看着?

    土司太太指出,我们当然可以以此作为借口对敌人发起进攻。只是自己不要太操心了。她还说,如果要为罂粟发动战争,就要取得黄特派员的支持。

    破天荒,没有人对她的意见提出异议。

    也是第一次,土司家的信件是大太用汉字写的。母亲还要把信封起来。这时送信的哥哥说:“不必要吧,我不认识汉人的文字。”

    母亲非常和气地说:“不是要不要你看的问题,而是要显得麦其家懂得该讲的规矩。”

    信使还没有回来,就收到可靠情报,在南方边界上,为汪波土司效力的大批神巫正在聚集,他们要实施对麦其家的诅咒了。

    一场特别的战争就要开始了。

    巫师们在行刑人一家居住的小山岗上筑起坛城。他们在门巴喇嘛带领下,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戴着形状怪异的帽子,更不要说难以尽数的法器,更加难以尽数的献给神鬼的供品。我还看到,从古到今,凡是有人用过的兵器都汇聚在这里了。从石刀石斧到弓箭,从抛石器到火枪,只有我们的机关枪和快枪不在为神预备的武器之列。门巴喇嘛对我说,他邀集来的神灵不会使用这些新式武器。跟我说话时,他也用一只眼睛看着天空。天气十分晴朗,大海一样的蓝色天空飘着薄薄的白云。喇嘛们随时注意的就是这些云彩,以防它们突然改变颜色。白色的云彩是吉祥的云彩。敌方的神巫们要想尽办法使这些云里带上巨大的雷声,长长的闪电,还有数不尽的冰雹。

    有一天,这样的云彩真的从南方飘来了。

    神巫们的战争比真刀真枪干得还要热闹。

    乌云刚出现在南方天边,门巴喇嘛就戴上了巨大的武士头盔,像戏剧里一个角色一样登场亮相,背上插满了三角形的、圆形的令旗。他从背上抽出一支来,晃动一下,山岗上所有的响器:解简、鼓、哎呐、响铃都响了。火枪一排排射向天空。乌云飘到我们头上就停下来了,汹涌翻滚,里面和外面一样漆黑,都是被诅咒过了的颜色。隆隆的雷声就在头顶上滚来滚去。但是,我们的神巫们口里诵出了那么多咒语,我们的祭坛上有那么多供品,还有那么多看起来像玩具,却对神灵和魔鬼都非常有效的武器。终于,乌云被驱走了。麦其家的罂粟地、官寨、聚集在一起的人群,又重新冰浴在明亮的阳光里了。门巴喇嘛手持宝剑,大汗淋漓,喘息着对我父亲说,云里的冰雹已经化成雨水了,可以叫它们落地了吗?

    那吃力的样子就像天上的雨水都叫他用宝剑托着一样。麦其土司一脸严肃的神情,说:“要是你能保证是雨水的话。”

    门巴喇嘛一声长啸,收剑入怀,山岗上所有的响器应声即停。

    一阵风刮过,那片乌云不再像一个肚子痛的人那样翻滚。它舒展开去,变得比刚才更宽大了一些,向地面倾泄下了大量的雨水。我们坐在太阳地里,看着不远的地方下着大雨。门巴喇嘛倒在地上,叫人卸了头盔,扶到帐篷里休息去了。我跑去看门巴喇嘛刚才戴着的头盔,这东西足足有三四十斤,真不知道他有多大气力,戴着它还能上蹿下跳,仗剑作法。

    土司进了门巴喇嘛休息的帐篷,一些小神巫和将来的神巫为喇嘛擦拭汗水。父亲说:“是要流汗,我儿子还不知道你的帽子有那么沉重。”

    这时的门巴喇嘛十分虚弱,他沙哑着声音说:“我也是在请人到神的那一阵才不觉得重。"这时,济嘎活佛手下那批没有法术的和尚们念经的声音大了起来。我觉得这是没有什么用处的。

    冰雹已经变成雨水落在地上了。门巴喇嘛说:“我看,汪波土司、手下的人,这时也在念经,以为自己已经得手了。”

    土司说:“我们胜利了。”

    喇嘛适时告诫了土司,他说这才是第一个回合。他说,为了保证法力,要我们不要下山,不要靠近女人和别的不洁的东西。

    第二个回合该我们回敬那边一场冰雹。

    这次作法虽然还是十分热闹,但因为头上晴空一碧如洗,看.不到法术引起的天气的变化,我觉得没有多大意思。三天后,那,边传来消息,汪波土司的辖地下了一场鸡蛋大的冰雹。冰雹倒伏了他们的庄稼,洪水冲毁了他们的果园。作为一个南方的土司,汪波家没有牧场,而是以拥有上千株树木的果园为骄傲。现在,他因为和我们麦其家作对,失去了他的果园。但是,我们不知道他们的罂粟怎么样了。因为没人知道汪波种下多少,种在什么地方,但想来,汪波土司土地上已经没有那个东西了。

    父亲当众宣布,只等哥哥从汉地回来,就对汪波土司的领地发动进攻。

    人们正在山岗上享用美食,风中传来了叮叮咚咚的铜铃声。

    土司说,猜猜是谁来了。大家都猜,但没有一个人猜中。门巴喇嘛把十二颗白石子和十二颗黑石子撤向面前的棋盘。叹了口气说,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知道那个人时运不济,他的命石把不好的格子都占住了。我们走出帐篷,就看见一个尖尖的脑袋正从山坡下一点一点冒上来。后边,一头毛驴也耸动着一双尖尖的耳朵走上了山坡。这个人和我们久违了。听说,这个人已经快疯了。

    他走到了我们面前。

    人很憔悴,毛驴背上露出些经卷的毛边。

    土司对他抬了抬帽子。

    可是他对父亲说:“今天,我不打算对土司说什么。但愿你不来干涉我们佛家内部的事情。”

    土司笑了:“大师你请便吧。”

    当然,父亲还是补了一句:“大师不对我宣谕天下最好的教法了吗。”

    “不。"年轻憎人摇摇头说,"我不怪野蛮的土司不能领受智慧与慈悲的甘露,是那些身披袈裟的人把我们的教法毁坏了。”

    说完这句话,他径直走到济嘎活佛面前,袒露出右臂,把一顶黄色的鸡冠帽顶在了头上。这个姿势我们还是熟悉的。他是要求就教义上的问题和济嘎活佛展开辩论。在教法史上,好多从印度初到藏地的僧人就是以这种方式取胜而获得有权势者支持的。这场辩论进行了很长时间。后来济嘎活佛的脸变成了牛肝颜色。看来,活佛在辩论中失败了;但他的弟子们都说是师傅取得了胜利。而且指责这个狂妄的家伙攻击了土司。说他认为天下就不该有土司存在。他说,凡是有黑头藏民的地方,都只能归顺于一个中心——伟大的拉萨。而不该有这样一些靠近东方的野蛮土王。

    麦其土司一直在倾听,这时,他开口说话了:“圣城来的人,祸事要落在你头上了。”

    这个人用满是泪水的眼睛望着天空,好像那里就有着他不公平命运的影子。土司再要和他说什么,他也不愿意回答了。

    最后,他只是说:“你可以杀掉我,但我要说,辩论时是我获得了胜利。”

    新派僧人翁波意西给绑了起来。济嘎活佛显出难受的样子。但那不过是他良心上小小的一点反应罢了。后来,父亲多次说过,要是济嘎活佛替那个人求情的话,他就准备放了他。没人知道土司的话是真是假。但那天,济嘎活佛只是难过而没有替对手求情。从那天起,我就不喜欢活佛了。我觉得他不是一个真正的活佛。一个活佛一旦不是活佛就什么都不是了。门巴不是喇嘛,但他却是法力高强的神巫。他不过就喜欢喇嘛这样一个称呼罢了。何况,那天,门巴喇嘛还对土司说:“这个时候最好不要杀人,更不要杀一个穿袈裟的人。”

    土司叫人把这个扬言土司们该从其领地上清除掉的人关到地牢里。

    我们还留在山上。

    门巴喇嘛做了好几种占卜,显示汪波土司那边的最后一个回合是要对麦其土司家的人下手。这种咒术靠把经血一类肮脏的东西献给一些因为邪见不得转世的鬼魂来达到目的。门巴喇嘛甚至和父亲商量好了,实在抵挡不住时,用家里哪个人作牺牲。我想,那只能是我。只有一个傻子,会被看成最小的代价。晚上,我开始头痛,我想,是那边开始作法了。我对守在旁边的父亲说:“他们找对人了,因为我发现了他们的阴谋。你们不叫我作牺牲,他们也会找到我。”

    父亲把我冰凉的手放在他怀里,说:“你的母亲不在这里,要不然,她会心疼死。”

    门巴喇嘛卖力地往我身上喷吐经过经咒的净水。他说,这是水晶罩,魔鬼不能进入我的身体。下半夜,那些叫我头痛欲裂的烟雾一样的东西终于从月光里飘走了。

    门巴喇嘛说:“好歹我没有白作孽,少爷好好睡一觉吧。”

    我睡不着,从帐篷天窗里看着一弯新月越升越高,最后到了跟亮闪闪的金星一般高的地方。天就要亮了。我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将来。我看得不太清楚,但我相信那朦朦胧胧的真是一个好前景。然后,我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就把这件事情完全忘记了。

    早上起来,我望着山下笼罩在早晨阳光里的官寨。看到阳光下闪着银光的河水向着官寨大门方向涌去。直碰到下面的红色岩石才突然转向。我还看到没有上山的人们在每一层回廊上四处走动。这一切情景都和往常一模一样。但我感到有什么事发生了。

    我不想对任何人说起这事。我比别人先知道罂粟在别人的土地上开花,差点被别人用咒术要了性命。我又回到帐篷里睡下了。我睡不着,觉得经过一些事情,自己又长大一些了。脑子里那片混沌中又透进一些亮光。我走到外面。草上的露水打湿了我的双脚,我看到翁波意西的毛驴正在安详地吃草。有人打算杀掉它作为祭坛上的牺牲。我解开绳子,在它屁股上拍一掌。毛驴跟着从容的步子吃着草往山上走去。我宣布,这是一头放生的驴了。

    父亲问我,到底是喜欢驴还是它的主人。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于是,就眯起双眼看阳光下翠绿的山坡。如果说我喜欢这头驴,是因为它听话的样子。如果我说喜欢那个喇嘛,就没有什么理由了。虽然我喜欢他,但他并没有表现出叫人喜欢的样子。

    父亲对我说,要是喜欢驴子,要放生,就叫济嘎活佛念经,挂了红,披了符,才算是真正放生了。

    “不要说那个喇嘛,就是他的驴也不会要济嘎活佛念经。"那天早上,我站车山岗上对所有的人大声说,"难道你们不知道毛驴和它的主人一样看不起济嘎活佛吗?”

    父亲的脾气前所未有的好,他说:“要是你喜欢那个喇嘛,我就把他放了。”

    我说:“他想看书,把他的经卷都交还给他。”

    父亲说:“没有人在牢里还那么想看书。”

    我说:“他想。”

    是的,这个时候我好像看见了那个新教派的传布者,在空荡荡的地下牢房里,无所事事的样子。

    父亲说:“那么,我就派人去看他是不是想看书。”

    结果是翁波意西想看书想得要命。他带来一个口信,向知道他想看书的少爷表示谢意。

    那一天,父亲一直用若有所思的眼光看着我。

    门巴喇嘛说了,对方在天气方面已经惨败了。如果他们还不死心,就要对人下手了。他一再要求我们要洁净。这意思也就是说,要我和父亲不要下山去亲近女人。我和父亲在这一点上没有什么问题。要是我哥哥在这里,那就不好办了。你没有办法叫他三天里不碰一个女人。那样,他会觉得这个世界的万紫干红都像一堆狗屎。好在他到汉地去了。门巴喇嘛在这一点上和我的看法一样。他说:“我在天气方面可以,在人的方面法力不高。好在大少爷不在,我可以放心一些。”

    但我知道已经出事了。我把这个感觉对门巴喇嘛说了。他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两个人把整个营地转了一遍。重要的人物没有问题,不重要的人也没有什么问题。

    我说:“山下,官寨。”

    从山上看下去,官寨显得那样厚实,稳固。但我还是觉得在里面有什么事发生了。

    门巴喇嘛把十个指头作出好几种奇特的姿势。他被什么困惑住了。他说:“是有事了。但我不知道是谁,是土司的女人,但又不是你的母亲。”

    我说:“那不是查查头人的央宗吗?”

    他说:“我就是等你说出来呢,因为我不知道该叫她什么才好。”

    我说:“你叫我说出来是因为我傻吗?”

    他说:“有一点吧。”

    果然,是三太太央宗出事了。自从怀孕以后,她就占据了土司的房间,叫他天天和二太太睡在一起。这一点上,她起了围猎时那些大声吠叫的猎犬的作用。她把猎物赶到了别人那里。也是从那时起,我就再没有见过她了。只看见下人们早上把她盛在铜器里的排泄物倒掉,再用银具送去吃的东西。她的日子不太好过。她认为有人想要还未出世的孩子性命。但从送进送出的那些东西来看,她的胃口还是很好的。也可能是她保护肚子里小生命的欲望过于强烈,认为肚子才是唯一安全的地方,孩子才在她肚子里多呆了好长时间。这天晚上,那边的法师找到了麦其家未曾想到设防的地方,她再也留不住自己的孩子了。这孩子生下来时,已经死了。

    看见的人都说,孩子一身乌黑,像中了乌头碱毒。

    这是这场奇特的战争里麦其家付出的唯一代价。

    孩子死在太阳升起时,到了下午,作法的小山岗上什么也没有了,就像突然给一场旋风打扫于净了一样。那个孩子毕竟是土司的骨血,寄放到庙里,由济嘎活佛带着一帮人为他超度,三天后,在水里下葬。

    央宗头上缠着一条鲜艳的头巾出现在我们面前。

    大家都说,她比原来更加漂亮了,但她脸上刚和父亲相好时在梦里漂浮一样的神情没有了。她穿着长裙上楼,来到了二太太面前,一跪到地说:“太太呀,我来给你请安了。”

    母亲说:“起来吧,你的病已经好了。我们姐妹慢慢说话吧。”

    央宗对母亲磕了头,叫一声:“姐姐。”

    母亲就把她扶起来,再一次告诉她:“你的病已经好了。”

    央宗说:“像一场梦,可梦没有这么累人。”

    从这一天起,她才真正成为土司的女人。晚上,二太太叫土司去和三太太睡觉,可是土司却说:“没有什么意思了,一场大火已经烧过了。”

    母亲又对央宗说:“我们俩再不要他燃那样的火了。,'央宗像个新妇一样红着脸不说话。

    母亲说:“再燃火就不是为我,也不会是为你了。
请假中
第五章

    18.舌头

    我在官寨前的广场上和人下棋。

    下的棋非常简单。非常简单的六子棋。随手折一段树枝在地上画出格子,从地上捡六个石子,就可以下上一局。规则简单明了。当一条直线上你有两个棋子而对方只有一个,就算把对方吃掉了。先被吃完六个石子的一方就是输家。和两只蚂蚁可以吃掉一只蚂蚁,两个人可以杀死一个人一样简单,却是一种古老的真理。就比如土司间的战争吧,我们总是问,他们来了多少人,如果来的人少,我们的人就冲上去,吃掉他们。如果来的人多,就躲起来,聚集更多的人,聚集更大的力量再冲上去把对方吃掉。可到我下棋这会儿,这种规则已经没什么作用了。罂粟花战争的第二阶段,麦其家只用很少一点兵力,靠着先进的武器,平地刮起了火的旋风,飞转着差点洞穿了汪波土司全境。汪波土司偷种的那点留粟也变成了灰烬,升上了天空。

    这是又一个春天了。

    等等,叫我想想,这可能不是一个春天,而是好多个春天了。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说有什么东西叫人觉得比土司家的银子还多,那就是时间。好多时候,时间实在是太漫长了。我们早上起来,就在等待天黑,春天刚刚播种,就开始盼望收获。由于我们的领地是那样宽广,时间也因此显得无穷无尽。

    是的,宽广的空间给人时间也无边无际的感觉。

    是的,这样的空间和时间组合起来,给人的感觉是麦其家的基业将万世水存,不可动摇。

    是的,这一切都远不那么真实,远远看去,真像浮动在梦境里的景象。

    还是来说这个春天,这个早上,太阳升起来有一阵子了。空气中充满了水的芬芳。远处的雪山,近处被夜露打湿的山林和庄稼,都在朝阳下闪闪发光,都显得生气勃勃,无比清新。

    好长一段时间了,我都沉迷于学了很久才会的六子棋中。

    每天,我早早起床。用过早饭,就走出官寨大门,迎着亮晃晃的阳光坐在广场边的核桃树下。每天,我都要先望一阵刚出来的太阳,然后,才从地上捡起一段树枝,在潮润的地上画出下六子棋的方格。心里想着向汪波土司进攻的激烈场面,想起罂粟花战争里的日子。下人们忙着他们的事,不断从我面前走过,没人走来说:“少爷,我们下上一盘吧。"这些人都是些知天命的家伙。只要看看他们灰色的,躲躲闪闪的目光就知道了。平时,和我一起下棋的是我那两个小厮。索郎泽郎喜欢被派在晚上做事,这样,他早上就可以晚些起来。也就是说,能不能看到太阳的升起在他不算回事。他总是脸也不洗,身上还带着下人们床铺上强烈的味道就来到我面前。小尔依,那个将来的行刑人可不是这样。他总是早早就起来,吃了东西,坐在他家所在那个小山岗上,看着太阳升起,见我到了广场上,画好棋盘,才慢慢从山上下来。

    这天的情形却有些例外。

    我画好了棋盘,两个小厮都没有出现。这时,那个银匠,卓玛的丈夫从我面前走过。他已经从我面前走过去了,又折回来,说:“少爷,我跟你下一盘。”

    我把棋子从袋子里倒出来,说:“你用白色,银子的颜色,你是银匠嘛。”

    我叫他先走。

    他走了,但没有占据那个最要冲的中间位置。我一下冲上去,左开右碰,很快就胜了一盘。摆第二盘时,他突然对我说:“我的女人常常想你。”

    我没有说话。我是主子,她想我是应该的。当然,我不说话并不仅仅因为这个。

    他说:“卓玛没有对我说过,可我知道她想你,她做梦的时候想你了。”

    我没有表示可否。只对这家伙说,她是我们主子调教过的女人,叫他对她好,否则主子脸上就不好看了。我对他说:“我以为你们该有孩子了。”

    他这才红着脸,说:“就是她叫我告诉你这个。她说要少爷知道,我们就要有孩子了。”

    她为什么这样做,我不知道。因为不可能是我傻子少爷的种。我想不出什么话来,就对银匠说:“你对卓玛说,少爷叫她一次生两个儿子。”

    我对银匠说,要真能那样,我要给每个孩子五两银子,叫他们的父亲一人订一个长命锁,叫门巴喇嘛念了经,挂在他们的小脖子上。银匠说:“少爷真是一个好人,难怪她那么想你。”

    我说:“你下去吧。”

    说话时,小行刑人已经走下山来,站在他身后了。银匠一起身就撞到了尔依身上。他的脸刷一下就白了。在我们领地上,本来是土司发出指令,行刑人执行,有人因此失去了一只眼睛,失去了一只手,或者丢了性命,但人们大多不会把这算在土司上,而在心里装着对行刑人的仇恨,同时,也就在心里装下了对行刑人的恐惧。银匠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和行刑人呆在一起过,吓得脸都白了,一双眼睛惶惶地看着我,分明是问:“我有什么过错,你叫行刑人来。”

    我觉得这情景很有意思,便对银匠说:“你害怕了,你为什么要害怕,你不要害怕。”

    银匠嘴上并不服输:“我不害怕,我又没有什么过错。”

    我说:“你是没有什么过错,但你还是害怕了。”

    小尔依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用十分平静的声音说:”其实你不是害怕我,你是害怕土司的律法。”

    听了小尔依的话,银匠的脸仍然是白的,但他还是自己笑出声来,说:“想想也是这个道理。”

    我说:“好了,你去吧。”

    银匠就去了。

    然后,我和小尔依下棋。他可一点也不让我,一上来,我就连着输了好几盘。太阳升到高处了。我的头上出了一点汗水。

    我说:“妈的,尔依,你这奴才一定要赢我吗?”

