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又看到一本题为《三生花草梦苏州》(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的小书,正好为上篇补遗。作者尤(原文是没有点的“尤”的异体字,电脑上找不到)玉淇是苏州人,画家,与二十世纪的文人墨客多有往还,所以本书为后人记载了许多有关他们的趣闻逸事。作者不消说是热爱故乡的,书名取自龚定庵(自珍)的一句诗,也许是化用李白“吴宫花草埋幽径”之意,但也许是写实,因为苏州每一座园林都浸透了诗情画意,古代如此,现代也如此。
作者在九十来篇短文中,谈到了章太炎,叶圣陶,徐悲鸿,张大千,苏曼殊,俞平伯,包天笑,梅兰芳,沈从文,杨荫榆,刘海粟,施剑翘等现代中国史上鼎鼎大名的人物与苏州的渊源,也谈到老苏州的民俗风情和人文掌故。先辈前贤的事迹自是为湖山增色, 让我们去寻访姑苏古迹的时候,也能遥想吴郡故貌,前人风仪。即使远在异国的我读了这本书,也仿佛能穿过历史的迷雾和这些早就驾鹤西游的风流人物重聚花下泉边,品茗清谈似的,不由为之神驰良久。
比如说,我过去只知道狮子林是元代大画家倪瓒倪云林的住所,却不知民国时这是吴中贝氏的义庄,当年是不对外开放的私家园林。客人需要恭敬地投刺拜访,经过主人允许才能进入。世界建筑大师贝聿铭的根基原来还在这里呀,我这样想。难怪他前几年又出山设计了苏州博物馆,还说这个项目是他的“小女儿”云云。很多人知道沧浪亭,是因为读了清代沈复的《浮生六记》,记得作者的妻子陈芸(芸娘)女扮男装,只为了一睹庭园之胜。大家不见得知道后来的苏州美专就设在这里。除了接待过徐悲鸿,梅兰芳等名流的“明道堂 ”,他们还建了个“罗马大楼”,保存展出各种西洋油画雕塑作品,包括校长颜文樑欧洲之行临摹的全裸少女-当年大约是惊世骇俗的吧。
网师园是明代文徵明的故居,三十年代大画家张大千和其兄张善子又曾在网师园隐居作画。善子号“虎痴”,尤工于虎,还曾经在园中养了一只幼虎,据说把来访客人的棉袍都咬破云云。兄弟俩又合作画虎十二幅,善子为虎,大千补景,总题为《十二金钗图》。最妙的是以《西厢记》中的艳词题虎,有什么“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 ”之类,实在称得上是“精致的淘气”了。记得小时候第一次去网师园,父亲曾让我读一块匾:“殿春簃”。时人多误读为“簃春殿”,因为不知道“殿”在此作“ 暮”,“最后”解(如“殿军”),而“簃”才是建筑物的名称,指楼边的小屋,类似于今天说的“小书房”。试想暮春时节,门外落花成阵,窗前绿荫冉冉。埋首案间,纵然没有“浴乎沂,风乎舞佾”那样踏青远足活动的热闹,也应该有“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的清趣吧。作者尤玉淇还提到张氏昆仲1933年春节曾在“殿春簃”设宴招待苏州名流,张大千更是亲自下厨,为客人洗手做羹汤,一味“酸辣鱼头汤”博得满座啧啧称赞。
书中记载的当然不都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上流知识分子的生活。比方说,作者也提到写通俗小说的当年苏州的三个中学教师:振声中学写《荒江女侠》的顾明道,东吴附中写《霍桑探案》系列的程小青,还有晏成中学写《唐祝文周四杰传》的程瞻庐,更不用说鸳鸯蝴蝶派的大家包天笑了。时下戏说唐伯虎的电影电视就不用说了,其实港台电视连续剧借用《霍桑探案》这类的民国通俗小说情节的也不少。
说苏州自然不能不提观前街,不能不提玄妙观,可是这个商业中心在作者笔下也自有它的文化味。作者印象很深的是当年团团围绕玄妙观三清殿的一家家书画店,正如黄裳记得的是附近摩肩接踵的旧书摊。即使那60年前的观前街,据说是狭窄得“采芝斋与黄天源两边的伙计可以隔着街心握手”的,也无处不凸现出店家的文化底蕴。怪不得作者描绘说:“当时观前街的菜馆面店,都是‘响堂’,先吃后付,店内跑堂的本领真不小,报菜下锅,朗朗上口,既有节奏,又有韵味,结帐时候,只要食客走到帐桌旁边,跑堂的就在他身后报出应付的钱钞,全凭心算,反应之快,恰似算盘与计算机,而且决不会算错一笔账目,所以到‘观振兴’去吃一碗闷肉面,也是种享受”(116)。是的,食客享受的不只是美味佳肴,更是老字号的尊严和手艺人的的自豪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