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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爱近涅拿



    有人说过年是“年关”,年纪愈长,愈觉得过年是一个关卡;它仿佛是两岸峭壁,
中间只有一条小小的缝,下面则水流湍急,顺着那岁月的河流往前推移,旧的一年就在
那湍急的水势中没顶了。
    每当年节一到,我就会忆起幼年过年的种种情景。几乎在二十岁以前,每到冬至一
过,便怀着亢奋的心情期待过年,好像一棵嫩绿的青草等待着开花,然后是放假了,一
颗心野到天边去,接着是围炉的温暖,鞭炮的响亮,厚厚的一叠压岁钱,和兄弟们吆喝
聚赌的喧哗。然而最快乐的是,眼明明的看见自己长大了一岁,那种心情像眼看着自己
是就要出巢的乳燕。
    过了二十岁以后,过年显著的不同了。会在围炉过后的守夜里,一个人闷闷地饮着
烧酒,想起一年来的种种,开始有了人世的挫折,开始面临情感的变异,开始知道了除
去快乐,年间还有忧心。有时看到父母赶在除夕前还到处去张罗过年的花用,或者眼看
收成不好,农人们还强笑着准备过一个新年,都使我开始知道年也有难过的时候。
    过了二十五,过了三十,年岁真是连再重的压岁钱也压不住,过年时节恰正是前尘
往事却上心头的时节,开始知道了命运,好像命运已经铺设了许多陷阶,我们只是一步
一步地向前走去,有许多喜爱的事时机一到必须割舍,有许多痛恨的事也会自然消失,
走快走慢都无妨,年还是一个接一个来,生命还是一点一滴的在消失。
    有时候我会想,为什么在二十岁以前那么期待新的一年到临,而二十岁以后则忧心
着旧的岁月一年年的消失呢?最后我得到一个结论,在冠礼以前,我们是“去日苦短,
来日方长”。成年以后则变成“来日方短,去日苦多”,这是多么不一样的心情呀!
    最难消受的还是,不管我的心情如何,挂在墙上的壁钟总是在除夕夜的十二点猛力
地摇着钟摆,敲出清亮或者低沉的十二个响声,那样无情,又那样绝然,每到过年,我
总也想起和钟臂角力的事,希望让它向后转,可是办不到,于是我醉酒,然后痛下决心:
一定要把一年当两年用,把二十四小时当四十八小时来用。
    想起去年的过年,我吃过年夜饭,在书房里走来走去,想找一本书看,不知道为什
么随手拿起一本佛经,读到了有情生死流转的过程,其中有一段讲到“渴爱”的,竟与
过年的心情冥然相合。它说渴爱有三,一是欲爱,是感官享受的渴求;二是有爱,是生
与存的渴求;三是无有爱,是不再存在的渴求。我觉得二十岁以前过年是前两者,二十
岁以后是第三者。
    那本佛经里当然也讲到“涅盘”,它不用吉祥,善良、安全、清净、皈依、彼岸、
和平、宁静来正面说涅盘,而说了一句“断爱近涅盘”。这是何等的境界,一个人能随
时随地断绝自己的渴爱,绝处逢生,涅盘自然就在眼前,旧年换新恐怕也是一种断爱吧。
    释迦牟尼说法时,曾举了一个譬喻来讲“断爱”,他说:“有人在旅行时遇到一片
大水,这边岸上充满危机,水的对岸则安全无险,他想:‘此水甚大,此岸危机重重,
彼岸则无险,无船可渡,无桥可行,我不免采集草木枝叶,自做一筏,当得安登彼岸。’
于是那人采集草木枝叶做了一只木筏,靠着木筏,他安然抵达对岸,他就想:‘此筏对
我大有助益,我不妨将它顶在头上,或负于背上,随我所之。’”
    举了这个例子以后,释迦牟尼指出这人的行为是错误的,因为他不能断受,那么他
应该如何处置呢?佛陀说:“应该将筏拖到沙滩,或停泊某处,由它浮着,然后继续行
程,不问何之。因为筏是用来济渡的,不是用来背负的,世人呀!你们应该明白好的东
西尚应舍弃,何况是不好的东西呢?”
    由于读了那本佛经,竟使我今年的整个想法部改变了,也使我在最有限的时间内,
因为敢于割舍,而有了一些比较可见的成绩,过年何尝不如此,年好年坏都无所谓,有
所谓的是要勇于断受,使我们有情的命身,在新的起始发散最大的光芒。
    涅盘真的不远,如果能在年节时候,少一点怀念,少一点忆旧,少一点追悔,少一
点婆婆妈妈,那么穿过峭壁、踩过水势,开阔的天空就在眼前了。
                        ——一九八二年一月二十日

      
  
雪中芭蕉



    王维有一幅画《雪中芭蕉》,是中国绘画史里争论极多的一幅画,他在大雪里画了
一株翠绿芭蕉。大雪是北方寒地才有的,芭蕉则又是南方热带的植物,“一棵芭蕉如何
能在大雪里不死呢?”这就是历来画论所争执的重心,像《渔洋诗话》说他:“只取远
神,不拘细节。”沈括的《梦溪笔谈》引用张彦远的话说他:“王维画物,不问四时,
桃杏蓉莲,同画一景。”
    但是后代喜欢王维的人替他辩护的更多,宋朝朱翌的《猗觉寮杂记》说:“右丞不
误,岭外如曲江,冬大雪,芭蕉自若,红蕉方开花,知前辈不苟。”明朝俞弁的《山樵
暇语》谈到这件事,也说都督郭鋐 在广西:“亲见雪中芭蕉,雪后亦不坏也。”明朝
的王肯堂《郁冈斋笔
冢中琵琶



