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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茶 非常道》作者:林清玄

第一位女茶师(1)


在西安的时候,我很想去两个地方,一个是大雁塔,一个是法门寺。

大雁塔在慈恩寺内,是玄奘法师译经的地方,传说玄奘为担忧经文梵箧遇到火难而散佚,乃请高宗皇帝采西域之制,建大雁塔,安置梵箧。

大雁塔的来源还有两个传说,都非常动人。

一是在一位菩萨舍身的纪念日,慈恩寺的法师聚集在一起诵经,这时,一群雁子呈人字飞过天空,有一位僧人起了一念:“我们生活艰苦,一直不能饱腹,菩萨也应该知道吧!尤其今天是他舍身的日子。”

他的念头才闪过,空中雁群里有一只雁子突然笔直坠落,当场触地而死,为了纪念这只舍身供僧的雁子,在它触地的地方盖了一座雁形的宝塔。

二是曾有猎人在慈恩寺外射雁,一只大雁被射中了,它的伴侣悲啼数声,飞上高空,然后急速地撞地而亡,为了纪念这对雁子的情深义重,慈恩寺的僧人遂盖大雁塔以为见证。

不管哪一个说法是正确的,每一个都令人十分动容。

法门寺则是收藏佛骨舍利的地方。唐朝皇帝经常迎佛骨舍利入宫供养,使得韩愈看不过去,写了《谏迎佛骨表》给宪宗皇帝。

我想去法门寺,不只是为了瞻礼佛骨,而是十年前因法门寺的宝塔崩塌,发现了“地宫”,这地下宫殿里保留了非常重要的茶文化,还是首次被发现。

可惜行程的安排太紧,使我没有时间到大雁塔和法门寺,幸好,在书店里找了许多书籍资料,对法门寺发现的茶文化有了更新的认识。

在陆羽的《茶经》里虽然对茶作过非常完整的记述,但陆羽到底是一个平民,对于唐朝宫廷的饮茶方式是无法记载的。

此外,陆羽对茶具虽有细致的描写,可惜因年代久远,找不到当时的茶具,无法呈现出茶道在唐朝的原貌。

法门寺在一九八八年发现的茶具,制成于咸通九年到十二年,为僖宗皇帝御用的真品,保留得非常完整,这套唐朝宫廷用的茶具,是迄今世界上发现最早、最完善、最精致的茶具文物。

法门寺地宫的茶具包括:

一、烘焙器:金银丝结条笼子、鎏金飞鸿球路纹笼子。

这两件都是烘烤团茶所用的,通体剔透,工艺精巧,可见早在唐代,金丝编织工艺已达到极高的水准。

二、碾罗器:鎏金鸿雁流云纹银茶碾子、鎏金仙人驾鹤纹壶门座茶罗子。

因唐代用团茶,煮茶之前,要将团茶烘烤,用茶碾子碾碎,再用茶罗子筛茶。当时的人品茶,多是自碾自罗,是品茶者酝酿品茶情趣的重要过程。

陆羽在《茶经》中主张碾罗器要用竹木制成,法门寺出土的茶具显然豪华得多,也可见帝王饮茶的享受比一般人讲究得多。

三、贮茶器、贮盆、椒器:鎏金银龟盒、鎏金人物画坛子、鎏金摩羯纹蕾纽三足架银盐台。

唐人吃茶,以茶粉末放入爆发中烹煮,加入椒、盐等佐料,调成糊状,一起吃下。

四、烹煮器:鎏金飞鸿纹银匙、鎏金飞鸿纹银则。

银则是投茶时的匕状量具,形如勺,茶匙是煮茶时用来击沸汤面,使茶末融于汤中。

五、饮茶器:鎏金伎乐纹银调达子、素面淡黄色琉璃茶盏、茶托。五瓣葵口圈足秘色瓷茶碗。

可见以琉璃制成的茶具,早在唐代就已起用,色茶碗更可看出茶具在唐朝已经在造型、釉彩、纹色等方面达到最高境界了!

法门寺地宫得以保存如此完整的茶具是非常偶然的。原来,晚唐的皇帝经常到法门寺拜祭佛骨舍利,祈愿“圣寿万春,圣枝万叶,八荒来服,四海无波”。这套文思院特别为僖宗打造的茶具,不知是僖宗拜祭时供养佛陀所用?或者是随行喝茶所用?它就存放在法门寺的地窖里,上面又盖了宝塔,才能经历千年还毫发无损,完美如新。

这套茶具使我们知道茶道在唐朝不只是成熟的文化现象,具有深邃的思想内涵,还是精美的艺术形式,成为生活的完美实践。

宫廷,是封建社会的最高层,也是社会意识的源头。既是时尚与文明的典范,又是文化思想传播的中心。当皇帝讲究饮茶之道,御用茶具金碧辉煌、华美富丽到了极致,社会饮茶的风靡也就可想而知了。

如果我们将饮茶分为不同的层次:民间茶道是为了联结友情、品味人生;寺院茶道是为了超脱世俗、宁静致远;宫廷茶道是为了拣精择极、豪华享受。这样,我们才能对茶道有全面的了解。

在研读法门寺茶具的历史资料时,意外地发现唐德宗皇帝有一个宠妃李冶,竟是中国第一位女茶师,而且是茶圣陆羽的红粉知己,她的身世坎坷离奇,令人感慨万千。

安史之乱后,陆羽离开竟陵,沿长江而下,经过鄂州、黄州、彭泽等地,最后抵达湖州。湖州的风景秀丽、地灵人杰,邻近地区的茶泉都非常好,加上结识了方外至交皎然,陆羽便在湖州定居下来。

经由皎然的引荐,陆羽认识了一个色艺双绝的女道士李冶。

李冶原是吴兴一带的名妓,在诗歌艺术上有很深的造诣,后来看破红尘,出家修道。由于她长得美丽非凡,写一手好诗,又能谈禅论道,附近的名士都乐于结识她。

陆羽就是在这种惜才的情况下认识李冶的。初次见面,李冶向陆羽敬了一杯香茶,没想到陆羽只向杯中看了一眼就说:“久闻李道姑以诗才著称,没想到尚未摆脱庸俗之气。”

李冶吃了一惊:“我们尚未开###谈,陆处士何以断定我未脱庸俗之气?”

陆羽说:“从这杯茶就可以断定了!”

李冶不解地问:“这茶里有什么事可以断定?”

“你所居的吴兴,啄木岭茶名扬天下,顾渚山的紫笋茶是历代的贡品,但你泡的茶和俗人一样,辱没了好茶。”

李冶更为惊奇:“茶,还有道俗之分吗?”

陆羽说:“茶,乃养生之精,可以解热渴、驱凝闷、缓脑痛、明眼目、息烦恼、舒关节、荡昏寐,长期饮用可以有力悦志、增益思考……这些还在其次,善茶之人必有五美,味之美、器之美、火之美、饮之美、境之美,茶的境界与诗情道心并无分别,境界高的人才能泡出天人合一的滋味呀!”

李冶听了心中大为叹服,口中依然不服,说:“你还没有喝这杯茶,怎么说我未脱俗气呢?”

陆羽说:“茶水煮开时,小滚为鱼目,大滚为蟹眼,唯有鱼目与蟹眼,茶叶才能显味,你用尚未开透之水泡茶请我,以致茶叶浮水、茶香未出,显露出你泡茶的时候心不从容、意不平宁、志不专一,这不是和俗人一样吗?”

李冶听了若有所悟,当场拜陆羽为师,学习茶艺。陆羽当晚即留宿观中,住了半个多月,这段时间除了与李冶谈诗论艺,就是传授烹茶品茗之道,李冶很快领略其中的要诀。后来,陆羽常来与她煮茶论道,使她的茶艺走向了新境界。不久之后,李冶不仅色艺知名于天下,烹茶煮茗的声名也震动八方。

唐建中四年(公元七八三年),德宗皇帝闻知李冶的诗名茶名,特别下诏召她上京晋见。德宗一见李冶惊为天人,当时李冶已经四十几岁了,但姿色脱俗,气质更是非凡。德宗惊喜之余,把她强留在宫中,并召幸了李冶。

第二年,大将朱泚发动政变,唐德宗仓皇逃走,后宫佳丽都被弃在宫中。朱入宫后找到李冶,被她清雅不凡的风韵所倾倒,把她占为己有,李冶迫于无奈,只好随在朱身边。

这场叛乱很快被平息了,唐德宗再度回京,恼恨李冶对他不忠,下诏将李冶处斩。

中国第一位女茶师,诗艺与茶道都达到高峰的女茶师,就在男性无知与霸权的心态下不明不白地死了,死在那些心不从容、意不平宁、志不专一的俗人手里!

李冶的形体如茶香飘散了,但她从陆羽学来的茶道艺术却流传下来,至今吴兴一带用的还是她的烹茶方法,湖州一带著名的“擂茶”听说是她传下来的绝技。

就在李冶被召进宫中的前几年,陆羽在湖州的青塘门外,完成了世界第一部《茶经》,时在公元七八○年。

谈完李冶的故事使我掩卷叹息,再想到法门寺地宫里那些皇室的茶具,更是怅惘无限。想到李冶当年也是用这种茶具煮茶来侍奉庸俗的皇帝,不像她的老师陆羽,听到皇帝召见,连夜逃出皇宫,浪迹天涯。她的心也是这样怅惘的吧!如同用未开透的水泡出的茶叶,半干半湿、半绿半黄地浮在水面,水是水,茶是茶,人已非人。

即使是一片茶叶的香气,也是在天地间寻找知味的人呀!

这样想来,慈恩寺大雁塔舍身的那只大雁,在万古长空中虽只有小小的身影,在一朝风月里,却又翼长万里,覆盖了整个蓝天。在人间的俗人,可能在一生里偶得风月,以权势和粗鲁服人,却只是历史里的一点烟尘煤灰,一提到他们就仿佛污染了我们洁白的衣裳呀!
万古云霄一羽毛(1)


成都的朋友杨涛带我去参观武侯祠,看看在中国历史上被认为是智慧象征的诸葛孔明。

我看到武侯祠入门的地方,有徐悲鸿题的一块匾额“万古云霄一羽毛”,对杨涛说:“这匾写得真好!”

杨涛说:“这是徐悲鸿自己题的词吗?”

其实,“万古云霄一羽毛”不是徐悲鸿的词,而是杜甫的诗句。杜甫也曾参观武侯祠,题过几首咏怀的诗,其中有两首:

蜀主窥吴幸三峡,崩年亦在永安宫。

翠华想象空山里,玉殿虚无野寺中。

古庙杉松巢水鹤,岁时伏腊走村翁。

武侯祠屋常邻近,一体君臣祭祀同。

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

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

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

运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

我对杨涛说:“这两首诗,用来写诸葛亮非常贴切,但其中有两句‘翠华想象空山里’,‘万古云霄一羽毛’,如果用来形容茶神陆羽,就更贴切了。”

“愿闻其详。”杨涛说。

我说:“诸葛亮和陆羽都是隐居的人,但诸葛亮在三顾茅庐之后为蜀效命,他身负重任,并不是那么潇洒的人。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更接近于忠肝义胆的人格典型,所以在武侯祠里,他被和刘备、关羽、张飞一同祭祀。反观陆羽,他一生飘流不定,正如他的名字‘羽’一样,是‘飘流在陆地上的一根羽毛’,一生无拘无束,在中国各地旅行,后来名气大了,皇帝召他去做官,他竟然抗旨逃走了。他确立的是一个真正自由自在的典型,他的一生不正是‘万古云霄一羽毛’,他为茶所作的贡献,不就是‘翠华想象空山里’吗?”

于是,当我顺着杜甫诗意,在武侯祠的古庙杉树与松林之间,寻找着水鹤的巢,想着诸葛亮那“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潇洒的影子,也忍不住想起陆羽那有着隐士特质的模样,两个令我敬佩的历史人物竟在武侯祠里交叠了。

我想到自己常去喝茶的台北故宫博物院“三希堂”,里面就有一个陆羽的塑像,在那里气定神闲地品茶。

在故宫最高层的“三希堂”,坐在陆羽面前喝茶,想到在楼地板下面,一楼、二楼、三楼放着许多帝王后妃的画像,许多圣旨与遗诏,以及许多贤臣宰相的文物,许多文人艺术家的诗词书画,内心不禁有所感动:陆羽既非文人艺士,也没有担任过一天的官职,他却是坐在故宫的最上层供人瞻仰,在四面墙上,留下了他写的《茶经》,放大再放大,竟然书写了整面墙。

一个人以品茶知名于天下,甚至穿越时空,超越许多有丰功伟绩的帝王将相、能要异士,普遍受到尊崇与供奉的,陆羽应该是唯一的一位吧!

陆羽所穿越的时空,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在京都奈良的许多茶堂里,入门处总是供奉一尊神明,那不是别人,正是茶神陆羽。每回站在异国的茶堂,站在陆羽像前,有如他乡遇见了故知,这样的思想远传、品味远传,胜过古代任何一个政权的攻伐呀!

