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密东北乡原产白色温驯的大狗,绵延数代之后,很难再见一匹纯种。现在,
那儿家家养的多是一些杂狗,偶有一只白色的,也总是在身体的某一部位生出杂
毛,显出混血的痕迹来。但只要这杂毛的面积在整个狗体的面积中占得比例不大,
又不是在特别显眼的部位,大家也就习惯地以“白狗”称之,并不去循名求实,
过分地挑毛病。有一匹全身皆白、只黑了两只前爪的白狗,垂头丧气地从故乡小
河上那座颓败的石桥上走过来时,我正在桥头下的石阶上捧着清清的河水洗脸。
农历七月末,低洼的高密东北乡燠热难挨,我从县城通往乡镇的公共汽车里钻出
来,汗水已浸透衣服、脖子和脸上落满了黄黄的尘土。洗完脖子和脸,又很想脱
得一丝不挂跳进河里去,但看到与石桥连接的褐色田问路上,远远地有人在走动,
也就罢了这念头,站起来,用未婚妻赠送的系列手绢中的一条揩着脸和颈。时间
已过午,太阳略偏西,一阵阵东南风吹过来。凉爽温和的东南风让人极舒服,让
高梁梢头轻轻摇摆,飒飒做响,让一条越走越大的白狗毛儿耸起,尾巴轻摇。它
近了,我看到了它的两个黑爪子。
那条黑爪子白狗走到桥头,停住脚,回头望望土路,又抬起下巴望望我,用
那两只浑浊的狗眼。狗眼里的神色遥远荒凉,含有一种模糊的暗示,这遥远荒凉
的暗示唤起内心深处一种迷蒙的感受。
求学离开家乡后,父母亲也搬迁到外省我哥哥处居住,故乡无亲人,我也就
不再回来。一晃就是十年,距离不短也不长。暑假前,父亲到我任教的学院来看
我,说起故乡事,不由感慨系之。他希望我能回去看看,我说工作忙,脱不开身,
父亲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父亲走了,我心里总觉不安。终于下了决心,割断丝丝
缕缕,回来了。
白狗又回头望褐色的土路,又仰脸看我,狗眼依然浑浊。我看着它那两个黑
爪子,惊讶地要回忆点什么时,它却缩进鲜红的舌头,对着我叫了两声。接着,
它蹲在桥头的石桩上、跷起一条后腿,习惯性地撒尿。完事后,竟也沿着我下桥
头的路,慢慢地挪下来,站在我身边、尾巴耷拉进腿问,伸出舌头,一下一下地
舐着水。
它似乎在等人,显出一副喝水并非因为口渴的消闲样子。河水中映出狗脸上
那种漠然的表情,水底的游鱼不断从狗脸上穿过。狗和鱼都不怕我,我确凿地嗅
到狗腥气和鱼腥气,甚至产生一脚踢它进水中抓鱼的恶劣想法。又想还是“狗道”
些吧,而这时,狗卷起尾巴,抬起脸,冷冷地瞅我一眼,一步步走上桥头去。我
看到它把颈上的毛耸了耸,激动不安地向来路跑去。土路两边是大片的穗子灰绿
的高粱。飘着纯白云朵的小小蓝天,罩着板块相连的原野。我走上桥头,拎起旅
行袋,想急急过桥去,这儿离我的村庄还有十二里路吧,来前没给村里的人们打
招呼,早早赶进去,也好让人家方便食宿。正想着,就看到白狗小跑步开路,从
路边的高梁地里,领出一个背着大捆高梁叶子的人来。
我在农村滚了近二十年,自然晓得这高梁叶子是牛马的上等饲料,也知道褪
掉晒米时高粱的老叶子,不大影响高梁的产量。远远地看着一大捆高粱叶子蹒跚
地移过来,心里为之沉重。我很清楚暑天里钻进密不透风的高梁地里打叶子的滋
味,汗水遍身胸口发闷是不必说了,最苦的还是叶子上的细毛与你汗淋淋的皮肤
接触。我为自己轻松地叹了一口气。渐渐地看清了驮着高梁叶子弯曲着走过来的
人。蓝褂子,黑裤子,乌脚杆子黄胶鞋,要不是垂着的发,我是不大可能看出她
是个女人的,尽管她一出现就离我很近。她的头与地面平行着,脖子探出很长。
是为了减轻肩头的痛苦吧?她用一只手按着搭在肩头的背棍的下头,另一只手从
颈后绕过去,把着背棍的上头。阳光照着她的颈子上和头皮上亮晶晶的汗水。高
梁叶子葱绿,新鲜。她一步步挪着,终于上了桥。桥的宽度跟她背上的草捆差不
多,我退到白狗适才停下记号的桥头石旁站定,看着它和她过桥。