    最近读到魏晋时代艺术家阮咸的传记,阮咸是魏晋南北朝七位最重要的诗人作家之
一,在当时号称为“竹林七贤”,但是他净像其他六贤阮籍,嵇康、山涛、向秀、王戎、
刘伶有名,因为他的文学创作,一点也没有保留下来,我们几乎无法从文字去追探他在
诗创作上的成就。
    幸而,阮咸死的时候,以一件琵琶乐器殉葬,使他成为中国音乐史上少数可以追思
的伟大音乐家之一。伴随阮成长眠于地下的琵琶,经过从西晋到唐朝的五百年埋藏,到
了唐玄宗开元年间,有人在古墓里挖掘到一件铜制的正圆形乐器,经过弘文馆学士元行
冲的考证,才证明它是阮咸的遗物。
    这一件家中琵琶因为五百年的沉埋,已经不堪使用,元行冲叫技巧高明的乐匠依其
样式仿制了一具木制乐器,称为“月琴”,音调雄亮清雅,留传至今,不但成为宫廷中
的乐器,也成为后来民间最常使用的乐器。
    到了唐德宗时代,名学者杜估鉴于“月琴”原是阮成所创制,为了怀念他的遗风逸
响,将月琴定名为“阮咸”,自此以后,凡是中国琵琶乐器全得了“阮咸”的别名,阮
成于是得以与中国音乐史同垂不朽。
    阮咸与琵琶的故事是宜于联想的,经过时空一再的洗炼,我们虽无幸重聆阮咸的丝
竹之音,但我们可以感受到一颗伟大的艺术心灵不朽。艺术心灵的伟大纵使在地下数百
年,纵使他手中的乐器弦败质朽,却仍然能在时空中放光,精灿夺目。阮成死时以琵琶
殉葬,做为惟一的知已,这种艺术之情使他恒常令人怀念。
    千古以来,被认为中国音乐最高境界的名曲《广陵散》便是阮咸的创作,《广陵散》
随着阮咸的逝世,成为中国音乐上的绝响,我们如今眼望广大的土地,倾听历史的足音,
在夏夜星空的月下,仿佛看见阮咸在竹林下弹月琴自娱,或者与嵇康的古琴(嵇康是古
琴的高手,古琴状似古筝)相应和,在琴声响过,筝声戛然而止的时候,他们纵酒狂歌,
大谈圣人的明教与老庄的自然,然后长叹一声“礼岂为我辈设耶!”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呢?
    那是“抗怀物外,不为人役”的境界,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的
境界,也是“功名皆一戏,未觉负平生”的境界。
    阮咸的音乐天分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他很年轻的时代就被称为音乐的“神解”,任
何音乐到他的耳中马上分辨出高低清浊,丝毫不爽;因此他不但弹奏月琴时能使人如饮
醇酒,沉醉不已,他还是个音乐的批评家,对音乐的鉴赏力当世无有其匹。没想到他的
音乐批评,竟得罪主掌全国音乐行政的大官苟勋,向晋武帝进谗言,革去了阮咸的官职。
    阮咸丢官的时候,官位是“散骑侍郎”,这个职衔我们不用考证来解释,而用美感
来联想,就仿佛看见一位卓然不群的流浪琴师,骑着驴子到处弹琴高歌的样子。
    事实上,阮咸对当世的礼法非常轻蔑。他曾在母丧期间,身穿孝服,骑着驴子去追
求自己私恋已久的胡婢,引得众人大哗,在当时是不可“思议的事,如今想起来却特别
具有一种凄美的气氛。可惜,他在追胡婢时是不是弹着琴,唱着情歌,就不可考了。而
这种狂放不拘的生活,正是魏晋时代寄情林泉的艺术家,最真实的写照。
    我一直认为像阮成这样放浪形骸、不顾礼法、鼓琴狂歌、清淡无为的人,他是可以
做到忘情的境界,但是他不能忘情音乐,以琵琶殉葬却是不可解的谜,难道这位“礼解”
能料到千年之后,人们能从家中的琵琶怀想起千年之前,曾在他手中传扬的《广陵散》
由吗?阮咸给我们的启示还不只此,他和当时的艺术家给我们一个视野广大的胸怀,也
就是“以大地为栋宇,屋室为禅衣”的胸怀,因于这种胸怀,他们能体会到生活的乐趣,
发出艺术的光辉。
    我最喜欢“竹林七贤”的一则故事是:有一天嵇康、阮籍、阮咸、山涛、刘伶在竹
林里喝酒,王戎最后才到。阮籍说:“这个俗气的东西,又来败坏我们的乐趣!”王戎
回答说:“你们的乐趣,岂是可以败坏的吗?”这则故事正道出了“竹林七贤”艺术生
命的真正所在,你看阮咸留在坟墓中的琵琶,它虽朽了,却永远不会败坏;因为那一把
琵琶,曾经属于一个伟大的艺术心灵,注定了它在人心里永不败坏的玄想——如此说来,
琵琶恐怕也是有心的吧!
                         ——一九八二年九月一日

      
  
感甄赋



    盛暑天气懊热,夜不能眠,披衣到庭院中闲坐观天色,随手从床头带一本书翻看。
读到魏曹植作品的最著名的乐府诗《悲歌行》: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自云荡子妻。
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
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这首诗歌在长夜的暑热中犹如一道冷风,从遥远的千余年的古道翩翩飘来,使我想
起这位浪荡飘泊的才干,一个感人的爱情篇章。曹植是中国历史上少见的才子,他在十
岁的时候已经诵读了诗论辞赋数十万言,十二岁的时候完成才情奔溢的《铜雀台赋》,
名震公卿。
    也就是在十二岁那一年,他爱上了比他大十岁的甄夫人,开始了他一生的第一次恋
情,也带来他后半段生命的悲惨际遇。在那样幼小的年纪,他请父亲代向甄造的女儿求
婚未遂,后来害起相思病“昼思夜想,废寝与食”。可见曹植是多么的早熟。
    没想到甄遗的女儿嫁给袁绍作媳妇,后来曹操灭了袁绍,甄氏又嫁给曹丕(曹植的
哥哥)——这一年曹丕十八岁,甄氏二十岁,曹植才十三岁——曹丕立甄氏为皇后,生
下曹睿,因为曹丕听信谗言,不久将甄氏赐死。甄氏死了,最伤心的不是曹丕,而是曹
植,这位十二岁就有了生死之恋的才子,此时的心境正像他在七哀诗上吟诵的:“高台
多悲风,朝日照北林。之子在万里,江湖回且深。方舟安可极,离思故难任。孤雁飞南
游,遇庭长哀吟。翘思慕远人,愿欲托遗音。形景忽不见,翩翩伤我心。”
    甄夫人死了,曹植那写过“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名句的哥哥曹丕,送给
他一个甄夫人睡过的枕头当纪念,曹植抱着甄夫人的枕头,伤心注下,在悲忿中写成不
朽的《感甄赋》来吊念他幼年时代的爱人,这篇千古的诗文后来更名为《洛神赋》。
    曹植的生命历程因为甄夫人的死而完全改变,少年时代意气风发,放浪形骸,曾放
言高论:“辞赋小道,因未足以榆扬大义,彰示来世也。昔扬子云先朝执戟之臣耳,犹
称‘壮夫不为也’,吾虽德薄,位为番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
流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于哉!”企图在政治上有所作为,没想到他
在政治上始终不能拓展抱负,反而在文学的成就上领袖群伦。在他的《野田黄雀行》里
有这样四旬:“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之。……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很能表现
出他少年时代想腾空翱翔、自由飞舞的心情。
    自从甄夫人死后,曹植在情感的压迫中,在政治的争斗里,在生活的不如意下,竟
意志消沉,无所超脱,他中年的生活是“连遇瘠土,衣食不继”;后期的作品音宛情危,
愤切而有余悲,与少年时代不可同日而语;在情感的失落上有两句诗“感物伤我怀,抚
心长太息”最能表现他从十二岁开始就遗留下来的情感包袱。
    曹植死的时候才四十一岁,正当壮年,除了遗留下来骨气高奇,词采华茂的词章外,
在事业与情感方面一无所成;隔了一千余年,读起曹植的作品,感念他的一生,真是让
人掩卷而叹!
    才高八斗如曹植者(谢灵运曾说:“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
自古及今同用一斗。”)犹且不能脱出情感的犁轭,泛泛如我辈,如何在情感的困顿中
找出路呢?
    在漫漫长空下,我曾梦想着,如果让曹植在十二岁时依他的心愿娶得甄夫人,也许
魏晋的文学史就要改写,我们也就读不到《吁嗟篇》、《浮萍篇》、《怨歌行》、《门
有万里客》、《磐石篇》等等充满骨肉之情、情感之痛、流浪之苦的作品了。
    我们希望曹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希望他爱情完满,或者望他文章灿烂,或甚至
希望他政绩辉煌?这些问题几乎没有答案可循。但是有一条不变的线索,乃是爱情是生
命中一个重大的变数,有的人是变中有常,有的人是常中有变,曹植却是一变而不可收
拾,在痛苦中永世不得解脱。
    追想曹植的一生,竟使我披衣徘徊,终夜不能成眠,一再朗读《吁嗟篇》的几句:
“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糜灭岂不痛,愿与根菱连。”
难道一失了情爱,才子就没有根了吗?我这样悲哀的想着,想着曹植抚抱甄夫人遗枕时
的心情
    ——幸而甄夫人留下枕头,否则我们连《洛神赋》都读不到了。
                         ——一九八一年七月二十九日

      
  
