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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异数”陆文夫

2005年,听说陆文夫去世,台大历史教授、食物学者逯耀东评价说“知味者陆文夫”是个“异数”。这是因为,陆氏一不是苏州土著,二非膏粱子弟,似乎先天“素养”不足,后天财力有限,却以描写苏州美食享誉海内外,被尊为“陆苏州”,实在出人意外。

陆氏对他的“美食家”封号也认为是“拔高”。他说,要成为美食家,需要好几个条件:财富,机遇, 敏锐的味觉,懂得烹调原理,善于营造氛围的手段等。反观自己,出生于江苏泰兴农村,自认是来自苏北的苦孩子。对苏州这个“人间天堂”里的风景人事,他崇拜爱恋有之,却谈不上有多么深厚的文化素养。特别是关于姑苏饮食,他的知识多半得益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和“鸳鸯蝴蝶派”小说家的交往。

陆老在苏州生活了一甲子,不仅深得此地人情风物的耳濡目染,而且勇于钻研、勤于笔耕,他的自我评价是过谦了。不过,他和苏州这个城市,特别是姑苏食事的复杂关系,却值得后人细加探究。

在陆文夫的笔下,苏州食物首先是繁荣富足、幸福生活的象征。提到在泰兴的童年,他把长江边上耕田、捕鱼的生活写得充满诗情画意,但也强调了那里的衣食不周:例如,他随同塾师躲避日军,在乡间落户时感受的强烈饥饿;家中客至,母亲得溜出后门去邻家借几个鸡蛋招待来人的窘困。苏州则不仅有秀丽的风景让他陶醉,各色的吃食让他目眩,就是最朴实的白米饭也让他回味无穷,多年后还念念不忘深巷里小贩叫卖白米的声音。

也正因如此,他中学时代目睹“天堂里的地狱”,看到社会不平等,穷人三餐不继,富人穷奢极侈时,才义愤填膺,毅然渡江参军,加入到中国共产党的事业中。他的社会理想中包含有“拯救苏州”的英雄情结,但能以“农村包围城市”,成为天堂里的“领导阶级”,对他的农家子出身未必不是一种救赎。

苏州美食当然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结晶,是优雅生活方式的象征。陆文夫和周瘦鹃、范烟桥、程小青这些当年闻名上海滩的苏州文人私交很好。五六十年代,同为中国作家协会华东分会的成员,他经常跟着老前辈在苏州各大饭馆“吃厨师”,即,由美食家周瘦鹃指定某大厨,约定时间去吃他的拿手时鲜菜。每吃一次,大厨都要准备好几天,陆文夫也因此领会到苏帮菜的精致微妙之处。这些旧式文人民国时期不仅以言情小说出名,还深谙“生活的艺术”,在报刊杂志上发表过不少关于苏州美食和休闲艺术的文字。周瘦鹃就不但会吃,还是莳花种草、构建盆景的专家,又是收藏古董的高手。

陆文夫跟着他们学到了不少姑苏文化的真本事,文革中却也因此大倒其霉。除了“反党分子”的罪名,他还被批为“新鸳鸯蝴蝶派”,和他们一起在苏州受到万人批斗。周瘦鹃投井自尽,陆文夫被下放到苏北农村,直到1978年才重回苏州,创作生涯中断了二十年。所以,说起鸳鸯蝴蝶派,陆氏不免言辞含糊。虽然怀念故人时情真意切,他总要强调周瘦鹃他们更强调文学的趣味性,他自己则一向认为文学应该“有用”,要干预社会,改善民生。

但是,就像他在《美食家》和《姑苏菜艺》等文中提到的那样,苏帮菜的真谛是家常菜和高档菜和谐共存,华朴相济,只要搭配妥当、节奏合适,人人都能享用。文学又何尝不能同时达到有意思和有意义的境界呢?即使陆文夫本人的复杂文化传承——对乡村生活的记忆,对社会主义理想的追寻,和对传统文化的吸收,也只能说是“食材”丰富多彩,足以为他的文学创造加色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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