有一次,在夏威夷的日本茶室喝茶,陆羽也赫然在焉!茶室的主人说是从日本移来,早晚对茶神上香,以保佑在异国的生活平顺,而那斑驳的陆羽画像,说是从祖父时代就传下来的,陆羽有灵,必会护佑茶行云云。

是在夏威夷那一次,我深觉中国人虽然也崇敬陆羽,却远不及日本人崇拜。

但似乎也不能这样说,是当代的中国人没有像以前那么崇拜陆羽吧!自唐朝末年以来,陆羽就是被当成神来祭拜的,根据《康才子传》的记载:“羽嗜茶,造妙理,著《茶经》三卷,言茶之原、之法、之具,时号‘茶仙’,天下益知饮茶矣!鬻茶家以瓷陶羽形,祀为神,买十茶品,得一‘鸿渐’。”

可见陆羽早就被看成茶仙、茶神,唐朝卖茶的人就用陶瓷来为他塑像,一次买十个茶器,就赠送一个陆羽的瓷像。陆羽的塑像又是用来做什么呢?根据唐李肇《国史补》中说:“巩县陶者多瓷偶人,号‘陆鸿渐’,买数十茶器得一‘鸿渐’,市人沽茗不利,辄灌注之。”

卖茶的人买卖茶叶不顺利时,就用茶水来供养浇灌在陆羽的头上,祈求他的保佑。在那个时代,陆羽被奉为神明,那种崇敬心并不会逊于现在日本的茶室!

比起那些在朝为官的人、在野读书的人,陆羽更像一个乡野的村夫,日日与茶水为伍,又以写作自遗,他的作品留下的篇目很多,例如《君臣契》三卷、《源解》三十卷、《江表四姓谱》十卷、《南北人物志》十卷、《占梦》三卷、《天之未明赋》及《四悲歌》等等,可惜内容都散佚了,只留下一部《茶经》。光是这一部也足以传世不朽了。

陆羽写茶的时候,把对茶的研究说成是“经”,这在当年就是一个充满了大器的创见,因为在八股时代,连一代大儒都不敢说自己的著作是经,不敢与“六经”并列,独独陆羽认为“穷《春秋》,演《河图》,不如载茗一车”,大胆地把自己的茶说,取名为《茶经》,作为古代茶叶文化史的第一部茶书,也作为世界上第一部茶的专著。陆羽之于茶,不只有着宗教家的情怀,也是开宗立派的一代大师,这也才使他的名字与茶同流,清风雅趣,脍炙古今。

明朝李维桢在《茶经》序里说:“太史公曰:‘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数,惟倜傥非常之人称焉。鸿渐穷厄终身,而遗书遗迹,百世下宝爱之,以为山川邑里重,其风足以廉顽立懦,胡可少哉!夫酒食禽鱼,博塞樗蒲,诸名经者矣,茶之有经奚怪焉!”

喝酒、饮食、鸟兽、虫鱼、赌博、游戏等都有人称“经”,陆羽这么了不起、有见识的人,以经名茶,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陆羽有什么风骨,能廉顽立懦?又有什么遗事,能为百世宝爱呢?

陆羽是被父母抛弃的婴儿,被竟陵禅师捡来扶养长大。他不知自己的姓名,自己卜卦,得“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取名陆羽,字鸿渐。他从小有文学才华,喜欢思考,学东西时都要学到妙趣,特别是学茶艺,更是如此。

(羽有文学,多意思,耻一物不尽其妙,茶术尤著。)

小时喜欢写文章,也爱讽喻,看见别人做了善事,就如同自己行善;看见别人做了恶事,就连自己也感到羞耻;常常说些不好听的话规劝别人,直来直往,从不回避。

(少好属文,多所讽喻,见人为善,若己有之,见人不善,若己羞之,苦言逆耳,无所回避。)

和人相处的时候,如果有别的想法,就会不告而别,所以别人会怀疑他容易起瞋心。

(凡与人燕处,意有所适,不言而去。人或疑之,谓生多瞋。)

如果和人有约,虽然要走过千里的冰雪,被虎狼挡住了去路,也不会失信。

(及与人为信,虽冰雪千里,虎狼当道,不侃言也。)

隐居在苕溪的时候,常常驾着一叶扁舟,来往于山间的寺庙,随身只带着纱巾、藤鞋、短褂、围裙。往往独自在田野中行走,诵着佛经、吟着古诗,或用拐杖敲着树木,或用手抚弄流水,犹豫徘徊,从清晨到黄昏,甚至到天黑了、尽兴了,才痛哭着回家。

(常扁舟往山寺,随身维纱巾、藤鞋、短褐、犊鼻。往往独行野中,诵佛经、吟古诗,杖击林木、手弄流水,夷犹徘徊,自曙达暮,至日黑兴尽,号泣而归。)

在陆羽心目中,茶道是至高无上的。有一次,御史大夫李季卿到江南,他喜欢喝茶,又听说陆羽的茶名,便把陆羽找来,陆羽穿着粗布衣服,手捧茶具而入。李季卿说:“陆君会泡茶,是天下知名的,扬子江南零水,又是绝妙好水,今天难得两妙相遇,我不可轻忽啊!”等到陆羽泡茶完毕,李季卿叫奴婢赏钱给陆羽,陆羽羞愤,回家就写了《毁茶论》。

(御史大夫宣慰江南,喜茶,知羽,召之,羽野服挈具而入。李曰:“陆君善茶,天下所知。扬子中冷,水又殊绝。今二妙千载一遇,山人不可轻失也。”茶毕,命奴子与钱,羽愧之,更著《毁茶论》。)

陆羽十分重感情。在他的心中,不只茶是无价之宝,感情也是无价之宝。当他听到扶养他长大的智积禅师圆寂,哭得十分哀恸,写了一首诗:我不会羡慕白玉做成的杯子!也不会羡慕黄金的酒樽!我不会羡慕入朝为官,更不会羡慕官居一品!我只是千羡万羡的羡慕那西江水呀!能时时刻刻流向竟陵城,流过师父的脚边呀!

(羽事竟陵禅师智积,异日他处闻禅师去世,哭之甚哀,乃作诗寄情,其略曰:“不羡白玉盏,不羡黄金罍。亦不羡朝入省,亦不羡暮入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

对于陆羽这种不为物质富贵所倾动的人,欧阳修曾说:“穷尽天下之物,无不得其欲者,富贵之乐也。至于阴长松,藉丰草,听山溜之潺湲,饮石泉之滴沥,此山林之乐也。而山林之士,视天下之乐,不动其心。”

陆羽对富贵之乐的不动其心,是一路走来,始终如一的。他晚年的时候,名闻天下,皇帝下诏请他担任“太子文学”的官职,他不去,又请他担任太常寺太祝,他也不就职。在他的境界,富贵就好像浮云一样了。

(诏拜羽太子文学,徙太常寺太祝,不就职。)

陆羽留下的《茶经》堪称完整,但他的生平却所知不多,从这些吉光片羽,我们已经能粗构出一个不凡的人格典型。陆羽原是从人生的最底层出发的人(弃婴,不知名姓),却能对人间的权位富贵不屑一顾,一生潇洒不群,果然正如他名字的寓意:飘流在陆地上的一根羽毛!万古云霄里最鲜明的一根羽毛!

这根羽毛,飘过一千多年的时间,依然影响着我们;这根羽毛,飘过千万里的空间,在异国成神成仙,影响了世界的饮茶文化。

这根羽毛,虽是鸿毛,却重逾泰山!

呀!翠华想象空山里,万古云霄一羽毛!
茶歌与酒诗(1)


我很喜欢白居易的一首短诗《问刘十九》: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勉强译成白话:我这里有刚醅酿成的还浮着绿色新鲜浮沫的酒,放在红泥的小火炉上温着,天晚了,好像要下雪的样子,你可以来喝一杯吗?

这首诗令人喜爱,一是它充满了颜色,绿蚁、新酒、红泥、火炉、白雪,构成了一幅温暖的画面。二是它的气氛雅致、欢喜,与我国传统的饮酒诗不同。我国传统的诗词,只要提到酒,都是愁绪满怀,不然就是慷慨激昂,充满激越的感情。白居易这首诗可以说是异数,我们从中看见了温馨的友谊。

或者可以这样说吧!这首诗的情意与境界更近于茶,我曾把这首诗改了两字:“绿蚁新焙茶,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挂在墙上,朋友看了都很喜欢。

茶与酒的情意与境界显然不同,我国传统诗歌里面酒与茶的地位悬殊,以《全唐诗》为例,几乎是酒气冲天,茶则很少受到歌颂。原因可能有二:一是酒本来就是催情剂,在情绪激化的时候,诗人当然会即席写下诗篇。茶者反之,茶是清凉帖,在心平气和下,好像更适于无言。二是酒被认为是琼浆玉液,是独立于生活之外的,茶则是生活中的寻常小事,又有什么好写呢?

因此,历史上写酒的文学作品很多,写茶的很少,一旦有相提并论的,评价也十分悬殊。

清朝诗人张灿有一首《手书单幅》:

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它。

而今七事都更变,柴米油盐酱醋茶。

很显然地把酒列为雅事,把茶列为俗事,而且排名在最后,可见茶的地位多么卑下。

甚至连宋朝的大文豪苏东坡也不能免俗。东坡是善于品茶的人,曾写过许多茶诗,不过,遇到酒的时候还是把茶的地位贬抑了。他曾写过一首《薄薄酒》:

薄薄酒,胜茶汤;

粗粗衣,胜无裳;

丑妻恶妾胜空房。

五更待漏靴满霜,

不如三伏日高睡足北窗凉。

珠襦玉柙万人相送归北邙,

不如悬鹑百结独坐负朝阳。

生前富贵,死后文章,

百年瞬息万世忙。

夷齐盗跖俱亡羊,

不如眼前一醉,是非忧乐两都忘。

“薄薄酒”真的会胜过茶汤吗?曾写过许多饮茶名诗的苏东坡,在这里仿佛有反讽之意。苏东坡有一首饮茶的名诗《试院煎茶》:

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

蒙茸出磨细珠落,眩转绕瓯飞雪轻。

银瓶泻汤夸第二,未识古人煎水意。

君不见,昔时李生好客手自煎,

贵从活火发新泉;

又不见,今时潞公煎茶学西蜀,

定州花瓷琢红玉。

我今贫病长苦饥,分为玉碗捧娥眉。

且学公家作茗饮,砖炉石铫相行随;

不用撑肠拄腹,文字五千卷,

但愿一瓯常及,睡足日高起。

可见苏东坡是善饮茶的人,并且时常感慨向往挑着火炉和石铫,随时随地可以生火喝茶的自由生活,免得每天被五千卷诗文撑着不能清闲,渴望着常常有茶可喝,并且睡到太阳高挂时才起床。

喝茶可以使人闲适,苏东坡是说出茶的性情了,茶与酒虽然都是清闲的饮品,相映成趣,丰富了中国诗文的内涵。其实,两者在本质上是很不相同的,酒使人激情,使人亢奋,使人迷醉与幻想,使人忧愁,甚至使人丧身败德。茶则相反,茶使人冷静,使人沉思,使人清醒与真实,使人欢喜与清明,茶是那么透明、润泽、剔透,使人得到了与禅定相似的透###,使人从现实的生活中超越,有了彼岸的联想。

这也是为什么酒诗到了最高境界与豪情相映,茶歌到了最高境界则与禅味相通了。

宋朝诗人杜耒有一首名诗《寒夜》最能抓住茶歌与酒诗的界限:

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

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在寒冷的夜晚,朋友来了以茶相待好呢?还是以酒相待好呢?如果要静看窗前月下的梅花,当然还是喝茶好。此诗的后两句“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后来成为禅宗开悟境界的描绘,这是茶带来的效果。假设喝的是酒,很可能是“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了!

历代的大诗人都有饮酒的诗传世,其实他们有很多也写过饮茶的诗,只可惜不传于世,我们现在选几位大诗人的诗,让茶酒并列,且看茶歌与酒诗有何不同。就从诗仙李白开始吧!

月下独酌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答族侄僧中孚赠玉泉仙人掌茶

常闻玉泉山,山洞多乳窟。

仙鼠如白鸦,倒悬深溪月。

茗生此中石,玉泉流不歇。

根柯洒芳津,采服洞肌骨。

丛老卷绿叶,枝枝相接连。

曝成仙人掌,似拍洪崖肩。

举世未见之,其名定谁传。

宗英乃禅伯,投赠有佳篇。

清镜烛无盐,顾惭西子妍。

朝坐有余兴,长吟播诸天。

饮酒的人“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喝茶的人“朝坐有余兴,长吟播诸天”,其中的不同非常明显。李白不愧是明照千古的大诗人,不论写茶写酒都能使人心动,当我们读到“茗生此中石,玉泉流不歇;根柯洒芳津,采服洞肌骨”时,是不是觉得全身畅快,口舌生津呢?

我们再回来读白居易,白居易除了前面引的《问刘十九》,他也写过许多酒诗,在他的《长恨歌》和《琵琶行》名诗里,光是写到酒和醉的就有十几处,像“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等等。我在这里选的是他的一首《对酒》,是抒写酒后的心情,还有一首《食后咏茶》:

对 酒

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

随富随贫且欢乐,不开口笑是痴人。

食后咏茶

食罢一觉睡,起来两瓯茶。

举头看日影,已复西南斜。

乐人惜日促,忧人厌年赊。

无忧无乐者,长短任生涯。

这饮酒与饮茶诗的意境是何其相似,可见问题不在茶酒,而在于心,善饮酒的人一定也善品茶,富贵、贫穷、忧愁、快乐有时是人无法做主的,是生命的外围事物,何不喝酒时开心地喝酒,品茶时欢喜地品茶呢?