漩涡五石散



    好友陈建华日前返国度假,放了一段他早年的音效作品,其中有一小节最使我难忘,
他取名为《漩涡五石散》。
    这首作品的灵感是来自魏晋,因为魏晋的知识分子扬弃儒学,醉心黄老,产生一种
中国未曾有过的浪漫生活,魏晋文人为了逃避现实的环境,有许多人染上吃迷幻剂的习
惯,他们把迷幻剂称为“漩涡五石散”,又称为“寒食散”。
    关于“寒食散”,在《世说新语》曾有过这样的注解:“寒食散之方虽出汉代,而
用之者,靡有传焉。魏尚书何晏首获神效,由是大行于世,服者相寻也。”可见中国人
是早在汉朝,甚至汉朝之前就有人吃迷幻药了。
    陈建华的“漩涡五石散”乐曲所表现的其实非常简单,他利用洋琴的微音做成泡沫
涌出的声音,又用笛子的孔音做成风吹的声音,听这首音效就像风吹着芦笛,发出辽远
的声音,而魏晋的文士们吃了漩涡五石散后正神游方外,使听者的胸腔都上升起来,像
要空了一般。可见音响的传染力之大实不逊于任何艺术。
    然后我们谈起魏晋那个浪漫而不拘小节的时代,我问起曾在洛杉矾专研音乐效果的
陈建华,为何他挑选“漩涡五石散”做为音乐的一个实验。他的看法是,每个人都有神
游太虚的欲望,因为万象皆空实在是佛家的境界,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达致。心灵有所寄
托的人,不必借重药物就能魂灵出窍,到四方邀游;一般人则不能,只好借重药物来麻
醉自己,也就是为什么迷幻药历千年而不衰了。
    但是吃迷幻药也会产生不同的层次。对于低层次的食迷幻药者,我们每天在社会新
闻里看得大多了,或装疯闹事,或当街脱衣,或卧倒街头,到处出丑,魏晋文士吃迷幻
药的境界稍高一筹,他们留下了一些历史故事。
    “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
为挥衣,诸君何为人我挥中?”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趣味!
    “阮籍嫂尝归宁,籍相见与别,或讥之,籍日:礼岂为我辈设耶?邻家妇有美色,
当妒沽酒。籍尝诣饮,醉便卧其侧。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乡女有才色,
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这是何等的血性!何等的真情!
    “诸阮皆饮酒,(阮)咸至,宗人间共集,不复用杯觞斟酌,以大盆盛酒,围坐相
向,大酌更饮。时有群豕,来饮其酒,阮咸直接去其上,便共饮之。”这是何等的任达!
何等的本色!
    这些求逸乐反传统排圣哲非礼法的浪漫主义者,都是流行着吃“漩涡五石散”的,
虽然他们在行迹不拘之时是否吃了五石散已不可考,但是每个人都是才气纵横、奔溢无
碍是可以肯定的,陆机在《文赋》中曾对当代文学有这样的理论:“思风发于胸臆,言
泉流于唇齿,文微微以溢目,音冷冷而盈耳”、“馨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笼天
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
    如果说吃迷幻药能使人堕落,为什么魏晋的文学艺术能有这种非儿的成就呢?我想,
“漩涡五石散”的丹方一定与现代迷幻药有所不同,通过这种药物,激发了魏晋文学的
真情与想像,也促成了后期山水田园文学的产生。
    借着漩涡五石散,他们曾写下了“寄愁天上,埋忧地下”;“技发行歌,和者四
塞”;“垂钓一壑,所乐一国”;“乘风忽登举,仿佛见众仙”;“精骛八极,心游万
仞”;“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等传诵千古的名句,
也是避世者的一种表白。他们正如处身漩涡之中,立世于寒食之际,每个人的身世都像
是一首歌,随着微风在夜空里放送。
    当今之世,整个环境已经改变,要避世实在太难了,吸食迷幻药企图消磨人世苦闷
的青年,也不如魏晋文士那么有个性、有风格、有才情了,使我怀想起“漩涡五石散”
这个名字时不免有一些心伤。
    那种感觉就像是我坐在朋友的斗室中,听他少年时代所创作“漩涡五石散”的音乐,
好像人一卷进岁月的漩涡中,很快的就走过一段遥远的路,背后都是滚滚烟尘了。
                        ——一九八一年八月五日

      
  
青铜时代



    近代雕刻大师罗丹,有一件早年的作品《青铜时代》(TheAge Of Bronze),是
我十分喜爱的雕刻作品。这件作品雕的是一个青年的裸像,他的右手紧紧抓着头发,左
手握紧拳头,头部向着远方和高处,眼睛尚未睁开,右脚的步伐在举与未举之间,巴黎
大学教授熊秉明说这件作品“年轻的驱体还在沉睡与清醒之间,全身的肌肉也都在沉睡
与清醒之间,眼睛还没有睁开,尚未看到外界,当然尚未看到敌人与爱人,像一个刚刚
成熟的蛹,开始辗转蠕动,顷刻间便要冲破茧壳,跳人广阔的世界。”
    他还说:“好像火车头的蒸汽锅已经烧足火力,只还没有开闸发动。”他并且评述
说:“我想老年的罗丹就再做不出《青铜时代》来。只有少壮的雕刻家的手和心才能塑
出如此少壮生命的仪态和心态。”熊秉明先生在《罗丹日记择抄》中所做对《青铜时代》
的观察与评论都非常深刻,使我想起去年在美国华盛顿国家美术馆看罗丹的雕刻大展,
当时最吸引我注意的是《青铜时代》与《沉思者》两件作品。《沉思者》刻着一个中年
人支着下巴在幽思,是最广为人知的罗丹作品,也是罗丹风格奠定以后的杰作,《青铜
时代》则是鲜为人知,有许多罗丹的画册甚至没有这件品,老实说,我自己喜爱《青铜
时代》是远胜于《沉思者》的。
    在美术馆里,我从《青铜时代》走到《沉思者》,再走回来,往来反复地看这两件
作品,希望找出为什么我偏爱罗丹“少作”胜过“名作”的理由,后来我站在高一百八
十一公分与真人同大的《青铜时代》面前,仿佛看到自己还未起步时青春璀璨的岁月,
我发现我爱《青铜时代》是因为它充满了未知的可能,它可以默默无闻,也能灿然放光;
它可以渺小如一粒沙,也能高大像一座山;它可能在迈步时就跌倒,也可能走到浩浩远
方;它说不定短暂,但或者也会不朽……因为,它到底挚走了生命的一小段。
    《沉思者》却不同,它坐着虽有一百八十六公分高,肌肉也十分强健,但到底已经
走到生命的一半,必须坐下来反省了,由于它有了太多的反省,生命的可能减弱了,也
阻碍了行动的勇猛。两者之间的差别是很大的,不管怎么样,青年总比中年有更大的天
空,它真像刚刚出炉的青铜,敲起来铿然有声,清脆悦耳,到了中年,就不免要坐下来
沉思自己身上的铜锈了。
    看《青铜时代》与《沉思者》使我想起一句阿拉伯成语:“人生包含两部分,一部
分是往事,是一场梦;一部分是未来。是一点儿希望。”对刚刚起步的青年,未来的希
望浓厚,对坐在椅子上沉思的中年,就大半是往事的梦了。
    不久前,有一位在大学读书的青年来找我,他对铺展在前面的路感觉到徘徊、惶恐、
无依,不知如何去走未来的路。我想,每个人的青年时代都要面临这样的考验,在青年
时就走得很平稳的人几乎没有。有人说《青铜时代》是罗丹青年时期的自塑像,即使像
他这样的大艺术家,显然也经过相当长久的挣扎,没有青铜时代的挣扎与试炼,就没有
后来的罗丹。
    现代人每天几乎都会在镜子前面照见自己的面影,这张普通的日日相对的脸,都曾
经扬散过青春的光与热,可怕的不是青春时的不稳,可怕的乃是青春的缓缓退去。这时,
“英雄的野心”是很重要的,就是塑造自己把握时势的野心,这样过了青春,才能无怨。
    我曾注意观察一群儿童捏泥巴,他们捏出来的作品也许是童稚的、不成熟的,但我
可以在那泥巴里看见他们旺盛茁长的生命与充满美好的希望。而从来没有一位儿童在看
人捏泥巴时不自己动手,肯坐在一旁沉思。
    每个人的青年期都平凡如一团泥巴,只看如何去捏塑。罗丹之成为伟大的艺术家,
那是他把人人有过的泥巴、石头、青铜一再的来见证自己的生命,终于成就了自己。
    能这样想,才能从《青铜时代》体会到更大的启示,一个升火待发的火车头总比一
部行到终点的车头更能令人动容。
                       ——九八三年五月十一日

