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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情怀总如诗:也谈废名的“晦涩”

在评价入室弟子废名(原名冯文彬,1901-1967)的小说时,周作人曾说:“据友人在河北某女校询问学生的结果,废名君的文章是第一名的难懂,而第二名乃是[俞]平伯。本来晦涩的原因普通有两种,即是思想之深奥或混乱,但也可以由于文体之简洁或奇僻生辣,我想现今所说的便是属于这一方面。”可见废名的文字在当年是“小众文学”,不是年轻人轻易能欣赏的。近日偶然借到他的小说《桥》,还是民国二十一年(1932)开明书店的版本,竖排繁体,真是令人惊喜。作者在自序中说,这本书他从1925年11月动笔,直到1930年3月脱稿,上下两篇共43章,还只完成了小说的第一卷,显然花了不少时光和心力。

难懂吗?我倒不觉得。读者说晦涩,大概是因为这部作品号称小说,却完全不符合小说文体的惯例。书中隐隐约约有一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故事,可是笔触极为清淡。说它是言情小说吧,里头没有鲜明的男女主人公的对手戏,也没有缠绵悱恻的过程和生离死别的高潮。说它是乡土小说吧,其中没有“阶级斗争”自不待言,也没有农家男女、春种秋收的素描写真。说白了,《桥》没有情节。然则看点何在?我觉得是作者独特的文学语言造就的行云流水似的小说氛围。

《桥》每章的标题都很别致,不外是地名、植物名、动物名、时令节气、地方风俗。每章之间情节的关联并不紧密,读者仿佛可以随处开始,随时放下。我们看到最多的是文中的男孩子小林和女孩子琴子的所见所思。比方说这一段,写的是小琴子坐在家里看她去世的父亲手植的琵琶和天竹:“一个的叶子那么大,一个那么小,结起果子来一个黄,一个红,团团满树。太阳渐渐升到天顶去了,看得见的是一角青空。大叶小叶交映在粉墙,动也不动一动。这时节最吵人的是那许多雏鸡,也都跑出去了,坝上坝下扒抓松土,只有可爱的花猫伏着由天井进来的门槛,脑壳向里,看它那眼睛,一线光芒,引得琴子去看它。” 用词并不怎么华丽,也看不出什么精妙的比喻象征,但耐人咀嚼。用香菱的话,虽是俗字俗句,却好像嘴里含着一个“千斤的橄榄”那样回味悠长。两棵树的对比先就童稚可爱:大小相衬、红黄相映,而且“团团”地挤满了一树。太阳一照,又静中生动,在墙上分外有情地留下婆娑的树影。有了无声的植物,就有吵闹的动物来配乐。小鸡一堆,挤挤挨挨,又亲热又活泼,跑进跑出,然而花猫一只,懒洋洋地只顾趴着,又和小鸡们形成多少、动静的对比。这一段虽然没有出奇的字眼,但以简洁洗练的文字把一个孩童眼中充满生机和美感的世界传神地描摹出来了。

类似的景物描写还很多,有时甚至接近于对宗教宇宙的神秘感悟。例如小林去爬山,“那么西方是路左,一层一层的低下去,连太阳也不见得比他高几多。他仿佛是一眼把这一块大天地吞进去了,一点也不留连。——真的,吞进去了,将来多读几句书会在古人口中吐出,这正是一些唐诗的境界,‘白水明田外,’‘天边树若荠’。然则留连于路之右吗?是的,看了又看,不掉头,无数的山,山上又有许多的大石头。其实山何曾是陡然而起?他一路而来,触目皆是。他也不是今天才看到,他知道这都叫做牛背山,平素在城上望见的,正是这个,不但望见牛背山上的野火,清早起来更望见过牛背山的日出。所以他这样看,恐怕还是那边的空旷是的他看罢,空旷上的太阳也在内。石头倒的确是特别的大,而且黑!石头怎么是黑的?又不是画的。。。。。。这一迟疑,满山的石头都看出来了,都是黑的。树枝子也是黑的。山的绿,叶子的绿,那自然是不能生问题。山顶的顶上有一个石头,唯它最高哩,捱了天,——上面什么动?一只鹞鹰!一动,飞在石头之上了,不,飞在天之间,打圈子。青青的天是远在山之上,黑的鹞鹰,黑的石头,都在其间。”