接下来,我们读杜牧,杜牧被称为“小杜”,论者认为他的诗可以承继杜甫,我则觉得他的性情更近于李白,他的诗豪放潇洒,有许多酒诗,我们来看他的《遣怀》和《茶山》:

遣 怀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茶 山

山实东南秀,茶称瑞草魁。

剖符虽俗吏,修贡亦仙才。

溪尽停蛮棹,旗张卓翠苔。

柳村穿窈窕,松涧度喧。

等级云峰峻,宽平洞府开。

拂天闻笑语,特地见楼台。

泉嫩黄金涌,芽香紫璧裁。

拜章期沃日,轻骑疾奔雷。

舞袖岚侵涧,歌声谷答回。

磐音藏叶鸟,雪艳照潭梅。

好是全家到,兼为奉诏来。

树阴香作帐,花径落成堆。

景物残三月,登临怆一杯。

重游难自克,俯首入尘埃。

我们读惯了风流潇洒的杜牧,再回首看他的《茶山》,可以看出诗人也有静观自得的一面,“泉嫩黄金涌,芽香紫璧裁”,可以看到茶叶的珍贵,而赶着把新茶进贡的马骑,疾驰像奔雷一样。“舞袖岚侵涧,歌声谷答回。磐音藏叶鸟,雪艳照潭梅”,我每次在产制高山茶的茶区,想到这几句诗,就觉得更为亲切。“茶称瑞草魁”,是的,从杜牧的时代,茶叶已经是一切草里面最珍贵的了。

唐宋八大家里,比较严肃的是柳宗元,他的诗作中几乎没有提过饮酒的事,不过在他的名作《始得西山宴游记》里有一段,也可以当作诗文观之:

始得西山宴游记

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

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

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

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为类。

悠悠乎与灏气俱,而莫得其涯;

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

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

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

而犹不欲归。

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

从这段诗文看来,陆游、苏东坡的文风可能都受到柳宗元的影响,这一段也是唐朝散文极优美的一段,醉倒的诗人在西山顶上的夕阳余辉中,不想回家了,想象自己与万物合为一体,这可能是醉酒的最高境界了。

柳宗元是个生活诗人,他被贬到南方时过的是农家生活,种柳树、种柑橘:

晓耕翻露草,夜傍响溪石。

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

比较不为人知的是,他不只自己种茶,还亲自焙茶、采茶哩!

竹间自采茶

芳丛翳湘竹,零露凝清华。

复此雪山客,晨朝掇灵芽。

蒸烟俯石濑,咫尺凌丹崖。

圆方丽奇色,圭璧无纤瑕。

呼儿爨金鼎,余馥延幽遐。

涤虑发真照,还源荡昏邪。

犹同甘露饭,佛事薰毗耶。

咄彼蓬瀛侣,无乃贵流霞。

柳宗元自己采茶制茶,泡来喝了,觉得茶可以洗涤尘虑,使人发起真实的观照,还能令人去除昏沉之思回到本心,茶就像甘露的饭,喝茶也像是经过佛事的熏陶了,那看来不怎么样的山顶海边的植物,比流霞还要珍贵呀!

柳宗元写的“甘露饭”,使我想到在古代文学家笔下,味道甘洌、晶莹透明的露水称为甘露,有不可多得的意思,汉武帝为了每天喝甘露,甚至在长安未央宫内建造一座深入云霄的高台,上面放一个玉杯,“有铜仙人掌擎玉杯,以取云表之露”,称为“承露台”。汉武帝每天喝云上的露水,深信可以长生不老。

汉代的文学家东方朔因此把“甘露”称为“天酒”,说人只要每天喝五斗天酒,便能长生不老。屈原的《离骚》也如此咏叹过:“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所以,善饮茶的人是多么幸福,如果能有好茶好水,每天都是在喝甘露、饮天酒,虽不能长生不老、羽化登仙,也可以身心轻安,有琉璃一样的思维。

唐朝诗人韦应物也曾写过许多饮酒的名句:“俯饮一杯酒,仰聆金玉章;”“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我们选一首他的名诗《寄全椒山中道士》,再读他的《喜园中茶生》比较看看:

寄全椒山中道士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

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喜园中茶生

性洁不可污,为饮涤尘烦。

此物信灵味,本自出山原。

聊因理群余,率尔植荒园。

喜随众草长,得与幽人言。

诗人的心是多么细腻呀!因为感受到寒流来袭,想到山中的朋友,希望提一壶酒去安慰山中的朋友,于风雨中对饮,可是空山满是落叶,要如何才能找到通往朋友居处的小路呢?他写茶,茶的性情纯净,喝了可以洗涤烦恼,而茶之所以有灵味,是出自山林的本质。“我随意种在荒草园里,没想到茶和草都长得很好,真是令人惊喜,这种惊喜只有细腻的人才会懂,也只有向细腻的朋友去说呀!”能够真心对待朋友的人,不论是饮酒喝茶都能细腻地待人,这是粗俗者万万不能理解的。写过“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名句的唐朝诗人钱起,虽没有留下酒诗,但他有一首茶诗也为人传诵:

长孙宅与郎上人茶会

偶与息心侣,忘归才子家。

玄谈兼藻思,绿茗代榴花。

岸帻看云卷,含毫任景斜。

松乔若逢此,不复醉流霞。

与已经止息烦恼的朋友,在才子的家里喝茶聊天,绿色的茶取代了艳红的榴花,看着美丽的风景,如果有人逢此情境,便不会再被流霞所迷醉了。流霞,是黄昏变幻万端的晚霞,被认为是最美的景色,但与心灵高洁的道侣、有才华的朋友,品饮茗茶,谈玄论道相比,流霞之美实在不算什么了。钱起在这里说了一个重要的观点:“好茶要和好朋友分享。”

唐朝另一位重要诗人刘禹锡,他的“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竹枝词》)以及“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榭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乌衣巷》)。几乎爱诗的人没有不会背诵的。但是刘禹锡留下一首很好的饮茶诗却少人知道:

西山兰若试茶歌

山僧后檐茶数丛,春来映竹抽新茸。

宛然为客振衣起,自傍芳丛摘鹰嘴。

斯须炒成满室香,便酌沏下金沙水。

骤雨松声入鼎来,白云满碗花徘徊。

悠扬喷鼻宿酲散,清峭彻骨烦襟开。

阳崖阴岭各殊气,未若竹下莓苔地。

炎帝虽尝未解煎,桐君有篆那知味。

新芽连拳半未舒,自摘至煎俄顷余。

木兰沾露香微似,瑶草临波色不如。

僧言灵味宜幽寂,采采翘英为嘉客。

不辞缄封寄郡斋,砖井铜炉损标格。

何况蒙山顾渚春,白泥赤印走风尘。

可知花蕊清冷味,须是眠云跋石人。

我非常喜欢这首诗,刘禹锡向以短诗传世,这首诗在他的诗作中算是巨作了,而他写饮茶的境界是那么优美,而且给茶叶极高的评价。例如他说茶的香味悠扬喷鼻,可以使隔日的宿醉消散,能够全身清明、彻入骨髓、打开烦恼的胸襟(“悠扬喷鼻宿酲散,清峭彻骨烦襟开”)。

前面我曾提到屈原的“木兰露”典故,刘禹锡给茶的评价还胜过木兰露,他说木兰沾露的香只能与茶“微似”,而瑶草在水波上的颜色也比不上茶叶的好看。什么样的人可以品出茶的真味呢?那必须是睡在云上,在石头上写字题跋的人(“眠云跋石人”)。

这诗不仅是好诗,也为我们提供许多唐代饮茶、制茶的证据:

一、采茶须采最嫩的“鹰嘴”,最好是春天的时候采。

二、炒茶烘焙的时候,要把茶叶分类,长在太阳下和阴影中的茶叶味道各不相同,最好的茶叶是长在竹子下面莓苔地上。

三、茶叶必须当日采、当时炒,炒的时间要短(“俄顷余”)。

我们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到唐朝的饮茶文化已经非常完备了。

刘禹锡在西山兰若与和尚喝茶,还提供了我们一个观点,中国的茶道和出家人关系非常密切。像陆羽是在寺庙长大,由师父教他茶道;像从前最好的茶叶是庙里焙烘的;像紫砂壶最早也是由和尚制成的。但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是茶味与禅味相关,茶道与禅道相通。唯有生命境界高的人,才会在普通的茶里品到真正的滋味吧!

在唐朝,写茶的诗歌通常清明高远,但到了宋朝就有例外之作,茶烟里也有悲伤。陆游的诗一向豪放高迈,可是他的一首茶诗却很悲凉,我们和他的另一首酒诗来一起看:

一 壶 歌

长安市上醉春风,乱插繁花满帽红。

看尽人间兴废事,不曾富贵不曾穷。

渔家傲(寄仲高)

东望山阴何处是?往来一万三千里。

写得家书空满纸,流清泪,书回已是明年事。

寄语红桥桥下水,扁舟何日寻兄弟?

行遍天涯真老矣!愁无寐,鬓丝几许茶烟里。

仲高是陆游的堂兄,陆游在一万三千里外给兄弟写家书,显然是泡了一杯茶慢慢地写,写到信纸满了,想起接到回信已经是明年的事,不禁流下两行清泪。寄语红桥桥下的水,哪一天才能驾扁舟去找我的兄弟呢?走遍天涯的我真的老了,忧愁难以成眠,白发在袅袅的茶烟里飘飞呀!

可见,茶虽能解忧去闷,对相思的忧伤也是无能为力的。

到了宋朝,几乎所有的大诗人都善于喝酒饮茶,也都留下茶酒的诗歌,除了苏东坡、陆游,我们现在来看看黄庭坚和杨万里。

寄黄几复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

想见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咏 茶(下半阕)

风舞团团饼,恨分破,教孤另,金渠体净。

只轮慢碾,玉尘光莹,汤响松风,早减二分酒病。

味浓香永,醉乡路,成佳境。

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

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

黄庭坚是品茶的行家,到了晚年因为身体的关系,不再喝酒,他在被贬到黔州路上写信给哥哥,曾说:“中年畏病不举酒,孤负东来数百觞。唤客煎茶山店远,看人获稻午风凉。”可见喝茶喝酒都是人生中很好的品味,如果光从身体的利益来说,茶是胜于酒的。

宋朝诗人杨万里可能与酒无缘,他的诗充满禅趣,却没有提到饮酒的情景,我们选一首他的茶诗:

饮 茶 诗

鹧鸪碗面云萦宇,兔褐瓯心雪作泓。

不待清风生两腋,清风先向舌边生。

宋朝饮茶风气盛,所以写茶的诗歌很多,在比例上,唐代诗歌中,茶只偶尔出现,到宋代,每一诗家都有茶诗,也可看到茶已真正进入生活了。宋代的大学者、理学家、大诗人朱熹,也喜饮茶酒,可能是一般人不知道的,我们来看他写酒和写茶的诗:

醉下祝融峰作

我来万里驾长风,绝壑层云许荡胸。

浊酒三杯豪气发,朗吟飞下祝融峰。

饮 茶

仙翁遗石灶,宛在水中央。

饮罢方舟去,茶烟袅细香。

朱熹曾经长时间隐居在武夷山五曲隐屏峰下,筑“武夷精舍”,武夷自古就是有名的茶乡,居住其间的朱子,爱喝茶也是很自然的事。

另一位宋朝诗人林逋,曾写过“众芳摇落独鲜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山园小梅》的名句。他认为只要能沉醉于美好的生活,就可以“不须檀板共金樽”,不用饮酒也可以醉了。我们来读一首他的饮茶诗:

石碾清飞瑟瑟尘,乳香烹出建溪春。

世间绝品人难识,闲对茶经忆古人。

我们从唐宋诗人的茶歌酒诗里,能品味到心灵的想象与飞扬,并不必一定有什么丰功伟业,而是要从生活的近处着手。当然,喝酒喝到豪气干云,心怀磊落,那是好的,一旦喝到“举杯消愁愁更愁”,“但愿长醉不愿醒”就很可悲了。

茶就没有这些问题,茶不但能助诗兴,也可以起禅心,这就是为什么历代禅宗寺院里都有品茶习惯的原因。

茶酒原非一家,茶可多饮,酒宜少酌;茶使人清明,酒令人昏沉;茶使人平静,酒令人亢奋;茶出尘,酒入世……

近些年来常在媒体上,看到台湾同胞纵酒的情形,假酒横行,昏人满路,喝最昂贵的酒,行最低俗的事,令人痛心。在古代,吴王孙皓就常以茶宴招待群臣,到了东晋陆纳看到当时的世风奢侈,力倡以茶果宴代酒宴,以挽救社会人心。唐朝的时候,茶宴盛行,天子庶民都很喜欢,参加茶会的人赏花、吟诗、听琴、品茶、清谈,成为当时的社会风气,对文化艺术的提升有很大的功效。

宋朝除了茶宴茶会,还加上焚香、点茶、挂画、插花等。

今日社会的奢侈之风犹胜于东晋,所以我们应提倡淡雅、简朴、有文化的生活,以茶代酒可能是一个好的开始,因为我见过善喝酒的人,喝了酒还有文化的很少,而善品茶的人,不但都有文化,还懂得生活。

茶心与禅心不二,曾与茶圣陆羽为至交的皎然和尚,就是品茶的高人,他曾与陆羽饮茶后写下“九日山僧院,东篱菊也黄,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的名诗。

皎然甚至认为饮酒的人多自私,而饮茶到了很高的境界,就能得道,不须要苦心去破烦恼了。最后,我们来细细品味皎然的《饮茶歌诮崔石使君》,在读这首诗时,最好先去泡一杯好茶来配吧!