      
  
记梦记



    许多朋友对我抱怨,他们晚上总是睡不安稳,不是被恐怖的恶梦缠绕,就是走进了
超现实的梦的魔魔去;他们一边抱怨,一边还兴致勃勃的讲述梦里的情景,说完之后,
总是追索着一个问题:“这莫名其妙的梦到底在预示什么?它代表了什么样的潜意识
呢”?有的则露出幸福的微笑,好像说着:“幸好只是个噩梦罢了”。
    对于朋友们的心情我很能体会,回为我也是个会做梦的人。虽然我并不爱做梦,梦
却是莫奈他何的东西,一闭上了双眼,它就如飞舞的精灵,在灵魂空下来的一个小细缝
中钻了进来,占据了我们未知的八小时的喜怒哀乐。
    我的朋友大部分是从事文学艺术工作的人,他们的心灵特别易感,因此格外容易有
梦,有许多人知道我是个“梦人”,总是找我倾诉他们的梦境。我生平最爱做的事就是
听人“胡言梦语”的谈离奇梦境,我常建议他们把这些梦化成为作品给人共享,有的人
因此创作出与清醒时完全不同的作品,(可能那梦里是另一个人吧!)大部分人却不愿
意,理由是:梦是隐私的一部分,说给好友听听无妨,要公之于世就有些难以启齿了。
    我自己很会做梦,会的程度有时一夜可以做三四个,这三四个有时是短片连缀在一
起,有时又是一个长片被切割成几段,我还有很奇怪的经验,睡醒了出去晨跑,回家时
睡回笼觉,梦竟然能接得下去,有一次甚至相隔几个月,梦居然能连在一起,好像电影
的上下集。
    我喜欢电影,我觉得做梦有些看电影的感觉,和电影不同的是,我们可以看自己当
主角在戏里演,觉得颇有兴味,所以我即使做恶梦,也很少有恐怖的感觉。
    梦里自然全是子虚乌有的事,可也不尽然;我做过的一些梦里,梦到一些全然陌生
的地方,有街道、有人物、有花草,甚至邮局、车站全是清清楚楚,几个月后我到外地
去采访,发现那地方竟和我梦里的一模一样,连当地庙会演出的戏码都和我梦见的一样。
我觉得心寒,也觉得有趣——人是不是能在梦里预示些什么呢?
    还有一次,我梦见乘火车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那火车不像一般火车,很小,却
一直往陡峭的山上爬去,两边的树很浓绿,天上的白云又白又结实,仿佛要爬上无止境
的高山。一年多以后我到香港去采访,才发现我梦里的是太平山,连火车的样式都相同。
可是我做梦的时候,压根儿没想过香港,也不知道太平山,梦真是奇怪,它和我们实际
人生中说不定真有重叠的部分。
    结婚前,我是一个人做梦,婚后,才知道妻子也是个会做梦的人,有时做得更甚,
我们每天起床时常互相讲述自己的梦中情景,以为乐事,遇到情节简单的梦,也会加以
分析一番。因为这样,奇怪的事发生了。
    有一天起床,妻子对我说她的一个梦:我们和两位熟识的朋友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
旅行,那里是一片大草原,开着许多小黄花。我们还带着我们一对小儿女去,大女儿梳
着两条辫子,小儿子穿着绿色的短裤……
    妻子讲的时候我听得呆了,因为我那一夜的梦就是这样,连儿女的面貌都是清晰的。
甚至连梦停止的地方也相同:我们在旅馆用过西式早餐,听到朋友叫我们的名字,梦嘎
然而止。我不知道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可以让一对夫妻做同样的梦,而相同的梦又诉说
出什么意义呢?我现在还没有儿女,梦里的儿女都在十岁左右,我想,要回答这个问题
恐怕要在十年以后了。
    有一阵子我有记梦的习惯,每天睡醒把梦写在床头的笔记本上,因为梦飞逝得太快,
不记录下来往往第二天就忘得干净,我在那本笔记上写了《画梦记》三个字。后来因为
工作太忙,生活不正常,就很少再记自己的梦,最可惜的是,那些已经记了梦的本子,
因为搬家频繁也遗失了,不然倒可以出一本很好的集子。遗失也好,免得以后落人心理
分析家的手中,我虽然相信心理分析有理,但是更相信梦的海阔天空绝不是心理分析所
能为力。
    有时我很羡慕那些无梦的人可以一觉到天明,但我也同情他们,他们至少少活了一
半的人生。
                        ——一九八一年十月三十日
沉香三盏



    去年圣诞节,在电视上看到教宗保禄六世在梵蒂冈的子夜弥撒中“奉香”。
    那是用一个金钵装着的檀香,正点燃着,传说借着这一盏馨香,可以把于民们祈祷
的声音上达于天庭。我看到教宗提着香钵缓缓摇动祈祷,香烟袅袅而上,心里感到一种
莫名的感动。突然想起幼年的一件往事,当我知道佛教道教以外,还有天主教基督教时,
已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
    有一次我问父亲,基督教天主教到底与我们的佛教道教有什么不同呢?父亲漫不经
心的说:“他们不拜拜,也不烧香。”这个回答大抵是对的,但后来我发现,“祈祷”
在本质上与“拜拜”并无不同,只是一直不知道西方宗教是不是烧香。
    当我看到教宗在圣坛上烧香,那种感觉就使我幼年的经验从遥远的记忆长廊中浮现
出来。教宗手上的一盏香与插在祖宗神案前的香,在深一层的意义里是相同的,都是从
平凡的人世往上提升,一直到我们向往的天庭。
    有一回我到印度庙里,发现古老的印度宗教也是焚香的。
    为什么焚了香以后,大上的诸神就知道我们的心愿呢?这个传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的呢?我不知道。依我推想,在无形中上升的烟,因为我们不知它飞往的所在,只看它
在空中散去,成为我们心灵与愿望的寄托。
    焚香是最奇怪的,不论何时,只要看到一住香,心灵就有了安定的力量;相信那香
不只是一缕烟,而是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神借着那一缕烟,聆听了我们的声音。
    一位朋友从外国回来,送我一束西藏异香,香袋上写满了迁延扭曲的西藏文。由于
它来自天寒的北方,辗转那么不易,使我一直舍不得点燃,好像用了以后,它烧尽了,
就要损失什么一样。
    春天以来,接连下了几十天的雨,人的心如同被雨腌制了,变酸发霉了,每天在屋
子里绕来绕去,真是令人气闷。
    打开窗,那些春雨的细丝随着微风飘进屋来,屋子里总是有着濡湿的气味,有一天,
我心爱的一株麒麟草的盆景,因为连日的阴雨而有了枯萎的面貌,我看着麒麟草,心中
突然感到忧愁纷乱起来。
    我从柜子里取出那一束西藏异香,在香案上点了一支。那香比一般庙里的香要粗一
些,它的烟也是凝聚着的,过了三尺的地方就往四周散去,屋子里猛然间弥漫着一股清
香。
    香给人的感觉是温馨而干燥的,抗拒着屋内的潮湿。我坐在书桌前,不看书,也不
工作,只是静静的冥想,让自己的心思像一支香凝聚在一起,忧郁与纷乱缓缓地淡去了,
心慢慢的清醒起来。
    我是喜欢雨的,但雨应该是晴天的间奏,而不能是天气的主调;一旦雨成为天气的
主调,人的心情也如雨一样,交错着找不到一个重心。然而老是下雨也是无可如何的事,
这时就在屋里点一支香吧!
    一支香很小,却像大雨的原野里有一座凉亭,为我保有了一块于净的土地——那时
是,在江南的雨势里,还有西藏草原的风情。
    喝茶常常不是为了解渴,而是为了情趣,尤其是喝功夫茶,一具小小的杯子,不能
一口饮尽,而是一点点细品。
    所有的茶里我最爱冻顶乌龙。冻顶不像香片那么浮,不像清茶那么涩,不像普洱那
么苦,也不像铁观音那么硬;它的味道是拙朴的,它的颜色是金澄的,可以细细地品尝。
    有一位朋友知道我爱冻顶,送来了一罐收藏多年的陈年冻顶,罐于上写了“沉香”
两个字,沉香的色泽比冻顶要浓,气味却完全改变了。乌龙虽拙,还是有一点甘香,沉
香却把甘和香蕴藏起来,只剩下真正的拙,丝毫没有火气,好像是从记忆中涤滤过的;
记忆有时是无味的,却千叠万壑的幽深,让人沉潜其中,不知岁月的流转。
    中国人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茶是敬陪未座,我觉得如
果有“沉香”喝,它就往前蹿升,可以排到前面的位置。
    最好的当然是在雨天,屋里点起一炷香,当微雨如星芒在屋外浮动时,泡一壶沉香,
看烟香袅袅,而茶香盈胸,那时真可以做到宠辱皆忘的境界。
                        ——一九八三年四月十三日