我恍然觉得白狗和她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线,白狗紧一步慢一步地颠着,这
条线也松松紧紧地牵着。走到我面前时,它又瞥着我,用那双遥远的狗眼。狗眼
里那种模糊的暗示在一瞬间变得异常清晰,它那两只黑爪子一下子撕破了我心头
的迷雾,让我马上想到她。她的低垂的头从我身边滑过去,短促的喘息声和扑鼻
的汗酸永留在我的感觉里。猛地把背上沉重的高梁叶子摔掉,她把身体缓缓舒展
开。那一大捆叶子在她身后,差不多齐着她的胸乳。我看到叶子捆与她身体接触
的地方,明显地凹进去,特别着力的部位,是湿漉漉揉烂了的叶子。我知道,她
身体上揉烂了高梁叶子的那些部位,现在一定非常舒服;站在漾着清凉水气的桥
头上,让田野里的风吹拂着,她一定体会到了轻松和满足。轻松,满足,是构成
幸福的要素,对此,在逝去的岁月里,我是有体会的。
她挺直腰板后,暂时地像失去了知觉。脸上的灰垢显出了汗水的道道。生动
的嘴巴张着,吐出一口口长长的气。鼻梁挺秀如一管葱。脸色黝黑。牙齿洁白。
故乡出漂亮女人,历代都有选进宫廷的。现在也有几个在京城里演电影的,
这几个人我见过,也就是那么个样,比她强不了许多。如果她不是破了相,没准
儿早成了大演员。十几年前,她婷婷如一枝花,双目皎皎如星。
“暖!”我喊了一声。
她用左眼盯着我看,眼白上布满血丝,看起来很恶。
“暖,小姑!”我注解性地又喊了一声。
我今年二十九,她小我两岁,分别十年,变化很大,要不是秋千架上的失误
给她留下的残疾,我不会敢认她。白狗也专注地打量着我,算一算,它竟有十二
岁,应该是匹老狗了。我没想到它居然还活着,看起来还蛮健康。那年端午节,
它只有篮球般大,父亲从县城里我舅爷家把它抱来。十二年前,纯种白狗已近绝
迹,连这种有小缺陷,大致还可以称为白狗的也很难求了。舅爷是以养狗谋利的
人,父亲把它抱回来,不会不依仗着老外甥对舅舅放无赖的招数。在杂种花狗充
斥乡村的时候,父亲抱回来它,引起众人的称羡,也有出三十块钱高价来买的,
当然被婉言回绝了。即便是那时的农村,在我们高密东北乡这种荒僻地方,还是
有不少乐趣,养狗当如是解。只要不逢大天灾,一般都能足食,所以狗类得以繁
衍。
我十九岁,暖十七岁那一年,白狗四个月的时候,一队队解放军,一辆辆军
车,从北边过来,络绎不绝过石桥。我们中学在桥头旁边扎起席棚给解放军烧茶
水,学生宣传队在席棚边上敲锣打鼓,唱歌跳舞。桥很窄,第一辆大卡车悬着半
边轮子,小心翼翼开过去了。第二辆的后轮压断了一块桥石,翻到了河里,车上
载的锅碗瓢盆砸碎了不少,满河里漂着油花子。一群战士跳下河,把司机从驾驶
楼里拖出来,水淋淋地抬到岸上。几个穿白大褂的军人围上去。一个戴白手套的
人,手举着耳机子,大声地喊叫。我和暖是宣传队的骨干,忘了歌唱鼓噪,直着
眼看热闹。后来,过来几个很大的首长,跟我们学校里的贫下中农代表郭麻子大
爷握手,跟我们校革委刘主任握手,戴好手套,又对着我们挥挥手。然后,一溜
儿站在那儿,看着队伍继续过河。郭麻子大爷让我吹笛,刘主任让暖唱歌。暖问:
“唱什么?”刘主任说:“唱《看到你们格外亲》。”于是,就吹就唱。战士们
一行行踏着桥过河,汽车一辆辆涉水过河。(小河里的水呀清悠悠,庄稼盖满了
沟)车头激起雪白的浪花,车后留下黄色的浊流。(解放军进山来,帮助咱们闹
秋收)大卡车过完后,两辆小吉普车也呆头呆脑下了河。一辆飞速过河,溅起五
六米高的雪浪花;一辆一头钻进水里,嗡嗡怪叫着被淹死了,从河水中冒出一股
青烟。(拉起了家常话,多少往事涌上心头)“糟糕!”一个首长说。另一个首
长说:“他妈的笨蛋!让王猴子派人把车抬上去。”(吃的是一锅饭,点的是一
灯油)很快的就有几十个解放军在河水中推那辆撒了气的吉普车,解放军都是穿
着军装下了河,河水仅仅没膝,但他们都湿到胸口,湿后变深了颜色的军衣紧贴
在身上,显出了肥的瘦的腿和臀。(你们是俺们的亲骨肉,你们是俺们的贴心人)