越人遗我剡溪茗,采得金芽爨金鼎。

素瓷雪色缥沫香,何以诸仙琼蕊浆。

一饮涤昏寐,情来朗爽满天地。

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

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

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酒多自欺。

愁看毕卓瓮间夜,笑向陶潜篱下时。

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惊人耳。

孰知茶道全尔真,唯有丹丘得如此。
若兰茶酒(1)

若兰庄主一直在茶馆忙进忙出,为了做一些特别的菜来招待我们。

最先端出来的是一盘“茶叶炒蛋”,做法是把泡了两泡的茶叶捞起,切碎了与蛋同炒。因为是上好的金萱乌龙,色泽墨绿,不只颜色好看,香味也清远。

为了让我们能品出茶叶炒蛋的滋味,第二道上桌的也是炒蛋,是“鱼腥草炒蛋”。鱼腥草是乡间常见的野草,生的时候腥不可闻,一进锅好像起了化学变化,一股魅人的浓香,在炒蛋中流窜。

与茶叶相比,鱼腥草像是化了浓妆的艳妇。

接下来上桌的是一盘清鲜的竹笋,是今晨才从后山的园中挖来的。若兰庄主说明,后山种了很多竹子,由于采茶的工资较高,工作也轻松,已经不太有人愿意去挖竹笋了。

我一向嗜吃竹笋,觉得春天的嫩笋滋味还胜过水梨。特别是种在海拔一千米以上的竹笋,仿佛也带着自然的灵气。

然后上桌的是一盘昭和草,昭和草是我们小时候常吃的野菜,据说是日据时代从日本引进的,生长快速,是战时家家都吃的野菜。我们乡下人讨厌“昭和”这两个字,所以都叫“山茼蒿”。但不知道为什么,瑞里山上的山茼蒿特别美味,可能是水土的关系。我从前听说,不管什么青菜种在高冷地上总是比较甜美,是因为气候、水质好,而没有虫害的关系。

庄主又端来几盘花生、豆腐乳等小菜,还有一坛她亲手酿制的梅子,那梅子已有酒味,像是还包藏着今年醉人的春天。

小菜都上齐了,若兰庄主说:“还差一瓶好酒。”

“我不喝酒的。”我说。

庄主说:“无妨,这酒是自己酿的,只有酒味,没有酒精。”

于是,提来一坛用今年冻顶春茶酿的茶酒,那酒色枣红,非茶非酒,茶香穿过酒香,浑成一气,无以名之,称为“若兰茶酒”,好像饮酒的人最好襟前别一朵兰花。

茶叶无法发酵做酒,若兰茶酒又是怎么来的?

“是选用最好的小米,发酵、蒸馏,做成小米酒,然后以酒泡茶,待茶香入酒之后,把茶叶捞起,将酒封存,即成茶酒。”庄主说。

座中有一些人不擅饮酒,庄主的弟弟纯喜拿来他的冷泡私茶。私茶是私房茶之意,冷泡则是以冷水泡茶。

“也是选用最好的春茶,泡在一壶冰水里,放在冰箱泡一小时半以上,然后把茶叶捞起,就是冷泡茶了。”叶纯喜说。纯喜是十分俊秀的青年,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当他很认真说一件事情,往往让人感觉到开心。

说是一般人只知热泡茶,其实冷泡茶的滋味更鲜美,营养不会流失,夏天的时候喝比任何饮料更好。

那冷泡乌龙的冷香,几乎是难以形容的,那种香,是“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暗香,“占尽风情向小园”;是“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的冷香,翠叶吹凉,玉容消酒;是“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恒久之香,一寸就有千万缕。

喝冷泡茶的时候,座中非常非常的沉默,因为这种清香非常需要专心品尝。

纯喜发现他的一泡茶,技惊四座,更是开心不已。

若兰庄主说:“明天我也来做一壶小叶冷水花茶。”

小叶冷水花并非茶叶,而是蔓生在山坡的野生植物,必须用小火熬炼,以冰糖提味,直到颜色玄黑才关火,听说可以生津止咳,是保护声带最好的饮料。

我们在空山中喝茶谈笑,到半夜才散,夜里在小木屋中,万里云山全部沉寂,只有初秋时分的凉风,从石桌和奋起湖那个方向吹来。

听起来,若兰山庄好像是武侠小说中的场景,其实不是,是现代化的山中客栈,只是去的路上,山林沉静,道路回旋,真的像是武侠小说中高士的居处。

若兰庄主也非古人,是经营着可以住六百人旅店的女企业家,她的名字就叫叶若兰,只是任侠乐观,颇有古风古意,是那种在她的旅店里住过一夜,永远难以忘怀的女主人。

若兰山庄位于上阿里山和草岭的中途站瑞里,左是梅山,右是奋起湖,是得天独厚风景秀丽的地方。一九六三年,叶老先生提供自己的小屋给到草岭或阿里山的登山者休息之用,把六个孩子养大,其中的二女儿若兰自幼年就立下志向,要住在山上,并且将父亲的小屋扩建为山庄。

于是,叶若兰带着弟妹垦荒拓土,开道路、种树木、盖山庄,在一九七一年开始对外营业。不久之后,叶若兰嫁给来山里的游客李南辉,然后弟妹纷纷嫁娶,都是与游客结姻缘。

若兰说:“我们五姊妹全部嫁给游客,唯一的弟弟也是娶了游客,可见若兰山庄的服务有多热诚。”

更奇特的是,这些做了“若兰女婿”的游客,最后都把城里的工作辞去,举家迁居到山上,不只没有赔了女儿,还赚了女婿,可见若兰山庄的风景不是等闲。

小弟纯喜颇有乃姊之风,不仅是泡茶高手,制茶、烘焙也是一绝,已经成为当地制茶名家,茶罐上都打着自己的旗号哩!

熟悉的人都称叶若兰为“兰姐”或“若兰庄主”,她每天从清晨到深夜,总是精神饱满,满面笑容,一个人“校长兼敲钟”二十几年,还能如此乐天喜悦,也是少见。

清晨,她带着游客沿山径散步,向大家介绍珍稀的昆虫和满地的野菜,她像是魔术师一样,凡是手所指到之处,全是非常珍贵的,例如牧草的茎十分甜美清凉,蕨类的球根可以解渴,“赤查某”的草叶可以煮味噌汤,金针花的嫩茎可以清炒,洋洋大观。

她说最近有个心愿,希望办个“野生植物调理营”什么的,早上带游客入山自己采野菜回来料理,让都市人认识什么才是自然健康的食物。

夜里,她则在若兰茶馆里为游客示范泡茶,教人品茶。石卓、瑞里、梅山一带,近些年来茶名鼎盛,喝茶的人多,懂茶的人少,身为若兰山庄的庄主以推广瑞里的好茶为己任,因此这每天的茶艺课,都是义务的。

她这样日夜地忙了二十几年。回想起二十年前的情景,每次到山下买菜走回客栈就要走四个半小时。如果坐阿里山森林火车到奋起湖站,要走一个半小时才会到瑞里,就这样块砖片瓦地带上山来,如果不是远大的理想与对瑞里故乡的热爱,若兰山庄是不可能被完成的。

在台湾南北,山上、海边,我时常会见到叶若兰这样响当当的人,他们有坚持理想的勇气,他们有迈向完美的魅力,他们有情有义,有心有梦,是真正可以和这“婆娑之洋、美丽之岛”相匹配的子民。

我们依依不舍告辞的时候,若兰庄主追了出来,送给我一瓶“小叶冷水花茶”,使我深受感动。

在车上,我细细地品味着那熬成墨绿色的小叶冷水花茶,芳香甘美。我摇下车窗,让穿过相思林与桂竹林的凉风吹抚。我想到清晨推窗时,看到若兰山庄对面的长山的情景,在这雄浑的山林中,总有一些胸怀高远、格调清奇的人呀!

感觉到风里有心有梦,而山林也有情有义。
雾里听草(1)

从大连到沈阳,走东北高速公路,由于大连朋友的盛情款待,我们到黄昏时才得以出发。

东北高速公路是新近开发完成的,路面笔直,平坦而宽阔,路两边,一边是高粱、一边是小麦,在夕阳的光照下全是金黄色的。

黄昏的高粱小麦田,不只是金黄色,在风浪中,仿佛有一层风沙的薄雾,迷离而流动,我们的汽车如箭射过,使我有恍然如梦的感觉,这就是我在童年地理课本上读过的辽宁省东大平原呀!

辽东大平原的辽阔和平坦,令我感到惊奇。放眼游顾,全是一望无际的田原,要跑很远的路才会看到小小的聚落,聚落也是掩映在金黄与薄雾里。

我仿佛听见了雾里草枝与麦穗摇曳的节奏,这使我感到安然了。

正痴痴看着辽东平原的时候,夕阳沉落,天色刹那就暗了。东北高速公路没有路灯,很快陷入一片漆黑,高粱与小麦退到了黑色的布幔里,只留下风在舞台上演出,哗哗然、沙沙然、噗噗然,草的歌声与大漠中旗帜的响声是那么相似,呀!在黑暗中、在赤雾里,草木是以绿色存在,麦不是以金黄存在,而是以单纯素朴的歌声而存在的。

天顶突然打下一盏灯来。舞台立时明亮了。

不知何时,明月已高挂天顶,同时,平原的上空已布满星星,麦田与高粱从金色转成银色,全部在大风里跳舞,真是美丽极了。

我想到今天已是十五了,月亮才会圆亮如菩萨顶上的光环,此刻是夜里八点多,平常在家里,我们已吃过晚餐,妻子会泡一壶好茶,我们全家人会坐下来安静地品茶,茶香在家里流动、满溢,充满了温润清和的气息。如今我却远在万里之外的东北,坐在穿行过辽东大平原的厢型车中听着雾里的草声,我突然非常想念妻子泡的茶。

到了东北之后,我囊中所带的茶已经饮尽,面临无茶可饮的窘境,东北又不像江南西南有茶可饮,甚至在东北也不时兴喝茶,饭店里的茶包泡的茶比水还难喝,在大连的几天我已经想茶想得要命,“到沈阳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喝到好茶呀!”我心里怅然地想着。

忍不住问起沈阳的朋友:“在沈阳有好茶喝吗?”

朋友的答案出乎我的意料:“沈阳这几年很流行喝茶,有非常好的茶馆,一定好到让你吃惊。”

这个答案使我的内心充满喜悦,就在这种喜乐的心情中,车子穿过辽东大平原,进入了高楼林立的沈阳市。想到可以喝到好茶,竟然使我喜乐到这种地步,连我自己也感到讶异。

可惜好事多磨,到沈阳我并没有立刻喝到好茶,而是到第三天的晚上,那是因为行程排得太满、演讲太多,直到三场演讲结束,朋友才带我到沈阳最好的“和###”喝茶。朋友开玩笑地说:“林老师心里惦记着好茶,才会用心地演讲,要是第一天就喝了好茶,心愿已了,工作恐怕就不起劲了!”

果不其然,和###的好超过了我的预期,整座茶楼明净辉煌、气派宏大,全是用上好的砖、石、木料结构而成,有天然素朴之风。

更出乎意料的是,和###的主人是一对青年俊美的夫妻,本以建筑设计和美术为业,由于酷爱饮茶,所以开了一家“一茶一水都要极品,一砖一瓦都要讲究”的茶馆,带动了东北的饮茶风气。我看到馆内的桌椅门窗全是上好的明式家具,简直叹为观止。馆内为客人泡茶的东北姑娘个个受过专业训练,美若天仙,更不在话下了。听说投资这样一家高级茶馆要耗资千万人民币,更令我咋舌许久。

有趣的是,茶艺馆主人认为中国最好的茶道是在台湾,所以茶馆里有各式各样的台湾茶,高山乌龙、冻顶乌龙、白毫乌龙、铁观音、文山包种等等。更有趣的是,主人认为台湾的壶艺制作品质在大陆之上,所以整家茶馆全是用台湾陆羽的茶具。

茶具是陆羽茶具,茶是天仁茗茶,颠覆了我们的迷思。在台湾我们有些人在追逐宜兴壶、大陆茶时,没想到沈阳最好的茶馆竟以台湾为风尚。这使我想到北京王府井大饭店一楼最高级的茶艺馆,也是以台湾茶艺为风尚的,只不过和###比王府井尤为精致。

以茶艺馆的格局而论,和###的装潢是令人无可挑剔的,但回到茶艺馆的中心——茶,不知道有没有好茶?

善体人意的园主笑言:“听说林老师已经很多天没有喝到好茶,先泡一壶台湾的白毫乌龙解馋吧!”

主人说:“既然喝的是台湾茶,又用台湾的茶具,可不可以请林老师示范台湾茶艺呢?”众人鼓掌叫好,我也急着喝茶,看着全套茶具不禁口焦手痒了。

白毫乌龙确是今年春天的上品,白毫特有的乳香,使座上的人都沉醉了,主人说:“我们店里所有的水都是用杭州虎跑泉的泉水,特别空运过来的。”

哇!台湾的乌龙配虎跑的泉水,怪不得这么有味。

“但杭州的虎跑泉还是配杭州的龙井茶最好!”主人说。

龙井也是上好的明前龙井,是主人亲自到杭州品选的,龙井有荷香混合豆香,虽然不会比我在杭州喝的胜出,却因为时空的距离显得珍贵而别有滋味。

这乌龙、这龙井,使我思及三日前听见雾中的草声,仰望明月照遍麦田的情景,那时思茶、念茶、盼茶,是深深的怀乡怀人之思,心里有所惦念,因惦念而清明,实近于茶道“和敬清寂”的本质了。如果不是那么清寂,如何能雾里听见草的歌声?如果不是那么和敬,又如何能在月光中念及远方的消息?