    我要说尔依可是个聪明的家伙。他看看我的脸,又紧盯着我的眼睛,他是要看看我是不是真正发火了。今天,我的心情像天气一样好。他说:“你是老爷,平常什么都要听你的。下棋输了你也要叫?”

    我又把棋摆上,对他说:“那你再来赢我好了。”

    他说:“明天又要用刑了。”

    小尔依的话叫我吃了一惊。平常,领地上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人犯了律法,将受什么样的处置,我总会知道。但这件事情我却一无所知。我说:“下棋吧。领地上有那么多人,你们杀得完吗?”

    小尔依说:“我知道你喜欢他。你不会像那些人一样因为我们父子对他动刑就恨我吧。”

    这下,我知道是谁了。

    小尔依说:“少爷要不要去看看他。”

    我想我不会恨这个声音平板,脸色苍白的家伙要知道是麦其家叫他成为这个样子的。我说:“牢里不能随便进去。”

    他对我举了举一个有虎头纹饰的牌子。那虎头黑乎乎的,是用烧红的铁在木板上烙成的。这是出入牢房的专门牌子。行刑人在行刑之前,都要进牢房先看看犯人的体格,看看受刑人的精神面貌,那样,行刑时就会有十分的把握。除非土司专门要叫人吃苦,行刑人总是力求把活干得干净利落。

    我们走进牢房,那个想在我们这里传布新派教法的人,正坐在窗下看书。狱卒打开牢门让我们进去。我想他会装着看书入了迷而不理会我们。平时,有点学问的人总要做出这样的姿态。

    但翁波意西没有这样。我一进去,他就收起书本,说:“瞧瞧,是谁来了。”他的脸容是平静的,嘴角带着点讥讽的笑容。

    我说:“喇嘛是在念经吗。”

    他说:“我在读历史。"前些时候,济嘎活佛送了他一本过去的疯子喇嘛写的书。这本书很有意思。他说:“你们的活佛叫我放心地死,灵魂会被他收伏,做麦其家庙里的护法。”

    这时,我并没有认真听他说话。我在倾听从高高的窗子外面传来大河浩浩的奔流声。我喜欢这种声音。年轻的喇嘛静静地望着我,好久,才开口说:“趁头还在脖子上,我要对少爷表示感谢。”

    他知道经卷是我叫他们送还的,还知道毛驴也是我放生的。他没有对我说更多的好话,也没有对我说别人的坏话。他把一个小小的手卷送给我。上面的字都是他用募化来的金粉写下的。他特别申明,这上面没有什么麦其不肯接受的东西。那是一部每个教派都要遵循的佛的语录。我手捧那经卷,感到心口发烫。这样的书里据说是智慧和慈悲。我问这个就要刑罚加身的人,书里是不是有这样的东西。

    他说,有的,有。

    我问,除了他的教派之外,别的教派的人,比如,济嘎活佛那个派别是不是也要读这本书。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我心中的疑问反而加深了:“那你们为什么彼此仇恨?”

    我想我问到了很关键的地方。他好半天没有说话,我又听到了河水在官寨下面的岩岸下轰轰然向东奔流。翁波意西长叹了一口气,说:“都说少爷是个傻子,可我要说你是个聪明人。因为傻才聪明。"他说,"你要原谅垂死的人说话唐突。”

    我想说我原谅,但觉得说出来没多少意思,就闭口不言。

    我想,这个人要死了。然后,河水的喧腾声又涌进我脑子里。我也记住了他说的话,他的大概意思是,他来我们这个地方传播新的教派不能成功,促使他整整一个冬天都在想一些问题。本来,那样的问题是不该由憎人来想,但他还是禁不住想了。想了这些问题,他心里已经没有多少对别的教派的仇恨了。但他还必须面对别的教派的信徒对他的仇恨。最后他问:“为什么宗教没有教会我们爱,而教会了我们恨?”

    重新回到广场上,我要说,这里可比牢房里舒服多了。长长的甫道和盘旋的梯子上的潮湿阴暗,真叫人受不了。

    小尔依说:“明天,我想要亲自动手。”

    我问他:“第一次,你害不害怕?”

    他摇摇头,苍白的脸上浮起女孩子一样的红晕。他说:“是行刑人就不会害怕,不是行刑人就会害怕。”

    这句话说得很好,很有哲理,可以当成行刑人的语录记下来。过一天里,没多少功夫,我就听见了两句有意思的话。先是牢房里那一句:为什么宗教没有教会我们爱,而教会了恨?

    小尔依又说了这一句。我觉得太有意思了,都值得记下来。可惜的是,有史以来,好多这样的话都已经灰飞烟灭了。

    晚饭时,我借蜡烛刚刚点燃,仆人上菜之前的空子,问父亲:”明天要用刑了吗?”

    土司肯定吃了一惊。他打了一个很响的嗝。他打嗝总是在吃得太饱和吃了一惊的时候。父亲对我说:“我知道你喜欢那个人,才没有把杀他的事告诉你。”

    父亲又说,''我还准备你替他求情时,减轻一点刑罚。”

    开饭了,我没有再说话。

    先上来的是酥油拌洋芋泥,然后,羊排,主食是荞面馍加蜂蜜。

    这些东西在每个人面前堆得像小山一样。挖去了小山的一角,轮到塔娜,她只在那堆食物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缺口。

    晚上,我对塔娜说:“你要多吃点东西,不然屁股老是长不大。”

    塔娜哭了,抽抽搭搭地说我嫌弃她了。我说:“我还只说到你的屁股,要是连乳房也一起说了,还不知你要哭成个什么样子.''她就用更大的声音把母亲哭到我们房里来了。太太伸手就给了她一个响亮的嘴巴。塔娜立即闭住了声音。太太叫我睡下,叫她跪在床前。一般而言,我们对于这些女人是不大在乎的,她们生气也好,不生气也好,我们都不大在乎。她要哭,哭上几声,觉得没有什么意思时就自己收口了。可我的母亲来自一个对女人的一切非常在乎的民族。当她开始教训塔娜时,我睡着了。睡梦里,我出了一身大汗,因为我梦见自己对行刑柱上的翁波意西举起了刀子。我大叫一声醒过来。发现塔娜还跪在床前。我问她为什么不上来睡觉。她说,太太吩咐必须等我醒了,饶了她才能睡觉。我就饶了她。她上床来,已经浑身冰凉了。这人身上本来就没有多少热气,这阵,就像河里的卵歹一样冰凉。当然,我还是很快就把她暖和过来了。

    早晨醒来,我想,我们要杀他了。这时,我才后悔没有替他求情,在昨晚可以为他求情时。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

    官寨上响起了长长的牛角号声。

    百姓们纷纷从沿着河谷散布的一个个寨子上赶来。他们的生活劳碌,而且平淡。看行刑可说是一项有趣的娱乐。对土司来说,也需要百姓对杀戮有一点了解,有一定的接受能力。所以,这也可以看成是一种教育。人们很快赶来了,黑压压地站满了广场。他们激动地交谈,咳嗽,把唾沫吐得满地都是。受刑人给押上来,绑到行刑柱上了。

    翁波意西对土司说:“我不要你的活佛为我祈祷。”

    土司说:“那你可以自己祈祷。不过,我并不想要你的性命。”

    管家说:“谁叫你一定要用舌头攻击我们信奉了许多代的宗教?”

    大少爷宣布了土司最后的决定:“你的脑子里有了疯狂的想法,可是,我们只要你的舌头对说出来的那些糊涂话负责任。”

    这个人来到我们地方,传布他伟大的教义,结果却要失去他灵巧的舌头了。传教者本来是镇定地赴死的,一听到这决定,额头上立即就浸出了汗水。同样亮晶晶的汗水也挂在初次行刑的小尔依鼻尖上。人群里没有一点声音,行刑人从皮夹里取出专门的刀具:一把窄窄的,人的嘴唇一样弯曲的刀子。人的嘴巴有大有小,那些刀子也有大有小。小尔依拿了几把刀在传教者嘴边比划,看哪一把更适合于他。广场上是那么安静,以致所有人都听见翁波意西说:“昨天,你到牢房里干什么来了?那时怎么不比好?”

    我想小尔依会害怕的,这毕竟是他的第一次。这天,他的脸确实比平常红一些。但他没有害怕。他说:“我是看了,那时我看的是你的脖子,现在老爷发了慈悲,只要你的舌头。”

    翁波意西说:''你的手最好离开我的嘴远一些,我不能保证不想咬上一口。”

    小尔依说:“你恨我没有意思。”

    翁波意西叹了口气:''是啊,我心里不该有这么多的仇恨。”

    这时,老尔依走到行刑柱背后,用一根带子勒住了受刑人的脖子。翁波意西一挺身子,鼓圆了双眼,舌头从嘴里吐出来。小尔依出手之快,也不亚于他的父亲兼师傅。刀光一闪,那舌头象一只受惊的老鼠从受刑入的嘴巴和行刑人的手之间跳出来,看那样子,它是想往天上去的,可它只蹿上去一点点,还没有到头顶那么高,就往下掉了。看来,凡是血肉的东西都难于灵魂一样高扬。那段舌头往下掉了。人们才听到翁波意西在叫唤。舌头落在地上,沾满了尘土,失去了它的灵动和鲜红的色泽。没有了舌头的叫声含混而没有意义。有人说,黑头藏民是因为一个人受到罗刹魔女诱惑而产生的种族,也许,祖先和魔女的第一个后代的第一声叫喊就是这样的吧:含混,而且为眼前这样一个混乱而没有秩序的世界感到愤懑。

    小尔依放下刀子,拿出一小包药,给还绑在行刑柱上的翁波意西洒上。药很有效力,立即就把受刑人口里的血凝任了。老尔依从背后把绳子解开,受刑人滑到地上,从口里吐出来几团大大的血块。小尔依把那段舌头送到他面前,意思是说,要不要留一份纪念。他痛苦地看着自己的舌头,慢慢地摇摇头。小尔依一扬手,那段舌头就飞了出去。人群里响起一片惊呼声。一只黄狗飞跃而起,在空中就把舌头咬在了嘴里。但它不像叼住了一块肉,却像被子弹打中了一样尖叫一声,然后重重摔在了地上。不要说是别的人了,就是翁波意西也呆呆地看着狗被一段舌头所伤,哀哀地叫着。他摸摸自己的嘴巴,只从上面摸下了好多的血块,除了他的血肉之躯一样会被暴力轻易地伤害之外什么也证明不了。狗吐出舌头,哀哀地叫着,夹着尾巴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人群也立即从舌头旁边跳开。传教者再也支持不住,头一歪昏过去了。

    行刑结束了。

    人群慢慢散开,回到他们所来的地方。
请假中
19.书

    传教者又回到了地牢里,他要在那里养好了伤才能出来。

    这样一来,麦其家又多一个奴隶了。依照土司并不复杂难解的律法,该死的人,既然不死,就只能是我们的奴隶。就这样,翁波意西带着他认为是所向无敌的教法,没有被我们接纳。结果是他自己被他认为的野蛮人用这种极不开化的方式接纳了。

    每天,小尔依都要去给他第一个行刑对象治伤。

    我是行刑后十多天才到牢房里去的。

    早晨,是那间牢房照得到阳光的短暂时光。我们进去时,翁波意西正望着窗口上显出的一小方天空。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来,竟然对我笑了一下。对他来说,要做出能叫人看见的笑容是困难的。这不,一笑,伤口就把他弄痛了。

    我举举手说:“好了,不必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说话时,学着父亲和哥哥的样子举一举手,而且,立即就发现这样做的好处,是觉得手里真有着无上权力,心里十分受用。

    翁波意西又对我笑了一下。

    我想我喜欢这个人,我问他:“你要点什么?”

    他做了一个表情,意思是:“我这样子还有什么想要的?”或者还可以理解为:“我想说话,行吗?”

    但我想给人点什么,就一定要给。我说:“明天,我给你送书来。书,你不是爱书吗?”

    他顺着石壁,慢慢滑到地上,垂下头不说话了。我想他喜欢这个。我一提起书,就不知触到了他心里什么地方。他就一直那样耸着肩头,再也没有把头抬起来。我们走出牢房时,小尔依对他说;“你这家伙,少爷对你这么好,你也不道个别,不能用嘴了,还不能用眼睛吗?”

    他还是没有抬头,我想他脑袋里面肯定装着些很沉重的东西,是以前读过的那些书吗?我心里有点怜借他了。

    虽然我是土司家的少爷,找书真还费了不少事。

    首先,我不能大张旗鼓找人要书,谁都知道土司家两个少爷,聪明的那个,将来要当土司的那个才识字。至于那傻子,藏文有三十个字母,他大概可以认上三个五个。我要破子管家找些经卷,他说,少爷跟我开什么玩笑。去经堂早找书也没有什么可能。就我所知,麦其家这么大一座官寨,除了经堂,就只有土司房里还有一两本书。准确地说,那不是书,而是麦其家有书记官时,记下的最早三个麦其土司的事情。前面说过,有一个书记官把不该记的事也记下来,结果,在土司的太阳下面,就再没有这种奴才了。我知道父亲把那儿本书放在自己房间的壁橱里。自从央宗怀了孕,他从那一阵迷狂里清醒过来,就再没有长住那个房间了。就是母亲叫他偶尔去上一次,他也是只过一夜又回到二太太房里。

    我进去时,央宗正坐在暗影里唱歌。我不知怎么对这个人说话,自从她进了麦其家门,我还没有单独跟她说过话呢。我说:“你在唱歌吗?”

    央宗说:“我在唱歌,家乡的歌。”

    我注意到,她的口音和我们这些人不大一样。她是南方那种软软的口音,发音时那点含混,叫一个北方人听了会觉得其中大有深意。

    我说:“我到南边打过仗,听得出来你像他们的口音。”

    她问:“他们是谁?”

    我说:“就是汪波土司他们。”

    她说她的家乡还要往南。我们就再也找不到话了。因为谁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我盯着壁橱,央宗盯着自己的一双手。

    我看见我要的东西就在那里,用一块黄绸布包得紧紧的,在一些要紧的东西和不太要紧的东西中间。但我就是不敢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打开橱门,把我们家早期的历史取出来。我觉得这间屋子里尽是灰尘的味道。我说:“呃,这房间该好好打扫一下了。”

    她说:“下人们每天都来,却没人好好干。”

    又是沉默。

    又是我望着壁橱,她望着自己的一双手。她突然笑了,问:“少爷是有什么事吧?”

    我又没有说,你怎么知道?”

    她又笑了:“有时,你看起来比所有人都聪明,可现在,又像个十足的傻子。你母亲那么聪明,怎么生下了你?”

    我不知道自己正做的事是聪明人还是傻子干的。我撤了一个谎,说好久以前忘了一样东西在这里。她说,傻子也会撒谎吗。并要我把想要的东西指给她看。我不肯指,她就走到壁橱前,把那包袱取出来。

    她棒着那个黄绸包袱坐在我的面前,正对着我吹去上面的灰尘,有好一会儿,我都睁不开眼睛了。她说:“呀,看我,差点把少爷眼睛弄瞎。”说着就凑过身子来,用舌头把灰尘从我眼里舔了出来。就这一下,我想我知道父亲为什么曾经那么爱她。她的身上有一股兰花的幽幽香气。我伸手去抱她。她挡住了我,说:“记住,你是我的儿子。”

    我说:“我不是。”我还说,“你身上有真正的花香。”

    她说:“正是这个害了我。”她说她身上是有花香,生下来就有。她把那包东西塞到我手上,说:“走吧,不要叫人看见。不要对我说那里面不是你们家的历史。”

    走出她的房门,花香立即就消失了。走到太阳底下,她的舌头留在我眼睛里的奇妙感觉也消失了。

    我和小尔依去牢里送书。

    翁波意西在小小的窗子下捧着脑袋。奇怪的是,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就长长了许多。小尔依拿出药包。他啊啊地叫着张开嘴,让我们看那半截舌头已经脱去了血痂和上面的药粉,伤口愈合了,又是一个舌头了,虽不完整,但终归是一个舌头。小尔依笑了,把药瓶装回袋子里,又从里面掏出来一小瓶蜂蜜。小尔依用一个小小的勺子,涂了点在翁波意西的舌头上,他的脸上立即出现了愉快的表情。小尔依说:“看,他能尝到味道了,他的伤好了。”

    “他能说话吗?”

    “不,”小尔依说,“不能。”

    “那就不要对我说他的舌头已经好了。如果那就算好舌头,我叫你父亲把你的舌头也割下来。反正行刑人不需要说话。”

    小尔依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不说话了。

    我把怀里的书掏出来,放在刚刚尝了蜂蜜味道的翁波意西面前。

    他脸上尝了蜂蜜后愉快的神情消失了,对着书本皱起了眉头。我说:“打开它们,看看吧。”

    他想对我说什么,随即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用来说话的东西了,便带着痛苦的神情摇了摇头。

    我说:“打开吧,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书。”

    他抬起头来,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

    “不是害了你的经书,是麦其家的历史。”

    他不可能真正不喜欢书。我的话刚说完,他的眼里就放出了亮光,手伸向了那个包袱。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很长,而且十分灵敏。包袱打开了,里面确实是一些纸张十分粗糙的手卷。听说,那个时候,麦其家是自己种麻,自己造纸。这种手艺的来源据说和使我们发财的鸦片来源一样,也是汉人地方。

    小尔依第二天去牢里,回来对我说,翁波意西想从少爷手里得到纸和笔。我给了他。

    没想到第二天,他就从牢里带了一封长信出来,指明要我转交给土司本人。我不知道他在上面都写了些什么。我有点不安。父亲说:“都说你爱到牢里去,就是干这个去了?”

    我没有话说,只好傻笑。没话可说时,傻笑是个好办法。

    父亲说:“坐下吧,你这个傻子。刚刚说你不傻,你又在犯傻了。”

    看信的时候,土司的脸像夏天的天空一样一时间变了好多种颜色。看完信,土司什么没说。我也不敢问。一直过了好多天,他才叫人把犯人从牢里提出来,带到他跟前。看着翁波意西的和尚头上新生的长发,土司说:“你还是那个要在我的领地上传布新教的人吗?”

    翁波意西没有说话,因为他不能说话。

    土司说:“我有时也想,这家伙的教法也许是好的,可你的教法太好了,我又怎么统治我的领地?我们这里跟西藏不一样。

    你们那里,穿袈裟的人统治一切,在这里不可以。你回答我,要是你是个土司也会像我一样?”

    翁波意西笑了。舌头短了的人,就是笑,也像是被人掐着喉咙一样。

    土司这才说:“该死,我都忘了你没有舌头!”他吩咐人拿来纸笔,摆在传教者面前,正式开始了他们的交谈。

    土司说:“你已经是我的奴隶了。”

    翁波意西写:“你有过这样有学识的奴隶?”

    土司说:“以前没有,以前的麦其土司都没有,但是我有了。

    以前的麦其土司都不够强大,我是最强大的麦其。”

    翁波意西写:“宁可死,也不做奴隶。”

    土司说:“我不要你死,一直把你关在牢里。”

    翁波意西写:“也比做奴隶强。”

    土司笑起来,说:“是个好汉。说说你信里那些想法是从哪里来的?”

    翁波意西在信里对土司其实只说了一个意思。就是他可以做我们家的书记官,延续起那个中断了多年的传统。他说,他看了我们家前几个土司的历史,觉得十分有意思。麦其土司想,他已经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麦其,就该给后人留下点银子之外的什么东西。叫他们记住自己。

    土司问:“你为什么要记这个?”

    翁波意西回答:“因为要不了多久,这片土地上就没有土司了。”他说,无论东边还是西边,到了那一天,就不会再容忍你们这些土王存在了。何况你们自己还往干柴上投了一把火。

    土司问他那把火是什么。

    他写:“罂粟。”

    土司说:“你叫我不要那东西?”

    他写:“那又何必,所有的东西都是命定的,种了罂粟,也不过是使要来的东西来得快一点罢了。”

    最后,麦其土司同意了他的要求,在麦其家的书记官传统中断了好多代以后,又恢复了。为了书记官的地位,两个人又争执了半天,最后,土司说,你要不做我的奴隶,我就成全你,叫你死掉好了。没有舌头的翁波意西放下笔,同意了。

    土司叫他给主子磕头。他写:“如果只是这一次的话。”

    土司说:“每年这个时候一次。”

    没有舌头的人表现出了他的确具有编写历史的人应有的长远目光,他在纸上写道:“你死以后呢?”