读到这一段,我恍然汪曾祺的文字节奏和标点运用师承何人。但废名这一段又渲染了日升日落的时光荏苒,绿树青山的亘古不变,乃至昨日和今日看山、城里和城外看山的似与不似,不似与似。再往后,又有高低、动静、刚柔的对比映衬,有图画与真实的困惑和感悟。整段景物描写,我觉得有《春江花月夜》一样对于人生世界的迷惘哲思,又有王维绝句中那种诗中有画、意在言外的意境。

废名自己也说他的文章受唐诗影响很深:“就表现的手法说,我分明地受了中国诗词的影响,我写小说同唐人写绝句一样,绝句二十个字,或二十八个字,成功一首诗,我的一篇小说,篇幅当然长得多,实在用写绝句的方法写的,不肯浪费语言。这有没有可取的地方呢?我认为有。运用语言不是轻易的劳动,我当时付的劳动实在是顽强。”不过,《桥》中也引用英文诗句,有莎士比亚和其他外国作者的痕迹。究起根本,废名是北大英文系毕业的,也曾经和后来留学德国的抒情诗人冯至一起办过《骆驼草》文学周刊 。所以,与其说他只受中国诗词的影响,不如说他学贯中西,在小说中擅长用诗化的文字摹写散文式的人生。

废名的小说是诗,废名的言行也是诗人习气。废名信佛,抗日战争期间曾写就《阿赖耶识论》。但他并不是吃斋念佛、清心寡欲的空寂性格。他的文字虽然冲淡,个性却是诗人似的天真直白 。他的学生汤一介回忆他在北大教课时自称对《狂人日记》的了解“比鲁迅先生本人更深刻”,对学生作文的最高评价就是“写得象我的文章。”另外还有一则轰动北大、口口相传的逸事。

话说当年废名和熊十力在北大是门对门的邻居。因为熊十力写《新唯识论》批评了佛教,而废名信仰佛教,两人常常因此辩论。每次争得声高气粗,面红耳赤不说,有时甚至要动手动脚,变文斗为武斗。这一日两人又大辩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可忽然万籁俱静,一点声音都没有了。邻居感到奇怪,跑到后院一看,原来二人互相卡住对方的脖子,都发不出声音了。看到此处,我除了失笑,也更深刻地领会到废名的至情至性。谁说文如其人呢?把小说写得宁静恬淡的废名又何尝没有狂傲恣肆、金刚怒目的一面?少年情怀总如诗,未被岁月磨蚀的赤子之心才能成就他这样一位“真人”吧.
这么多的怪才!


废名于1901年11月9日生在湖北黄梅,家境殷实,自幼多病,童年受传统私塾教育,13岁入学黄梅八角亭初级师范学校,1917年考入国立湖北第一师范学校,接触新文学,被新诗迷住,立志“想把毕生的精力放在文学事业上面”。毕业后留在武昌一所小学任教,期间开始与周作人交往。1922年,考入北京大学预科英文班,开始发表诗和小说。在北大读书期间,广泛接触新文学人物,参加“浅草社”,投稿《语丝》。1925年10月,废名出版第一本短篇小说集《竹林的故事》。1927年,张作霖下令解散北大,改组京师大学堂,废名愤而退学,卜居西山,后任教成达中学。1929年,废名在重新改组的北平大学北大学院英国文学系毕业,受聘于国立北京大学中国文学系任讲师。次年和冯至等创办《骆驼草》文学周刊并主持编务,共出刊26期。此后教书,写作,研究学问,抗日战争期间回黄梅县教小学,写就《阿赖耶识论》。1946年由俞平伯推荐受聘北大国文系副教授,1949年任北大国文系教授,1952年调往长春东北人民大学(后更名为吉林大学)中文系任教授,1956年任中文系主任,先后被选为吉林省文联副主席,吉林第四届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吉林省政协常委。1967年10月7日,因癌症病逝于长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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