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鲁迅和他那个时代的热血同乡都不太愿意承认自己是绍兴人,旁人问起籍贯,总是含混答曰“浙江”-只因为绍兴是南宋高宗赵构建立的年号,对他们而言这是偏安一隅、民族耻辱的象征。然而无论北宋还是南宋,文学艺术方面固然是成就卓著,就是物质生活和民情风俗上也足有可观之处。最近重温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邓之诚注,香港:商务印书馆,1961),此书成于北宋亡国、皇室南渡之后,作者的故国之思不可谓不沉痛,然而他以白描手法将北宋首都汴梁的繁华胜景一一道来,那时那地、那人那景无不栩栩如生,让读者不由悠然神往。
孟元老在序中说,他自幼随父亲宦游南北。宋徽宗崇宁癸未(1103年)来到东京汴梁,居住长达二十多年。 靖康之难,他避地江南,因为在与人谈及京师繁华的时候,年轻人“往往妄生不然”。为了让后人开卷能目睹东京当时之盛况,故而提笔追忆,编次成集,於南宋绍兴十七年(1147年)撰成。《东京梦华录》所记大多是宋徽宗崇宁到宣和(1102-1125年)年间北宋都城东京汴梁(今河南开封)的情况,描述了京城的外城、内城及河道桥梁、皇宫内外官署衙门的分布及位置、城内的街巷坊市、店铺酒楼,朝廷朝会、郊祭大典,东京的民风习俗、时令节日,当时的饮食起居、歌舞百戏等等,几乎无所不包。后人认为孟元老对于大内宫禁往往语焉不详,措辞又失于粗鄙不文,然而该书对市井日常生活的记载却翔实可靠。的确,孟元老仿佛是一个对升斗细民的衣食住行怀抱着无穷兴趣和热情的摄像机,四时八节地在城里城外、 东西南北忙碌,时而长焦距远镜头跟踪追击,时而短焦距近镜头进行特写。行文看似杂乱无章,其实是以一种平视和移动的视角把汴京各阶层的生活忠实地记载下来。因此,《东京梦华录》与同时代的画家张择端所作的《清明上河图》一样, 足以为后代的历史、社会、经济、民俗学家们提供丰富的研究资料。然而作为一个只会“看热闹”的外行,我更感兴趣的是其中透露出的当年京师的人性人情。
汴梁人爱好享受、追求生活品质。他们对于吃十分热衷,各种“食店”、饼店、酒楼、茶坊名目繁多,无处无之,显然适合不同消费层次的顾客需求。孟元老列举的 “饮食果子”、“煎点汤茶”、和“勾肆饮食”也是五花八门: 鸡鸭猪羊、鱼虾河豚、脍煮炙烤、 南北风味具备的大菜不说,还有各种水果、糕饼、奶酪、饴糖等小点心。可见高档消费之外,也有惠而不费的民间小吃可以让人大快朵颐。从孟元老提到的菜名来看,当时人对于各种动物内脏,例如腰子(肾)、肚子(胃)、肠子之类没有什么偏见,可以说我国日后被洋人目为怪异的口味由来已久。还有,东京人爱吃的豝(音“巴”)鮓(音“眨”),就是我们今天的各种腌渍熏腊制品,象盐水鸭、熏鱼、腊肉之类。他们说的“爊”,就是今天的“熬”字, “爊物”类似现在的卤肉、卤鸡等等,都是加各种作料和水烹煮很久的菜。他们也吃腌菜或泡菜,叫“虀”(音“迹”),当时也叫“冬菜”。从汴梁的点心来看,很多今天还在流行的名目也是“古已有之”:馒头(“蒸饼”,为避宋仁宗赵桢的名讳也叫“炊饼”,武大郎贩卖的那种);包子( “馒头”);元宵(“牢丸”);芝麻烧饼(“胡饼”);(酥)油饼; 馓子(“环饼”);锅盔([食毕][食罗],音“毕罗”);切面(“汤饼”);馄饨(“餺飥”,音“伯脱”) 等等。
当然,在外面吃饭除了吃食还有其他的享受。孟元老提到“食店”中规模较大的叫“分茶”,供应各种菜和羹以外,竟然也卖凉粉,那时叫做“冷淘”。食店中的“川饭店”则卖“插肉面”等各种面饭,而“南食店”好像鱼菜卖得较多。这些店家的厨师(“茶饭量酒博士”)手艺高明自不必说,而且服务员(通称“大伯”)。技艺高超,客人点菜“百端呼索,或热或冷、或温或整、或绝冷”,服务员要一一记牢 。而上菜的时候,“行菜者左手杈三碗,右臂手至肩驮叠约二十碗”,而且每个客人点的菜都丝毫不能弄错。错了一点,主人叱骂罚工钱还在其次,可能会因此被开除、砸掉饭碗。除了专业人士,一般酒楼食店也允许附近的妇女、小孩、成年男子和下等妓女进店,为客人斟酒、供应水果香药、为客人跑腿、献唱等等。可见当时餐饮业是集饮食和娱乐为一体的综合产业,满足客人的各种需求以外,也为杂七杂八的非专业人员提供从业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