    土司笑了:“我不知道死前杀掉你吗?”

    翁波意西把那句话在纸上又写了一遍:“要是你死了呢?”

    土司指着哥哥对他说:“你该问他,那时候这个人才是你的主子。”

    哥哥说:“真到那个时候,就免了。”

    没有舌头的人又走到我面前。我知道他要问我同样的问题,要我做出承诺,如果我做了土司不要他磕头。我说:“你不要问我,人人都说我是个傻子,我不会做土司。”

    但他还是固执地站在我面前,哥哥说:“真是个傻子,你答应他不就完了。”

    我说:“好吧,要是哪一天我做了土司,就赏给你一个自由民身份。”这句话却又让我哥哥受不了了。我说:“反正是假的,说说又有什么关系。”

    翁波意西这才在我父亲面前跪下把头磕了。

    土司对他的新奴隶下了第一个命令:“今天的事,你把他记下来吧。”
请假中
20.我该害怕什么

    那些年,麦其家发动了好几次战争,保卫罂粟的独家种植权。

    每一次战争,麦其家的新式武器都所向披靡。但我们终究还是没有办法不让别的土司得到使我们富裕和强大的东西。没过多少年头,罂粟花便火一样燃遍了所有土司的领地。面对此情此景,不光是我,就是父亲和哥哥也觉得当初发动那么多战争实在没有必要。

    如果问那些土司是怎么得到罂粟种子的。他们的回答肯定是,风吹来的,鸟的翅膀带来的。

    这时,和麦其土司来往的汉人已不是黄特派员,而是联防军的一个姜团长。

    黄特派员反对联防军帮着中央军打红色汉人而被明升暗降,成了有职无权的省参议员。黄特派员给麦其家带来了好运气,听说他栽了跟头,大家都为他叹息一声。姜的个子不算高大,但壮实,腰里一左一右别着两支手枪,喜欢肥羊和好酒。麦其土司问他:“你写诗吗?”

    姜的嗓门很大:“我写NND狗屁诗,我吃多了没事干,要冒NND狗屁酸水!”

    父亲说:“好!”

    姜意犹未尽,他说:“我要是写诗,你们就看不起我好了!我就不是土司的朋友!”

    父亲和哥哥当时就大叫:“姜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是姜的朋友!”

    比起黄特派员来,父亲和哥哥更喜欢和这人打交道。却不知道这人不光是黄特派员的对头,也是我们麦其家的对头。黄主张只使一个土司强大,来控制别的土司。姜的意见则是让所有土司都有那个东西,叫他们都得到银子和机关枪,自相残杀。

    姜一来,罂粟花就火一样在别的土司领地上燃开了。当年,鸦片价钱就下跌了一半还多。鸦片价越往下跌,土司们越要用更大面积的土地种植罂粟。这样过了两三年时间,秋天收获后,土司们都发现,来年的粮食要不够吃了。土司领地上就要出现几十年都没有过的事,要饿死自己的老百姓了。麦其家财大气粗,用不值钱的鸦片全部从汉人地方换回了粮食。汉人地方红色军队和白色军队正在打仗,粮食并不便宜,运到我们的领地就更加昂贵了。

    开春时,麦其家派人四处探听消息,看别的土司往地里种什么。

    春天先到南方,那里的土司仍然种下了大片罂粟。麦其土司笑了,但还是不能决定这年种什么。多种粮食还是多种罂粟,或者只种粮食还是只种罂粟。要做出这个决定可不轻松。麦其家的位置是在一群土司的中央,南方春天比我们来得早,但北方的春天比我们的晚,等待他们下种的消息使人倍受煎熬。依我的感觉,这些日子,比我们发动任何一次罂粟花战争还要紧张。

    打仗时,我们并不怀疑能够取得胜利。眼下的情形就不同了。

    要是北方土司还不开播,我们就会误了农时,那样,小麦收割时就要遇到雨水,玉米成熟时,又要遇到霜冻。那就意味着没有收成,比跟着别的土司种一样的东西还要糟糕。

    我们的北方邻居也不傻,也在等着看麦其土司往地里撒什么种子。我们实在不能再等下去了。哥哥主张还是多种罂粟,父亲听了,不置可否,而把询问的目光转向了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什么事情,父亲都要看看我有什么意见了。我悄悄问身边的塔娜:“你说种什么?”

    她也说:“罂栗。”

    哥哥听见了,说:“你还没傻到什么事情都问侍女的程度吧。”

    我说:“那你说的为什么跟她说的一样?”

    不知从哪一天起,哥哥不像从前那样爱我了。这会儿,他就咬着牙根说:“傻瓜,是你的下贱女人学着我说的。”

    他的话真把我激怒了,我大声对父亲说:“粮食,全部种粮食。”我要叫他知道,并不是天下所有人都要学着他的样子说话。

    想不到父亲居然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我喜不自胜,嘿嘿地笑了。

    哥哥从房里冲出去了。

    做出了种粮食的决定,父亲仍然没有感到轻松。如果要我这样当土司,我会倒在地上大哭一场。他担心北方土司们也学我们的样子,不种一棵罂粟,来年鸦片又值了钱,那样,南方的土司,包括汪波土司在内,可就要笑歪嘴巴了。父亲更担心的是,那样的一来,他的继承人就要看轻他了。笑他居然听从了傻子的胡言乱语。他走到太大烟榻旁,对她说:“你儿子叫我操心了。”

    太太说:“他是对的,就像当初我叫你接受黄特派员的种子一样是对的。”母亲的侍女告诉我,太太对土司说:“你的大儿子才会叫你操心。”

    我走到父亲身边,说:“没有关系。北方老不下种不是他们聪明,而是他们那里天气不好,冬天刚刚过去又回来了一次。”

    这事是书记官翁波意西告诉我的。

    父亲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说:“我看你的朋友对你很尽心。

    我们虽然是土司,是这条河流两岸土地上的王,但我们还是要很多朋友,各种各样的朋友。我看到了你有各种各样的朋友。”

    “哥哥说那些人都是奴才,他笑我。”

    父亲告诉我,土司跟土司永远不会成为朋友。所以,有几个忠心耿耿的奴才朋友不是坏事。这是麦其土司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对傻瓜儿子讲话。第一次把他的手放在我肩上,而不是头上。

    就在这天下午,传来确实的消息。

    严重的霜冻使北方的几个土司没办法按时种下粮食,他们就只好改种生长期较短的罂粟了。消息传来,麦其一家上上下下都十分高兴。只有两个人例外。对三太太央宗来说,麦其家发生什么事情好像都跟她没什么关系。她的存在好像仅仅就为了隔三差五和土司睡上一觉。对此,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反常的是哥哥。他总是在为麦其家取得胜利而努力,但是,这一天,北方传来对我们有利的消息时,他却一点也不高兴。因为这件事证明了在需要计谋,需要动脑子时,他还不如傻子弟弟。这样的事情不止一次出现了。所以,他才在传来了好消息时黯然神伤。有一天,我专门对他说,那次选择粮食并不是因为塔娜对我说了什么。我说:“哥哥你说得对,那个女人是很蠢的,她要我说罂粟,我知道她蠢,所以我说了粮食。”这句叫哥哥加倍生气的话不是我有意要说的,不是,这恰恰是我傻子脑袋发热的结果。

    我开始管不住自己了。

    北方传来的好消息使哥哥生气。在过去,我会想,不过是一个聪明人偶然的错误罢了。想完了,仍然安心当我的傻子。而这天不行。就在我走向哥哥,我亲爱的兄长时,心里隐隐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我还是说:“你不要难过,麦其家的好事来了你却要难过,人家会说你不是麦其家的人。”

    哥哥抽了我一个耳光,我向后倒在了地上。也就是这一天,我发现自己身上的痛觉并不发达,干脆就不知道什么是痛。过去,我也有痛的时候,比如,自己摔在地上了,再比如,被以前的卓玛和现在的塔娜掐了一把。但却没有人打过我。我是说从来没有人怀着仇恨打过我。我是说人家带着仇恨竟然打不痛我。

    这一天,我到处找人,要证实一下,人家怀着仇恨就打不痛我。

    我找到父亲。

    他说:“为什么?我为什么要打你?再说,我怎么会恨自己的儿子?”

    找了一天,也没有人肯打我。这样,我在刚刚证明了自己有时也很聪明时重新成了众人的笑柄。我楼上楼下地找人打我。

    父亲不打,母亲也是一样。书记宫翁波意西笑着对我摇头,在纸上写下一句话。我叫门巴喇嘛念给我听。纸上是这样写的:“我失去了舌头,可不想再失去双手。再说,我也不是你家的行刑人。”他的话闪电一样照亮了我的脑子。

    那天,我命令加上恳求,小尔依已经举起鞭子了。可是老行刑人冲了上来,对他儿子举起了鞭子。我还以为惨叫一声的是我,却看到小尔依抱着脑袋滚在地上了。这时。几个家丁冲了进来。他们是土司派来跟在身后保护我的,要看看有哪个下人敢犯上作乱,在太岁头上动土。索郎泽郎对我向来言听计从,但今天就是他也没有那个胆量。无奈,我只好再去求哥哥,把鞭子塞到他手上。哥哥拿着鞭子,气得浑身战抖。我说:“你就狠狠打,解解你心头的气吧。”我还说,“母亲说了,我将来还要在你手下吃饭。”

    大少爷把鞭子扔到地上,抓着自己的头发大叫:“从我这里滚开,你这个装傻的杂种!”

    晚上,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的我,在果园里散步。

    果园里有一眼甜水泉,富寨里的水都是从这里由女奴们背去的。下人们背水都是在晚上,一背就背到天亮。在这里,我遇到了前侍女桑吉卓玛。她用十分恭敬的口吻向少爷请安。我叫她从背上放下水捅,坐在我身边。她的手不再是以前那双带着香气,软软的,光滑的手了。她低声哭了起来。我想抱抱她。可她说:“我已经不配了,我会把少爷的身子弄脏。”

    我问她:“生儿子了吗?”

    桑吉卓玛又嘤嘤地哭了。她的孩子生下来不久就病死了。

    她哭着,身上散发出泔水刺鼻的馊味,在薄薄的月光下,在淡淡的花香里。

    就在这时,银匠从树丛里走了出来。

    女人惊慌地问他怎么来了。他说,这一桶水也背得太久了,不放心,来看一看。他转过身来把脸对着我。我知道这人恨我。我把鞭子塞到了银匠手上。白天,我到处找人打我,众人都说傻子现在不止是傻,还发疯了。银匠就在院子里干活,当然也知道这事情。他问我:“少爷真是像他们说的那样疯了吗?”

    我说:“你看老子像疯了?”

    银匠冷冷一笑,跪下,磕了个头,鞭子就带着风声落到我身上了。我知道鞭子落在身上的部位,但感觉不到痛,这个人是怀着仇恨打的。而他的妻子,过去只轻轻掐我一下,我都是痛的。飞舞的鞭梢把好多苹果花都碰掉了。在薄薄的月光下,淡淡的花香里,我笑了。银匠吁吁地喘着气,手里的鞭子落在了地上。这下,他们两口子都在我面前跪下了。

    银匠叫眼前的奇迹征服了,他说:“以前,我的女人是你身边的人,现在,我也是你的人,你的牲口了。”

    我说:“你们去,好好过你们的日子吧。”

    他们走了。我看着月亮在薄云里移动,心里空落落的很不好受。这不怪月亮,而要怪哥哥。对一个少爷来说,我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不怕挨饿,不怕受冻,更不怕……总而言之,就是没有平常人的种种害怕。如果说我还有一种害怕,那就是痛楚。

    从小到大,从来没人对我动过手。即使我干了很不好的事,他们也说,可怜的傻子,他知道什么。但害怕总是与生俱来就在那里的。今天,这种害怕一就没有了,无影无踪了。我对自己生出迷茫的感觉。

    这种感觉简直要把我变傻了。

    我问侍女塔娜:“我该害怕什么?”

    她用更加迷茫的眼光望着我:“什么都不害怕不幸福吗?”

    但我固执地问她:“我该害怕什么?”

    她咯咯地笑起来,说:“少爷又犯傻了。”

    我想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少爷有些时候并不傻,只是在"犯"了的时候才傻。于是,就和她干那件事情。干事时,我把她想成是一只鸟,带着我越飞越高,接着,我又把她想成一匹马,带着我直到天边。然后,她屁股那里的味道叫人昏昏欲睡。于是,我就开始做梦了。

    这并不是说,以前我的脑子在睡着的时候就没有活动过。不是这个意思。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是自己在打自己的嘴巴了。我是说,以前从来没有好好做过梦,没有做过一个完整的梦。从现在起,我开始做完整的梦了。

    这一向,我常做的梦是往下掉。在梦里往下掉可真是妙不可言。你就那样掉啊,掉啊,一直往下,没完没了,到最后就飞起来了,因为虚空里有风嘛。平常我也不是没有从高处掉下来过,小时候从床上,大了,从马背上。但那绝对不能跟梦里相比。不在梦里时,刚刚开始往下掉,什么都来不及想,人就已经在地上了。而且,还震得脑子嗡嗡响,自己咬了自己的舌头。梦里就大不一样了。往下掉时,第一个念头当然还是想,我掉下去了。可这话在嘴里念了好多遍之后,都还没有落到地上。这时,便感到自己在有风的虚空里飘起来了。不好的地方是,你只是横着往下掉,想要直起身来,却怎么也办不到。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没有办法就是没有办法。有时,好不容易转过身,就看见大地呼啸着扑面而来。我想,人其实害怕真实的东西。不然,我就不会大叫着从梦里醒来。是女人的手使我安静下来。我有点高兴,因为我至少有点可以害怕的东西了。这样活着才有了一点意思。你知道我害怕什么吗?

    我害怕从梦里,那个明明是下坠,却又非常像是在飞翔的梦里醒来。如果一个人非得伯什么才算是活着,我就怕这个。
请假中
21.聪明人与傻瓜

    这年秋天,小麦丰收,接着晚秋的玉米也丰收了。

    在此之前,大少爷总是说:“看着吧,种下得那么迟,不等玉米成熟,霜冻就要来了。”

    这也正是土司和我们大家都担心的。因为等待北方土司们的消息,下种足足晚了十好几天。

    我对父亲说,哥哥的话不会算数。

    父亲说:“这家伙,像是在诅咒自己的家族。”

    那些年,好运总在麦其土司这边。今年的天气一入秋就比往年暖和。霜冻没有在通常的日子出现。后来,玉米都熟透了,霜还不下。老百姓都说,该下一点霜了。成熟的玉米经一点霜,吃起来会有一点甜味。对于没有什么菜佐饭的百姓们,玉米里有没有这么一点甜味比较重要,有那一点甘甜,他们会觉得生活还是美好的,土司还是值得拥戴的。父亲叫门巴喇嘛作法下霜。

    喇嘛说,山上还有一点没有成熟。果然,高处几个寨子的玉米一成熟,当夜就是一个星光灿烂的大晴天,天快亮时就下霜了。一下就是冬天那种霜,早上起来,大地在脚下变硬了,霜花在脚下嚓嚓作响。麦其家本来就有一些粮食储备,现在,更是多得都快没地方装了。交粮队伍不时出现在大路上。院子里,跛子管家手拿帐本,指挥人过斗。下人们一阵欢呼,原来是满得不能再满的一个仓房炸开了。金灿灿的玉米瀑布一样哗哗地泻到了地上。

    哥哥说:“这么多的玉米,要把官寨撑破的。”不知道为什么,哥哥越来越爱用这种腔调说话。以前,我们以为是因为姑娘们喜欢这种满不在乎的腔调。父亲问:“也许,两个儿子脑袋里有什么新鲜办法?”

    哥哥哼了一声。

    土司对我说:“你不要想到自己是傻子,想到别人说你是傻子就什么都不说。”

    于是,我提出了那个最惊人的而又最简单的建议:免除百姓们一年贡赋。话一出口,我看到书记官的眼睛亮了一下。母亲很担心地看着我。父亲有好一阵没有说话。我的心都快从嗓子里跳出来了。

    父亲玩弄着手上的珊瑚戒指,说:“你不想麦其家更加强大吗?”

    我说:“对一个土司来说,这已经够了。土司就是土司,土司又不能成为国壬。”

    书记官当时就把我这句话记下了。因此,我知道自己这句话没有说错。麦其家强大了,凭借武力向别的土司发动过几次进攻。如果这个过程不停顿地进行下去。有一天,天下就只有一个土司了。拉萨会看到,南京也会看到。而这两个方向肯定都没人乐意看到这样的结果。所以,麦其家只要强大到现在这样,别的土司恨着我们而又拿我们没有一点办法就够了。在我们家里,只有哥哥愿意不断发动战争。只有战争才能显示出他不愧为麦其土司的继承人。但他应该明白历史上任何一个土司都不是靠战争来取得最终的地位。虽然每一个土司都沿用了国王这个称谓,却没有哪一个认真以为自己真正是个国王。在这些雪山下面的谷地里,你不能太弱小,不然,你的左邻右舍就会轮番来咬你,这个一口,那个再来一口,最后你就只剩下一个骨头架子了。我们有一句谚语说:那样的话,你想喝水都找不到嘴巴了。而我哥哥好像从来不想这些。他说:“趁那些土司还没有强大,把他们吃掉就完事了。”

    父亲说:“吃下去容易,就伯吃下去屙不出来,那就什么都完了。”

    历史上有过想把邻居都吃掉的土司,结果汉人皇帝派大军进剿,弄得自己连做原来封地上的土司都不行了。因为没有很好的道路通向汉地,所以,总有土司会忘记自己的土司封号是从哪里来的。脑子一热,就忘记了。过去有皇帝,现在有总统的汉地,并不只是出产我们所喜欢的茶、瓷和绸缎。哥哥是去过汉地的,但他好像连我们这里是一个军长的防区都不知道,连使我们强大的枪炮是从哪里来的都记不住。

    好在父亲对自己置身的世界相当了解。

    叫他难以理解的是两个儿子。聪明的儿子喜欢战争,喜欢女人,对权力有强烈兴趣,但在重大的事情上没有足够的判断力。而有时他那酒后造成的傻瓜儿子,却又显得比任何人都要聪明。在别的土司还没有为后继者发愁时,他脸上就出现了愁云。老百姓总是说当土司好,我看他们并不知道土司的苦处。在我看来做土司的家人而不是土司那才叫好。

    要是你还是个傻子,那就更好了。

    比如我吧,有时也对一些事发表看法。错了就等于没有说过,傻子嘛。对了,大家就对我另眼相看。不过,直到现在,我好像还没有在大地方错过。弄得母亲都对我说:“儿子,我不该抽那么多大烟,我要给你出出点子。”

    要是那样的话,我倒宁愿她仍旧去吸大烟。反正我们家有的是这种看起来像牛屎一样的东西。可我想这样会伤了她的心。母亲总是喜欢说,你伤了我的心。父亲说,你的心又不是捏在别人手里,想伤就可以伤吗?哥哥说女人就爱讲这样的话。

    他以为自己跟好多姑娘睡过,就十分了解女人了。后来,他去了一两次汉人地方,又说,汉人都爱这样说。好像他对汉人又有了十分的了解。

    土司免除了百姓一年赋税,老百姓高兴了,凑了钱请了一个戏班,在宫寨前广场上热闹了四五天。大少爷是个多才多艺的人,混在戏班里上台大过其戏瘾。

    又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在他不在时决定了。

    土司说,爱看戏的人看戏去吧。

    父亲还说,戏叫老百姓他们自己看,我有事情要跟你们商量。这个你们其实就是母亲,我,和跛子管家。外面广场上锣鼓喧天,土司说出了他的决定,大家都说是个好主意。而大少爷没有听到土司这个好主意。

    戏终于演完了。

    父亲叫哥哥和南边边界的头人一起出发。就是叫他去执行他演戏时做出的那个决定。土司叫他在边界上选靠近大路的地方修座大房子,前面要有水,有一块平地,附近有放马的地方。

    哥哥问房子修起来干什么。土司说,要是现在想不出来,到把房子修成后就该想出来了。

    “一边干一边想吧。”土司说,“不然,你怎么守住这么大一份基业。”

    当哥哥回来复命时,人都瘦了一圈。他告诉土司自己如何尽职,房子又修得多么宏伟漂亮。土司打断了他,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知道你地址选得很好,知道你没有老去找姑娘。

    这些我都很满意,但我只要你告诉我,想出那个问题没有。”

    他的回答叫我都在心里大叫了一声:大少爷呀!