      
  
肉骨茶



    久闻新加坡的“肉骨茶”之名,一直感到疑惑,“肉骨”如何与“茶”同煮呢?或
者有一种茶的名字和“乌龙”、“普洱”、“铁观音”一样,名称就叫做“肉骨”?
    台北也有卖“肉骨茶”的,闻名前往,发现也不过是酱油炖排骨,心中大为失望,
总是以为新加坡的肉骨到台北就变质了,因此到新加坡旅行的时候,当晚即请朋友带我
到处处林立的“食街”去,目的是吃肉骨茶。
    原来,所谓肉骨茶,肉骨和茶根本是分开的,一点也沾不上边。肉骨茶的肉骨是选
用上好的排骨,煮的时候和甘蔗同煮,一直熬到肉骨与甘蔗的味道混成一气,风味特殊,
里面还加了闽南人喜欢使用的材料——爆葱头。
    吃完一大碗肉骨,接着是一小盅潮州的功夫茶,茶杯极小,泡的是很浓微带苦味的
普洱;原因是肉骨非常油腻,汤上冒着厚厚的油花,据说普洱有清油开胃之效,吃完后
颇能油尽回首。
    肉骨茶也不是新加坡的特产,它是传自中国潮州,在新加坡经营肉骨茶食摊的大部
分是潮州人。但肉骨茶在该地有很大的影响,不但是一般小市民的早餐,也间接影响到
其他食物的烹凋,像有名的“海南鸡饭”、“潮州粥”、“咖哩鱼头”,吃完后总有一
盅热乎乎的潮州茶,甚至连马来人、印尼人的沙嗲,在上菜之前,也有送茶的。究其原
因,乃是这些油腻食物,在热带吃了会让人口干舌燥,来一壶茶马上使人觉得爽利无比。
    我并不是说肉骨茶是一种多么了不得的美味,它甚至是闽南地区、南洋地区很普通
的食物。但是我觉得能想到把肉骨和茶当作一体的食物,简直是一种艺术的创造。
    吃肉骨茶时,我想起很早以前读钱钟书的“写在人生边上”,里面有这样一段:
“好吃可口的菜,还是值得赞美的。这个世界,给人弄得混乱颠倒,到处是摩擦冲突;
只有两件最和谐的事物,总算是人造的:音乐和烹调。一碗好菜仿佛一支乐曲,也是一
种一贯的多元,调合滋味,使相反的分子相成相济,变作可分而不可离的综合。最粗浅
的例像白煮蟹跟醋、烤鸭跟甜酱,或如西莱里烤猪肉跟苹果泥、渗鳖鱼跟柠檬片,原来
是天涯地角,全不相干的东西,而偏有注定的缘分,像佳人和才子、母猪和癞象,结成
了天造地设的配偶,相得益彰的眷属。”
    说到烹调原与艺术相通,调味的讲究固如同“一支乐曲”,中国厨子一向标榜的色
香味俱全也兼备了颜色的美学。再往上提升,天地间调和的学问,无不如烹任一样,老
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伊尹说做宰相如“和羹调鼎”,都是这种智慧的至理名言。
    在西方,烹调的想像力虽不如中国,但谚语也有“一人生食天下饥”、“希望好像
食盐,少放一点,便觉津津有味,放得多了,便吃不下去”等语,全让我们体会烹调之
学问大矣哉!
    我想,人的喜怒哀乐诸情欲与禽兽总有相通之处,最大的不同,除了衣冠,便是烹
调的艺术。人之外,没有一种禽兽是懂得烹调的。
    我有一些朋友,每次走过卖炸鸡和汉堡包的食铺,总是戏称之为“野人屋”,因为
在里面的人只求迅速填饱肚皮,食物全是机器做出来的,有的还假手电脑,迅速是迅速,
进步则未必。
    每次看到食谱,感觉也差不多,食谱总是做为人的初步,如果一个人一生全依食谱
做菜也未免可悲,如何从固有的食谱里找出新的调配方法,上天人地独创一格,才够得
上美,才能使简单的吃也进入艺术的大地。
    从“肉骨茶”想到人不只在为了填饱肚皮,填饱肚皮以外还有吃的大学问。第一个
把肉骨和茶同食,与第一位吃蟹蘸醋、吃鸭蘸甜酱、吃烤鱼加柠檬的人都是天才人物,
不比艺术家逊色。做凡人的我们,如果在吃的时候能有欣赏艺术的心情,它的微妙有时
和听一曲好听的音乐、看一幅好画、读一本好书并无不同。
    倘若一个人竟不能欣赏美食,我想这样的人一定是与艺术无缘的。
                     ——一九八三年三月九日

      
  