女主人又泡了一杯极品的君山银针请我品饮,并亲自削辽东大苹果一个给我配茶,巧手慧心,怪不得能在酒乡的东北,竖起一竿绿色的茶旗!

天下没有白喝的茶,在我茶醉三分之际,茶馆主人请我写一幅大字补壁,纸笔早已备妥,墨也磨浓了,怪的是,我喜欢喝茶、喜欢写字,东北人竟也知道。

我大笔一挥,为和###写了六个大字:“不可一日无茶。”
龙井问茶(1)

我是清明时节到杭州龙井村的,因为听说只有“明前龙井”才是最好的龙井,而且明前的龙井光是在杭州就不够卖,几乎不可能销到外地,唯有到杭州才可能找到真正的明前龙井。

但是,到了杭州,才知道即使在杭州也不一定能买到真正的龙井,更别说是明前茶了。

这次到杭州虽是应邀演讲,心里却记挂着要找时间去喝龙井茶。杭州的朋友知道我的心愿,我夜里抵达杭州是清明的第二天,他们就请我在西湖畔喝茶。我点了一杯龙井茶,喝了立刻大失所望,但口中不好意思说,心里直嘀咕:难道这就是我魂梦向往中的明前龙井吗?

幸好,第二天清晨就有机会到龙井村去品茶,而且巧遇今年龙井的“炒茶王”比赛正在御茶室举行,从各地选出来的炒茶高手,在御茶室一字排开,以手炒茶,香气飘扬到半里之外。

龙井茶的炒制方法,可能是中国茗茶中独一无二的,茶农把当天采来的茶菁,空手在热锅上压扁,经过一再炒压,直到将茶菁完全炒干为止。品相优美的龙井茶,扁如刀尖,色泽黄绿,一旗一枪,片片宛然。

我在炒茶王比赛的会场,巧遇“中国国际茶文化研究会”会长王家扬及执行会长杨招棣,还有一些评审委员,便请教他们关于炒茶王的标准。王会长告诉我:“龙井茶向有‘四绝’之誉,即色绿、香郁、味甘、形美,炒茶王比赛当然也以四绝做标准。”

至于为什么要把龙井茶炒得这么扁,则是有典故的。传说乾隆皇帝下江南时,曾到龙井茶区,亲手采撷茶芽数片,置于怀中(一说夹在书中),次日晨起,茶芽被压成扁平,形状甚美,香气甚浓,从此炒茶就炒为扁形了。

由于炒茶王比赛需时甚久,王家扬会长建议我:“何不到乾隆采过茶的地方看看?”

我们于是沿着山道散步到御茶社去看乾隆采过的十八株御茶。杭州的朋友陈正中告诉我,那十八株御茶在清明前上过拍卖会,拍卖价每斤三十万人民币,创下历史的新高价。我心里盘算着:三十万人民币不就是超过百万台币了,怎么可能?

正中说:“那是因为稀有,想想看,三十万就能喝到与乾隆皇帝一样的茶,对有钱人是多么有吸引力!”

步行约二十分钟就到了乾隆采撷茶叶的“十八蓬御茶”,茶并无特异之处,但用围墙圈了起来,成为一个著名的观光景点。我想到那些茶叶一斤值百万台币,忍不住摘了数片放在口中咀嚼。不知是心理作祟,还是清明的龙井原来就好,只觉一股清香直透胸臆,正中说:“难得吃到御茶,多吃几片吧!”

我嚼了满口御茶,深深地呼吸,感慨地说:“我们站在皇帝站过的土地,吃了皇帝吃过的茶,呼吸了和皇帝一样的空气,但我们一分钱也没有花呀!”

乾隆采御茶的地方,称为“狮子峰”,是真正龙井茶的产地,方圆只有三千米左右。

但是,由于狮子峰的龙井茶实在太少了,后来在西湖诸峰的茶都称为“西湖龙井茶”,早年,西湖龙井茶分为四个品类:

产于狮子峰、龙井寺一带的称为“真正龙井茶”。

产于云栖、虎跑、梅家坞一带的称为“正路龙井茶”。

产于翁家山、杨梅岭、四眼井、九溪等地的称为“本山龙井茶”。

产于留下、上泗等地的称为“四路龙井茶”。

到了一九五三年,浙江省茶叶公司把龙井茶简化为“狮峰龙井”、“梅坞龙井”和“西湖龙井”三个品类,直到一九六五年起,全部称为“西湖龙井”。

不管龙井如何分类,善于品茶的人都知道还是狮峰的龙井最好,至于为何同样在西湖诸山,狮峰的龙井会最好呢?清朝的程淯在《龙井访茶记》提出了一个重要的观点:

“龙井之山,为青石,水质略咸,含碱颇重。沙壤相杂,而沙三之一而强。其色鼠褐,产茶最良。迤东迤南,土赤如血,泉虽甘而茶味转劣。故龙井佳茗,意不能越此方里之外,地限之也。”

如果以地质做为严格的标准,真正的龙井茶实在很有限,也正是我站在御茶园放眼四望那小小的一亩地而已。我蹲下来检视土地,果然如程淯所说,是鼠褐色,含有约三分之一的砂石,可见程淯是一个细腻的观察者。

正因为龙井茶的产地如此之小,产量如此有限,自古以来,都是一两难求的。

龙井茶的历史十分悠久,在陆羽《茶经·八之出》中就记载:“钱塘(即今杭州)生天竺、灵聊二寺。”可见早在唐朝就有龙井茶,但龙井茶成为名茶则是在元代之后。“元四大家”之一的诗人虞集,晚年寓居杭州,在游龙井时喝到了用龙井泉烹煎的雨前春茶,吟有《次邓文原游龙井》的名诗,对龙井茶赞不绝口:

徘徊龙井上,云气起晴昼。

澄公爱客至,取水挹幽窦。

但见瓢中清,翠影落群岫。

烹煎黄金芽,不取谷雨后。

同来二三子,三咽不忍嗽。

虞集把“雨前龙井”比作黄金之芽,而茶汤清澈到可以做为群山的倒影,含在口中,舍不得动一下口、舍不得吞下的小心翼翼的情景描绘得生动万分。

到了明朝,龙井茶更为有名,诗人孙一元曾赋《饮龙井》诗:

眼底闲云乱不开,偶随麋鹿入云来。

平生于物原无取,消受山中水一杯。

到了万历年间,龙井茶已是一叶难求了,诗人于若瀛的诗有“一串应输钱五万”之句,意思是说一串相当于四到五两的龙井茶,价格值五万钱。

西湖之西开龙井,烟霞近接南山岭。

飞流密泊写幽壑,石磴纡曲片云冷。

拄杖寻源到上方,松枝半落澄潭静。

铜瓶试取烹新茶,涛起龙团沸谷芽。

中顶无须忧兽迹,湖州岂惧涸金沙。

漫道白芽双井嫩,未必红泥方印嘉。

世人品茶未尝见,但说天池与阳羡。

岂知新茗煮新泉,团黄分冽浮瓯面。

二枪浪自附三篇,一串应输钱五万。

诗人喝了龙井茶后大为感慨,认为龙井茶的品质超过四川蒙山的蒙顶茶、江西修水的双井茶、江佃虎丘的天池茶、江苏宜兴的阳羡茶,甚至还胜过团黄茶,可见他对井龙的评价之高。

由于天下人都说龙井茶好,清康熙皇帝就在杭州设了“行宫”,并把龙井茶列为贡品,任何一种东西只要被皇帝看中,就会变得更珍贵稀有,就更难得到了。

程淯的《龙井访茶记》一开头就写道:

“龙井以茶名天下,在杭州曰本山。言本地之山,产此佳品,旌之也。然真者极难得,无论市中所称本山,非出自龙井;即至龙井寺,烹自龙井僧,亦未必果为龙井所产之茶也。”

可见早在清朝宣统年间,真正的龙井茶就不易得,即使是到了龙井村,由龙井寺的和尚泡的茶都不一定是龙井真茶,何况是别的地方。

李敏达在《西湖志》里说:“在胡公庙前,地不满一亩,岁产茶不及一斤,以贡上方。斯乃龙井之冢嫡,厥为无上之品。”

原来,真正的龙井,一年才产一斤茶,都献给皇上了,哪里还有龙井茶呢?

幸好现在的茶区扩大许多,产茶的方法也研究改进,总算平民百姓也可以喝到龙井茶了。

对龙井茶非常有研究的浙江图书公司老总毛振声,有一次和我在西湖边的茶馆喝龙井茶,对我说:“真正的明前龙井很少有机会流落到外乡,原因之一是产量太少,光是杭州人就不够喝。原因之二是杭州嗜茶的人多,再贵的龙井,也有人敢喝。”

龙井茶,特别是明前的真正龙井茶,到底有多贵呢?

毛先生说:“最早采的茶一斤一千元人民币是很普遍的,如果像去年收成不好,一斤明前茶要三千元才买得到。但是龙井茶是当日采制,所以从清明前到谷雨后,每天的价格都不一样,而且价差甚大。清明前一天采的卖到一千元一斤,后一天则是五百元,这是外地人很难了解的。龙井茶的神奇也就在这里,每天采的茶味道都是不同的呀!”

毛先生的话使我想起欧阳修写过的几句诗:

白毛囊以红碧纱,十斤茶养一两芽。

长安富贵五侯家,一啜尤须三日夸。

我们时常为台湾的高山茶、冻顶乌龙的价格昂贵而感慨,但比起杭州的龙井茶也为之逊色了!

杭州嗜茶的人,以天价买来明前或雨前的龙井(最稀有的是“三前摘翠”,即社前、明前、雨前),会一两一两分开,以白棉纸包好,外面再包一层厚纸,置于瓮中,放在阴凉之处,每回只取出一两,余茶的香气才不致泄走。

“这样珍惜茶叶,是因为一年只有一次清明、谷雨呀!”毛先生风趣地说:“我每年把茶叶分装好,置于瓮中,再把瓮放在床下,每天睡觉时想到今年要喝的龙井茶都已储备好了,就睡得特别安心!”

我在杭州喝到许多上好的明前龙井,使我兴起的感叹是:“从前在台北喝的根本不是龙井呀!”也才知道,除非是懂茶的人不惜巨资到杭州亲自把茶带回台北,我们才能知道龙井茶为什么是千百年来的名茶,那些茶罐上贴着“龙井茶”的标志的,充其量只能说是压扁的茶叶罢了!

清明前后每天的茶价不同,杭州人最能深刻感受,在西湖畔有一个每天上市交易的茶叶市场,清明前后热闹非凡,但茶价是一天不如一天。

若以时间来分,清明前数日采制的品质最佳,为“明前茶”;从清明日到谷雨前采制的次之,叫“雨前茶”;谷雨日到谷雨后五日采制的,称“头春茶”;谷雨后六日到十日为“二春茶”;谷雨后第十一日到立夏日叫“三春茶”或“三尖”;立夏日后摘的茶则称为“四春”或“烂青”。二春之后的茶色青味苦,为行家所不喜。

由于明前茶稀有,因此清明之前的杭州茶市充斥着假茶、劣茶、伪茶。“假茶”是以其他地方的茶叶运来杭州炒制,外形虽同,气味则殊;劣茶是以茶叶粗者炒碎,有如新芽,泡之则有粗糙涩味。伪茶更过分,有用柳树或榆树的新芽炒制,有用其他树芽炒制,外形色泽都像龙井,泡之则味苦,根本就不能喝。

“所以,买明前龙井的不二法门,就是找有信誉的茶行商家,用稍贵的价钱,品质才有保证;如果要用便宜的价格买好茶,则要亲自到茶乡向茶农购买。多看看多问问,遇到好茶,价钱又合宜,便一次买足,这种亲自到茶乡找茶,就称为‘龙井问茶’呀!”毛总经理说。

我们从御茶社回到炒茶王比赛的现场,茶王已选出来了,我们就在当地买了一些明前茶,每斤要价人民币九百元,品质算是很好的。这应是“有信誉的茶行商家”,后来我在翁隆盛茶行买了一些龙井,在虎跑泉的商店也买了一些产自狮峰的明前茶,价格在七八百元左右,回到旅店试喝,未泡时色如黄金,遇水则成碧翠;未泡时香气如炒过的糙米,遇水则有兰荷之气;味爽鲜醇,清气沁脾,真是令人“三咽不忍嗽”呀!

离开杭州的前两天,为我们开车的世贸中心司机康师傅,带我去六合塔看钱塘江的路上,突然拿出一包龙井茶,问我:“林老师,你看这茶叶如何?”

