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裳原来是个新闻记者,年轻时适逢其会,经历了抗战,内战等种种历史事件,因而采访过当年许多大人物:周恩来,吴玉章,美国大使等等。现在想来,应该是当时年少,风头无两吧。现在他还时常在《读书》上发文,评价中国当代文化人物和现象。不过我要说的是他著的一本小册子,叫做《金陵五记》(金陵书画社,1982),我凑巧在校图书馆看到借回。题目叫“五记”,因为该书收录了黄裳在几个不同历史阶段在南京的所见所闻:抗战日据时期(1942),国共内战时期(1946和1947年),解放初期(1949),文革刚结束改革开放刚开始(1979)。文中谈到一个城市的历史变迁当然自不待言,有意思的是也能看到黄裳本人的性格气质如何慢慢变化。
作者年轻时书生意气,对于社会的腐败现象深恶痛绝。不光是对抗战后锒铛入狱,关在南京老虎桥监狱的“汉奸”们,诸如周作人,毫无同情,即使他们在狱中情景凄惨:“房子极小,可是横躺竖卧的有五个人,。。。这些老奸都赤了膊席地而卧。”(32)他自述还曾经在稿子里用英文骂娘:黄裳抗战中曾任美军翻译,所以有这个功底。多年后他自己看了旧文,都诧异年轻时火气怎么那么大,牢骚怎么那么多。
不过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例如作者对王安石的欣赏,对古迹的痴迷,以及对于三十年前市井温情的追怀。不管是清真馆“马祥兴”的一味“美人肝”(其实是鸭的胰脏炒成),小巷深处垂髫的美少女,还是卢妃巷附近一下雨阴沟泛滥,踩着两脚泥水浮萍的往事,他都充满了眷念之情。比如这一段就写得很动人:“每当华灯初上,街上就充满了熙攘的人声,还飘荡着黄包车清脆的铃声,小吃店里的小笼包子正好开笼,咸水鸭肥白的躯体就挂在案头。一直到深夜,人声也不会完全萧寂。在夜半一点前后,工作结束放下电话时,还能听到街上叫卖宵夜云吞和卤煮鸡蛋的声音,这时我就走出去,从小贩手中换得一些温暖。”(138)
黄裳的文中描写的金陵古迹大多是断壁颓垣,有些是要经过一番“侦探工作”才能找到往昔的痕迹的,比方说王安石当年隐居的半山,徐达的东花园(今白鹭洲公园),南明小朝廷的马士英故居(鸡鹅巷)。即使是如今鼎鼎大名的莫愁湖,鸡鸣寺,和台城,当年也是劫后余生,破败不堪。作者似乎非常欣赏这些保留了历史印记的废墟,常常生发开去,评论历史上风流人物的事迹。比如王安石变法的功过,明代朱元璋的专制统治,还有那个胡天胡地,动不动就要出宫巡幸的明武宗。黄裳引用杨仪的《明良记》,有这么一则搞笑的故事。“武宗久不御内。自大同还,忽趋入宫。夏后见帝,因泣下。帝曰:皇后何日来太瘦?着光禄司进膳,加肥鹅一只。”自己在外头游冶放纵,冷落了太太,还要惊诧她为什么瘦了,不知是假糊涂还是真无知?而弥补的办法,竟然是让御膳房加餐:一只肥鹅而已,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不知这位皇后是否受宠若惊,甘之若饴?
我有幸数次去南京,2007-2008年更是在南京度过学术假(sabbatical),所以对这个城市也有不少美好的记忆。看了黄裳的书,让我后悔怎么没有早一点领教,好让我当时的金陵游更增趣致。现在想来,我对金陵历史似懂非懂,当年恐怕是“木樨花喂牛”,糟蹋了很多好风景。对南京人情温馨的感知,我还是很能和作者产生共鸣的。 不过,这将是另一篇日志的题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