    他说:“我知道政府不会让我们去吃掉别的土司,打仗的办法不行,我们要跟他们建立友谊,那是麦其家在边界上的行宫,好请土司们一起来消夏打猎。”

    土司也深怕他聪明儿子回答错了,但没有办法。他确实错了。

    土司只好说:“现在,你到北方去,再修一座房子,再想一想还有没有别的用处。”

    哥哥在房里吹笛子吹到半夜,第二天早上叫吃饭时,他已经出发往北方去了。我可怜的哥哥。本来,我想把房子的用途告诉他,但他走了。在我们家里,应该是我去爱好他那些爱好。他多看看土司怎么做事,怎么说话。在土司时代,从来没人把统治术当成一门课程来传授。虽然这门课程是一门艰深的课程。除非你在这方面有特别天赋,才用不着用心去学习。哥哥以为自己是那种人,其实他不是。打仗是一回事,对于女人有特别魅力是一回事,当一个土司,当好一个土司又是另一回事。

    又到哥哥该回来的时候了,父亲早就在盼着了。他天天在骑楼的平台上望着北方的大路。冬天的大路给太阳照得明晃晃的,两旁是落尽了叶子的白桦林。父亲的心境一定也是那样空空荡荡的吧。这一天,父亲更是很早就起来了。因为头天门巴喇嘛卜了一卦,说北方的大路上有客来到。

    土司说:“那是我儿子要回来了。”

    门巴喇嘛说:“是很亲的人,但好像不是大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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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英国夫人

    我的叔叔和姐姐回来了!

    叔叔从印度加尔各答。姐姐从英国。

    姐姐先到了叔叔的印度,再和他经西藏回到了家乡。他们下马,上楼,洗去尘土,吃了东西,我都没有轮上跟他们说一句话。只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们。叔叔那张脸叫我喜欢。他的脸有点像父亲,但更圆,更有肉,更多笑意。照我的理解,他不是什么都要赢的那种人。不想凡事都赢的人是聪明人,说老实话,虽然我自己傻,但喜欢聪明人。说说我认为的聪明人有哪些吧。

    他们不太多,数起来连一只手上的指头都用不完。他们是麦其土司,黄特派员,没有舌头的书记官,再就是这个叔叔了。看,才用了四根指头,还剩下一根,无论如何都扳不下去了。我只好让那很小指头竖在那里,显出很固执的样子。

    叔叔对我说话了,他说:“小家伙玩指头呢。”他招招手,叫我过去,把一个宝石戒指套在了那根竖着的手指上。

    母亲说:“礼重了,叔叔的礼重了,这孩子会把宝物当成石头扔掉的。”

    叔叔笑笑:“宝石也是石头,扔掉就算了。”他又俯下头问我:“你不会把我的礼物扔掉吧?”

    “我不知道,他们都说我是个傻子。”

    “我怎么看不出来?”

    父亲说:“还没到时候嘛。”

    这时,姐姐也对我说话了,她说:“你过来。”

    我没有马上听懂她的话,想是又到犯傻的时候了。其实,这不是我犯傻,而是她说自己母语时,舌头转不圆了。她完全知道那句话该怎么说,可舌头就是转不过来。她贪糊不清地说:“你过来。”我没有听清她要说什么。但看到她对我伸出手来,是叫我到她那边去的意思。在此之前,她给我们写的信口吻都十分亲密。就比如说我吧,她在信里总是说:“我没见过面的弟弟怎么样,他可爱吧。”再就是说,“不要骗我说他是个傻子,当然,如果是也没有什么关系,英国的神精大夫会治好他。”母亲说,小姐是好人,她要接你去英国。现在,这个好人姐姐回来了,说了句含糊不清的话,然后对我伸出手。我走到姐姐面前,她却不像叔叔一样拉住我的手,而是用手和冷冰冰的眼光把我挡住了。屋子里很暖和,可她还戴着白白的手套。还是叔叔懂她的意思,叫我用嘴碰了下她的手背。姐姐笑笑,从皮夹里拿出些花花绿绿的票子,理开成一个扇面,递到我手上。叔叔教我说:“谢谢夫人。”

    我问:“夫人是英国话里姐姐的意思吗?”

    “夫人就是太太。”

    姐姐已经嫁给英国一个什么爵爷了。所以,她不是我姐姐,而是太太,是夫人了。

    夫人赏我崭新的外国票子。都是她从英国回来,一路经过的那些国家的票子。我想,她怎么不给我一个两个金币,不是说英国那里有很漂亮的金币吗?我想,她其实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过去我想见到她。那是因为常常看到她的照片。看照片时,周围的气味是从麦其家的领地,麦其家的官寨的院子里升起来的。但现在,她坐在那里,身上是完全不同的味道。我们常常说,汉人身上没有什么气味,如果有,也只是水的味道,这就等于说还是没有味道。英国来的人就有味道了,其中跟我们相像的是羊的味道。身上有这种味道而不掩饰的是野蛮人,比如我们。有这种味道而要用别的味道镇压的就是文明人,比如英国人,比如从英国回来的姐姐。她把票子给了我,又用嘴碰碰我的额头,一种混合气味从她身上十分强烈地散发出来。弄得我都差点呕吐了。看看那个英国把我们的女人变成什么样子了。

    她送给父亲一顶呢绒帽子,高高的硬硬的,像是一只倒扣着的水桶。母亲得到了一些光亮、多彩的玻璃珠子。土司太大知道这种东西一钱不值。她就是脱下手上一个最小的戒指,也可以换到成百串这种珠子。

    叔叔后来才把礼品送到各人房间里。除了戴到我手上的戒指,他给我的正式礼物是一把镶着宝石的印度宝剑。他说:“你要原谅我,所有人里,你得到最少的礼物。小少爷的命运都是这样的。”他还问我,“孩子,喜欢自己有个叔叔吗?”

    我说:“我不喜欢姐姐。”

    他问我:“哥哥呢。”

    我说:“他以前喜欢我,现在不了。”

    他们并不是专门回来看我们的。

    他们回来时,汉地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都跟日本人打起来了。那时的中央政府已不在我们祖先去过的北京,而在我们不熟悉的南京。班禅活佛也去了那里;所以,我们认为国民政府是好政府。藏族人的伟大活佛不会去没有功德的地方。我的叔叔做从印度到西藏的生意时常到日喀则,伟大班掸的札什伦布寺就在那里。因为这个原因,他的生意也跟着做到了南京。叔叔还捐了一架飞机给国民政府,在天上和日本人打仗。后来,国民政府失去南京。叔叔出钱的飞机和一个俄国飞行员落到了一条天下最大的河里。叔叔是这么说的:“我的飞机和苏联小伙子一起落在天下最大的河里了。”班禅活佛想回西藏,叔叔带上资财前去迎接,顺便回来看看家乡。我看得出来,这时,就是父亲让位给他,他也不会当这个麦其土司了。当然,他对家里的事还是发表了一些看法。

    他说,第一,从争斗的游涡里退出来,不要再种鸦片了;

    第二,他说,麦其家已经前所未有地强大,不要显得过于强大。他说,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土司不会再存在多久了。总有一天,西部雪域要倒向英国,东边的土司们嘛,自然要归顺于汉人的国家;

    第三,在边境上建立市场是再好没有的想法,他说,将来的麦其要是还能存在,说不定就要靠边境贸易来获得财富了;

    第四,他带侄女回来是要一份嫁妆。父亲说:“我把她给你了,你没有给她一份嫁妆吗?”

    叔叔说:“要嫁妆时,她巴不得再有两三个有钱的老子。”

    父亲说:“看你把她教成什么样子了。”

    叔叔笑笑,没有说话。

    姐姐的表现叫一家人都不喜欢。她要住在自己原来的房间,管家告诉她,这房间天天有人打扫,跟她没有离开时一模一样。但她却皱着鼻子,里里外外喷了好多香水。

    她还对父亲说:“叫人给我搬台收音机来。”

    父亲哼了一声,还是叫人搬了台收音机给她。叔叔都没想到她居然从那么远的地方带了电池来。不一会儿,她的房间里就传出怪里怪气的刺耳的声音。她把收音机旋钮拧来拧去,都是这种声音。叔叔说:“你省省吧,从来没有电台向这个地方发射节目。”

    “回到伦敦我就没有新鲜话题了。”

    她说,“我怎么出生在这个野蛮地方!”

    土司愤怒了,对女儿喊道:“你不是回来要嫁妆的吗?拿了嫁妆滚回你的英国去吧!”

    哥哥闻讯从北方边境赶回来了。说来奇怪,全家上下,只有他很欣赏姐姐,在我们面前做出这个英国夫人才是他真正亲人的样子。可亲爱的姐姐对他说:“听说你总去勾引那些村姑,一个贵族那样做很不体面。你该和土司们的女儿多多往来。”哥哥听了,哭笑不得。好像她不知土司的女儿们都在好多天骡马的路程之外。并不是有月亮的晚上一想起,拾腿就可以走到的。

    他恨恨地对我说:“麦其家尽是些奇怪的人!”

    我想附和他的意见,但想到他把我也包括在内就算了。

    姐姐回来一趟,父亲给了她整整两驮银子,还有一些宝石。

    她不放心放在别的地方,叫人全部从地下仓房里搬到了四楼她的房间里。

    父亲问叔叔说:“怎么,她在英国的日子不好过吗?”

    叔叔说:“她的日子好得你们不能想像。”叔叔说,“她知道自己不会再回来了,所以,才要这么多银子,她就是想一辈子过你们想都不能想的好日子才那么看重那些东西。”

    父亲对母亲说:“天哪,我不喜欢她,但她小时候还是讨人喜欢的,我还是再给她些金子吧。”

    母亲说:“反正麦其土司种了几年鸦片,觉得自己比天下所有人都富有了。”

    土司说:“她实在长得像她母亲。”

    土司太太说:“金子到手后,她最好早点离开。”

    叔叔说:“你们不要心痛,我给她的东西比你们给她的东西多得多。”

    姐姐得到了金子后,就说:“我想上路了,我想我该回去了。”

    土司太大说:“夫人不再住些时候?”

    姐姐说:“不,男人离开女人久了,会有变故的,即使他是一个英国绅士。”

    他们离开前,姐姐和哥哥出去散步,我和叔叔出去散步。

    瞧,我们也暂时有了一点洋人的习惯。哥哥有些举动越来越好笑了。大家都不喜欢的人,他偏偏要做出十分喜欢的样子。他们两个在一起时,说些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我和叔叔散步却十分愉快。他对我说:“我会想你的。”

    我又一次问他:“我真是个傻子吗?”

    叔叔看了我半晌,说:“你是个很特别的孩子。”

    “特别?!”

    “就是说,你和好多人很不相同。”

    “我不喜欢她。”

    叔叔说:“不要为这事费脑子了,她不会再回来了”“你也不回来了吗?”

    叔叔说:“我会变成一个英国人吗?我会变成一个印度人吗?不,我要回来,至少是死的时候,我想在这片天空下合上双眼。”

    第二天,他们就上路走了。叔叔不断回头。姐姐换了一身英国人的白衣服,帽子前面还垂下一片黑纱。告别的时候,她也没有把那片黑纱撩起来一下。

    姐姐就要永远离开了我们,离开家乡了。倒是父亲还在担心女儿的未来,他问叔叔:“银子到了英国那边,也是值钱的东西,也是钱吗?”

    叔叔说:“是钱,到了英国也是钱。”

    姐姐一直在跟叔叔谈论一路将经过些什么样的地方。我听到她一次又一次问:“我们真会坐中国人的轿子吗?”

    叔叔说:“要是你愿意就坐。”

    “我不相信黑衣服的汉人会把一座小房子抬在肩头上走路。”

    哥哥说:“那是真的,我坐过。”

    叔叔说:“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我担心路上有土匪。”

    姐姐说:“听说中国人害怕英国人,我有英国护照。”

    说话时,他们已经到了山口上,我们在这里停下来,目送他们下山。姐姐连头都没回一下,叔叔不断回头对我们挥动帽子。

    姐姐他们走后,哥哥又开始对我好了。他说,等他当了土司,要常常送姑娘给我。

    我傻乎乎地笑了。

    他拍拍我的脑袋:“只要你听我的话。看看你那个塔娜,没有屁股,也没有胸脯。我要送给你大奶子大屁股的女人。”

    “等你当上土司再说吧。”

    “那样的女人才是女人,我要送给你真正的女人。”

    “等你真当上土司了吧。”

    “我要叫你尝尝真正女人的味道。”

    我不耐烦了,说:“我亲爱的哥哥,要是你能当上土司的话。”

    他的脸立即变了颜色,不再往下说了,但我却问:“你要送给我几个女人?”

    “你滚开,你不是傻子。”

    “你不能说我不是傻子。”

    这时,土司出现了,他问两个儿子在争什么。我说:“哥哥说我不是傻子。”

    土司说:“天哪,你不是傻子,还有谁是傻子?”

    未来的土司继承人说:“那个汉族女人教他装傻。”

    土司叹息一声,低声说:“有一个傻子弟弟还不够,他哥哥也快变成傻子了吗?”

    哥哥低下头,急匆匆走开了。土司脸上漫起了乌云,还是我说了许多傻话,才使他脸上又有了一点笑容。他说:“我倒宁愿你不是傻子,但你确实是个傻子嘛。”

    父亲伸出手来,抚摸我脑袋。我心里很深的地方,很厉害地动了一下。那个很深很黑暗的地方,给一束光照耀一下,等我想仔细看看里面的情景时,那光就熄灭了。
请假中
第六章

    23.堡垒

    从麦其土司的领地中心,有七八条道路通也就是说,周围的土司能从那七八条道路来到麦其领地。也就是说,周围的土司们能从七八条道路通向别的土司领地。

    春天刚刚来临,山口的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就像当年寻找罂粟种子一样,道路上又都出现了前来寻找粮食的人。土司们带着银子,带着大量的鸦片,想用这些东西来换麦其家的粮食。

    父亲问我和哥哥给不给他们粮食。

    哥哥急不可耐地开口了:“叫他们出双倍价钱!”

    父亲看我一眼,我不想说话,母亲掐我一把,对着我的耳朵悄声说:“不是双倍,而是双倍的双倍。”

    我没有说双倍的双倍,而是说:“太太掐我了。”

    哥哥看了母亲一眼,父亲看了我一眼,他们两个的眼光都十分锐利。我是无所谓的。母亲把脸转到别的方向。

    大少爷想对土司太太说点什么,但他还没有想好,土司就开口了:“双倍?你说双倍?就是双倍的双倍还不等于是白送给这些人了?我要等到他们愿意出十倍的价钱。这,就是他们争着抢着要种罂粟的代价。”

    哥哥又错了,一脸窘迫愤怒的表情。他把已经低下的头猛然扬起,说:“十倍?!那可能吗?那不可能粮食总归是粮食,不是金子,也不是银子!”

    土司摸摸挂在胸前的花白胡须,把有些泛黄的梢子,托在手中,看了几眼,叹口气说:“双倍还是十倍,对我都没什么意义。看吧,我老了。我只想使我的继任者更加强大。"他沉吟了半晌,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好了,不说这个了,现在,我要你出发到边境上去,你的兄弟也出发到边境上去。你们都要多带些兵马。"土司强调说,他是为了麦其土司的将来做出这个决定的。

    父亲把脸转向傻子儿子,问:“你知道叫你们兄弟去干什么?”

    我说:“叫我带兵。”

    父亲提高了声音:“我是问,叫你带兵去干什么。”

    我想了想,说:“和哥哥比赛。”

    土司对太太说:“给你儿子一个耳光,他把我的意思全部弄反了!”

    土司太太就给了我一个耳光,不是象征性的,而是重重的一个耳光。这样的问题,哥哥完全可以回答,但土司偏偏不去问他。而我总不能每次回答都像个傻子吧。偶尔,我还是想显得聪明一点。土司这样做就是要两个儿子进行比赛,特别要看看傻子儿子是不是比他哥哥更有做土司的天分。我看出了土司这意思,大胆地说了出来。

    我这句话一出口,太太立即对土司说:“你的小儿子真是个傻子。"顺手又给了我一个耳光。

    哥哥对母亲说:“太太,打有什么用?怎么打他都是个傻子。”

    母亲走到窗前,院望外边的风景。我呢,就呆望着哥哥那张聪明人的脸,露出傻乎乎的笑容。

    哥哥大笑,尽管眼下没什么好笑的事情,但他还是禁不住大笑了,有些时候,他也很俊。父亲叫他去了南方边界,又派他去了北方边界,去完成建筑任务,他完成了,但却终于没能猜出这些建筑将作什么用途。直到麦其的领地上粮食丰收了,他才知道那是仓库。

    土司吩咐我们两个到边界上严密守卫这些仓库,直到有人肯出十倍价钱。我到北方,哥哥去南方。

    对前来寻求粮食的土司,麦其土司说:“我说过鸦片不是好东西,但你们非种不可。麦其家的粮食连自己的仓库都没有装满。明年,我们也要种鸦片,粮食要储备起来。"土司们怀着对暴发了的麦其家的切齿仇恨空手而回。

    饥荒已经好多年没有降临土司们的领地了,谁都没有想到,饥荒竟然在最最风调雨顺的年头降临了。

    土司们空手而回,通往麦其领地的大路上又出现了络绎不绝的饥民队伍。对于这些人,我们说:“每个土司都要保护自己的百姓,麦其仓库里的粮食是为自己的百姓预备的。"这些人肚子里装着麦其家施舍的一顿玉米粥,心里装着对自己土司的仇恨上路,回他们的饥馑之地去了。

    我出发到北方边界的日子快到了。

    除了装备精良的士兵,我决定带一个厨娘,不用说,她就是当过我贴身侍女的桑吉卓玛。依我的意思,本来还要带上没有舌头的书记官。但父亲不同意。他对两个儿子说:“你们谁要证明了自己配带这样的随从,我立即就给他派去。”

    我问:“要是我们两个都配得上怎么办?麦其家可没有两个书记官。”

    “那好办,再抓个骄傲的读书人把舌头割了。”父亲叹了口气说,"我就怕到头来一个都不配。”

    我叫索郎泽郎陪着到厨房,向桑吉卓玛宣布了带她到北方边界的决定。我看到她站在大铜锅前,张大了嘴巴,把一条油乎乎的围裙在手里缠:“可是,可是,少爷——。”

    从厨房出来,她的银匠丈夫正在院子里干活。索郎泽郎把我的决定告诉了他。小厮的话还没有说完,银匠就把锤子砸在了自己的手背上,脸喇一下白了。他抬头向楼上望了一眼,真碰到我的眼光时,他的头又低了下去。我和索郎泽郎又往行刑人家里走了一趟。

    一进行刑人家的院子,老行刑人就在我面前跪下了,小尔依却只是垂手站在那里,露出了他女孩子一样羞怯的笑容。我叫他准备一套行刑人的工具,跟我出发到边境上去。他的脸一下就涨红了,我想这是高兴的缘故。行刑人的儿子总盼着早点成为正式的行刑人,就像土司的儿子想早一天成为真正的土司。

    老行刑人的脸涨红了,他不想儿子立即就操起屠刀。我举起手,示意他不要开口。老行刑人说:“少爷,我不会说什么,我只是想打嗝,我经常都要打嗝。”

    “你们这里有多余的刑具吗?”

    “少爷,从他刚生下来那天,我就为你们麦其家的小奴才准备好了。只是,只是……"。

    “说吧,只是什么?”

    “只是你的兄长,麦其土司将来的继承人知道了会怪罪我。”

    我一言不发,转身走出行刑人家的院子。

    出发时,小尔依还是带着全套的刑具来了。

    父亲还把跛子管家派给了我。

    哥哥是聪明人,不必像我带上许多人做帮手。他常常说,到他当土司时,麦其官寨肯定会空出很多房间。意思是好多人在他手下要失去其作用和位置。所以,他只带上一队兵丁,外加一个出色的酿酒师就足够了。他认为我带着管家,带着未来的行刑人,特别是带着一个曾和自己睡过觉的厨娘,都是十分正常的,因为他弟弟是个傻子。我打算把塔娜带上,叫他见笑了。他说:“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女人,你为什么要带上这个小女人?你看我带了一个女人吗?”