那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把那个水淋淋的司机抬上一辆涂着红十字的汽车。(党的恩
情说不尽,见到你们总觉得格外亲)首长们转过身来,看样子准备过桥去,我提
着笛子,暖张着口,怔怔地看着首长。一个戴着黑边眼镜的首长对着我们点点头,
说:“唱得不错,吹得也不错。”郭麻子大爷说:“首长们辛苦了。孩子们胡吹
瞎咧咧,别见笑。”他摸出一包烟,拆开,很恭敬地敬过去,首长们客气地谢绝
了。一辆轱辘很多的车停在河对岸,几个战士跳上去,扔下几盘粗大的钢丝绳和
一些白色的木棒。戴黑边眼镜的首长对身边一个年轻英俊的军官说:“蔡队长,
你们宣传队送一些乐器呀之类的给他们。”
队伍过了河,分教到各村去。师部住在我们村。那些日子就像过年一样,全
村人都激动。从我家厢房里扯出了几十根电话线,伸展到四面八方去。英俊的蔡
队长带着一群吹拉弹唱的文艺兵住在暖家。我天天去玩,和蔡队长混得很熟。蔡
队长让暖唱歌给他听。他是个高大的青年,头发蓬松着,眉毛高挑着。暖唱歌时,
他低着头拼命抽烟,我看到他的耳朵轻轻地抖动着。他说暖条件不错,很不错,
可惜缺乏名师指导。他说我也很有发展前途。他很喜欢我家那只黑爪子小白狗,
父亲知道后,马上要送给他,他没要。队伍要开拔那天,我爹和暖的爹一块来了,
央求蔡队长把我和暖带走,蔡队长说,回去跟首长汇报一下,年底征兵时就把我
们征去。临别时,蔡队长送我一本《笛子演奏法》,送暖一本《怎样演唱革命歌
曲》。
“小姑,”我发窘地说,“你不认识我了吗?”
我们村是杂姓庄子,张王李杜,四面八方凑起来的,各种辈分的排列,有点
乱七八糟,姑姑嫁给侄子,侄子拐跑婶婶的事时有发生,只要年龄相仿,也就没
人嗤笑。我称暖为小姑是从小惯成的叫法,并无一点血缘骨肉的情分在内。十几
年前,当把“暖”与“小姑”含混着乱叫一通时,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这
一别十年,都老大不小,虽还是那样叫着,但已经无滋味了。
“小姑,难道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说完这句话,我马上谴责了自己的迟
钝。她的脸上,早已是凄凉的景色了。汗水依然浸涸着,将一绺干枯的头发粘到
腮边。黝黑的脸上透出灰白来。左眼里有明亮的水光闪烁。右边没有眼,没有泪,
深深凹进去的眼眶里,栽着一排乱纷纷的黑睫毛。我的心拳拳着,实在不忍看那
凹陷,便故意把目光散了,瞄着她委婉的眉毛和在半天阳光下因汗湿而闪亮的头
发。她左腮上的肌肉联动着眼眶的睫毛和眶上的眉毛,微微地抽搐着,造成了一
种凄凉古怪的表情。别人看见她不会动心,我看见她无法不动心……
十几年前那个晚上,我跑到你家对你说:“小姑,打秋千的人都散了,走,
我们去打个痛快。”你说:“我打盹呢。”我说:“别拿一把啦!寒食节过了八
天啦,队里明天就要拆秋千架用木头。今早晨车把式对队长嘟哝,嫌把大车绳当
秋千绳用,都快磨断了。”你打了一个呵欠,说:“那就去吧。”白狗长成一个
半大狗了,细筋细骨,比小时候难看。它跟在我们身后,月亮照着它的毛,它的
毛闪烁银光,秋千架竖在场院边上,两根立木,一根横木,两个铁吊环,两根粗
绳,一个木踏板。秋千架,默立在月光下,阴森森,像个鬼门关。架后不远是场
院沟,沟里生着绵亘不断的刺槐树丛,尖尖又坚硬的刺针上,挑着青灰色的月亮。
“我坐着,你荡我。”你说。
“我把你荡到天上去。”
“带上白狗。”
“你别想花花点子了。”
你把白狗叫过来,你说:“白狗,让你也恣悠恣悠。”
你一只手扶住绳子,一只手揽住白狗,它委屈地嘤嘤着。我站在跳板上,用
双腿夹住你和狗,一下一下用力,秋千渐渐有了惯性。我们渐渐升高,月光动荡
如水,耳边习习生风,我有点头晕。你格格地笑着,白狗呜呜地叫着,终于悠平
了横梁。我眼前交替出现田野和河流,房屋和坟丘,凉风拂面来,凉风拂面去。
我低头看着你的眼睛,问:“小姑,好不好?”