白玉盅



    在所有的蔬菜里,苦瓜是最美的。
    苦瓜外表的美是难以形容的,它晶润透明,在阳光中,仿佛是白玉一般,连它长卵
形的疣状突起,部长得那么细致,触摸起来清凉滑润,也是玉的感觉,所以我觉得最能
代表苦瓜之美的,是清朝的玉器“白玉苦瓜”,白玉苦瓜是清朝写实性玉雕的代表之作,
历来只看到它的雕工之细写实之美,我觉得最动人的是雕这件作品的无名艺匠,他把
“白玉”和“苦瓜”做一结合,确实是一个惊人的灵感。
    比较起来,虽然“翠玉白菜”的声名远在“白玉苦瓜”之上,但是我认为苦瓜是比
白菜更近于玉的质地,不仅是视觉的、触觉的,或者感觉的。
    苦瓜俗称“锦荔枝”、“癞葡萄”,白玉苦瓜表现了形相的美,但是我觉得它还不
能完全表现苦瓜的内容,以及苦瓜的味觉。苦瓜切开也是美的,它的内部和种子是鲜红
色,像是有生命流动的鲜血,有一次我把切开的苦瓜摆在白瓷的盘于里,红白相映,几
乎是画笔所无法表达。人站在苦瓜面前,尤其是夏天,心中就漫上一股凉意,那也只是
一种感觉而已。
    不管苦瓜有多么美丽,它还是用来吃的,如果没有吃过苦瓜,谁也设想到那么美的
外表有那么苦的心。我年幼的时候最怕吃苦瓜,因为老使我想起在灶角熬着的中药,总
觉得好好的鲜美蔬菜不吃,为何一定要吃那么苦的瓜,偏偏家里就种着几株苦瓜,有时
抗议无效,常被妈妈通告苦着脸吃苦瓜,说是苦瓜可以退火,其实是因为家中的苦瓜生
产过剩。
    嗜吃苦瓜还是这几年的事,也许是年纪大,经历的苦事一多,苦瓜也不以为苦了;
也许是苦瓜的美,让我在吃的时候忘却了它的苦;我想最主要的原因,应该是我发现苦
瓜的苦不是涩苦、不是俗苦,而是在苦中自有一种甘味,好像人到中年怀想起少年时代
惆怅的往事,苦乐相杂,难以析辨。
    苦瓜有很多种吃法,我最喜欢的一种是江浙馆子里的“苦惯生吃”,把苦瓜切成透
明的薄片,蘸着酱油、醋和蒜末调成的酱,很奇怪,苦瓜生吃起来是不苦的,而是又香
又脆,在满桌的油腻中,它独树一帜,没有一道菜比得上。有一回和画家王蓝一起进餐,
他也最嗜苦瓜,一个人可以吃下一大盘,看他吃苦瓜,就像吃糖,一点也不苦。
    有一家江浙馆里别出心裁,把这道菜叫做“白玉生吃”,让人想起白玉含在口中的
滋味,吃在口里自然想起故宫的白玉苦瓜,里面充满了美丽的联想。
    画家席德进生前也爱吃苦瓜,不但懂吃,自己还能下厨;他最拿手的一道菜是苦瓜
灌肉,每次请客都亲自做这道菜,上市场挑选最好的苦瓜,还有上好的腱子肉,把肉细
心的捣碎以后,塞在挖空的苦瓜里,要塞到饱满结实,或蒸或煮,别有风味。一次,画
家请客,我看到他在厨房里剁肉,小心翼翼塞到苦瓜中去,到吃苦瓜灌肉时,真觉得人
生的享受无过于此。我们开玩笑的把画家的拿手菜取名为“白玉盅”,如今画家去了,
他拿手的白玉盅也随他去了,我好几次吃这道菜,总品不出过去的那种滋味。
    苦瓜真是一种奇异的蔬菜,它是最美的和最苦的结合,这种结合恐怕是造物者“美
丽的错误”。以前有一种酸酸甜甜的饮料,广告词是“初恋的滋味”,我觉得苦瓜可以
说是“失恋的滋味”,恋是美的,失是苦的,可是有恋就有失,有美就有苦,如果一个
人不能尝苦,那么也就不能体会到那苦中的美。
    我们都是吃过苦瓜的,却少有人看过苦瓜树。去年我在南部,看到一大片苦瓜田里
长出累累的苦瓜,农民正在收采,他们把包着苦瓜的纸解开,采摘下来,就像在树上取
下一颗颗的白玉。我站在田边,看着挑篮中满满的苦瓜,心中突然感动不已,我想,真
正苦瓜生命里的美,是远远比故宫橱窗里的苦瓜还令人感动的。
    我买了一个刚从田里采下的苦瓜,摆在家里,舍不得吃;放置几天以后,苦瓜枯萎
了,失去了它白玉般的晶亮与透明,吃起来也丝毫不苦,风味尽失。这使我想起了人世
间的许多事,美与苦是并生的,人不能只要美而不要苦,那么苦瓜的创作不能说是美丽
的错误,它是人生真实的一个小影。
                      ——一九八三年二月十六日

      
  
象牙球



    每隔一段时间,我总要到外双溪的故宫博物馆走一遭,有时候也不一定去看什么先
人给我们留下的宝物,只是想去那里走走,呼吸一些远古的芬芳。
    故宫博物馆的宝藏多到不可胜数,任有再好的眼力,也不敢拍胸脯保证说,看过了
所有的宝物。因此在故宫,散步往往像是平原走马,只知道到处都是汹涌的美景和无尽
的怀思,有时候马走得太快,回来后什么都记不得,只有一种膝陇的美感,好像曾在梦
里见过。
    在故宫的呼吸,又像是走进一个春天里繁花盛开的花园,有许多花我们从未见过,
有许多花是我们见过而不知道名字的,但是我们深深的呼吸,各种花的香气突然汇成一
条河流,从极远的时空,流过历史、流过地理,一直流到我们的心里来。我们的心这时
是一个湖泊,能够涵容百川,包纳历史上无数伟大的艺术心灵。
    每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是一朵花的开放,进入了故宫以后,我们也许看不见那朵花了,
因为有的花很小,一点也不起眼,有的花即使很大,在花园里也是小的,那种感觉真是
美,在花园里,一个小小的核桃舟,也和一幅长江万里图具有同样崇高的地位,令后人
在橱窗前俯首。
    我有时会突发奇想,那么多的中国人文艺术的宝藏,如果我们能穿透橱窗,去触摸
那些精美的器物与图册,心头不知道会涌起什么样的感动,可惜我不可能去触摸,就如
同在花园里不能攀折花过木,即使受到极处,也只能静静的欣赏和感叹。更由于不能触
摸,不能拥有,愈发觉得它的崇高。
    手不能触摸,心灵是可以的。有好几次,我简直听到自己的心灵贴近的声音,一贴
近了一件稀世的奇珍,等于听到一位艺术家走过的足音,也借着他的足音,体会了中国
的万里江山,千百世代。每件作品在那时是一扇窗,雕刻得细致的窗,一推开,整片的
山色和水势不可收拾的扑进窗来;在窗里的我们纵是喝了三杯两盏淡酒,也敌不过那片
山水的风急。
    我有几位在故宫工作的朋友,有时会羡慕他们的工作,想像着自己能日日涵泳在一
大片古典的芬芳里,不知道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更何况每一件事物都有一段让人低回
沉思的典故,即使不知道典故,我想一件精美的作品也是宜于联想,让思绪走过历史的
隔膜。就拿一般人最熟悉的“翠玉白菜”和“白玉苦瓜”来说吧,我第一次看到这两件
作品就像走进了清朝的宫殿,虽然查不出它们确切的年月,也不知道何人作品,我却默
默的向创造它们的工匠顶礼。
    翠玉白菜的玉原本是不纯的翠玉,没有像纯玉一样的价值,由于匠师将翠绿部分雕
成菜尖,白玉雕成菜茎,还在菜尖上雕出两只栩栩如生的螽斯虫,使那原来不纯的玉,
由于创作者的巧艺匠心,甚至比纯玉有了千百倍的价值,白玉苦瓜更不用说了。就是一
块年代久远的汉玉,如果没有匠心,也比不上这两件作品的价值。
    故宫有许多作品都是这样的,不用谈到玉器,有许多铜器、铁器,甚至最简单的陶
瓷器,它们原来都是普通的物件,由于艺术的巧思站在时间之上,便使它们不朽。但是
我在故宫的朋友仍然是不满足的,他们常常感慨八国联军之后,太多中国的宝物流入番
邦,成为异国博物馆的稀世之珍,我们观赏不易,只有借着书籍图册来做乡愁的安慰,
我们总是恨不得中国的归中国,属于中国,这恐怕是不可避免的情感,据说法国人一再
向英国政府提出请求,希望英国归还留在英女王皇宫中的法国家具,理由很简单:这些
历史悠久的法国家具,在英国只是家具,在法国却是国宝,英国的不归还却没有理由,
这种冷淡的态度曾令许多骄傲的法国伦为之落泪。
    中国流至世界各地的绝不仅止于家具,因此每次我看到各国的博物馆开出中国馆,
展出连中国都没有的宝物时,虽不致落泪,却觉得无比惆怅,像一些滴落的血。可叹的
是,我们连争取都没有,只能在外国的博物馆里听黄发蓝眼的人发出的采声。有一回在
西雅图美术馆看到许多精美无匹的唐三彩,使我在美术馆门口的脚步浮动,几乎忘记了
怎么好好的走路。
    最近,我在故宫,曾仔细地站着欣赏几个象牙球,那些大小不一样的象牙球,即使
隔橱窗,还能看到球中有球,一层层的包围着,最细小的球甚至可以往里面推到无限。
其实,象牙球在故宫里只是最普通的宝物,也有许多流到外国,但一点也不减损它的价
值——恐怕一个匠人的一生,刻不了几个象牙球吧!
    在那一刻,我觉得中国艺术的珍藏,和文化的光华真有些象牙球似的,一层一层的
发展出来,最后成为完美的圆形的实体。
    我们看过不少外国文化艺术的颠峰之作,也曾令我们心灵震荡,但它的意义还比不
上一个象牙球,因为象牙球只是中国艺术心灵的小小象征,它里面流着和我们一样的血,
创作的人和我们有相同的文化,用相同的语言文字,甚至和我们有一样历史和地理的背
景。
    我觉得,故宫给我最大的感动,是它让我们感到在浩浩土地悠悠历史中并不孤立,
有许多流着和我们相同血液的伟大心灵陪伴着我们,环视着我们。这样想时,我就不再
那么羡慕在故宫工作的朋友了,因为我们不是研究者,只是欣赏者,从大角度看,故宫
只是一条血的河流,一个可以呼吸的花园,或者只是一种呼应着的情感。
    能感受山之美的人不一定要住在山中,能体会水之媚的人不一定要住在水旁,能欣
赏象牙球的人不一定要手握象牙球,只要心中有山有水有象牙球也就够了,因为最美的
事物永远是在心中,不是在眼里。
                              ——一九八三年一月五