我把那道用纸包着的茶叶打开,顿时香气弥漫车厢,在打开的那一刹那就知道比我找到的茶都要好。

康师傅说,他有一个朋友是满觉陇的茶农,送了几两好茶给他,他看我们找茶找得辛苦,说不定可以到朋友处看看。

“满觉陇?这名字真好听!”我说。

同行的来钧兄介绍说,满觉陇是盛产桂花的地方,茶叶由于熏了桂香,并不输给狮子峰。每年到了秋天,满觉陇的百年桂花盛开,清晨时分,农夫把纸铺在桂树下,去忙着农事;中午的时候回到树下,满地的桂花,以纸就地包起来,就是一包桂花了。

听得我非常向往,脑中浮现出秋风轻吹,桂花落在满地白纸的情景。

这也为我解开一个思想了多年的谜题,我以前常疑惑,一大包才一百元的桂花要怎么采?又要采多少呢?现在才知道采桂花的非人,而是秋风。

央求康师傅无论如何要带我们去满觉陇,“而且去的时间要快于吃一碗康师傅方便面。”我说。

满觉陇果然是优美非凡的地方,满路全是一两丈高的桂树,可惜着花的季节未到,不然一定可以闻着桂香走入茶家。

康师傅的朋友在家,屋外放着今晨才从山上采来的茶叶,放在屋檐下“晒青”。

康师傅一见面就对朋友说:“你尽管把最好的茶拿出来,这些都是懂茶的朋友。”

茶农正色说:“我这里只有最好的茶,没有别的了。”

但他又说,明前茶早就被抢光了,现有的茶是昨天——也就是清明后三日——采的,品质与明前的几乎一样,但价钱只有一半。

他泡了两杯给我们试喝,只见茶叶扁平光直、叶底黄绿,在水中浮浮沉沉。明亮澄清的色泽融于水中,隐隐有桂花之气,滋味鲜嫩、清香、醇和。我闭着眼睛,缓缓咽下茶汤,只发出一声轻浅的叹息。

康师傅着急地问:“怎么样?”

我说:“要不是接下来要去十个城市演讲,我会把所有的茶都买了。”

于是,购满觉陇龙井茶数斤,每斤五百元。

离去的时候,忍不住问茶农:“在秋天桂花盛开的季节,采不采茶呢?”我想到陆游有咏秋茶诗:“客生闻吠犬,草茂有鸣蛙,日昳方炊饮,秋深始采茶。”如果在桂花香中采茶,一定另有滋味,福建安溪产的秋茶,名叫“秋香”,香气高爽不逊春茶,故有此问。

茶农说:“有呀!采一两次,可以让明春的茶叶长得更好,但秋茶味道苦,价钱便宜,喝惯春茶的人不习惯的!”

苦,有时意味的是深厚,明代的许次纾在《茶疏》中说:“往日无有秋日摘茶者,近乃有之。秋七八月重摘一番,谓之早春,其品甚佳。”想到茶芽与桂花同出,在桂树下饮茶,一阵风来,花落满杯,那会是什么样的茶?又会是什么样的秋天呢?我默默许下秋日带妻子来满觉陇饮茶赏桂的心愿,这使我想到苏轼在杭州喝茶时曾写过这样的诗句:

白云峰下两旗新,腻绿长鲜谷雨春。

静试却如湖上雪,对尝兼忆剡中人。

喝着细腻鲜醇的谷雨春茶,静静地尝试着就像湖上下起了雪,品味这么好的茶,心里忆念着剡中的朋友呀!

茶,是为了友谊而存在世间的;最好的茶,则是为了知味的人存在世间;我们到处找茶品茶,不也是渴望着与知味的人对饮吗?

西湖的落雪融了,我们穿过柳树与桃花盛开的湖边,环着西湖有三百多家茶馆,我们一家一家地走过,去赴生命的另一个约会。
大茶壶与小茶壶(1)


我从前在一家报馆上班,坐大办公室,是一百多人的办公室,光是打工的工读生就有好几位。

在我们编辑台这边的工读生,是一位十六岁的少女,长得非常清秀可爱,同事都很喜欢她。她讨人喜欢的不是长相,而是性情,每天都好像怀抱什么样喜悦的秘密来上班,然后一直抱着秘密的微笑下班,她对待每一位同事都像兄姐,语调里有尊敬和体贴。

我很少看到性情那么好的人。

令我最难忘的是,她知道什么人是几点来上班,谁喜欢喝开水,谁喜欢喝茶,在最恰好的时间,她会泡一杯茶来。

我每天上班的时候,都会发现桌上有一杯热腾腾的茶,天天都使我非常感动。我在还没有喝茶前,就会跑去跟她道谢:“小妹,真谢谢你呀!”然后就会看到一朵微笑像花儿开起来。

报馆里的茶叶通常是粗糙不堪的,却因为她的细腻体贴,使我觉得那茶非常好喝。我时常对小妹说:“像你这么细腻的人,长大以后,世间哪有男子可以与你匹配呢?”

后来,小妹因上学而不再来报社打工,我每天上班时,看到空的茶杯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怀念与感伤。

如今,我离开报社也有十年了,上司与同事的脸都因为时间而模糊,但小妹的脸还非常清晰地越过时间,她泡的茶——那把粗茶泡得很好喝的茶——还常热腾腾地从心里涌出来。

从那时候,我就知道泡好喝的茶不一定要好的茶叶,不一定有什么特别的技术,只要有细腻体贴的心和对待人的善意,再普通的茶里也有无尽的滋味。

许多喝茶的人都不免会执著于用小壶喝茶,认为这才是“功夫茶”,用大茶壶或大茶杯泡茶的人是不会喝茶的,这是一个错误的见解。一个人用盖碗也可以泡出好茶,而大茶壶里也有特别的滋味。

记得童年时代,乡间的十字路口,或寺庙车站的门口,都有大茶壶的“奉茶”,奉茶的茶叶都不会很好,是茶枝煮成的,也有一些是米茶、麦茶、决明子茶,但是用大碗一咕噜灌入喉中,一阵清凉到底。想到那些不知名的奉茶的人,他们用心煮茶,给过路人清凉的善心,就会非常感动。

一直到现在,乡间的公园也有为人泡茶的人,他们带着一把大茶壶,几具玻璃盖杯,在乡下的凉亭冲茶给人喝,清晨或黄昏到那里去喝茶,一碟瓜子、一盘象棋,就会使我们感受到茶中也有情味。

喝小壶茶,是明朝才开始的,明朝以前的人都以茶碗喝茶,寺院里则是用大茶壶喝的。想想,在唐朝数百人或千人以上的寺院,敲了木鱼或打了茶鼓,僧人鱼贯而入,排成几排,管茶的“茶头”和“茶座”,用一个大茶壶,倾注在茶碗里,大家安静地喝茶,提神静心以便等一下继续打坐修行,光是想想那样的场面就要令人动容。

泡茶的人比泡茶的技术重要,喝茶的心比茶叶更重要。

我曾经听过一个关于泡茶的故事:

有一位女大学毕业以后,去应征文书的工作,被公司录取了,由于公司里没有文书的缺,经理就暂时安置她做泡茶的工作,领文书的薪水。

一开始,她很开心,认为泡茶的工作简单,又可以领文书的薪水,很安心地为公司同仁泡了一段时间的茶。

过了一年多,她心里开始嘀咕,自己是堂堂的大学毕业生,老是做着低三下四的泡茶工作,心里很不开心,不但端茶时表情郁郁,连泡出的茶也很难喝,弄得整个公司气氛僵硬,人心惶惶。有一天经理喝了一口茶就吐了出来:“堂堂大学毕业生连茶都泡不好,干脆离职算了。”

少女听了很伤心,决定当天下午就提出辞呈。正在这时候,公司有一位重要客户来访,谈一笔数目很大的生意,经理便叫她泡茶出来招待客人。

少女擦干眼泪,心想:“这可能是我在这家公司泡的最后一壶茶了,不如好好地泡,不要让人觉得我连茶也泡不好。”

她非常专心细腻地泡茶,用灿烂的微笑端茶出去,客户只喝了一口就说:“呀!好久没喝过这么好喝的茶了。能把茶泡得这么好的人,做任何工作都可以胜任的。”经理也喝了一口,久久说不出话来,这同样的茶叶泡出来的茶水,和早上已经完全不同了。

这故事的结局很好,公司做成一笔大的买卖,少女的辞呈被退回,立刻调任文书的工作。

我喜欢的人生态度,是工作与泡茶是同一回事。一个能在泡茶时专心的人,工作也会专心。因此,泡茶给人喝是一种很好的供养,并不是卑微的事。

我喜欢小壶茶、盖碗茶、大壶茶都能泡得很好,并且有好心情去喝。摆在我们眼前的小茶壶,可以为三五知己而倾注,如果我们能尽心地去爱朋友、体贴朋友,泡起人生的这把大茶壶就容易得多了。

偶尔会想起十六年前为我们泡茶的小妹妹,她现在也是中年的人了,一定也经验了一些沧桑。我想,她一定很幸福地生活着,一直有花样的微笑。因为我深信:

“能把茶泡得那么好喝的人,做什么都会成功的吧!”
情如无憾情补天(1)

连续几天,我都在台北的仁爱路上,观察菩提树的变化。

在台湾,由于四季如春,大部分平地的树木都是终年常绿,台北街头比较特别的是木棉和菩提树。木棉树总是在绿叶落尽了才开花,使得木棉花格外的澄明和艳红。

菩提树呢,是冬天的时候,叶子一起落尽,开春时,像焰火爆开,冒出了绿芽。

由于昨夜的残叶已凋谢干净,今晨的新芽更突显出晶莹、透明、翠绿、鲜嫩。那菩提树的叶芽,每天都带给我非常新的欢喜,而且每天都有新的叶芽繁茂出来,日日带给我惊喜。

新长成的叶芽是完全无染的,全新的生命,那样的纯粹,那样的精美。

我时常在想,为什么初生的叶子会给我那种充满力量的感动呢?为什么成熟的叶子就难以使我动容?这可能来自两个原因:一是新生,凡是新生都需要勇气,并且令人感动。二是无染,当一片叶子从树的心开出来的时刻,它完全没有被外在的世界染着,当我们这些已被染着的心看来,就会感到惭愧了,如同我们看见襁褓中的婴儿一样。

树的新芽与人的婴儿,都是以无比的纯净来面对世界,等到新叶长成,就是凋落的时机;如同婴儿变为成人,就不免俗化、僵硬、老去。我想,如果一个人能不失去婴儿的心,就可以找到“不老”的灵药吧!

在古今中外的思想家里,最歌颂婴儿纯净的人应该是老子吧!在《道德经》里,老子曾多次地谈到对婴儿之心的向往:

专气致柔,能婴儿乎?

(我们是不是能使我们的心气专注导致柔软,像婴儿一样呢?

——《老子》第十章)

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

儿之未孩。

(世间的人是那样的兴高采烈,就好像享用丰富的酒宴或春天登上高台。唯有我淡泊恬静不起波澜,像还不会笑的婴儿一样。——《老子》第二十章)

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

(能做天下的溪谷,常德就成为自然不会散失,如回归到婴儿的状态。——《老子》第二十八章)

圣人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

圣人皆孩之。

(圣人对天下的人,谦虚怀让;治理天下,有纯朴自然的心。老百姓都能凝神静听,圣人疼惜百姓就如同对待婴儿一样爱护。——《老子》第四十九章)

我们从这些篇章可以看到老子理想的道,是希望人能回归到那种天真无为、自然纯净的婴儿之心。人的老去乃是无可奈何的,不过不管是圣人或凡夫,都应该有赤子的心情。

老子讲婴儿最透彻的是第五十五章:“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蜂虿虺蛇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

它的意思是含德最厚的人,可以和天真的婴儿相比。蛇虫蜜蜂都不螫他,凶鸟猛兽也不攻击他。他的筋骨虽然柔弱,小拳头却握得很紧。他虽然还不知道男女交合的事,小鸡鸡却常常勃起,这是他精气充满的缘故。他虽然整日啼哭却不会喑哑,这是他血气柔和的缘故。知道柔和的道理,就合于常道,了解常道就会清明,这对养生是吉祥的。如果反过来用欲望的心来支使气力,便是逞强,逞强壮大则开始衰败老去,这种不合乎道的事物,很快就会消逝。

娇嫩的春天到了极致,就是暴烈的夏季;温柔的秋日到了顶点,便是肃杀的冬季。

初恋的情侣仿佛刚发芽的春叶,然后叶子绿了,受尘世的污染,叶子老了,总被雨打风吹而凋零。

想为天下苍生奉献的初发心,因为名利而僵化了,因为尘世的风雨而折断,成为满目肃然、自己看了都厌憎的老人。

这天下,竟没有如初的嫩芽,没有长存的春天,没有永恒的恋情,没有不老的心。我看着菩提树的新芽转成红叶,内心总会有一种悲情。

渴望循着记忆的丝线,重新去编织自己曾有的那春天一样的童心,那未受挫折之前对永恒之爱纯净的信念,那犹如拉满弓弦射出的愿与苍生共悲喜的少年情怀。

俱往矣!俱远矣!

于是我回到安全岛上,看一些新芽的初生与变化,看那叶尖上昨夜晶明的露珠和婴儿的泪珠,在阳光下丝丝飞去。就把握这纯净、清明、欢喜的一刻吧!