你说:“好,上了天啦。”
绳子断了。我落在秋千架下,你和白狗飞到刺槐丛中去,一根槐针扎进了你
的右眼。白狗从树丛中钻出来,在秋千架下醉酒般地转着圈,秋千把它晃晕了…
…
“这些年……过得还不错吧?”我嗫嚅着。
我看到她耸起的双肩塌了下来,脸上紧张的肌肉也一下子松弛了。也许是因
为生理补偿或是因为努力劳作而变得极大的左眼里,突然射出了冷冰冰的光线,
刺得我浑身不自在。
“怎么会错呢?有饭吃,有衣穿,有男人,有孩子,除了缺一只眼,什么都
不缺,这不就是‘不错’吗?”她很泼地说着。
我一时语塞了,想了半天,竞说:“我留在母校任教了,据说,就要提我为
讲师了……我很想家,不但想家乡的人,还想家乡的小河,石桥,田野,田野里
的红高梁,清新的空气,婉转的鸟啼……趁着放暑假,我就回来啦。”
“有什么好想的,这破地方。想这破桥?高梁地里像他妈×的蒸笼一样,快
把人蒸熟了。”她说着,沿着漫坡走下桥,站着把那件泛着白碱花的男式蓝制服
褂子脱下来,扔在身边石头上,弯下腰去洗脸洗脖子。她上身只穿一件肥大的圆
领汗衫,衫上已烂出密麻麻的小洞。它曾经是白色的,现在是灰色的。汗衫扎进
裤腰里,一根打着卷的白绷带束着她的裤子,她再也不看我,撩着水洗脸洗脖子
洗胳膊。最后,她旁若无人地把汗衫下摆从裤腰里拽出来,撩起来,掬水洗胸膛。
汗衫很快就湿了,紧贴在肥大下垂的乳房上。看着那两个物件,我很淡地想,这
个那个的,也不过是这么回事。正像乡下孩子们唱的:没结婚是金奶子,结了婚
是银奶子,生了孩子是狗奶子。我于是问:“几个孩子了?”
“三个。”她拢拢头发,扯着汗衫抖了抖,又重新塞进裤腰里去。
“不是说只准生一胎吗?”
“我也没生二胎。”见我不解,她又冷冷地解释,“一胎生了三个,吐噜吐
噜,像下狗一样。”
我缺乏诚实地笑着。她拎起蓝上衣,在膝盖上抽打几下,穿到身上去,从下
往上扣着纽扣。趴在草捆旁边的白狗也站起来,抖擞着毛,伸着懒腰。
我说:“你可真能干。”
“不能干有什么法子?该遭多少罪都是一定的,想躲也躲不开。”
“男孩女孩都有吧?”
“全是公的。”
“你可真是好福气,多子多福。”
“豆腐!”
“这还是那条狗吧?”
“活不了几天啦。”
“一晃就是十几年。”
“再一晃就该死啦。”
“可不,”我渐渐有些烦恼起来,对坐在草捆旁的白狗说,“这条老狗,还
挺能活!”
“噢,兴你们活就不兴我们活?吃米的要活,吃糠的也要活;高级的要活,
低级的也要活。”
“你怎么成了这样?”我说,“谁是高级?谁是低级?”
“你不就挺高级的吗?大学讲师!”
我面红耳热,讷讷无言,一时觉得难以忍受这窝囊气,搜寻着刻薄词儿想反
讥,又一想,罢了。我提起旅行袋,干瘪地笑着,说:“我可能住到我八叔家,
你有空就来耍吧。”
“我嫁到了王家丘子,你知道吗?”
“你不说我不知道。”
“知道不知道的,没有大景色了。”她平平地说:“要是不嫌你小姑人模狗
样的,就抽空来耍吧,进村打听‘个眼暖’家,没有不知道的。”
“小姑,真想不到成了这样……”
“这就是命,人的命,天管定,胡思乱想不中用。”她款款地从桥下上来,
站在草捆前说,“行行好吧,帮我把草掀到肩上。”
我心里立刻热得不行,勇敢地说:“我帮你背回去吧!”