      
  
金色的胡姬



    我在新加坡植物园买的一朵金色胡姬花,前几天不小心碰断了,露出它还鲜红花瓣
的血肉来。
    新加坡是个盛产兰花的国度,但是他们把“兰花”,称做“胡姬”,可能是因为它
的英文学名Orchie,直译而来。
    记得在新加坡植物园看胡姬花,确是令我心头为之一震。在中国,我们说兰花有三
种,一茎一花的是草兰,一茎数花的是惠兰,素心的叫素心兰;可是新加坡的胡姬花有
数十茎结成数百朵花,叫人眼花镣乱。
    过去,我是顶不爱兰花,总觉得兰花太娇贵,要养成一盆兰花往往费去许多心血;
而且兰花太孤,有的一年才开一次花,结成少数的几朵;兰花又太假,别的花卉,花瓣
总是柔软的,兰花却硬得像纸板一样,因此兰花的假花也最多,手艺好的缎带花匠可以
做到令人分不清真假。
    新加坡的胡姬完全不是这样,它很大众化,随便一养就能存活,并且能终年盛开;
由于开花容易,花繁色盛,自然使假花绝迹。
    在植物园看胡姬那一次,一大片的兰花同时盛开,在微雨之中,声势浩大,像排山
倒海一般。陪我去的朋友,一直鼓动我买一朵“金色的胡姬”,我说我最不喜欢假花的,
朋友说:“那不是假花,是永远的真花。”
    原来,新加坡为了宣扬他们的“国花”胡姬,研究出一种保存的办法:他们采摘了
盛开的胡姬,先压出花里所有的水分,使它成为一朵干花,然后在上面镀金,举凡花的
大小。形状全都保存了,只是上面是一层黄澄澄的金色。这确是一个好办法,我便在朋
友的鼓吹下,用很便宜的价格,买了一朵胡姬花。
    带回台湾以后,有时想想,那朵花的心中是胡姬,可是外表却有了中原的颜色,就
像新加坡这个国家一样,它大部分是中国人,讲中国话,可是他们偏偏是新加坡,也难
怪兰花一封了新加坡就变成胡姬。
    胡姬也没有什么不好,在中国魏晋南北朝一直到唐朝,长安城里就有许多当炉卖酒
的胡姬。你看古来的画册,胡姬都是高鼻美目,身材健美,热情洋溢的,比起古典的中
国美人,确有另一番风情。
    记得李白有一首《少年行》的诗歌:“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
尽游何处,笑人胡姬酒肆中。”可见胡姬的迷人之处,五陵少年在踏尽落花,无地可游
的时候,想起的正是胡姬的酒店。再说,如果李白是汉胡混血儿的传说属实,我们唐朝
的伟大诗人的母亲正是一位胡姬。
    更早的魏晋南北朝,“竹林七贤”之一的阮咸,他曾经在母丧期间,身穿孝服,骑
着驴于去追求私恋已久的胡姬,引起时人的骇异。现在想起来,更是可以推知当时胡人
少女的美。胡人少女本来是骑着彪马,在草原上飞驰的,当她们一迸人中土,镀了金,
马上的英气未失,还做着中原少女的装扮,无怪要引起多情浪漫文人的追逐了。
    唐朝诗人李颀,在《古意》一诗里有这样两句:“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歌
舞”,又能知道美丽的胡人少女不仅是有英姿和美色,还能歌善舞,颇有才艺。在王昭
君的“一曲琵琶恨正长”之后,胡人少女来到中华上国,却是尽去柔靡之色,另有一种
活泼的面貌。
    熟知中国艺术和文学发展的人都知道,从魏晋南北朝到唐朝,是胡人艺术和文学与
汉人的艺术和文学相互激荡最为蓬勃的时代,因此也是中国艺术和文学发光,最辉煌灿
烂的时代,这纂胡人血液注人中国不无关系,胡人的血液是什么呢?是豪放的草原本色,
未经过刻意与细致的雕琢,这种本色一旦埋人杰出的文学艺术家的胸怀,很自然的能生
出大的力量。
    胡人的本色又是如何刺激文学艺术家的怀抱呢?恐怕正是胡人美丽的少女,激发了
文人的想像力吧!
    有一次,我坐在新加坡最古老的酒店“莱佛士酒店”喝咖啡,酒店的花园里种满了
盛开的胡姬花,每个咖啡桌上又摆着一盆胡姬,凉风拂过胡姬花吹到人的脸上,真能令
人在南国的夕阳中沉入远古的追思。我坐在胡姬花的围绕之中,想起的正是李白“笑人
胡姬酒肆中”这一句。
    新加坡也如他们的国花“胡姬”一样,大部分是中国人的后裔,却流着印度人、马
来人、英国人等不同的血液,才在荒芜的热带里创造了一种新的文化,引起世界的瞩目。
他们的“胡姬”事实上是精神的象征,它和兰花一样美,但生命力却比兰花还要强悍,
它还可以镀金,不失原貌。
    我的桌子上,现在正摆着那一朵已经折断的金色胡姬,断了花瓣的胡姬再也不美了,
但是我却想起在南方一隅,许多中国人后裔创造一个新的国度,那里的胡姬即使是冬季,
也是花色削鲜,因为那里是没有冬季的。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小千世界