    我的回答傻乎乎的:“她是我的侍女呀?”

    一句话惹得他哈哈大笑。

    我对塔娜说:“好吧,好吧,不要哭了,就在家里等我回来吧。”

    去边界的路上,许多前来寻找粮食,却空手而归的人们走在我们队伍的前面和后面。我们停下来吃饭时,我就叫手下人给他们一点。因为这个,他们都说麦其家的二少爷是仁慈少爷。跛子管家对我说:“就是这些人,要不了多久,就会饿狼一样向我们扑来。”

    我说:“是吗,他们会那样做吗?”

    管家摇了摇头,说:“怎么两个少爷都叫我看不到将来。”

    我说:“是吗,你看不到吗?”

    他说:“不过,我们肯定比大少爷那边好,这是一定的,我会好好帮你。”

    走在我马前的索郎泽郎说:“我们也要好好帮少爷。”

    管家一鞭子抽在他身上。

    我大笑,笑得差点从马背上跌下去了。

    贩子管家对我说:“少爷,你对下人太好了,这不对,不是一个土司的做法。”

    我说:“我为什么要像一个土司,将来的麦其土司是我的哥哥。”

    “要是那样的话,土司就不会安排你来北方边界了。”他见我不说话,一抖马缰,走在和我并排的地方,压低了声音说:“少爷,小心是对的,但你也该叫我们知道你的心思,我愿意帮助你。但要叫我知道你的心思才行啊。”

    我狠狠地在他的马屁股上抽了一鞭,马一扬蹄,差点把麦其家忠心耿耿的跛子管家从马背上颠了下来。我又加了一鞭,马箭一样射出去了,大路上扬起了一股淡淡的黄尘。我收收缰绳,不一会儿,就落在后面,走在下人的队伍里了。这一路上,过去那个侍女,总对我躲躲闪闪的。她背着一口锅,一小捆引火的干柴,脸上竖一道横一道地涂着些浓淡不一的锅底灰。总之,她一点也不像当初那个教会我男女之事的卓玛了。她这副模样使我感到人生无常,心中充满了悲伤。我叫来一个下人,替她背了那口锅,叫她在溪边洗去了脸上的污垢。她在我的马前迈着碎步。我不说话,她也不说话。我不知道自己要于什么,我不会想再跟她睡觉,那么,我又想干什么呢,我的傻子脑袋没有告诉我。这时,卓玛的双肩十分厉害地抖动起来,她哭了。我说:“你是后悔嫁给银匠吗?”

    卓玛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不要害怕。”

    我没想到卓玛会说出这样的话:“少爷,有人说你会当上土司,你就快点当上吧。”

    她的悲伤充满了我的心间。卓玛要我当上土司,到时候把她从奴隶的地位上解放出来。这时,我觉得自己的确应该成为麦其土司。

    我说:“你没有到过边界,到了,看看是什么样子,就回到你的银匠身边去吧。”

    她在满是浮尘的春天大路上跪下了,一个头磕下去,额头上沾满了灰尘。看吧,想从过去日子里找点回忆有多么徒劳无益。看看吧,过去,在我身边时总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的姑娘成了什么样子。我一催马,跑到前面去了。马的四蹄在春天的大路上扬起了一股黄尘,后面的那些人,都落在尘埃里了。

    春天越来越深,我们走在漫长的路上,就像是在往春天深处行走一样。到达边界时,四野的杜鹃花都开放了。迎面而来,到处寻找粮食的饥民也越来越多。春天越来越深,饥民们脸上也越来越多地显出春天里连天的青草,和涌动的绿水那青碧的颜色。

    哥哥把仓库建得很好。我是说,要是在这个地方打仗,可真是个坚固的堡垒。

    当然,我还要说,哥哥没有创造性。那么聪明,那么叫姑娘喜欢的土司继承人,却没有创造性,叫人难以相信。当我们到达边境,眼前出现了哥哥的建筑杰作时,跛子管家说:“天哪,又一个麦其土司官寨嘛!”

    这是一个仿制品。

    围成个大院落的房子上下三层,全用细细的黄土筑成。宽大的窗户和门向着里边,狭小的枪眼兼窗户向着外边。下层是半地下的仓房,上两层住房可以起居,也可以随时对进攻的人群泼洒弹雨,甚至睡在床上也可以对来犯者开枪。我哥哥可惜了,他要是生活在土司之间边界未定的时代,肯定是一个世人瞩目的英雄。照我的理解,父亲可不是叫他到边界上来修筑堡垒。父亲正一天天变得苍老,经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说:“世道真的变了。”

    更多的时候,父亲不用这般肯定的口吻,而是一脸迷茫的神情,问:“世道真的变了?”

    我的兄长却一点也不领会这迷惘带给父亲的痛楚,满不在乎地说:“世道总是要变的,但我们麦其家这么强大了,变还是不变,都不用担心。”

    父亲知道,真正有大的变化发生时,一个土司,即使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的土司,如果不能顺应这种变化,后果也不堪设想。所以,土司又把迷茫的脸转向傻子。我立即就感到了父亲心中隐隐的痛楚,脸上出现了和土司心中的痛楚相对应的表情。土司看到自己心里的痛楚,显现在傻瓜儿子的脸上,就像父子两人是一个身体。

    父亲说世道变了,就是说领地上的好多东西都有所变化。过去,祖先把领地中心的土司官寨都修成坚固的堡垒,不等于今天边界上的建筑也要修成堡垒。我们当然还要和别的土司进行战争,枪炮的战争打过,我们胜利了。这个春天,我们要用麦子来打二场战争。麦子的战争并不需要一座巨大的堡垒。

    我们权且在堡垒里住下。

    这是一个饥荒之年,我们却在大堆的粮食上面走动,交谈,做梦。麦子、玉米一粒粒重重叠叠躺在黑暗的仓房里,香气升腾起来,进入了我们的梦乡。春天的原野上,到处游荡着青绿色面孔的饥民。其中有好多人,直到临死想要做一次饱餐的梦都不能够。而我们简直就是在粮食堆上睡觉。下人们深知这一点,脸上都带着身为麦其家百姓与奴隶的自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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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麦子

    该说说我们的邻居了。

    拉雪巴土司百多年前曾经十分强大。强大的土司都做过侍强凌弱之事。他们曾经强迫把一个女儿嫁给麦其土司,这样,拉雪巴土司就成了麦其土司的舅舅。后来,我们共同的邻居茸贡土司起来把他们打败了。麦其土司趁便把自己兄弟的女儿嫁给拉雪巴土司做了第三任妻子,这样,又使自己成了拉雪巴土司的伯父。

    一到边界,我就盼着亲戚早点到来。

    但拉雪巴土司却叫我失望了。

    每天,那些脸上饿出了青草颜色的饥民,围着我们装满麦子的堡垒绕圈子。一圈,一圈,又一圈,一圈,一圈,又一圈,绕得我头都晕了。要是他们想用这种方式来夺取堡垒那就太可笑了。

    但看着这些人老是绕着圈子,永无休止,一批来了,绕上两天,又一批来绕上三天,确实叫人感到十分不快。但我们过去的舅舅,后来的侄儿,却还不露面。他的百姓一个接一个死去,转着转着,就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或者,拉雪巴土司是想用这种方式唤起我的慈悲和怜悯。可他要是那样想的话,就不是一个土司了。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任何土司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发慈悲上。只有可怜的百姓,才会有如此天真的想法。眼下,只有春天一天比一天更像春天。这一天,我把厨娘卓玛叫到跟前,吩咐她不做饭了,带十个下人架起十口炒锅,在院子里炒麦子。很快,火生起来,火苗被风吹拂着,呼呼地舔着锅底,麦子就在一字排开的十口炒锅里噼噼啪啪爆裂开了。管家不解地看着我,我说:“我可不是只为了听听响声。”

    管家说:“是啊,要听响声,还不如放一阵机枪,把外面那些人吓跑算了。”

    管家是真正的聪明人,他把鼻头皱起来,说:“真香啊,这种味道。"然后,他一拍脑门,恍然大悟,说:“天哪,少爷,这不是要那些饿肚子人的命吗。"他拉着我的手,往堡垒四角的望楼上登去。望楼有五层楼那么高,从上面,可以把好大一个地方尽收眼底。饥民们还在外面绕圈子,看来,炒麦子的香气还没有传到那里。管家对我说:“想出好主意的人,你不要着急。”

    我说:“我有点着急。”

    指挥炒麦子的卓玛仰头望着我们,看来,炒焦了那么多麦子,叫她心痛了。我对她挥挥手,她懂得我的意思,我身边的人大多都能领会我的意思。卓玛也挥一挥手,她的手下人又往烧烫的锅里倒进了更多麦子。从这里看下去,她虽然没有恢复到跟我睡觉时的模样,但不再橡下贱的厨娘了。

    火真是好东西,它使麦子变焦的同时,又使它的香气增加了十倍百倍,在生命死亡之前全部焕发出来了。诱人的香气从堡垒中间升起来,被风刮到外面的原野上。那些饥民都仰起脸来,对着天贪婪地掀动着鼻翼,步子像是喝醉了一样变得踉踉跄跄。谁见过成百上千的人,不分男女老少全部喝醉的情景呢。我敢保证没有谁看到过。那么多人同时望着天,情景真是十分动人。

    饥饿的人群踉踉跄跄地走着,不看脚底而望着天上。终于,他们的脚步慢了下来,在原地转开了圈子。转一阵,站定,站一阵,倒下。

    麦子强烈的香气叫这些饥饿的人昏过去了。

    我亲眼看到,麦子有着比枪炮还大的威力。

    我当下就领悟了父亲为什么相信麦子会增加十倍价值。

    我下令把堡垒大门打开。

    不知哥哥是在哪里找的匠人,把门造得那么好。关着时,那样沉重稳固,要打开却十分轻松。门扇下面的轮子雷声一样,隆隆地响着,大门打开了。堡垒里的人倾巢而出,在每个倒在地上的饥民面前,放上一捧炒熟的麦子,香气浓烈的麦子。做完这件事,已经是夕阳衔山的时候了。昏倒的人在黄昏的风中醒来,都发现了一捧从天而降的麦子。吃下这点东西,他们都长了力气。

    站起来,在黄昏暧昧光芒的映照下,一个接一个,趟过小河,翻过一道缓缓的山脊,从我的眼前消失了。

    管家在背后咳嗽了一声,我没有以为他是受了风,感冒了。”

    你有什么话就说吧。"我说。

    “要是跟的不是你,而是大少爷,想到什么话,我是不敢说的。”

    我知道他说的是老实话。但我还是问:“因为我是个傻子吗?”

    管家哆嗦了一下,说:“我要说老实话,你也许是个傻子,也许你就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不管怎样,我都是你的人了。”

    我想听他说,少爷是聪明人,但他没有那样说。我心里冷了一下,看来,我真是个傻瓜。但他同时对我表示了他的忠诚,这叫人感到十分宽慰。我说:“说吧,想到什么话,你尽管说就是了。”

    “明天,最多后天,我们的客人就要来了。”

    “你就做好迎接客人的准备吧。”

    “最好的准备就是叫他们以为,我们什么都没有准备。”

    我笑了。

    知道拉雪巴土司要来,我带了一大群人,带着使好多土司听了都会胆寒的先进武器,上山打猎去了。这天,我们的亲戚拉雪巴土司是在密集的枪声里走向边界的。我们在一个小山头上一边看着拉雪巴土司一行走向堡垒,一边往天上放枪,直到他们走进了堡垒。我们没有必要立即回去。下人们在小山头上烧火,烤兔子肉做午餐。

    我还在盛开着杜鹃花的草地上小睡了一会儿。我学着那些打猎老手的样子,把帽子盖在脸上,遮挡强烈的日光;本来,我只是做做睡觉的样子,没想到真睡着了。大家等我醒来,才吃了那些兔子。大家都吃得太饱了,坐在毯子一样的草地上,没人想立即起身。附近牧场上的百姓又送来了奶酪。这样,我们就更不想起身了。

    对于吃饱了肚子的人,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季节呀!

    和风吹拂着牧场。白色的草莓花细碎,鲜亮,从我们面前,开向四面八方。间或出现一朵两朵黄色蒲公英更是明亮照眼。浓绿欲滴的树林里传来布谷鸟叫。一声,一声,又是一声。一声比一声明亮,一声比一声悠长。我们的人,都躺在草地上,学起布谷鸟叫来了。这可是个好兆头。所有人都相信,一年之中,第一次听见布谷鸟叫时,你的情形就是从现在到下次布谷鸟叫时的情形。现在,我们的情形真是再好不过了。山下,有人眼巴巴地望着我们满仓的麦子。我们在山上,用人家打仗都没有用过的好武器打了兔子,吃了,喝了可口的酸奶,正躺在草地上,布谷鸟就叫了。

    这太好了。

    我叫一声:“太好了!”

    于是,先是管家,后来是其他人,都在我身边跪下了。

    他们相信我是有大福气的人。他们在我的周围一跪,也就是说,从今天起,他们都是对我效忠过的人了。我挥挥手说:“你们都起来吧。"这也就是说,我接受了他们的效忠了。这不是简单的下跪,这是一个仪式。有这个仪式,跟没有这个仪式是大不一样的。一点都不一样。但我不想去说破它。我只一挥手:“下山!”

    大家都跃上马背,欢呼着,往山下冲去。

    我想,我们的客人一定在看我们威武雄壮的队伍。

    我很满意卓玛为我所做的事情。

    她在每个客人面前都放上了小山一样,胀破三个肚皮也无法吃完的食物。客人们看来也没有客气。只有吃得非常饱的人,只有胃里再也装不下任何食物的人,脸上才会出现那样傻乎乎的表情。

    桑吉卓玛说:“他们就是三天不吃饭也不会饿了。”

    我对她说:“干得漂亮。”

    卓玛脸红了一下,我想对她说,有一天,我会解除她的奴隶身份,但又怕这话说出来没什么意思。管家从我身后,绕到前面,到客人们落脚的房间里去了。卓玛看我看着她,脸又红了。她炒了麦子,又很好地款待了客人,这两件事,使她又有了昔日在我身边时那样的自信。她说:“少爷,可不要像以前那样看我,我不是以前那个卓玛了,是个老婆娘了。”

    她咯咯地笑着,女人发笑的时候,也会显出傻乎乎的样子来。我想,我该对她表示点什么,但怎么表示呢。我不会再跟她上床了,但我也不能只对她说今天的事做得很合我的心思。正在为难,管家带着一个抱着脚走路,靴子底在地板上弄出唰唰声响的大胖子走了过来。

    卓玛在我耳边说:“拉雪巴土司。”

    听说拉雪巴土司才四十多岁,看上去却比我父亲显老。可能是过于肥胖的缘故吧,走在平平整整的地板上,他也气喘吁吁的。他手里还摄着一条毛巾,不断擦拭脸上的汗水。一个肥胖到走几步路都气喘,都要频频擦汗的人是很可笑的。

    我想笑,就笑了。

    从管家看我的眼神里,知道他告诉我笑得正好,正是时候。

    这样,我就无需先同不请自来的客人打招呼了。

    喉咙里有很多杂音的拉雪巴土司开口了:“天哪,发笑的那个就是我的外甥吗?”

    他还记着很早以前我们曾有过的亲戚关系。这个行动困难的人不知怎么一下就到了我面前,像对一个睡着了的人一样,摇晃着我的双臂,带着哭腔说:“麦其外甥,我是你的拉雪巴舅舅呀!”

    我没有回答,转过脸去看天上灿烂的晚霞。

    我本不想看什么晚霞,我只是不想看他。当我不想看什么时候,我就会抬眼望天。

    拉雪巴土司转向管家,说:“天哪,我的外甥真是传说中那样。”

    管家说:“你看出来了?”

    拉雪巴土司又对我说:“我可怜的外甥,你认识我吗?我是你的拉雪巴舅舅。”

    我突然开口了,在他没有料到时突然开口。他以为他的傻子侄儿见了生人,一定不敢开口,我说:“我们炒了好多麦子。”

    他擦汗的毛巾掉在了地上。

    我说:“拉雪巴家的百姓没有饭吃,我炒了麦子给他们吃,他们就回家了。要是不炒,落在地里发了芽,他们就吃不成了。”我说这话的时候,炒麦子的浓烈的香气还没有在城堡周围散尽呢。好多地方的鸟儿都被香气吸引到城堡四周来了,黄昏时分,鸟群就在宣告这一天结束的最后的明亮里欢歌盘旋。

    说了这句话,我就上楼回房间去了。

    在楼上,我听见管家向拉雪巴土司告辞。拉雪巴土司,那个以为麦其家的傻瓜好对付的家伙,结结巴巴地说:“可是我们的事情,还没有说呢。”

    管家说:“刚才少爷不是提到麦子了吗?

    他知道你不是光来走走亲戚。明天早点起来等他吧。”

    我对随侍左右的两个小厮说:“去通知卓玛,叫她明天早点起来,来了那么多鸟儿,好好喂一喂它们。"吩咐完毕,我上床睡觉,而且立即就睡着了。下人们在我下巴上垫了一条毛巾,不然的话,梦中,我流出的口水就要把自己打湿了。

    早上,我被从来没有过的那么多鸟叫声惊醒了。

    说老实话,我的脑子真还有些毛病。这段时间,每天醒来,我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我睁开眼睛,看到天花板上条条木纹像水上的波纹曲曲折折,看到从窗子上射进来的光柱里悬浮着细细的尘土,都要问自己:“我在哪里?"然后,才尝到隔夜的食物在口里变酸的味道。然后,再自己回答:是在哪里哪里。弄明白这个问题,我就该起床了。我不怕人们说我傻,但这种真正有的毛病,我并不愿意要人知道,所以,我总是在心里悄悄地问自己,但有时也难免问出声来。我原先不是这样的。原先,我一醒来就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在哪一个屋顶下,在哪一张床上。

    那时,我在好多事情上还没有变得现在这么聪明,所以,也就没有这个毛病。一点也没有。这样看来,我的傻不是减少,而是转移了。在这个方面不傻,却又在另一个方面傻了。

    我不想让人看到我已经在原来傻的方面变聪明了,更不想叫别人看出我傻在哪些方面。最近这种情况又加剧了。大多数时候,我只问自己一个问题,有时,要问两个问题才能清醒过来。

    第二个问题是:“我是谁?”

    问这个问题时,在睡梦中丢失了自己的人心里十分苦涩。

    还好,这天早上只出现了一个问题。

    我悄悄对自己说:“你在麦其家的北方边界上。"我走出房门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拉雪巴土司和他的手下的一干人都站在下面楼层上。他们在等我起床。卓玛指挥手下人在院子中央用炒锅使麦子发出更多的香气。鸟们都飞到堡垒四周来了。我叫了一声卓玛,她就停下来。先派人给我送上来一大斗炒开了花的麦子,下人们也每人端了一些在手上,当我向鸟群撤出第一把麦子,大家都把麦子往空中撤去。不到片刻功夫,宽敞的院子里就落满了各种各样的鸟。卓玛把堡垒沉沉的大门打开,一干人跟着她,抛撤着麦子,往外面去了。

    这场面,把我们的客人看得目瞪口呆。

    我说:“他们拉雪巴土司领地上,鸟都快饿死了,多给它们吃一点吧。"说完,把斗交到小尔依手上。这个总是苍白着一张死人脸的家伙,往楼下院子里大把大把撤下麦子时,脸上涌起血色。

    我请客人一起用早饭。

    拉雪巴土司再不说我是他侄儿了,而是说:“我们是亲戚,麦其家是拉雪巴家的伯父。”

    我哈哈大笑。见我高兴,他们脸上也显出了高兴的神情。

    终于谈到粮食了。

    一谈粮食麦其家的二少爷就显得傻乎乎的,这个傻子居然说,麦其家仓库里装的不是粮食,而是差不多和麦子一样重的银子。”

    拉雪巴土司嗓子里不拉风箱了,他惊呼:“那麦子不是像银子一样重了吗?”