“不敢用!”说着,她在草捆前跪下,把背棍放在肩头,说:“起吧。”
我转到她背后,抓住捆绳,用力上提,借着这股劲儿,她站了起来。
她的身体又弯曲起来,为了背得舒适一点,她用力地颠了几下背上的草捆,
高梁叶子沙沙啦啦地响着。从很低的地方传上来她瓮声瓮气的话:“来耍吧。”
白狗对我吠叫几声,跑到前边去了。我久久地立在桥头上,看着这一大捆高
粱叶子在缓慢地往北移动,一直到白狗变成了白点,人和草捆变成了比自点大的
黑点,我才转身往南走。
从桥头到王家丘子七里路。
从桥头到我们村十二里路。
从我们村到王家丘子十九里路,八叔让我骑车去。我说算了吧,十几里路走
着去就行。八叔说:现在富了,自行车家家有,不是前几年啦,全村只有一辆半
辆车子,要借也不容易,稀罕物儿谁愿借呢。我说我知道富了,看到了自行车满
街筒子乱蹿,但我不想骑车,当了几年知识分子,当出几套痔疮,还是走路好。
八叔说:念书可见也不是件太好的事,七病八灾不说。人还疯疯癫癫的。你说你
去她家干么子,瞎的瞎,哑的哑,也不怕村里人笑话你。鱼找鱼,虾找虾,不要
低了自己的身分啊!我说八叔我不和您争执,我扔了二十数三十的人啦,心里有
数。八叔悻悻地忙自己的事去了,不来管我。
我很希望能在桥头上再碰到她和白狗,如果再有那么一大捆高梁叶子,我豁
出命去也要帮她背回家;白狗和她,都会成为可能的向导,把我引导到她家里去。
城里都到了人人关注时装、个个追赶时髦的时代了,故乡的人,却对我的牛仔裤
投过鄙夷的目光,弄得我很狼狈。于是解释:处理货,三块六毛钱一条——其实
我花了二十五块钱,既然便宜,村里的人们也就原谅了我。王家丘子的村民们是
不知道我的裤子便宜的,碰不到她和狗,只好进村再问路,难免招人注意。如此
想着,就更加希望碰到她,或者白狗。但毕竟落了空。一过石桥,看到太阳很红
地从高粱棵里冒出来,河里躺着一根粗大的红光柱,鲜艳地染遍了河水。太阳红
得有些古怪,周围似乎还环绕着一些黑气,大概是要落雨了吧。
我撑着折叠伞,在一阵倾斜的疏雨中进了村。一个仄楞着肩膀的老女人正在
横穿街道,风翻动着长大的衣襟,风使她摇摇摆摆。我收起伞,提着,迎上去问
路。“大娘,暖家在哪儿住?”她斜斜地站定,困惑地转动着昏暗的眼。风通过
花白的头发,翻动的衣襟,柔软的树木,表现出自己来;雨点大如铜钱,疏可跑
马,间或有一滴打到她的脸上。“暖家在哪住?”我又问。“哪个暖家?”她问,
我只好说“个眼暖家。”老女人阴沉地瞥我一眼,抬起胳膊,指着街道旁边一排
蓝瓦房。
站在甬道上我大声喊:“暖姑在家吗?”
最先应了我的喊叫的,是那条黑爪子老白狗。它不像那些围着你腾跃咆哮,
仗着人势在窝里横咬不死你,也要吓死你的恶狗,它安安稳稳地趴在檐下铺了干
草的狗窝里。眯缝着狗眼,象征性地叫着,充分显示出良种白狗温良宽厚的品质
来。
我又喊,暖在屋里很脆地答应了一声,出来迎接我的却是一个满腮黄胡子两
只黄眼珠的剽悍男子。他用土黄色的眼珠子恶狠狠地打量着我,在我那条牛仔裤
上停住目光,嘴巴歪歪地撇起,脸上显出疯狂的表情。他向前跨一步——我慌忙
退一步——,翘起右手的小拇指头,在我眼前急遽地晃动着,口里发出一大串断
断续续的音节。我虽然从八叔的口里,知道了暖姑的丈夫是个哑巴,但见了真人
狂状,心里仍然立刻沉甸甸的。独眼嫁哑巴,弯刀对着瓢切菜,按说也并不委屈
着哪一个,可我心里仍然立刻就沉甸甸的。
暧姑,那时我们想得美。蔡队长走了,把很大的希望留给我们。他走那天,
你直视着他,流出的泪水都是给他的。蔡队长脸色灰自,从衣袋里摸出一把牛角
小梳子递给你。我也哭了,我说:“蔡队长,我们等你来招我们。”蔡队长说:
“等着吧。”等到高粱通红了的深秋,昕说县城里有招兵的解放军,咱俩兴奋得
觉都睡不稳了。学校里有老师进县城办事,我们托他去人武部打听一下,看看蔡
队长来没来。老师去了。老师回来了。老师对我们说:今年来招兵的解放军一律
黄褂蓝裤,空军地勤兵,不是蔡队长那部分。我失望了,你充满信心地对我说:
“蔡队长不会骗我们!”我说:“人家早就把这码事忘了。”你爹也说:“给你
们个棒槌,你们就当了针。他是把你们当小孩哄怂着玩哩,好人不当兵,好铁不
打钉,混混毕了业,回家来拉弯弯铁,别净想俏事儿。”你说:“他可没把我当