我想到唐朝诗人李贺写的一句诗,自己配了一副对联摆在案上:天若有情天亦老,情如无憾情补天。

从前,曾有朋友送我菩提树的嫩芽烘焙的茶,我名之为“菩提茶”,喝的时候心里总会浮出菩提树的样子,那清淡的菩提茶,使我思及自己最初的心,希望以那最初的心,来补缀日渐老去的岁月。

菩提茶要取最嫩的叶子,其他茶亦然。我从前不能深知,常常生起疑惑,为什么最嫩的茶叶有味,老壮的茶叶反而无味?古代把茶叶分为小芽、中芽、紫芽、白合、乌带五种。小芽,又叫鹰爪、雀舌、谷粒,是最好的茶。

中芽,又叫“一枪一旗”或“一枪二旗”,即中心一芽,外有一或二片稍卷的小叶。

紫芽,即叶转紫色。

白合,是中一小芽,外包两大叶。

乌带,是带蒂的叶。

要制最好的茶要用小芽,紫芽之后,为行家所不喜。长成“白合”与“乌带”都算是劣茶了。

现在我知道答案了,唯有新长成的叶芽具有最圆满的质地,它既未污染,也不失去,这是为什么最细小的叶芽滋味最好,也是老子说要回归婴儿的原因了。

生命所经验的历程,我们都回不去了,我们难以回归婴儿,因为我们有情,而“天若有情天亦老”!幸而,我们可以常常喝到鹰爪、雀舌、谷粒、一枪一旗的新茶,稍稍可以无憾,如果在老去的每一天,都能毫无遗憾地生活,那也就好了。

我喝春茶时,看春天的新叶长出来,一天天地变化着,就会觉得老子的“圣人皆孩之”是个警句,“专气致柔,能婴儿乎”则近于禅心了。

可叹的是,少年的人都没有这种警觉,白居易有一次在路上遇到少年人称他“老头子”,回家就写了一首诗《戏答诸少年》:

愧我长年头似雪,饶君壮岁气如云。

朱颜今日虽欺我,白发他时不放君。

朱颜会消失,白发不会放过我们的。且让我们一起饮茶吧!让我们的心像茶叶初生尚未舒卷那样,那时节我们既不为成功失败挂怀,也不为男女之情忧心,更不为人生的长路而心情惆怅。

那时,我们只是笑,并在笑中看见光。
茶香一叶(1)


在坪林乡,春茶刚刚收成结束,茶农忙碌的脸上才展开了笑容,陪我们坐在庭前喝茶,他把那还带着新焙炉火气味的茶叶放到壶里,冲出来一股新鲜的春气,溢满了一整座才刷新不久的客厅。

茶农说:“你早一个月来的话,整个坪林乡人谈的都是茶,想的也都是茶,到一个人家里总会问采收得怎样?今年烘焙得如何?茶炒出来的样色好不好?茶价好还是坏?甚至谈天气也是因为与采茶有关才谈它,直到春茶全采完了,才能谈一点茶以外的事。”听他这样说,我们都忍不住笑了,好像他好不容易从茶的影子走了出来,终于能做一些与茶无关的事情,好险!

慢慢地,他谈得兴起,连一斤三千元的茶也拿出来泡了,边倒茶边说:“你别小看这一斤三千元的茶,是比赛得奖的,同样的品质,在台北的茶店可能就是八千元的价格。在我们坪林,一两五十元的茶算是好茶了,可是在台北一两五十元的茶里还掺有许多茶梗子。”

“一般农民看我们种茶的茶价那么高,喝起来又是慢条斯理,觉得茶农的生活满悠闲的,其实不然,我们忙起来的时候比任何农民都要忙。”

“忙到什么情况呢?”我问他。

他说,茶叶在春天的生长是很快的,今天要采的茶叶不能留到明天,因为今天还是嫩叶,明天就是粗叶子,价钱相差几十倍,所以赶清晨出去一定是采到黄昏才回家,回到家以后,茶叶又不能放,一放那新鲜的气息就没有了,因而必须连夜烘焙,往往工作到天亮,天亮的时候又赶着去采昨夜萌发出来的新芽。

而且这种忙碌的工作是全家总动员,不分男女老少。在茶乡里,往往一个孩子七八岁时就懂得采茶和炒茶了,一到春茶盛产的时节,茶乡里所有孩子全在家帮忙采茶炒茶,学校几乎停顿,他们把这一连串为茶忙碌的日子叫“茶假”——但孩子放茶假的时候,比起日常在学校还要忙碌得多。

主人为我们倒了他亲手种植和烘焙的茶。一时之间,茶香四溢。文山包种茶比起乌龙还带着一点溪水清澈的气息,乌龙这些年被宠得有点像贵族了,文山包种则还带着乡下平民那种天真纯朴的亲切与风味。

主人为我们说了一则今年采茶时发生的故事。他由于白天忙着采茶、分茶,夜里还要炒茶,忙到几天几夜都不睡觉,连吃饭都没有时间,添一碗饭在炒茶的炉子前随便扒扒就解决了一餐,不眠不休的工作只希望今年能采个好价钱。

“有一天采茶回来,马上炒茶,晚餐的时候自己添碗饭吃着,扒了一口,就睡着了,饭碗落在地上打破都不知道,人就躺在饭粒上面,隔一段时间梦见茶炒焦了,惊醒过来,才发现嘴里还含着一口饭,一嚼发现味道不对,原来饭在口里发酵了,带着米酒的香气。”主人说着说着就笑起来了,我却听到了笑声背后的一些辛酸。人忙碌到这种情况,真是难以想象,抬头看窗外那一畦畦夹在树林山坡间的茶园,即使现在茶采完了,还时而看见茶农在园中工作的身影,在我们面前摆在壶中的茶叶原来不是轻易得来。

主人又换了泡新茶,他说:“刚喝的是生茶,现在我泡的是三分仔(即炒到三分的熟茶),你试试看。”然后他从壶中倒出了黄金一样色泽的茶汁来,比生茶更有一种古朴的气息。他说:“做茶的有一句话,说是‘南有冻顶乌龙,北有文山包种’,其实,冻顶乌龙和文山包种各有各的胜场,乌龙较浓,包种较清;乌龙较香,包种较甜,都是台湾之宝!可惜大家只熟悉冻顶乌龙,对文山的包种茶反而陌生,这是很不公平的事。”

对于不公平的事,主人似有许多感慨。他的家在坪林乡山上的渔光村,从坪林要步行两个小时才到,遗世而独立地生活着,除了种茶,闲来也种一些香菇。他住的地方在海拔八百公尺高的地方,为什么选择住这样高的山上?“那是因为茶和香菇在越高的地方长得愈好。”

即使在这么高的地方,近年来也常有人造访,主人带着乡下传统的习惯,凡是有客人来总是亲切招待,请喝茶请吃饭,临走还送一点自种的茶叶。他说:“可是有一次来了两个人,我们想招待吃饭,忙着到厨房做菜,过一下子出来,发现客厅的东西被偷走了一大堆,真是令人伤心哪!人在这时比狗还不如,你喂狗吃饭,它至少不会咬你。”
茶香一叶(2)


主人家居不远的地方,有北势溪环绕,山下有个秀丽的大舌湖,假日时候常有青年到这里露营,青年人所到之处,总是垃圾满地,鱼虾死灭,草树被践踏,然后他们拍拍屁股走了,把苦果留给当地居民去尝。他说:“二十年前,我也做过青年,可是我们那时的青年好像不是这样的。现在的青年几乎都是不知爱惜大地的,看他们毒鱼的那种手段,真是令人毛骨悚然,这里面有许多还是大学生。只要有青年来露营,山上人家养的鸡就常常失踪,有一次,全村的人生气了,茶也不采了,活也不做了,等着抓偷鸡的人,最后抓到了,是一个大学生,村人叫他赔一只鸡一万块,他还理直气壮地问:天下哪有这么贵的鸡?我告诉他说:一只鸡是不贵,可是为了抓你,每个人本来可以采一千五百元茶叶的,都放弃了,为了抓你我们已经损失好几万了。”

这一段话,说得在座的几个茶农都大笑起来。另一个老的茶农接着说:“像文山区是台北市的水源地,有许多台北人都怪我们把水源弄脏了,其实不是,我们更需要干净的水源,保护都来不及,怎么舍得弄脏?把水源弄脏的是台北人自己,每星期有五十万台北人到坪林来,人回去了,却把五十万人份的垃圾留在坪林。”

在山上茶农的眼中,台北人是骄横的、自私的、不友善的、任意破坏山林与溪河的一种动物,有一位茶农说得最幽默:“你看台北人自己把台北搞成什么样子,我每次去,差一点窒息回来!一想到我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最好的茶要给这样的人喝,心里就不舒服。”

谈话的时候,他们几乎忘记了我是台北来客,纷纷对这个城市抱怨起来。在我们自己看来,台北城市的道德、伦理、精神,只是出了问题;但在乡人的眼中,这个城市的道德、伦理、精神是几年前早就崩溃了。

主人看看天色,估计我们下山的时间,泡了今春他自己烘焙出来最满意的茶,那茶还有今年春天清凉的山上气息,掀开壶盖,看到原来蜷缩的茶叶都伸展开来,感到一种莫名的欢喜,心里想着,这是一座茶乡里一个平凡茶农的家,我们为了品早春的新茶,老远从台北来,却得到了许多新的教育,原来就是一片茶叶,它的来历也是不凡的,就如同它的香气一样是不可估量的。

从山上回来,我每次冲泡带回来的茶叶,眼前仿佛浮起茶农扒一口饭睡着的样子,想着他口中发酵的一口饭,说给朋友听,他们一口咬定:“吹牛的,不相信他们可能忙到那样,饭含在口里怎么可能发酵呢?”我说:“如果饭没有在口里发酵,哪里编得出来这样的故事呢?”朋友哑口无言。

然后我就在喝茶时反省地自问:为什么我信任只见过一面的茶农反而超过我相交多年的朋友呢?

疑问就在鼻息里化成一股清气,在身边围绕着。
猫空半日(1)


坐在茶农张铭财家的祖厅兼客厅兼烘焙茶叶的茶坊里,我们喝着上好的铁观音,听着外面狂乱的风雨,黄昏蒙蒙,真让人感觉这一天像梦一样。

我们坐的这个临着悬崖的地势,有一个非常奇特的名字“猫空”,从门口望出去,站在家屋前那棵巨大的樟树,据说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

左边有两株长得极像莲雾的树,名字叫“香果”,在风雨中落了一地。风雨虽大,并且阵阵扑进窗隙,但房中的茶香比风雨更盛,那是昨夜烘焙好的一笼铁观音还在炉子上,冒着热气,铁观音特殊的沉厚之香,浓浓的从炉子上流出来。

“猫空,真是奇怪的名字!”我说。

张铭财听了笑着说:“我也觉得怪,但如果你用闽南语发音就不怪了,空就是洞,这是猫洞。为什么叫猫洞呢?因为三面屏障,中留下一个小通口,让猫进出,所以叫猫洞,你看外面风雨这样大,其实不用担心,吹不进猫洞的。”

“怎么确定吹不进来呢?”

“因为,我们家在这里,从我祖父开始,已经住了快一百年了。”张铭财得意地说:“我家的地理是很棒的,从风水上说,我家的地方是美人座,对面的指南山背是铜镜台,这在风水上叫‘美人对镜’。”

我们顺他的眼光望去,正看到指南山的翠绿向两边开展出去,中间隔着一条幽深的谷口。

张铭财是在猫空这间老厝出生的,他说他从四岁就开始到茶园去采茶了,和茶结下不解之缘。如今他家墙上挂着满满的茶赛得来的奖状,是他三十多年努力的成绩。

我们翻开台湾茶叶的历史,找到“铁观音”的条目,上面这样写着:

相传“铁观音茶”名称之由来,系清乾隆年间,福建安溪魏荫氏在一观音寺的山岩发现一棵茶树,认为是观音菩萨所赐,几经移植繁殖,由于叶片厚重制成的茶叶色泽如铁,而称之为“铁观音”。清光绪二十二年(一###六年)张妙、张乾兄弟由安溪携铁观音茶苗十二株在木栅樟湖(今指南里一带)种植,逐渐繁殖迄今,当地茶园面积达七十公顷,是全台正宗铁观音茶产地。

张铭财正是张迺妙、张迺乾兄弟的后人,而在这一个山谷里,种铁观音维生的也都是姓张的,屈指一算,有近百年的历史。张铭财家最早的祖厅现在还屹立着,红瓦砖墙,十分优美,他说那是来自福建安溪的人亲手盖成的。

正言谈间,我们看外面的风势渐渐大起来,黄昏渐渐深了,想起立告辞,张铭财却说:“再坐一下嘛,山里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们,只有这茶,这茶是我妈妈一叶一叶摘的,是我炒的,我太太泡的,你们不喝光就走,真是太可惜了。”

我们只好把风雨暂时在心底封藏,用心地品起铁观音的滋味。这铁观音真是与我平常所喝的茶大有不同,可能是刚烘焙出来,也可能是主人的热情,使我们不仅喝出了那深厚的香醇,也品到了山香云气,再加上张太太冲茶的方法十分独特,这铁观音的香气直冲云霄,把我日常喜爱的冻顶与武夷远远抛在后面了。

在厚实的饭桌上喝茶,使我思及今天奇特的缘分。昨夜新闻刚发布了佩姬台风将在今天登陆的警报,清晨,一位疯狂的朋友打电话来说:“到山里去喝茶,看风雨吧?”

“下午有台风呀!”

“台风晚上八点才登陆,紧张什么?”

什么山呢?

朋友说,在木栅指南山有一个开放的茶园,卅农会在山上盖了一栋木造的现代建筑,临着高高的窗口,可以看到整个绿绒绒的山谷。“并且,那里有着上好的铁观音与包种茶,保证不虚此行。”

我们便沿着指南路开始往山上开去。一入山,才发现这一整片山除了林木,就是茶园,茶园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只要想到它的芳香,那每一片茶叶都美丽了起来。走过了樟山寺,佩姬的裙摆便开始浪漫地摇摆起来了。

一路上走走停停,绕过瓦厝、樟湖,时常有动人的视野出现,尤其到了樟湖的拗口附近,同时有三条彩虹出现:天上一道,山谷里也有两弯。在揉和着雨丝与阳光的午后,有一种出尘之美,朋友说:“看到这三条彩虹,再大的风雨也值得了吧?”