    我说:“也许是那样的。”

    拉雪巴土司断然说:“世上没有那么贵的粮食,你们的粮食没有人买。”

    我说:“麦其家的粮食都要出卖,正是为了方便买主,伟大的麦其土司有先见之明,把粮仓修到你们家门口,就是不想让饿着肚子的人再走长路嘛。”

    拉雪巴土司耐下性子跟傻子讲道理:“粮食就是粮食,而不是银子,放久了会腐烂,存那么多在仓库里又有什么用处呢。”

    “那就让麦子腐烂,让你的百姓全饿死吧。”

    我们的北方邻居们受不了了,说:“大不了饿死一些老百姓,反正土司家的人不会饿死。”

    我没有说话。

    拉雪巴土司想激怒我,说,看看吧,地里的麦苗都长起来,最多三个月,我们的新麦子就可以收割了。

    管家帮补了一句:“最好赶在你的百姓全部饿死之前。”

    我说:“是不是拉雷巴家请了巫师把地里的罂粟都变成了麦子?”

    拉雪巴土司差点就叫自己的汗水淹死了。

    我们很好地款待他们。

    然后,把他们送过边境。送客时,我们十分注意不越过边界一步。我对我们的邻居们保证过,绝对不要人马越过边界一步。分手时,我对可以说是舅舅,也可以说是侄儿的拉雪巴土司说:“你还会再来。”

    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那句争气的话,是的,他不敢说:“我再也不来了。”

    他又喘了几口粗气,什么也没有说,就打马进了山沟。

    我们一直目送他们消失在边界那边幽蓝的群山里。
请假中
25.女土司

    拉雪巴土司刚走没几天,茸贡土司就到了。

    茸贡土司也是我们北方的邻居,在拉雪巴土司西边。

    说到茸贡土司就要说到这片土地上一个有趣的现象。我们知道,土司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一个皇帝,一个土皇帝。每个土司都不止有一个女人,但好像从来没有哪个土司有很多孩子,八个,十个,从来没有过。最常见的倒是,有的土司娶了一房又一房,还是生不出儿子继承自己的王位。每个土司家族都曾经历过这种苦恼。这种命运也落到了茸贡家族头上。从好多代前开始,不管茸贡土司讨多少女人,在床上怎么努力,最后都只能得到一个儿子。为了这个,他们到西边的拉萨去过,也到东边的峨眉山去过,却都无济于事。后来,他们干脆连一个儿子也生不出来了。

    这样,就会有强悍精明的女人出来当家。

    最初,女土司只是一种过渡方式。她上台第一件事,就是招婿上门,生下儿子后,就把位于移交给他。这时,哪家土司多了一两个儿子,送一个去当上门女婿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茸贡女土司上台后,却没有哪一个上门女婿能叫她们生出半个男人来。前来与我相会这个,据说已经是第四代女土司了。传说她在床上十分了得。第一个男人只三年就痨死了。第二个活得长一些,八年,给她留下了一个女儿。而她居然就再不招婿上门了。土司们一片哗然,都说不能要茸贡永远是女人当家。土司们打算兴兵讨伐,茸贡女土司只好又招了一个众土司为她挑选的男人。这人像头种牛一样强壮。

    他们说:“这回,她肯定要生儿子了。”

    可是,不久就传来那男人死去的消息。

    据说,女土司常常把她手下有点身份的头人、带兵官,甚至喇嘛招去侍寝,快快活活过起了皇帝一样的日子。正因为如此,我一直把这个北方邻居看成聪明人。但是,她也把土地全种了罂粟,使她的百姓在没有灾害的年头陷入了饥荒。

    茸贡女土司在我盼着她时来了。

    她们刚刚从点缀着稀疏的老柏树的地平线出现,就叫我的人望见了。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站在望楼上。茸贡女土司的队伍却在快要到达时停下来了。在那些柏树之间,是大片美丽的草地,草地上是婉转的溪流,她们就在那美丽的地方,在那个我一眼就能望见的地方停下来了,全不管我是多想早点跟女土司见面。她们把马卸了鞍,放出去吃草。随后,袅袅的青烟从草地上升起来,看来,这些家伙会吃得饱饱的,再越过边界。

    我对管家说:“谁说女土司不如男土司厉害!”

    管家说:“她们总不会带上一年的粮食,在那里呆到冬天。”

    这话很有道理。我下去吃饭。吃完饭,大路上还是没有一点动静。我忍不住,又爬到望楼上去了。她们竟然在草地上下了一圈帐篷,看来是要在那里过夜了。这下,我生气了,对管家说:“一粒粮食也不给她!”

    管家笑了:“少爷本来打算给她们吗?”
请假中
26.卓玛

    这天晚上,我知道自己肯定睡不好。就为自己要了一个女人。

    索郎泽郎说:“可是,我们没有准备漂亮姑娘呀!”

    我只说:“我要一个姑娘。”

    他们想出一个办法,等我睡下了,吹灭了灯,便把一个依他们看不太漂亮的姑娘塞到我床上。这是个豹子一样猛烈的女人,咿咿晤晤地咆哮着,爬到了我身上。我享受着这特别的愉快,脑子里突然想,茸贡女土司跟男人睡觉,会不会也是这样。

    我想点上灯,看看这个猛烈的,母马一样喷着鼻子的女人,是不是也像传说中的茸贡女土司带点男人的样子。但我醒来时已经是早上了,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落在床上;不容我问自己那个特别的问题,小尔依就冲进来,叫道:“来了!少爷,来了!”

    我听见楼上到处都有人跑动,看来不止是我在为女土司前来而激动。我穿上衣服,洗好脸,走出去,正看到一共四匹马向我们的堡垒走来。一匹红马,一匹白马,两匹黑马。四匹马都压着细碎的步子,驮着四个女人向我们走来了。

    骑在红马上的肯定是女土司。她有点男人样子,但那只是使她显得更漂亮,更像一个土司。女土司一抬腿,先从马背上下来。然后是黑马上两个带枪的红衣侍女。她们俩一个抓住白马的缰绳,一个跪在地上。马背上的姑娘掀起了头巾。

    “天哪!"我听见自己叫了一声。

    天哪,马背上的姑娘多么漂亮!

    过去,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是漂亮的女人,这回,我知道了!

    我在平平的楼道里绊了一下,要不是栏杆挡着,我就落在楼下,落到那个貌若天仙的美女脚前了。管家笑了,在我耳边说:”少爷,看吧,这个女人不叫男人百倍地聪明,就要把男人彻底变傻。”

    我的双脚不由自主往楼下移动了。一步又一步,但我自己并不知道。我只看着马上那个貌若天仙的姑娘。她踩着侍女的背下到地上来了。

    我早已不知不觉走到楼下。我想把那姑娘看得仔细一点,她母亲,也就是女土司却站到了我面前,宽大的身子遮住了我的视线。我竟然忘记了这个人是赫赫有名的女土司,我对她说:”你挡住我的眼睛了,我看不见漂亮姑娘。”

    管家站在背后,咳嗽了一声,才使我清醒过来了。女土司明白面前这人就是麦其土司和汉族太太生的傻瓜少爷。她笑了,把斜佩在身的匣子枪取下,交给红衣侍女。对我稍稍弯一下腰,说:“二少爷正是我想像的那个样子。”

    不管这样开始合不合乎两家土司相见的礼仪,但我喜欢,因为这样轻松,显得真是两家土司在这里相见。

    于是,麦其家的二少爷笑了:“都说女土司像男人,但我看还是女人。”

    女土司说:“麦其家总是叫客人站在院子里吗?”

    管家这才大喊一声:“迎客了!”

    大卷的红地毯从楼上,顺着楼梯滚下来。滚地毯的人很有经验,地毯不长不短,刚好铺到客人脚前。这些年来,强大起来的麦其家总是客人不断,所以,下人们把迎客的一套礼仪操练得十分纯熟了。我说:“我们上去吧。”

    大家踩着红地毯上楼去。我想落在女土司后面,再看看她漂亮的女儿,但她手下的侍女扶住我说:“少爷,注意你脚下。"又把我推到和女土司并排的位置上去了。

    下人们上酒上茶时,管家开口了:“都到我们门口了,你们还要在外面住一晚上,少爷很不高兴。”

    女土司说:“我看少爷不是自寻烦恼那种人。”

    我不喜欢女土司这种自以为是的态度,但我还是说:“麦其家喜欢好好款待客人。”

    女土司笑了,说:“我们茸贡家都是女人,女人与别人见面前,都要打扮一下。我,我的女儿,还有侍女们都要打扮一下。”

    直到这时,她的女儿才对我笑了一下。不是讨好的,有求于人的笑容,而是一个知道自己有多么漂亮的女人的笑容。她母亲的笑容,是知道天下只有自己一个女土司那一种。这两个女人的英容都明白地告诉我,她们知道是在和一个脑子有毛病的家伙打交道。

    我提高了嗓门,对管家说:“还是让客人谈谈最要紧的事情吧。”

    管家说:“那么,我们还是先谈最要紧的事情吧。”

    茸贡土司还要装出并不是有求于人的样子,说:“我的女儿——”

    我说:“还是说麦子吧。”

    女土司的深色皮肤泛起了红潮,说:“我想把女儿介绍给你认识。”

    我说:“我向你介绍了我的管家,还有我自己,你都没有介绍,现在已经过了介绍的时候,你就跟我的管家谈谈粮食事情吧!”

    说完,我就带着两个小厮起身离开了。女土司要为小瞧人后悔了。女土司犯了聪明人常犯的错误:小看一个傻子。这个时候,小瞧麦其家的傻子,就等于小瞧了麦子。在我身后,管家对女土司说:“少爷这次很开心,你们一来,就铺了红地毯,而且马上叫我跟你们谈粮食,上次,拉雪巴土司来,等了三天,才谈到粮食,又谈了三天,他们才知道,不能用平常的价钱买到粮食。”

    我对两个小厮说:“我的管家是个好管家。”

    可这两个家伙不明白我的感叹里有什么意思。我干脆对小尔依说:“将来,你会是我的好行刑人吗?”

    他总是有些为将来要杀人而感到不好意思。

    倒是索郎泽郎抢着对我说:“我会成为你的好带兵官,最好的带兵官。”

    我说:“你是一个家奴,从来没有一个家奴会成为带兵官。”

    他一点也不气馁,说:“我会立下功劳,叫土司给我自由民的身份,我再立功,就是一个带兵官了!”

    又碰到了那个问题:谁是那个手持生死予夺大权的土司?

    我说:“你们跟着我什么都得不到。”

    他们两个笑了,我也跟着笑了。我们笑啊笑啊,最后,索郎泽郎直起腰来,说:少爷,那姑娘多么漂亮呀!”

    是的,这样漂亮的女人,大概几百年才会有一个吧。我都有点后悔了,刚才该让茸贡土司把她女儿介绍给我。可我已经出来了,总不能又老着脸皮回去吧。

    管家上楼来对我说:“女土司想用漂亮女儿叫你动心,那是她的计策。你没有中计,少爷,我没有看错,你真不是个一般的人,我愿意做你叫我做的任何事情。”

    我呻吟了一声,对他说:“可我已经后悔离开你们了。我一出来,就开始想那个姑娘了。”

    管家说:“是的,世间有如此美貌的女人,少爷不动心的话,也许真像别人说的,是个傻子了。”

    我只能说:“我尽量躲在屋里不出来,你跟她们谈吧。”

    管家看我的样子实在可怜,说:“少爷,你就是犯下点过错,土司也不会怪罪的。”

    我说:“你去吧。”

    他走了,跟着就叫人给我送来一个姑娘。要是把茸贡土司的女儿比做一朵花,眼前这个,连一片树叶都算不上。我把她赶走了。这个走了,又来了一个。管家想给我找一个暂时抵消那个美女诱惑的姑娘,但他错了,没有人能替代那个姑娘。我并不是马上就想跟那个姑娘上床。我只想跟她说说话。我脑子里有个念头,只要跟那姑娘说说话,也许,我的脑子就会清清楚楚,麦其家的二少爷就再不是不可救药的傻子了。

    索郎泽郎笑了,对我说:“使不得,是管家派的人,给少爷找侍寝的姑娘。”

    又一个姑娘站在了我的面前,我只看着她肚子以下的部位,根本不想费力抬起头来说:“去,是谁找来的,就叫谁消受吧。”

    下人们拥着那个姑娘往外走,这时一股风从外面吹来,带来了一股青草的香味。我把姑娘叫回来,也不看她的脸,只把她的衣襟拉到鼻前。是的,青草味是从她身上来的,我问:“是牧场上的姑娘?”

    “我是,少爷。"她回答。

    从她口里吹送出来草地上细碎花朵的芬芳。我叫下人们退下,让这姑娘陪我说话。下人们出去了,我对姑娘说:“我病了。”

    她笑。

    好多姑娘在这时,都要洒几滴眼泪,虽然,她们在床上时都很喜欢,但都要做出不情愿的样子。

    我说:“牧场上来的姑娘,我喜欢你。”

    “少爷还没有好好看过我一眼呢!”

    “把灯熄了,跟我说说牧场上的事情吧。”

    灯一灭,我就被牧场上的青草味道和细细花香包围起来了。

    第二天,我把管家留下陪远客,自己带着昨晚得到的姑娘,到她的牧场上去了。

    牧场上的百姓在温泉边为我搭起漂亮的帐篷。我把自己泡在温泉里,仰看天上的朵朵流云,把女土司的女儿都忘记了。牧场姑娘为我准备了好多吃的,才来到泉边,看着水中赤条条的我说:“少爷上来吃点东西吧,牛蟒叫我要招架不住了。”

    这个姑娘壮健,大方几年前,我有一个侍女卓玛,想不到,这个世界还按原样为我藏了一个卓玛在这牧场上,浑身散发着牧场上花草的芬芳。我说:“你叫卓玛吗?”

    “不,"她说,"我不叫卓玛。”

    “卓玛!”

    多年以前,早上醒来,我就抓住了一个卓玛的手。

    于是,我对正在忙着安顿我们一大群人的厨娘桑吉卓玛喊起来:“卓玛,这里有个人跟你的名字一样!”

    牧场姑娘看了看桑吉卓玛,一下就明白过来了。

    她说:“我不要到官寨里去做厨娘,我要留在牧场上。我是这里的姑娘。”

    我说:“我答应你了。你不做厨娘,你留在牧场上,嫁给你心爱的男人。但现在你就叫卓玛。”

    她脱光衣服下来了,在温暖的水里和我一起躺在了软软的沙底上。我说:“水把你身上的香气淹掉了。”

    她滚到我怀里,抽抽搭搭地哭开了。她说:“要发生什么事情,就早点发生吧。”

    我把她压在下面,大声呼唤:“卓玛!卓玛!”

    这使她,也使我十分兴奋。她知道我是同时呼喊着两个人。我的老师和她。是的,她连身体都和侍女卓玛差不多一模一样。

    我已经是一个大人了,不再被卓玛壮健的身体淹没,而像驱驰着一匹矫健的骏马。骑在马上飞奔的骑手们都是要大声欢呼的。

    我大叫着,她身体像水波一样漾动。厨娘卓玛听见我的叫声,以为有什么事情叫她去做,竟然一下冲到水波激荡的温泉边上,这下,她看到了青春时的自己正和我做爱。我依然大叫:卓玛!卓玛!马跑到了尽头,那里出现了一段高高的悬崖,我从马背上飞起来,落到悬崖下面去了。好久,才在蜜蜂呼唤的吟唱里清醒过来,我看见厨娘卓玛跪在我的面前:“你怎么在这里?”

    她说:“老爷呀,我听见你在叫我的名字,以为有什么事要吩咐,结果就看见了。”

    我让她跪在那里,一边穿衣服,一边对我刚得到的卓玛说:”当年,她就像你。”

    是的,她的乳房,屁股,大腿,她的身体隐秘部位散发出来的气体,都和当年的卓玛一模一样。

    我又转脸对正在老去的卓玛说:“她跟你年轻时一模一样。”

    接着问她:“看见了就怎么样?”

    她说:“按照刑法要挖掉眼睛。我不愿当一个瞎子女人,要是那样的话,你就叫尔依杀了我吧。”

    我对教会了我男女之事的老师说:“你起来,好好洗个澡去吧"。

    她说:“让我洗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去死吧。”

    厨娘却准备好去死了。她在温泉中开始唱歌。歌是她在我身边时唱过的老歌,但从来没有唱得这么响遏行云。她纷披着湿施施的头发,半躺在水中依然结实的乳房半露在水面,她在歌唱,如醉如痴。她下水之前,还撒了许多花瓣在水面上,这样,还没有嫁给银匠曲扎,没有成为厨娘的桑吉卓玛又复活了。她从水里对我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我说:“不要担心,我饶恕你了,我不会杀你。”

    她脸上灿烂的笑容一下就没有了,赤条条地从水里钻出来,一双手捂在两腿之间的那个地方,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我知道自己干了一件傻事。我当然应该饶恕她,但也该等她洗完了澡,唱完了歌再告诉她。她这种人,只有在意识到自己就要死了,下嫁的男人又不在身边时,才能回到过去的日子,短暂地复活一下曾经的浪漫。而我,却把一个厨娘一生仅有的一次浪漫破坏了。

    我该等到她自己洗完澡,回到了现实中;跪在我面前请死时,才对她说:“我赦免你了。”

    那样,她会觉得少爷不忘旧情,觉得没有白白事奉主子一场。但我没有找一个好时机。所以,她从水里跳起来,哭了几声,对我说:“我恨你,我比死了还难受。”

    我傻了,站在那里连手该放在哪里都不知道。

    “你叫我死吧!”

    “不。"我说,"不。”

    我的心里怀着痛楚,看着她又变回到厨娘去。在水中,她的乳房是挺立着的,现在,却向下掉,让我想起了银匠那双手。她也开始犯错误了,哭一声两声之后,就该穿上衣服了。她又叫道:“叫我死吧!”

    我从她身边走开了。听见卓玛对卓玛说:“你不该这样,少爷有好多操心的事情,你还要叫他不开心!”

    我想厨娘清醒了,因为身后的哭声立即止住了。但已经完了,我和她的缘分,我对她的牵挂,在这一天,就像牛角琴上的丝弦一样,啪一声,断了。人的一生,总要不断了断一些人,一些事,好吧,侍女卓玛,我再也不会挂念你了,当你的厨娘去吧,做你的银匠老婆去吧!我心里说着这些话,向草原的深处走。两个小厮,还有牧场上的卓玛远远跟在后边。走累了,我躺下来,看了一会儿天上来来去去的云彩,又起身往回走。草原很宽,我却从三人中间穿过去。索郎泽郎闪开迟了一些,挨了一个耳光、又脆又响。挨了打的家伙对卓玛说:“好了,没事了,他已经高兴了。”

    我站下来,回过身去,说:“再打你一下,我会更高兴。”

    两个小厮迎上来,一左一右,在我身边蹲下,我就坐在了两人肩头上,慢慢回我们宿营的地方。人们都从帐篷里跑出来了。

    传说雪域大地上第一个王,从天上降下来时,就是这样被人直接用肩抬到王位上去的。好大一片人在我面前跪了下来。而我并不知道历史上有过以肩为舆的人是第一个国王。看到那么大一片人齐齐地跪下,我还以为是父亲或别的什么更尊贵的人物出现了。我回过头看看身后,只见一条黄褐色的大路直直地穿过碧绿草原,一些云停在长路的尽头天地相连的地方。

    风在草海深处翻起道道波澜。
请假中
第七章

    27.命运与爱情

    茸贡土司带着她漂亮的女儿迫到牧场上来了。

    她们到达时,我正在做梦,一个十分喧闹的梦,是那些在水边开放得特别茂盛的花朵在喧哗。有一两次我都快醒了,隐隐听见人说:“让他睡吧,当强大土司的少爷是很累的。”

    模模糊糊地,我想:“要是当一个强大的土司就更累了。”

    是半夜吧,我又醒了一次,听见外面很大的风声。便迷迷糊糊地问:“是吹风了吗?”

    “不,是流水声。”

    “我说:“他们说晚上流水声响,白天就是大晴夫。”

    “是这样,少爷很聪明。"一个有点陌生的声音回答。

    这天晚上,我睡得很好。正因为这个,到早上醒来,我都不想马上睁开眼睛。我在早晨初醒时常常迷失自己,不知道身在何时何地。我要是贸然睁开双眼,脑子肯定会叫强烈的霞光晃得空空荡荡,像只酒壶,里面除了叮叮恍恍的声音,什么也不会有了。我先动一下身子,找到身上一个又一个部位,再向中心,向脑子小心靠近,提出问题:我在那里?我是谁?