小孩子。他决不把我当小孩子。”说着,你的脸上浮起浓艳的红色。你爹说:
“能得你。”我惊诧地看着你变色的脸,看着你脸上那种隐隐约约的特异表情,
语无伦次地说:“也许,他今年不来后年来,后年不来大后年来。”蔡队长可真
是个仪表堂堂的美男子啊!他四肢修长,面部线条冷峭,胡楂子总刮得青白。后
来,你坦率地对我说,他在临走前一个晚上,抱着你的头,轻轻地亲了一下。你
说他亲完后呻吟着说:小妹妹,你真纯洁……为此我心中有过无名的恼怒。你说:
“当了兵,我就嫁给他。”我说:“别做美梦了!倒贴上二百斤猪肉,蔡队长也
不会要你。”“他不要我,我再嫁给你。”“我不要!”我大声叫着。你白我一
眼,说:“烧得你不轻!”现在回想起来,你那时就很有点样子了,你那花蕾般
的胸脯,经常让我心跳。
哑巴显然瞧不起我,他用翘起的小拇指表示着对我的轻蔑和憎恶。我堆起满
脸笑,想争取他的友谊,他却把双手的指头交叉在一起,弄出很怪的形状,举到
我的面前。我从少年时代的恶作剧中积累起来的知识里,找到了这种手势的低级
下流的答案,心里顿时产生了手捧癞蛤蟆的感觉。我甚至都想抽身逃走了,却见
三个同样相貌、同样装束的光头小男孩从屋里滚出来,站在门口,用同样的土黄
色小眼珠瞅着我,头一律往右倾,像三只羽毛未丰、性情暴躁的小公鸡。孩子的
脸显得很老相,额上都有抬头纹,下腭骨阔大结实,全都微微地颤抖着。我急忙
掏出糖来,对他们说:“请吃糖。”哑巴立即对他们挥挥手,嘴里蹦出几个简单
的音节。男孩们眼巴巴地瞅着我手中花花绿绿的糖块,不敢动一动。我想走过去,
哑巴挡在我面前,蛮横地挥舞着胳膊,口里发着令人发怵的怪叫。
暖把双手交叠在腹部,步履略有些踉跄地走出屋来。我很快明白了她迟迟不
出屋的原因,干净的阴丹士林蓝布褂子,褶儿很挺的灰的确良裤子,显然都是刚
换的。士林蓝布和用士林蓝布缝成的李铁梅式褂子久不见了,乍一见心中便有一
种怀旧的情绪怏怏而生。穿这种褂子的胸部丰硕的少妇别有风韵。暖是脖子挺拔
的女人,脸型也很清雅。她右眼眶里装进了假眼,面部恢复了平衡。我的心为她
良苦的心感到忧伤,我用低调观察着人生,心弦纤细如丝,明察秋毫,并自然地
战栗。不能细看那眼睛,它没有生命,它浑浊地闪着磁光。她发现了我在注视她,
便低了头,绕过哑巴走到我面前,摘下我肩上的挎包,说:“进屋去吧。”
哑巴猛地把她拽开,怒气冲冲的样子,眼睛里像要出电。他指指我的裤子,
又翘起小拇指,晃动着,嘴里嗷暾叫着,五官都在动作,忽而挤成一撮,忽而大
开大裂,脸上表情生动可怖。最后,他把一口唾沫啐在地上,用骨节很大的脚踩
了踩。哑巴对我的憎恶看来是与牛仔裤有直接关系的,我后悔穿这条裤子回故乡,
我决心回村就找八叔一条肥腰裤子换上。
“小姑,你看,大哥不认识我。”我尴尬地说。
她推了哑巴一把,指指我,翘翘大拇指,又指指我们村庄的方向,指指我的
手,指指我口袋里的钢笔和我胸前的校徽,比划出写字的动作,又比划出一本方
方正正的书,又伸出大拇指,指指天空。她脸上的表情丰富多彩。哑巴稍一愣,
马上消失了全身的锋芒,目光温顺得像个大孩子。他犬吠般地笑着,张着大嘴,
露出一口黄色的板牙。他用手掌拍拍我的心窝,然后,跺脚,吼叫,脸蹩得通红。
我完全理解了他的意思,感动得不行。我为自己赢得了哑兄弟的信任感到浑身的
轻松。那三个男孩子躲躲闪闪地凑上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手中的糖。
我说:“来呀!”
男孩们抬起眼看看他们的父亲。哑巴嘿嘿一笑,孩子们就敏捷地蹿上来,把
我手中的糖抢走了。为争夺掉在地上的一块糖,三颗光脑袋挤在一起攒动着。哑
巴看着他们笑。暖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她说:
“你什么都看到了,笑话死俺吧。”
“小姑……我怎么敢……他们都很可爱……”
哑巴敏感地看着我,笑笑,转过身去,用大脚板几下子就把厮缠在一起的三
个男孩踢开。男孩们咻咻地喘着气,汹汹地对视着。我摸出所有的糖,均匀地分
成三份,递给他们,哑巴嗷嗷地叫着,对着男孩打手势。男孩都把手藏到背后去,