等我们到达了传闻中美丽的建筑,才知道这栋外表全以红砖建造,内部由木头构成的楼房名称是“台北市铁观音、包种茶展示中心”,名字虽然俗气,内部倒是十分雅致。它背山面谷,一望无际,我想,在这样的地方喝茶,不管什么茶都会好上三分。

可惜福缘不够,这茶中心已经打烊了,我们虽然一再拜托,但中心的人因为要赶着下山,便不能招待我们了。这时走过来一位年轻帅气的青年,热情地说:“你们要喝茶,请到我们家来吧!”

这位青年就是眼前的张铭财。

他把我们带回家的时候,他的母亲和妻子并不感意外,那是因为他时常带人回家里喝茶,在他家的前庭还盖了一个露天饮茶的石桌椅,可惜风雨太大,使我们不能在户外喝茶。

张铭财对他自己所种的茶叶有十足的信心。他说自己在茶树中长大,由于住在深山之中,对物质早已没什么欲望,他最大的理想是研究茶的品种与技术,希望能种出更好的茶来。

“做出更好的茶,实在是一个茶农小小的心愿呀!”他看着窗外,谈起了他回到茶乡的一些心情。

张铭财退伍的时候很有可能在平地发展,但最后他选择回到家乡,那是他找到一位贤淑的妻子,她为了鼓励他继续在茶方面发展,同意随他搬到山上,才使他更安心在山上种茶。他现在是木栅观光茶园的示范户,平时又在茶中心上班,生活过得非常惬意。

张太太说刚住到山上来有些不习惯,日子久了,习于山上平静的生活,也懒得下山了。他们有两个小孩,都很活泼可爱,这样的风雨天还在屋前的茶园玩耍,我想着:这会不会又是铁观音的新一代呢?

天色已暗,我们才不舍地告辞出来。张铭财的母亲赶紧跑进屋内,提了一袋她早上才从竹笋田挖来的竹笋,说:“山里没有什么招待你们,带点竹笋回去吧!”请不容辞,我摸摸竹笋,感觉到一种山上人家特有的温暖,这才是人的真实,只是我们久为红尘所扰,失去了这种真实吧!

回到家里,打开随手在茶展示中心拿的简介,上面有两段描述茶的味道的句子,很有意思:

“铁观音茶:形状半球紧结,冲泡之茶汤水色蜜绿澄清,香醇有独特之喉韵。”

“包种茶:形状条索整齐,冲泡之茶汤水色蜜黄澄清,甘怡有清雅之花香味。”

有时候,我们喝一壶茶,知道某种联想、某种韵律,是从生活的温暖与真实中泡出来,那么不仅是茶,连人情世界都是蜜绿澄清、香醇甘怡有独特的韵味了。
不可一日无茶(1)


到外地旅行,我习惯带一罐茶叶,因为只要几天不喝茶就觉得浑身不对劲,很容易感冒、疲累或下痢。

一旦每天都有茶喝,不只百病不侵,而且精神飒爽,因此对于茶叶有身心的助益我是深信不疑的。

旅行的时候不能静定下来喝茶,只能因地制宜,以热开水泡大杯茶,但觉有茶就好。如果是在家,从早到晚,日饮百杯,对我也是常事。茶对我不只是水、是饮料,也是日常保健的药。

茶在中国,最早不是饮用,而是药用。最早关于茶的神效之传说,是神农氏爱民如子,为了救治百姓的病,亲自采药,遍尝百草。

有一次,神农氏尝了一种青绿色的滚山珠中毒,昏死在树下,树的汁液滴入他的口中,因而得救。那棵树就是茶树,神农从此发现茶有解百毒的神效,采药时常携带茶叶随身,每次中毒都靠茶来解毒。

最严重时,神农氏曾一天中毒七十二次,全依茶渡过险关。

还有一个传说,神农有一天在野外以釜锅煮水,一片叶子落入水中,芳香四溢,神农喝了之后,发现了茶的神效。

最后,神农尝到一种剧毒的植物叫“断肠草”,连茶也不能解,就丧命了。

神农与茶的传说,记载在《神农本草经》里。这本书作于秦汉年间,因此至少在战国时代,我们的老祖先就知道喝茶,以茶作药了。

茶,起先是用于药,慢慢从医疗的功效转到精神的层面。

东晋时代,以“闻鸡起舞”留名青史的志士刘琨,在给侄儿的信中说:

“前得安州干姜一斤、桂一斤、黄芩一斤,皆所须也。吾体中溃闷,常仰真茶,汝可置之。”

刘琨每次有郁卒之气,都仰赖茶的效用,我们或可以想见,他在天色微明之际,舞剑之前,先饮“真茶”一杯的情景。

由于茶可以治体中的溃闷,才逐渐与禅的修行结合,因为与修行结合,饮茶才提升了艺术与生活的境界。

关于茶与禅的结合也有一个传说:

达摩祖师东来中国,在少林寺面壁,誓言无眠禅定九年,以警醒世人,但到第三年就常打瞌睡,羞愤的达摩遂把眼皮撕下来丢在地上,结果地上长出一棵树,双叶并生,有如眼皮,弟子们采了叶子来饮用,发现能益神醒脑,就开始了禅寺饮茶之风。

传说当然是无稽之谈,达摩祖师何许人也!然而,在唐朝的禅寺饮茶之风大盛,则是真的。莫说赵州禅师“吃茶去!”的公案流传千古,降魔大师教禅时也要弟子喝茶省睡。百丈禅师设立《丛林清规》时甚至设茶座、茶头,有的大寺院光是泡茶的茶座就有十几个。

紫砂壶则是禅僧云水行脚时,为了便利随身携带而发明的。历代寺院附近都是名茶产地,每年春天在寺里“斗茶”提升了茶的品质……这都说明了茶与禅有不可分的关系,但这是后话,我们再回到茶的功效来吧!

汉代《神农本草经》:“茶味苦,饮之使人益思、少睡、轻身、明目。”

汉代《神农食经》:“茶茗久服,令人有力悦志。”

东汉神医华佗的《食论》:“苦茶久食,益意思。”

梁代陶弘景《杂录》:“苦茶轻身换骨。”

唐代《唐本草》:“茗味甘苦,微寒,无毒,主瘘疮、利小便、去痰、热渴,令人少睡。”

唐代陈藏器《本草拾遗》:“茶久食令人瘦,去人脂。”

唐代陆羽《茶经》:“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若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肢烦,百节不舒,聊四五啜,与醍醐甘露抗衡也。”

从这些文献里,我们就知道唐朝以前的人就认识到茶的功效不少,不仅可以使人省睡、明目、有力气、精神愉快,还可以减肥,增加思想的敏锐,甚至不输于“醍醐与甘露”。唐代刘贞德把这些好处总合起来,称茶有十德:

以茶散郁气。以茶驱睡气。

以茶养生气。以茶除病气。

以茶利礼仁。以茶表敬意。

以茶尝滋味。以茶养身体。

以茶可行道。以茶可养志。

宋代以后,对茶的研究也更深入了,我们举一些典籍来看:

宋代苏东坡《茶说》:“浓茶漱口,既去烦腻,且苦能坚齿,消蠹。”

宋代吴淑《茶赋》:“夫其涤烦疗渴,换骨轻身,茶之利,其功若神。”

明代顾元庆《茶谱》:“人饮真茶能止渴,消食,除痰,少睡,利水道,明目,益思,除烦去腻,人固不可一日无茶。”

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茶苦而寒,最能降火,火为百病,火降则上清矣!温饮则火因寒气而下降,热饮则茶借火气而升散,又兼解酒食之毒,使人神思爽,不昏不睡,此茶之功也。”

李时珍到底是一代大师,在他的《本草纲目》里,首次提到茶的缺点,他说:“虚寒及血弱之人,饮之既久,则脾胃恶寒,元气暗损。”

清代黄宫绣的《本草求真》更进一步说到,为什么虚寒血弱的人不能喝茶,他说:“茶禀天地至清之气,得春露以培,生意充足,织芥滓秽不受,味甘气寒,故能入肺清痰利水,入心清热解毒,是以垢腻能降,灸眶能解,凡一切食积不化,头目不清,痰涎不消,二便不利,消渴不止及一切吐血、便血等服之皆能有效,但热服则宜,冷服聚痰,多服少睡,久服瘦人。空心饮茶能入肾削火,复于脾胃生寒,万不宜服。”

这也是首先提出了“空腹不宜饮茶”的见解,以免伤害肾脏和肠胃。

除了虚寒、血弱、空腹不能喝茶之外,茶是有百利的。在《旧唐书》宣宗纪里有一则记载:

东都进有一寺僧,年一百三十岁,依然身体健康,精力旺盛。唐宣宗知道了,很觉奇怪,传他进宫去问:“你如此长寿健康,是不是吃了什么仙丹妙药?”老僧答道:“臣少也贱,素不知药性,唯嗜茶,凡属至处,惟茶是求,或饮百碗不厌。”

一天喝一百碗茶,活到一百三十岁,这使我想起苏东坡的两句诗:“何须魏帝一丸药,且尽卢仝七碗茶。”

由于饮茶的这种神效,日本“茶祖”荣西禅师到中国求禅法时,一边研究佛法,一边研究喝茶。回日本时,在行囊里带了大量的佛经和茶树的种子。

荣西返日后,把茶籽种在肥前(现佐贺县)的背振山,同时把茶籽送给拇尾(现宇治县)高山寺的明惠上人。现在,佐贺的嬉野茶和宇治的“玉露茶”都是日本名茶,可以说是历史悠久。

荣西对日本茶道的贡献除了带回茶籽,还写了一册《吃茶养生记》,可以说是日本茶的理论先驱。他一开头就说:

“茶也,养生之仙药也,延龄之妙术也。山谷生之,其地神灵,人伦采之,其人长命。”

荣西禅师把茶说得更神奇了,说是只要能长出茶的山谷,那个地方一定有神灵守护,而能采茶吃的人,一定能长命。他不只这样相信,还这样实践,当时曾亲自用茶叶治好大将军源实朝治久治不愈的糖尿病。

荣西禅师说:“贵哉茶乎!上通诸天境界,下资人伦矣!诸药各为一病之药,茶为万病之药。”

自此,喝茶风气在日本也为之大盛,但这时日本茶道只在寺院流行,有药用倾向,一直到四百年后千利休提出“和静清寂”,茶道才算大备。

日本名僧明惠上人,也倡导茶有十德之说,我们可以和前述刘贞德的十德互相参看:

一、诸天加护。二、父母孝养。

三、恶魔降伏。四、睡眠自除。

五、五脏调利。六、无病息灾。

七、朋友和合。八、正心修身。

九、烦恼消减。十、临终不乱。

明惠上人的十德虽然宗教性强,却不免偏于形上,许多是“想当然耳”。

到了近代,茶的研究更科学,功效也更明确清晰,除了古人所知的功效,还有防治坏血病、抗癌的功能,还能治疗糖尿病、胃肠炎、黄疸型肝炎、皮肤病、高血压、动脉硬化等等,甚至还可以防治辐射的伤害哩!

饮茶的功效如此,不喝茶的人损失可大了。

但是,喝茶的人如果老是想到功效,那境界就低了,茶给我们身心的利益可以说是“犹其余事”。正如铃木大拙说的:“茶与禅之所以相通,全在一个纯字。”纯的心喝纯的茶,是最好的。

黄庭坚曾在一只茶碾上写过《茶磨铭》,是我时常写在茶罐上的句子:

楚云散尽,燕山雪飞。

江湖归梦,从此祛机。

每次带着写了这句子的茶罐旅行,不管身处何方,或在异邦的旅店,或在山野的客栈,都感觉到人生只是客居,江湖难以归梦,人生不能祛机,只要能“诗思禅心共竹闲,任他流水向人间”,不看燕山,燕山也会雪飞,不管楚云,楚云自然散尽!
个人简介
林清玄,台湾高雄人。著名散文作家。曾任台湾《中国时报》记者、主编、主笔等。
八岁立志成为作家;十七岁正式发表作品;三十岁前获遍台湾各项文学大奖;三十二岁遇见佛法,入山修行;三十五岁出山,四处参学,写成“身心安顿”系列,成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台湾最畅销的作品;四十岁完成“菩提系列”,畅销数百万册,被推为当代最具影响力的图书;同时创作的“现代佛典系列”,掀起学佛热潮;四十五岁录制《打开心内的门窗》、《走向光明的所在》有声书,当年录音磁带总销量达三百二十多万盘,被称为有声书的经典;五十岁完成《茶言观色》、《茶味禅心》和“人生寓言系列”,被选为青少年最佳读本;五十二岁完成写作奥秘三部曲《林泉》、《清欢》、《玄想》,被选为中学生优良读物。
三十多年来,著书百余部,且本本畅销。随着阅历的丰富,体验的深入,作品不断地提升境界,文章深入浅出,语言清雅脱俗,既有文学的优美,又有佛禅的睿智;既有丰富的认知,又有博爱的慈悲;能点亮众人的心灯,能提升读者的觉悟。其作品风靡了整个华人世界,被海内外誉为最有影响力的当代华语散文作家之一。
内容简介
这是本禅茶文化散文,由台湾著名散文作家林清玄先生所作。全书共分四个栏目,包括:茶能生善、人间奇香、饮茶洗心和入清凉地。阅读本书,如同听听林先生在作禅与茶的讲演。讲演深入浅出,颇能明心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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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的文字确实清新脱俗,荡涤心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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