    我问自己:“我是谁?”

    是麦其家的二少爷,脑子有点毛病的少爷。

    这时,身边一只散发着强烈香气的手,很小心地触了我一下,问:“少爷醒了吗?”

    我禁不住回答:“我醒了。”

    那个声音喊道:“少爷醒了!”

    我感觉又有两三个浑身散发着香气的人围了过来,其中一个声音很威严:“你要是醒了,就把眼睛睁开吧。”

    平常,睁开眼睛后,我要呆呆地对什么东西望上一阵,才能想起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这样,我才不会丢失自己。曾经有过一两次,我被人突然叫起来,一整天都不知道月己身在何时何地。这次也是一样,我刚把眼睛睁开,来不及想一想对我十分重要的问题,弄清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身边的人便都笑起来,说:“都说麦其家的少爷是傻子,他却知道躲到这个地方来享清福。”

    一只手落在我的肩头上,摇了摇说:“起来吧,我有事跟你商量。”

    不等我起身,好多双手把我从被子里拽了出来。在一片女人们哄笑声里,我一眼就看到自己了,一个浑身赤条条的家伙,胯间那个东西,以骄傲的姿势挺立着。那么多女人的手闹哄哄地伸过来,片刻功夫,就把我装扮起来了。这一来,我再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了。帐篷里的布置我还是熟悉的。但我上首的座位却被女土司坐了。几双手把我拽到她跟前。

    我问:“我在哪里?”

    她笑了。不是对我,而是对拽我的几个侍女说:''要是早上一醒来,身边全是不认识的人,我也会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们都笑了。这些女人,在这连我都觉得十分蹊跷的时候,不让她们唧唧嘎嘎一通怎么可能呢。

    我说:“你们笑吧,可我还是不知道这是在哪里。”

    女土司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你认不出我来了吗?”

    我怎么认不出她?但却摇了摇头。

    她一咬牙,挥起手中的鞭子,细细的鞭梢竟然在帐篷顶上划开了一道口子。我说:“我的人呢?他们到哪里去了。”

    “你的人?”“索郎泽郎,尔依,卓玛。”

    “卓玛,侍候你睡觉的那个姑娘?”

    我点点头,说:“她跟厨娘,跟银匠的老婆一样的名字。”

    女土司笑了,说:“看看我身边这些姑娘。”

    这些姑娘都很漂亮,我问:“你要把她们都送给我吗?”

    “也许吧,要是你听我的话,不过,我们还是先吃饭吧。”

    我发现,送饭进来的人里面也没有我的下人。我吃了几口,尝出来不是桑吉卓玛做的。趁饭塞住了女土司的嘴,我拼命地想啊,想啊,我是在什么地方,手下人都到哪里去了。但我实在想不起来。就抱着脑袋往地上倒去。结果却倒在了一个姑娘怀里。女土司一点都不生气,反而说:“只要你这样,我们的事情就好办了。”

    我捧着脑袋,对那姑娘说:“我的头要炸开了。”

    这个姑娘芬芳的手就在我太阳穴上揉起来。女土司吃饱了,她问我.:“你可以坐起来了吗?”

    我就坐起来。

    “好,我们可以谈事情了。”女土司说,"知道吗?你落到我手里了。”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在什么地方?”

    “不要装傻,我看你并不是传说中的那个傻子。我不知道是传说中麦其家的二少爷并不傻,还是你不是麦其的二少爷。”

    我十分真诚地对她说,要是不告诉我现在在哪里,我就什么也想不出来,一点都想不出来。

    “好吧,"她说,"难道你不是为了躲我,藏到这有温泉的牧场来了吗?”

    我狠狠一拍额头,脑子里立即满满当当,什么都有了,什么都想起来了。我说:“昨天我睡了。”

    女土司冷冷一笑:“什么话,昨天你睡了,今天,你起来了。”

    交谈慢慢深入,我终于明白,自己被女土司劫持了。她从管家那里,没得到一粒麦子。管家说,粮食是麦其家的,他不能作主。

    她建议:“我们到外面走走?”

    我同意:“好吧,我们到外面走走。”

    我的下人们被带枪的人看起来了。看,这就是当老爷和下人的不同。就是在这种境况下,少爷也被一群漂亮的女人所包围。走过那些可怜巴巴的下人身边,看看脸色我就知道,他们饿了。我对女土司说:“他们饿了。”

    她说:“我的百姓比他们更饿。”

    我说:“给他们吃的。”

    “我们谈好了就给他们吃。”

    “不给他们吃就永远不谈。”

    女土司说:“瞧啊,我跟一个傻子较上劲了。”

    说完,就叫人给他们送吃的去了。我的下人们望着我,眼睛是露出了狗看见主人时那种神色。我和女土司在草原上转了个不大不小的圈子,回到帐篷里,她清清喉咙,我知道耍谈正事了,便抢先开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她脸上出现了吃惊的表情,问我到哪去。

    我说:“去坐茸贡家的牢房。”

    她笑了,说:“天哪,你害怕了,我怎么会做那样的事,不会的,我只要从你手上得到粮食。瞧,因为我的愚蠢,百姓们要挨饿了你要借给我粮食。我只要这个,但你躲开了。”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帐篷里很闷热。我有些难受。看得出来,女土司比我还要难受。我说拉雪巴土司一来,就说想得到粮食。她来可没有说要粮食。我说:“你没有说呀,我只看到你带来了美丽的姑娘。”

    她打断我的话头,说:“可是拉雪巴土司要了也没有得到!”

    “我们两个吵架了。他说他是我舅舅,我说我是他的伯父。

    我们吵架了。”

    这句话把她逗笑了:“是的,是的,他会把好多好多年前的亲戚关系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没钱,父亲说了,麦其家的粮食在这年头,起码要值到平常十倍的价钱。”

    女土司叫了起来:“十倍?!告诉你,我只是借,只是借,一两银子也没有听见了吗,一两也没有!”

    我笑笑,说:“太闷了,我想出去。”

    她只好起身,跟着我在一座座帐篷之间穿来穿去。我在心里把她当成了贴身的奴才。她走得不耐烦了,说:“我可从来没有跟着一个傻瓜这样走来走去,我累了,不走了。”

    这时,我们正好走到了温泉边上。我脱光衣服下到水里,让身子在池子里漂浮起来。女土司装出没有见过赤裸男人的样子,把背朝向了我。

    我对着她的后背说:“你带来了很多银子吗?”

    “你就这样子跟我谈正经事情?”

    “'父亲说过,要有十倍的价钱,才准我们出卖。他知道你们这样,你们不等把买到的粮食运回家,在路上就吃光了。”

    女土司转过身来,她的脸上现出了绝望的神情,她叫手下人退下,这才带着哭腔说:“我是来借粮食的,我没有那么多银子,真的没有。你为什么要逼我。谁都知道我们茸贡家只有女人了。所以,我们的要求是没有人拒绝的。你为什么要拒绝?

    拒绝一个可怜的女人。”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人会欺负一个傻子,女人就可以随便欺负一个傻子吗?”

    “我已经老了,我是一个老婆子了。”

    女土司叫来两个侍女,问我够不够漂亮,我点了点头。她叫两个侍女下水来跟我一起。我摇了摇头。她说:“天哪,你还想要什么,我可是什么都没有了。

    我傻乎乎地笑了:“你有,你还有个女儿不是吗?”

    她痛心疾首地叫了一声:“可你是个傻子啊!”

    我没有再说什么,长吸一口气,把头埋到水里去了。从小,一到夏天我就到河边玩这种游戏,一次又一次,可以在水里憋很长时间。我沉到水底下好长时间,才从水里探出头来。女土司装作没有看见。我继续玩自己拿手的游戏:沉下去,又浮上来。还像跑累了的马一样噗噗地喷着响鼻。温泉水又软又滑。人在水里扑腾,搅起一阵又一阵浓烈的硫磺味,这味道冲上去,岸上的人就难受了。我在水里玩得把正和女土司谈着的事情都忘记了。女人总归只是女人,这水可比女人强多了。要是书记官在这里,我会叫他把这感受记下来。如果回去时,我还没有忘记这种感受,也要叫他补记下来:某年月日,二少爷在某地有某种感受,云云。我相信,没有舌头的家伙能使我的感受有更深的意义。也可能,他用失去了舌头之后越来越锐利的眼光,含着讥讽的笑容对我说:这有什么意义?

    但我还是坚持要他记下来。我一边在水里沉下浮上,一边想着这件事情。水一次又一次灌进耳朵,在里面发出雷鸣一样的轰然声响。

    女土司生气了,扯下颈上的一串珊瑚,打在我头上。额头马上就肿了。我从水里上来,对她说:“要是麦其土司知道你打了他的傻瓜儿子,就是出十倍价钱你也得不到一粒粮食。”

    女土司也意识到了这一举动的严重性,呻吟着说:“少爷,起来,我们去见我女儿吧。”

    天哪,我马上就要和世上最美丽的姑娘见面了!

    麦其家二少爷的心猛烈地跳动了。一下,又一下,在肋骨下面撞击着,那么有力,把我自己撞痛了。

    可这是多么叫人幸福的痛楚呀!

    在一座特别漂亮的帐篷前,女土司换上了严肃的表情,说:“少爷可是想好了,想好了一定要见我的女儿吗?”

    “为什么不?”

    “男人都一样,不管是聪明男人还是傻瓜男人。”

    女土司深深看我一眼,说:“没有福气的人得到了不该得到的东西要倒大霉,塔娜这样的姑娘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

    “塔娜?!”

    “对,我女儿的名字叫塔娜。”

    天哪,这个名字叫我浑身一下热起来了。在这里,我遇到了一个比以前的卓玛更美妙的卓玛。现在,又一个和我贴身侍女同名的姑娘出现了。我连让下人掀起帐篷帘子也等不及,就一头撞了进去。结果,软软的门帘把我包裹起来,越挣扎,那道帘子就越是紧紧地缠住我。最后,我终于挣脱出来了,大喘着气,手里拿着撕碎的帐篷帘子,傻乎乎地站在了塔娜面前。这会儿,连我手上的指甲都发烫了,更不要说我的心,我的双眼了。好像从开天辟地时的一声呼唤穿过了漫长的时间,终于在今天,在这里,在这个美丽无比的姑娘身上得到了应答。现在她就在帐篷上方,端坐在我面前,灿烂地微笑,红红的嘴唇里露出了洁白的牙齿。衣服穿在她身上,不是为了包藏,而是为了暗示,为了启发你的想像。我情不自禁大叫:“就是你!就是你……"前一声高昂,欢快,后一声出口时,我一身发软,就要倒在地上了。但我稳住了身子没有倒下。

    麦其家的傻瓜儿子被姑娘的美色击中了。

    塔娜脸上出现了吃惊的表情,望着她的母亲,问:“你来找的就是这个人吗,阿妈?”

    女土司神情严肃,深深地点了点头,说:“现在,是他来找你了,我亲爱的女儿"。

    塔娜用耳语一样的声音说:“我明白了。”

    说完,她的一双眼睛闭上了,这样的情景本该激发起一个人的怜悯之心。我也是有慈悲心肠的。但塔娜就是命运,就是遇到她的男人的命运。她闭眼时,颤动着的长长的彩虹一样弯曲的睫毛,叫我对自己没有一点办法。

    我连骨头里面都冒着泡泡,叫了一声:“塔娜。”

    她答应我了!

    塔娜的眼角沁出了一滴泪水。她睁开眼睛,脸上已经换上了笑容,就在这时,她回答我了:“你知道我的名字,也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我是麦其家的傻子,塔娜啊。”

    我听见她笑了!我看见她笑了!她说:“你是个诚实的傻子。”

    我说:“是的,我是。”

    她伸出一只手放在我的手里,这只手柔软而冰凉,她问:“你同意了?”

    “同意什么?”

    “借给我母亲粮食。”

    “同意了。”

    我的脑袋里正像水开锅一样,咕咕冒泡,怎么知道同意与不同意的区别。她的手玉石一样冰凉。她的到肯定的回答,就把另一只手也交到了我手里。这只手是滚烫的,像团火一样。她对我笑了一下。这才转过脸对她母亲说:“请你们出去。”

    她的土司母亲和侍女们就退出去了。

    帐篷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地下,两张地毯之间生长出一些小黄花,我不敢看她,一只眼睛看着那些细碎的花朵,一只眼睛看着两双握在一起的手。

    这时,她突然哭出声来,说:“你配不上我,你是配不上我的。”

    我知道这个,所以,才不敢贸然抬头看她。

    她只哭了几声,半倚半靠在我身上,说:“你不是使我倾心的人,你抓不住我的心,你不能使我成为忠贞的女人,但现在,我是你的女人了,抱着我吧。”

    她这几句话使我的心既狂喜又痛楚,我紧紧地把她抱在了怀里,像紧抱着自己的命运。就在这时,我突然明白,就是以一个傻子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也不是完美无缺的。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是这样,你不要它,它就好好地在那里,保持着它的完整,它的纯粹,一旦到了手中,你就会发现,自己没有全部得到。即便这样,我还是十分幸福,把可心可意的美人抱在怀里,把眼睛对着她的眼睛,把嘴唇贴向她的嘴唇,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了。我说:“看,你把我变成一个傻子,连话都不会说了。”

    这句话竟把塔娜惹笑了:“变傻了?难道你不是远近有名的傻子吗?”

    她举起手,挡住我正要吻下去的嘴,自言自语说,"谁知道呢,也许你是个特别有趣的男人。”

    她让我吻了她。当我把手伸向那酥胸,她站起来,理理衣服,说:“起来,我们出去,取粮食去吧。”

    此时此刻的我,不要说脑子,就是血液里,骨头里都充满了爱情的泡泡,晕晕乎乎跟着她出去了。我已经和她建立了某种关系,什么关系呢,我不知道。女土司把我的人放了。一行人往我们的堡垒—边界上的粮仓走去。我和塔娜并马走在队伍最前面。后面是女土司,再后面是茸贡家的侍女和我的两个小厮。

    看见这情景,管家吃惊得张大了嘴巴。

    我叫他打开粮仓,他吃惊的嘴巴张得更大了。

    他把我拉到一边,说:“可是,少爷,你知道老爷说过的话。”

    “把仓库打开!”

    我的眼睛里肯定燃烧着疯狂的火苗。自信对主子十二万分忠诚便敢固执己见的管家没有再说什么。他从腰上解下钥匙,扔到索郎泽郎手上。等我转过身子,才听到他一个人嘀咕,说,到头来我和聪明的哥哥一样,在女人面前迷失了方向。管家是一个很好的老人,他看着索郎泽郎下楼,打开仓房,把一袋又一袋的麦子放在了茸贡家的牲口背上,对我说:“可怜的少爷,你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是吧?”

    “我得到了世上最漂亮的女人。”

    “她们没有想到这次会得到粮食,只带了不多的牲口。”

    她们把坐骑也腾出来驮运麦子了。就这样,也不到三十匹牲口,连一个仓房里的四分之一都不能装完。这样的仓房我们一共有二十五个,个个装得满满当当。女土司从驮上了麦子的牲口那边走过来,对我说,她的女儿要回去,等麦其土司前去求亲。她还说:“求亲的人最好来得快一点。"最好是在她们赶着更多的牲口来驮麦子前。

    驮麦子的马队走远了,我的塔娜也在云彩下面远去了。

    管家问我:“那个漂亮女人怎么走了?”他脸上出现了怪怪的神情,使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认为我中了女土司的美人计。我也后悔把塔娜放走了。要是她不回来,这些该死的粮食又算什么?什么也算不上。真的什么都算不上。我的心变得空空荡荡。晚上,听着风从高高的天上吹过,我的心里仍然空空荡荡。

    我为一个女人而睡不着觉了。

    我的心啊,现在,我感觉到你了。里面,一半是痛苦,一半是思念。
请假中
28.订婚

    麦其土司到边界上巡行。

    他已经去过了南边的边界。

    在南方,哥哥跟我们的老对手汪波土司于上了。汪波土司故伎重演,想用偷袭的方式得到麦子和玉米,反而落在哥哥设下的埋伏圈里。只要是打仗,哥哥总能得手。汪波土司一个儿子送了命,土司本人叫绊马绳绊倒,摔断了一只胳膊。父亲说:“你哥哥那里没有问题,你这里怎么样?”

    土司这句话一出口,管家马上就跪下了。

    麦其土司说:“看来我听不到好消息。”

    管家就把我们怎么打发拉雪巴土司,最后却怎么叫女土司轻易得到粮食的事说了。父亲的脸上聚起了乌云,他锐利地看了我一眼,对管家说:“你没什么错,起来吧。”

    管家就起来了。

    父亲又看了我一眼。自从我家有了失去舌头的书记官,大家都学会用眼睛说话了。麦其土司叹口气,把压在心头的什么东西吐出来。好了,二少爷的行为证明他的脑子真有毛病,作为土司,他不必再为两个儿子中选哪一个做继承人而伤脑筋了。

    管家告退,我对父亲说:“这下,母亲不好再说什么了。”

    我的话使父亲吃了一惊,沉默了半晌才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我当不上土司。”

    父亲并不打算因为白送了别人麦子而责备我,他问:“茸贡家的女儿怎么样?”

    “我爱她,请你快去给我订亲吧。”

    “儿子,你真有福气,做不成麦其土司,也要成为茸贡土司,她们家没有儿子,当上了女婿就能当上土司。"他笑笑说,"当然,你要聪明一点才行。”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足够支用的聪明,但我知道自己有足够的爱,使我再也不能忘记塔娜了。

    亲爱的父亲问我:“告诉我爱是什么?”

    “就是骨头里满是泡泡。”

    这是一句傻话,但聪明的父亲听懂了,他笑了,说:“你这个傻瓜,是泡泡都会消散。”

    “它们不断冒出来。”

    “好吧,儿子,只要茸贡土司真把她女儿给你,我会给她更多的麦子。我马上派人送信给她。”

    马上就要派出信使了,父亲又问我:“茸贡家的侍女都比我们家的漂亮?”

    我的答复非常肯定。

    父亲说:“女土司是不是用个侍女冒充她女儿?”

    我说,无论她是不是茸贡的女儿,她都是塔娜,我都爱她。

    父亲当即改变了信使的使命,叫他不送信,而是去探听塔娜是不是茸贡土司的女儿。这一来,众人都说我中了美人计,叫茸贡家用一个下贱侍女迷住了。但我不管这些,就算塔娜是侍女,我也一样爱她。她的美丽不是假的,我不在乎她是土司的女儿,还是侍女。每天,我都登上望楼,等探子回来。我独自迎风站在高处,知道自己失去了成为麦其土司的微弱希望。头上的蓝天很高,很空洞,里面什么也没有。地上,也是一望无际开阔的绿色。南边是幽深的群山,北边是空矿的草原。到处都有人,都是拉雪巴土司和茸贡土司属下的饥民在原野上游荡,父亲一来,再没人施舍食物给他们了。但他们还是在这堡垒似的粮仓周围游荡,实在支持不住了,便走到河边,喝一肚子水,再回来鬼魂一样继续游荡。

    有一天,天上电闪雷鸣,我在望楼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这时,一道闪电划过,我突然看到了什么,突然看到了我说不出来的什么。就对父亲大叫。告诉他,马上就有什么大事情发生了。我要看着这样的大事情发生。父亲由两个小厮扶着上了望楼,对着傻瓜儿子的耳朵大声叫道:“什么狗屁大事!雷把你劈死了才是大事!”

    话一出口,就叫风刮跑了,我换了个方向,才听清他的喊叫。

    但确实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我的心都要跳到身体外面了。我对父亲喊道:“你该把书记官带到这里来!这个时候,他该在这里!”

    一个炸雷落在另一座望楼上,一团火球闪过,高耸的塔楼坍塌了,变成了被雨水打湿的大堆黄土,上面,是几段烧焦的木头和一个哨兵。

    不管傻瓜儿子怎样挣扎,麦其土司还是叫人把他拉了下去。这回,他真生气了:“看看吧,这就是你说的大事,你想我跟你死在一起吗?”