一步步往后退。哑巴更响地嗷了一阵,男孩便抽搐着脸,每人拿出一块糖,放在
父亲关节粗大的手里,然后呼号一声,消逝得无影无踪。哑巴把三块糖托着,笨
拙地看了一会,就转眼对着我。嘴里啊啊手比划。我不懂,求援地看着暖。暖说:
“他说他早就知道你的大名,你从北京带来的高级糖,他要吃块尝尝。”我做了
一个往嘴里扔食物的姿势。他笑了,仔细地剥开糖纸,把糖扔进口里去,嚼着,
歪着头,仿佛在聆昕什么。他又一次伸出大拇指,我这次完全明白他是在夸奖糖
的高级了。很快地他又吃了第二块糖。我对暖说,下次回来,一定带些真正的高
级糖给大哥吃。暖说:“你还能再来吗?”我说一定来。
哑巴吃完第二块糖,略一想,把手中那块糖递到暖的面前。暖闭眼,“嗷—
—”哑巴吼了一声。我心里抖着,见他又把手往暖眼前伸,暖闭眼,摇了摇头。
“嗷——嗷——”哑巴愤怒地吼叫着,左手揪住暖的头发,往后扯着,使她的脸
仰起来,右手把那块糖送到自己嘴边,用牙齿撕掉糖纸,两个手指捏着那块沾着
他黏黏的口涎的糖,硬塞进她的嘴里去。她的嘴不算小,但被他那两根小黄瓜一
样的手指比得很小。他乌黑的粗手指使她的双唇显得玲珑妖嫩。在他的大手下,
那张脸变得单薄脆弱。
她含着那块糖,不吐也不嚼,脸上表情平淡如死水。哑巴为了自己的胜利,
对着我得意地笑。
她含混地说:“进屋吧,我们多傻,就这么在风里站着。”我目光巡睃着院
子,她说:“你看什么?那是头大草驴,又踢又咬,生人不敢近身,在他手里老
老实实的。春上他又去买那头牛,才下了犊一个月。”
她家院子里有个大敞棚,敞棚里养着驴和牛。牛极瘦,腿下有一头肥滚滚的
牛犊在吃奶,它蹬着后腿、摇着尾巴,不时用头撞击母牛的乳房,母牛痛苦地弓
起背,眼睛里闪着幽幽的蓝光。哑巴是海量,一瓶浓烈的“诸城白干”,他喝了
十分之九,我喝了十分之一。他面不改色,我头晕乎乎。他又开了一瓶酒,为我
斟满杯,双手举杯过头敬我。我生怕伤了这个朋友的心。便抱着电灯泡捣蒜的决
心,接过酒来干了。怕他再敬,便装出不能支持的样子,歪在被子上。他兴奋得
脸通红,对着暖比划,暖和他对着比划一阵,轻声对我说:“你别和他比,你十
个也醉不过他一个。你千万不要喝醉。”她用力盯了我一眼。我翘起大拇指,指
指他,翘起小拇指,指指自己。于是撤去酒,端上饺子来。我说:“小姑,一起
吃吧。”暖征得哑巴同意,三个男孩便爬上炕,挤在一簇,狼吞虎咽。暖站在炕
下,端饭倒水伺候我们,让她吃,她说肚子难受,不想吃。
饭后,风停云散,狠毒的日头灼灼地在正南挂着。暖从柜子里拿出一块黄布,
指指三个孩子,对哑巴比划着东北方向。哑巴点点头。暖对我说:“你歇一会儿
吧,我到乡镇去给孩子们裁几件衣服。不要等我,过了晌你就走。”她狠狠地看
我一眼,挟起包袱,一溜风走出院子,白狗伸着舌头跟在她身后。
哑巴与我对面坐着,只要一碰上我的目光,他就咧开嘴笑。三个小男孩闹了
一阵,侧歪在炕上睡了,他们几乎是同时入睡。太阳一出来,立刻便感到热,蝉
在外面树上聒噪着。哑巴脱掉褂子,裸出上身发达的肌肉,闻着他身上挥发出来
的野兽般的气息,我害怕,我无聊。哑巴紧密地眨巴着眼,双手搓着胸膛,搓下
一条条鼠屎般的灰泥。他还不时地伸出蜥蜴般灵活的舌头舔着厚厚的嘴唇。我感
到恶心,燥热,心里想起桥下粼粼的绿水。阳光透过窗户,晒着我穿牛仔裤的腿。
我抬腔看表。“噢噢噢!”哑巴喊着,跳下炕,从抽屉里摸出一块电子手表给我
看。我看着他脸上祈望的神情,便不诚实地用小拇指点点我腕上的表,用大拇指
点点他的电子表。他果然非常地高兴起来,把电子手表套在右手腕子上,我指指
他的左手腕子,他迷惘地摇摇头。我笑了一下。
“好热的天。今年庄稼长得挺好。秋天收晚田。你养那头驴很有气度。三中
全会后,农民生活大大提高了。大哥富起来了,该去买台电视机。‘诸城白干’
到底是老牌子,劲冲。”
“噢噢,噢噢。”他脸上充满幸福感,用并拢的手摸摸头皮,比比脖子。我
惊愕地想,他要砍掉谁的脑袋吗?他见我不解,很着急,手哆嗦着,“噢噢噢,
噢噢噢!”他用手指着自己的右眼,又摸头皮,手顺着头皮往下滑,到脖颈处,
停住。我明白了。他要说暖什么事给我知道。我点点头。他摸摸自己两个黑乎乎
的乳头,指指孩子,又摸摸肚子。我似懂非懂,摇摇头。他焦急地蹲起来,调动
起几乎全部的形体向我传达信息,我用力地点着头,我想应该学学哑语。最后,
我满脸挂汗向他告辞,这没有什么难理解的,他脸上显出孩子般的真情来,拍拍
我的心,又拍拍自己的心。我干脆大声说:“大哥,我们是好兄弟!”他三巴掌
打起三个男孩来,让他们带着眵目糊给我送行。在门口,我从挎包里摸出那把自
动折叠伞送他,并教他使用方法。他如获至宝,举着伞,弹开,收拢,收拢,弹
开,翻来覆去地弄。三个男孩仰脸看着忽开忽合的伞,腭骨又索索地抖起来。我
戳了他一下,指指南去的路。“噢噢。”他叫着,摆摆手,飞步跑回家去。他拿
出一把柞多长的刀子,拨开牛角刀鞘,举到我的面前。刀刃上寒光闪闪,看得出
来是件利物。他踮起脚,拽下门口杨树上一根拇指粗细的树枝来,用刀去削,树
枝一节节落在地上。
他把刀子塞到我的挎包里。
走着路,我想,他虽然哑,但仍不失为一条有性格的男子汉,暖姑嫁给他,
想必也不会有太多的苦头吃,不能说话,日久天长习惯之后,凭借手势和眼神,
也可以拆除生理缺陷造成的交流障碍。我种种软弱的想法,也许是犯着杞人忧天
倾的毛病了。走到桥头间,已不去想她的事,只想跳进河里洗个澡。路上清静无
人。上午下那点雨,早就蒸发掉了,地上是一层灰黄的尘土。路两边窸窣着油亮
的高梁叶子,蝗虫在蓬草间飞动,闪烁着粉红的内翅,翅膀剪动空气,发出“喀
达喀达”的响声。桥下水声泼刺,白狗蹲在桥头。
白狗见到我便呜叫起来。龇着一嘴雪白的狗牙。我预感到事情的微妙。白狗
站起来,向高梁地里走,一边走,一边频频回头呜叫,好像是召唤着我。脑子里
浮现出侦探小说里的一些情节,横着心跟狗走,并把手伸进挎包里,紧紧地握着
哑巴送我的利刃。分开茂密的高梁钻进去,看到她坐在那儿,小包袱放在身边。
她压倒了一边高梁,辟出了一块空间,四周的高梁壁立着,如同屏风。看我进来,
她从包袱里抽出黄布,展开在压倒的高梁上。一大片斑驳的暗影在她脸上晃动着。
白狗趴到一边去,把头伏在平伸的前爪上,“哈达哈达”地喘气。
我浑身发紧发冷,牙齿打战,下腭僵硬,嘴巴笨拙:“你……不是去乡镇了
吗?怎么跑到这里来……”
“我信了命。”一道明亮的眼泪在她的腮上汩汩地流着,她说,“我对白狗
说,‘狗呀,狗,你要是懂我的心,就去桥头上给我领来他,他要是能来就是我
们的缘分未断’,它把你给我领来啦。”
“你快回家去吧。”我从挎包里摸出刀,说:“他把刀都给了我。”
“你一走就是十年,寻思着这辈子见不着你了。你还没结婚?还没结婚。…
…你也看到他啦,就那样,要亲能把你亲死,要揍能把你揍死……我随便和哪个
男人说句话,就招他怀疑,也恨不得用绳拴起我来。闷得我整天和白狗说话,狗
呀,自从我瞎了眼,你就跟着我,你比我老得还要快。嫁给他第二年上,怀了孕,
肚子像吹气球一样胀起来,临分娩时,路都走不动了,站着望不到自己的脚尖。
一胎生了三个儿子,四斤多重一个,瘦得像一堆猫。要哭一齐哭,要吃一齐吃,
只有两个奶子,轮着班吃,吃不到的就哭。那二年,我差点瘫了。孩子落了草,
就一直悬着心,老天,别让他们像他爹,让他们一个个开口说话……他们七八个
月时,我心就凉了。那情景不对呀,一个个又呆又聋,哭起来像擀饼柱子不会拐
弯。我祷告着,天啊,天!别让俺一窝都哑了呀,哪怕有一个响巴,和我作伴说
说话……到底还是全哑巴了……”
我深深地垂下头,嗫嚅着:“姑……小姑……都怨我,那年,要不是我拉你
去打秋千……”
“没有你的事,想来想去还是怨我自己。那年,我对你说,蔡队长亲过我的
头……要是我胆儿大,硬去队伍上找他,他就会收留我,他是真心实意地喜欢我。
后来就在秋千架上出了事。你上学后给我写信,我故意不回信。我想,我已经破
了相,配不上你了,只叫一人寒,不叫二人单,想想我真傻。你说实话,要是我
当时提出要嫁给你,你会要我吗?”
我看着她狂放的脸,感动地说:“一定会要的,一定会。”
“好你……你也该明白……怕你厌恶,我装上了假眼。我正在期上……我要
个会说话的孩子……你答应了就是救了我了,你不答应就是害死了我了。有一千
条理由,有一万个借口,你都不要对我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