    他给了我一个耳光。他打痛我了,所以,我知道他是爱我的。恨我的人打不痛我。我痛得躺倒在地上。管家把狂怒的土司拉住了。大雨倾盆而下。雷声渐渐小了。不,不是小了,而是像一个巨大的轮子隆隆地滚到远处去了。我想就躺在这里,叫泪水把自己淹死。但就是这个时候,我看到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是的,我也听见了,马蹄敲打地面的声音。不是一匹,也不是一百匹,我想是二三十匹吧。父亲看了我一眼,知道我的感觉是正确的。他下令人们拿起武器。我从地上跳起来,欣喜地大叫:“塔娜回来了。”

    响起了急促的打门声。

    大门一开,女土司带着一群人,从门外蜂拥进来。我从楼上冲下去。大家都下了马,塔娜却还坐在马上。她们每个人都给淋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我看不见其他人,我只看见她。

    我只看见塔娜湿淋淋地坐在马上。就像满世界的雨水都是她带来的。就像她本来就是雨神一样。

    是我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来的。

    塔娜把双手吊在我的脖子上,深深地扎进了我的怀里。她是那么冷,光靠体温是不够的,还有火,还有酒,才使她慢慢暖和过来。

    我们没有足够的女人衣服供她们替换。女土司苍白着脸,还对麦其土司开了句玩笑:“怎么,麦其家不是很富有的土司吗?”

    父亲看了看女土司,笑笑,带着我们一大群男人出去了。他亲手带上房门,大声说:“你们把衣服弄干了,我们再说话吧。”

    本来,两个土司见面,礼仪是十分繁琐的。那样多的礼仪,使人感到彼此的距离。这场雨下得真好。这场雨把湿淋淋的女土司带到我们面前,一切就变得轻松多了。两个土司一见面,相互间就有了一种随和的气氛。女土司在里面,男土司在外面,隔着窗户开着玩笑。我没有说话,但在雨声里,我听得见女人们脱去身上湿衣服的声音,听到她们压着嗓子,发出一声声低低的尖叫。我知道,塔娜已经完全脱光了,坐在熊皮褥子上,火光抚摸着她。要命的是,我脑子里又塞满了烟雾一样的东西,竟然想像不出一个漂亮姑娘光着身子该是什么样子了。父亲拍拍我的脑袋,我们就走开了,到了另一个暖和的屋子里。

    土司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说:“那件事干得很漂亮。”

    管家看看我,我看看管家,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

    土司的眼光从雨中,从暮色里收回来,看着我说:“这件事,干得很漂亮,我看,你会得到想要的漂亮女子。”

    管家说:“主子要说的,怕还不止这个意思吧?”

    土司说:“是的,是不止这个意思。她们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情,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女土司一家,都要靠我们的帮助了。可她们遇到了什么事情?”

    管家口都张开了,土司一竖手指,管家就明白了,改了口说:”少爷知道,说不定,还是他设下的圈套呢。”

    这时,我的脑子还在拼命想像光身子的塔娜。父亲把询问的目光转向我,我知道是要我说话,于是,心头正在想着的事情就脱口而出了:“女土司那天换了三次衣服,今天却没有了,要光着身子烤火。"我问道,"谁把他们的衣服抢走了?”

    这个问题一直在我脑子里打转,但想不出一个结果来。这么一问,却被土司和管家看成是我对他们的启发。

    父亲说:“是的,被抢你的意思是她们被抢了!”

    管家接着说:“她们有人有枪,一般土匪是下不了手的,对!对对!是拉雪巴!”

    拉雪巴的祸事临头了。”父亲拍拍我的脑袋,"你的麦子不止得到了十倍报酬。”

    说老实话,我不太明白他们两人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父亲拍拍手掌,叫人上酒。我们三个人一人干了一大碗。父亲哈哈大笑,把酒碗丢到窗外去摔碎了,这碗酒叫我周身都快燃起来了。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晚霞灿烂。我要记住这一天。暴雨后的天空,晚霞的光芒是多么动人,多么明亮。

    我和父亲带着酒气回到刚刚穿好衣服的女人们中间。酒,火,暖和干燥的衣服和可口的食物使惊慌失措的女土司镇定下来。她想重新在我们之间划出一道使她有安全感的距离。这一企图没有成功。

    女土司要补行初见之礼,父亲说:“用不着,我们已经见过面,看看,你的头发还没有干透,就坐在火边不要动吧。"这一句话,使想重新摆出土司架子的她无可奈何地坐在火炉边,露出了讨好的笑容。麦其土司对自己这一手十分满意,但他并不想就此停下来,哪怕对手是女人也不停下。他说:“拉雪巴要落个坏名声了,他怎么连替换的衣服都不给你们留下。”

    女土司脸上现出了吃惊的表情。麦其土司说对了!她们在路上被拉雪巴土司枪了。我送给她们的麦子落到了别人手上。

    茸贡土司想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但她毕竟是女人,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父亲说:“不要紧,麦其家会主持公道。”

    女土司转过脸擦去了泪水。

    这样一来,她就把自己放在一个不平等的地位上了。我还没有把她劫持我的事说出来呢。要那样的话,她的处境就更不利了。塔娜看看我,起身走出去了。

    我跟着走了出去。身后响起了低低的笑声。

    雨后夜晚的空气多么清新啊。月亮升起来,照着波光粼粼的小河。河水上烂银一般的光亮,映照在我心上,也照亮了我的爱情。塔娜吻了我。

    我叫她那一吻弄得更傻了,所以才说:“多么好的月亮呀!”

    塔娜笑了,是月光一样清冷的笑,她说:“要紧事都说不完,你却说月亮!”

    “多么亮的河水呀!"我又说。

    她这才把声音放软了:“你是存心气我吗?”

    “我父亲就要正式向女土司求婚了。”说完,我要去吻她。她让我的腿,我的胸脯都靠在她同样的部位上,却把我的嘴用手挡住,问我:“你不会对你父亲说那件事情吧?”

    我当然知道她是指什么,于是我说:“我在牧场上得到了你,我只把这个告诉了父亲。”

    她倒在了我的怀里。我想把她带到我房里去,她却说,她要回母亲那里。我沫浴在月光里,把她久久抱在怀里。

    说起路上被抢的情形,塔娜眼里涌起了泪光。

    她这种神情,使我心中充满了愤怒与痛苦。我问:“他们把你们女人怎么样了?”

    塔娜明白,我问的是,她是不是被人强奸了。她把脸捂了起来,还踢了踢脚,压低了声音说,她和土司有卫兵保护,冲出来了。我并没有想过一定要娶一个处女做妻子,我们这里,没人进行这样的教育。但我还是问了她这个问题。塔娜回答之后,觉得我有些荒唐,反问:“你问这个于什么?”

    我说不知道。

    女土司半路被抢,跟我没有一点关系。但父亲和管家都把我给女土司粮食,看成有意设下的圈套。土司几次问管家,给粮食到底是谁的主意,管家都说是少爷。于是,父亲便来问我,接下来打算怎么干。我回答,该怎么于就怎么干。我说话的底气很足,因为我的心里憋着火,土司的礼仪允许我和美丽的塔娜在一起,但不能像跟没身份的侍女那样,随便上床。按照礼仪,我们要在成婚后,才能睡在一起。所以我才很不耐烦地回答:“该怎么干就怎么干。”

    父亲击掌大笑。

    两个土司在边界上为我们订了婚。本来,土司的儿女订婚,应该有很讲排场的仪式。但我们是在一个非常的时期,更是在一个特殊的地方,所以,就一切从简了。我的订婚仪式,就是大家大吃东西。大家不停地吃啊吃啊吃了好多好吃的东西。桑吉卓玛在厨房里操持一切,最后她上来了,把一大盘亲手做好的东西摆在了我和塔娜面前,她还低声对我说:“少爷,恭喜了。”

    吃完东西,他们就把我们分开了,要到结婚时才能见面了。

    我们交换了一些东西:手上的戒指,颈上的项链,还有系在腰带上的玉石。晚上,我想着塔娜,无法入睡,听到有轻轻的脚步声从下面客房里响起,向楼上走来。不多会儿,隔壁父亲的房间里就响起了牲口一样的喘息。最后,听见麦其土司说:“世界上,两个土司在一起干这事,还很少见。”

    女土司笑了,说:“你还不老嘛。”

    “我还行。”

    “但也不年轻了。”

    女土司一直跟塔娜睡在一个房间,尽管管家给了母女俩各人一间客房。我想,两个土司正忙着,我也不能放过眼前的机会。我摸下楼,摸到那张床上,不要说人,连塔娜的一丝气味都没有了。我才知道,订婚宴后的当天夜里,她就被人送走,回她们的官寨去了。随同去的还有麦其家的人马,扛着机关枪,押着给茸贡家的大批粮食,只要拉雪巴的人出现,就给他们迎头痛击。

    我问父亲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说该怎么于就怎么干吗?”他向我反问时,他脸上出现了委屈的神情。真是太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好像我是麦其土司,他变成了傻瓜少爷一样。

    我说:“那么,好吧。”

    麦其土司还对儿子说,他把女土司留下,是为了迷惑拉雪巴的人,但光住在这堡垒里,人家看不见。父亲喜欢野外,这个我知道。我对他说:“你们骑上马出去,拉雪巴的人不就看见了吗?”

    两个土司就带着些侍卫出去了。我不知道父亲是在施行计策,还是去跟女土司野合。我又站到望楼上了。晚上下了雨,白天天气很好,举目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饥民们明知不该入我们这里,而应从他们的土司那里得到救济,但还是不断有人来到这个储备了很多粮食的地方。离开这里时,绝望的人们已经走得摇摇晃晃的了,但没有人死在我们堡垒下面。要是真有那样的事情发生,我会受不了的。但这些人,只是来看一眼传说中有很多粮食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就又掉头从来路回去了。他们到这里来,就像朝圣一样,辛辛苦苦到了,只是怀着对圣地一样的感情,对这个最接近天国的地方看上一眼,然后,就返身回到他们所来的地方,尘土中的地方,没有灾害也要挨饿的地方。和这些人比起来,麦其家的百姓是天国的选民,是佛祖特别宠爱的一群。

    远处的蓝色山谷,吃肉的飞禽在天上盘旋,越来越多,肯定有很多人死在了那里。

    我熟知那些山谷景色,这个季节,溪水一天比一天丰盈,野樱桃正在开花。他们在归路上就饿死在那些树下。不知花香会不会帮助他们进入天国。既然他们的主子不能使他们走入天国,他们当然有理由请花香帮忙。父亲带着女土司策马走过那些茫然的人群。他们走到小河边停下,平静的河水映出了他们的倒影。但他们只是看着远方,而不去看自己在水里的影子。

    每天,他们都走同一条路线。

    每天,我都爬上望楼看着他们,心里越来越强烈地希望他们不要停下,而是一直往前,走进拉雪巴土司领地上那些蓝色山谷。在那里,他们会被人杀死。我总觉得,两个土司一走进蓝色山谷,就会被拉雪巴土司的人杀死。这想法刚开始出现时,还叫人觉得好玩,但到后来,我觉得它难以抑制,心里就有了犯罪的感觉。加上小尔依总像条狗一样不声不响地跟在我身后,这种犯罪感更强烈了。

    所以,我对父亲说:“你们不要再出去了。”

    父亲没有回答我,而用得意的眼光看了这段时间天天跟他睡觉的女人一眼,意思是:“我没说错吧,我这个儿子!”

    原来,他们已经决定不再出去了。

    这些年来,好运气总是跟着麦其家,也跟着我转。我这句话又歪打正着,不知怎么又对了父亲的心思。于是,便笑了笑。一个带点傻气的人笑起来,总有些莫测高深的味道。
请假中
29.开始了

    这天晚上,我睡得十分香甜。平常,我总要想好久塔娜才能入睡,但这一天没有想。这一段时间,早上醒来,我也总是一下就想到塔娜。这天早晨,一醒来,还来不及想,就听到院子里人喊马嘶。

    又有好多马驮上了给茸贡家的麦子。不一会儿,这些马队,还有女土司的背影就从我们眼前消失了。父亲显得十分疲倦,回屋睡觉去了。

    临睡前,他说:“开始了就叫醒我。”

    我没有问他什么要开始了。对我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静静等待。哥哥正在南方的边界上扩大战果。他的办法是用粮食把对方的百姓吸引过来变成自己的百姓。等我们的父亲一死,他就有更多的百姓和更宽广的土地了。他在南方战线上处处得手时,我们却把许多麦子送给了茸贡土司。所以,他说:“那两个人叫茸贡家的女人迷住了,总有一天,女土司会坐到麦其官寨里来发号施令。”

    他说这话的口气,分明把父亲和我一样看成了傻子。

    哥哥这些话是对他身边最亲近的人讲的,但我们很快就知道了。父亲听了,没有说什么。等到所有人都退下去,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时,他问我:“你哥哥是个聪明人,还是个故作聪明的家伙。”

    我没有回答。

    说老实话,我找不到这两者之间有多大的区别。既然知道自己是个聪明人,肯定就想让别人知道这份聪明。他问我这个问题就跟他总是问我,你到底是个傻子,还是个故意冒傻气的家伙是一样的。父亲对我说:“你哥哥肯定想不到,你干得比他还漂亮。该怎么干就怎么干,这话说得对。我要去睡了,开始了就叫我。”

    我不知道什么就要开始了,只好把茫然的眼睛向着周围空旷的原野。

    地上的景色苍翠而缺乏变化,就像从来就没有四季变迁,夏天在这片旷野上已经两三百年了。面对这样的景色,我也打起了呵欠。我大张着的嘴还没有闭拢,两个小厮也跟着打起呵欠。我想踢他们两脚,但又不想用劲。我只想到底是什么就要开始了。越想越想不出来,只好学着父亲的口吻对两个小厮吼道:”不准打呵欠,开始了就叫我!”

    他们说:“是!少爷!”

    “什么开始?”

    “事情开始,少爷!”

    我从他们嘴里也问到答案。后来,我的脑子就有些糊涂了。

    好像是看到了一件什么事情,但却怎么也看不清楚。睁开眼睛时,我知道自己刚才是睡着了。趴在楼层的回廊栏杆上就睡着了。再睁开眼睛,我看到天空的深蓝里泛起了浅浅的灰色。云彩丝丝缕缕被风吹动,比贴着墙根游走的蛇还快。时间已经是下午了,我站着睡了很长时间。我问:“开始了吗?”

    两个小厮溜走了。

    没有人回答问题,我有些慌了。这时,背后响起了脚步声。

    一听,就知道是麦其土司,是我的父亲。他走近了,说:“你真是好福气。我在床上一刻也没有睡着,可你站着就睡着了。”

    既然如此,就该我问他了:“开始了吗?”

    父亲摇摇头,脸上出现了茫然的神情,说:“按说该开始了,那地方离这里不远。他们该走到了。”他还伸出手去指了指远处有群峰耸起的地方,那里也正是有好多饥民饿死的地方。

    这下,我对将发生什么事情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了,便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父亲说:“你进屋去睡吧,开始了我叫你。”

    我进屋,在床上躺下来。睡着以前,我用被子把头全部蒙起来,睡着以后,是不是还蒙着,就不去管它了。想管也没法子去管。我刚刚进入一片黑暗,突然觉得好像什么地方传来了巨大的响动。这种响动也像是巨大的亮光,把什么都照亮了。我掀开被子,冲出屋门,大声喊:“开始了,开始了!”

    这时,整个堡垒正笼罩在这一天里最后,也最温暖的阳光里。人们本来无事可干,这时,都在阳光下,懒洋洋地显出一副全心全意享受生活的样子。两个小厮正在下六子棋,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无论我干什么,都不会有一点吃惊的表示。

    我大叫的时候,小尔依连头都没抬一下,索郎泽郎对我傻乎乎地笑了一下,又埋头下棋了。

    使我吃惊的是,土司和管家盘腿坐在地上,也在下六子棋。

    阳光也一样斜斜地洒在他们身上。

    我的喊声好像没有惊动他们。我想他们只是假装没有听到罢了。他们不想叫我感到尴尬。大家都知道今天有什么事要发生,他们一直在等着,这时,哪怕有一个人悄悄对自己说,那个什么事情开始了,那么多双竖起的耳朵也会听到的。何况我是那么大声地叫唤:“开始了!”

    在父亲眼里,我的形象正在改变,正从一个傻子,变成一个大智若愚的人物。而我所有的努力,都在这一声愚蠢的喊叫里,烟消云散了。下人们从楼下的院子里望着我,为了准确地找到声音所来的方向,他们把该死的手举在额头上遮住刺眼的阳光。

    而管家和土司依然一动不动。

    我的喊声消失了。下午的阳光倾泻着,照亮了近处和远处的一切。

    我不可救药,我是个不可救药的傻子。那就让我是一个傻子吧!让天下所有人,土司,管家,下人,男人,女人,偷偷地笑我吧,把口水吐在我的脸上吧,说哈哈,傻子!说呸!傻子。去你妈的,傻子要唱歌了。于是,我按照”国王本德死了"那首歌谣的调子唱起来:

    开始了,开始了,谋划好的事情不开始,没谋划的事情开始了,开始了!

    开始了!

    我一边唱,一边还示威一样,在回廊上走来走去,一脚脚踢着廊子上的栏杆,以此来掩饰对自己的失望与愤怒。再唱下去的话,麦其家的傻瓜儿子就要为自己的愚蠢痛哭了。

    但,且慢,让我把眼泪收回去吧!

    因为,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在我歌唱的时候开始了。这时,我的心里充满了绝望之情,所以,事情开始了我也没有听见。我唱着,唱着,看见下棋的人把棋子抛到了天上,看见下人们在楼下奔跑。我用嘴唱着,用眼睛看着混乱的景象,心想,这些人,他们以为我会因为悲伤而跳楼。父亲冲过来,对我挥着手,然后,指指远处山谷的方向。这时,我也听见了,从父亲指着的方向传来了激烈的枪声。

    我不唱了。

    父亲对着管家大叫:“他预先就知道,他比我们先就知道!他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傻瓜!”

    管家也喊道:“麦其家万岁!他是末卜先知!”

    他们喊着,跑过来想对我说点什么。可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也许刚才唱歌用去了我太多的气力,我对他们说:“我累了,我想睡觉了。”

    他们就一直跟着我走到了屋子里。枪声在远处山谷里激烈地响着。只有麦其家的武器才能发出这样密集而欢快的声音。

    我睡下了。管家说:“少爷,放心睡吧。麦其家的武器,没什么人对付不了。”

    我说:“你们出去吧,你们对付得了。”

    他们就出去了。

    麦其土司派人在山里设下了埋伏,等待拉雷巴土司出来抢女土司的粮食。现在,谜底揭开了,我要睡觉了。明天醒来时,这世界将是什么样子,现在我不想知道。

    我,只……想……睡觉……。

    为了粮食,我们的两个北方邻居打起来了。

    在这片土地上,只要一有土司打仗,就有不愿闲呆着的土司屁颠屁颠地跑来跑去,做点化解工作。

    这次,北方两个邻居间为小麦而起的战争,被看成是麦其家挑动起来的。说客来到了我们这里,父亲很不客气地说:“你们也想得到我家的麦子,我想你们最好不要说话。”

    麦其的傻瓜儿子对他们说:“要是你们手里不是大粪一样的鸦片,而有很多麦子,就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管家则张罗了丰盛的酒席招待这些不速之客。

    他们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他们确实感到自己没有话说。

    送走这些人,父亲也要动身回官寨去了。临走,他只对我嘱咐了一句话:“让他们打吧。"这句话意思很明确,没有什么会引起误会的地方。

    我说:“好的,让他们打。。

    土司拍拍我的肩头,带着几个卫兵上路回官寨去了。

    土司骑上马走出去好长一段了,马都放开步子小跑起来,他突然把马头勒得高高的,回过身来对我喊:“该怎么于就怎么干!”

    我说:“这句话怎么有些耳熟?”

    索郎泽郎说:“是你对他说过的。”

    我问跛子管家:“我这样说过吗?”

    “好像说过吧。"一旦接触到父亲和我的关系,管家总是有点闪烁其辞。我不怪他。他替我办许多事情,比如眼下吧,既然父亲和我一样,认为该怎么干就怎么干,我就叫管家用粮食把茸贡家的人马喂得饱饱的,暗中对付饿着肚子的拉雪巴土司的人马。我给女土司派出几个机枪手,一些手榴弹投掷手。这样一来,一场土司间的战争刚刚开始,胜负就要由我来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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