    安迪台风来访时,我正在朋友的书斋闲谈,狂乱喧嚣的风雨声不时透窗而来,一盏
细小的灯花烛火在风中微明微灭,但是屋外的风雨愈大,我愈感觉得朋友书房的幽静,
并且微透出书的香气。
    我常想,在茫茫的大千世界里,每一个人都应该保有一个自己的小千世界,这小千
世界是可以思考、神游、欢娱、忧伤,甚至忏悔的地方,应该完全不受到干扰,如此,
做为独立的人才有意义。因为有了小千世界,当大千世界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之际,我
们可以用清明的心灵来观照;当举世狂欢、众乐成城之时,我们能够超然的自省;当在
外界受到挫折时,回到这个心灵的城堡,我们可以在里面得到安慰;心灵的伤口复原,
然后做一次比以前更好的出发。
    这个“小千世界”最好的地方无疑是书房,因为大部分人的书房里都收藏了无数伟
大的心灵,随时能来和我们会面,我们分享了那些光耀的创造,而我们的秘密还得以独
享。我认为每个人居住过的地方都能表现他的性格,尤其是书房,因为书房是一个人最
亲密的地点,也是一个人灵魂的写照。
    我每天大概总有数小时的时间在书房里,有时读书写作,大部分的时间是什么也不
做,一个人静静的让想像力飞奔,有时想想一首背诵过的诗,有时回到童年家前的小河
流,有时品味着一位朋友自远地带来给我的一瓶好酒,有时透过纱窗望着遥远的点点星
光想自己的前生,几乎到了无所不想的地步,那种感应仿佛在梦中一样。
    有一次,我坐在书桌前,看到书房的字纸篓已经满了出来,有许多是我写坏了的稿
纸,有的是我已经使用过的笔记,全被揉皱丢在字纸篓里,而到后来我已经完全忘记了
内容,我要去倒字纸篓的时候灵机一动,把那些我已经舍弃的纸一张张拿起来,铺平放
在桌上,然后我便看见了自己一段生活的重现,有的甚至还记载着我心里最深处的一些
秘密,让自己看了都要脸红的一些想法。
    后来我体会到“敬惜字纸”的好处,丢掉了字纸篓,也改正了从前乱丢字纸的习惯。
书房的字纸篓都藏有这么大的玄机,缘着书架而上的世界,可见有多么的海阔天空了。
    安迪台风来访那一夜,我在朋友家聊天到深夜才回到家里,没想到我的书房里竟进
了水,那些还夹着残破树叶的污水足足有半尺高,我书架最下层的书在一夜之间全部泡
汤,一看到抢救不及,心里紧紧的冒上来一阵纠结的刺痛,马上想到一位长辈:远在加
州的许芥昱教授,他的居处淹水,妻儿全跑出了屋外,他为了抢救地下室的书籍资料,
迟迟不出,直到儿子在大门口一再催促,他才从屋里走来,就在这时,他连人带房子及
刚抢救的书籍资料一起被冲下山去,尸体发现在数十哩英里的郊野。
    许齐昱生前好友甚多,我在美国旅游的时候,听到郑愁予、邓清茂、白先勇、于崇
信、金恒炜都谈过他死的情形,大家言下都不免有些怅然。一位名震国际的汉学家,诗
书满腹,却为了抢救地下室的书籍资料而客死异域,也确要叫人长叹;但是我后来一想,
假如许芥公逃出了屋外,眼见自己的数十年心血、自己最钟爱的书房被洪水冲走,那么
他的心情又是何等的哀伤呢?这样想时也就稍微能够释然。
    我看到书房遭水淹的心情是十分哀伤的,因为在书架的最底层,是我少年时期阅读
的一批书,它虽然随着岁月褪色了,大究分我也阅读得熟烂了,然而它们曾经伴随我度
过年少的时光,有许多书一直到今天还深深的影响着我;不管我搬家到哪里,总是带着
这批我少年时代的书,不忍丢弃,闲时翻阅也颇能使我追想到过去那一段意气风发的日
于,对现在的我仍存在着激励自省的作用。
    这些被水淹的书中,最早的一本是一九五八年大众书局出版吕津惠翻译的《少年维
特的烦恼》,是我的大姊花五元买的,一个个看下来,如今传在我的手中,我是在初中
一年级读这本书的。
    随手拾起一些湿淋淋的书,有史怀哲的《非洲手记》、英格玛·柏格曼的《野草
毒》、安德烈·纪德的《刚果记行》、阿德勒的《自卑与生活》、叔本华的《爱与生的
苦恼》、田纳西·威廉的《青春之鸟》、赫胥黎的《瞬息的烛火》、沙林杰的《麦田守
望者》、梅立克和普希金的小说,以及艾斯本的遗稿,总共竟有五百余册的损失。
    对一个爱书的人,书的受损就像农人的田地被水淹没一样,那种心情不仅是物质的
损失,而是岁月与心情的伤痕。我蹲在书房里看劫后的书,突然想起年少时展读这些书
册的情景,书原来也是有情的,我们可以随时在书店里购回同样内容的新书,但书的心
情是永远也买不回来了。
    “小千世界”是每个人“小小的大千”,种种的纪录好像在心里烙下了血的刺青,
是风雨也不能磨灭的;但是在风雨里把钟爱的书籍抛弃,我竟也有了黛玉葬花的心情,
一朵花和一本书一样,它们有自己的心,只是做为俗人的我们,有时候不能体会罢了。
                        ——一九八二年八月十一日

      
  
黄昏的撒玲娜



    在加里福尼亚州的路上,我路过一个小城,马上被那城美丽的外貌迷惑住了。
    城的建筑全是两层的小楼,楼是灰色的,依山傍水显得格外幽静,行走在街上的人
们也不像美国一般城市一样匆忙,他们慢慢的踱着步,让人几疑走进了十九世纪的欧洲。
有一些服装店百货行也使我想起或者鹿港或者淡水那些故乡的地方,尤其是商店走廊的
砖头走道,干净、清爽,让走着的人不知不觉慢下步来,看着两旁的风景。
    我不知道那城的名字,只知道那城像许多优雅的小城,让你一眼就喜欢的那种。终
于在一家卖着蜡烛的小店问了店员那座城的名字,她微笑的说:“叫撒玲娜
(Salinas)!”
    “撒玲娜!多美的名字,好像在哪一本书里读过这个名字?”我说。
    “呀!是斯但贝克的书。”她笑得更开心:“斯坦贝克是我们撒玲娜最有名的小说
家,他也是美国第六位得到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
    那位年轻充满善意的美国少女的话仿佛划了一根火柴,点着了我心里的灯火,我像
她那样年轻时(也许只有十九岁)曾经那么狂热的喜爱过斯坦贝克,可是我竟然忘记了
他的家乡,忘记了他的小说全是以他的家乡为背景,直到在这陌生的异地才被点醒;我
年少时读斯坦贝克,在孤灯下的景况全涌了上来——哎,我竟然毫无准备的就闯到斯坦
贝克的故乡来了。
    大概是看我突然陷进沉默的思绪里,少女着急他说:“你听过斯坦贝克吗?”
    “当然,我像你这般年纪时就读过他的《愤怒的葡萄》、《小红马》、《人鼠之
间》、《伊甸园东》,这些伟大的作品,还曾经深深的感动过哩!”
    然后我们不知不觉的谈起斯坦贝克,借着这位已经逝世十四年的美国作家,我们谈
起了文学,文学在这个时候是奇妙的,它跨越了时空、跨越了国籍,在任何地方的某一
个人里,我们读过相同的作品,并且体验了同一个作家的心灵世界。
    少女不厌其烦的把英语说得很慢,用以解释斯坦贝克这个人对她的影响,以及给她
家乡带来的荣誉。她说,斯坦贝克在城外不远的地方做过农场牧场的工人,还在筑路队
里当过筑路工人,还做过很多不同的零工,所以对低层的人有很深的了解。最妙的是,
斯坦贝克曾在史丹福大学读了五年还拿不到学位,结果现在有很多专门研究他小说的史
丹福大学生……
    少女利用了几分钟的时间就为我讲述了斯坦贝克简要的生平,我想在撒玲娜镇,也
许随便找一个镇民都可以为我做一次斯坦贝克的演讲,文学在这个地方发挥了伟大的力
量,像撒玲娜人,他们可能忘记前一任警长或议员的名字,可能忘记前一任总统的名字,
然而他们不会忘记斯坦贝克,他使他家乡的名字永远存在这个世界。
    “你是一个中国人,你怎么会喜欢斯坦贝克?”少女问我。
    我想起少年时代在书摊上买书,看到《愤怒的葡萄》,深感纳闷,而斯坦贝克的中
文译名不知道为什么给我一种坦克车的感觉,我买了那本书,就那样一路读了下来。少
女听了我的话,高声的大笑起来。
    在撒玲娜,因为斯坦贝克过去的描述,完全祛除了我在异地陌生的感觉。这个曾经
居住过许多爱尔兰移民的城镇,经过一世纪还没有完全美国化,几乎在空气里就可以感
觉到它过去的那种安静和平的气息。午后的阳光缓缓的移动着,和风淡淡的吹送,即使
是路上的行人也是优雅有礼的。我想,斯坦贝克最后一篇以他家乡为背景的小说《伊甸
园东》,把撒玲娜称为“伊甸园”是有它的道理。
    后来,我在街转角的地方找到一家小而闲适的咖啡屋,是用红砖砌成的,可以从落
地窗里望见整个蓝天,也许斯坦贝克曾在这个咖啡屋里坐过,因为它看起来是有一些历
史了。喝着咖啡,我慢慢想起《伊甸园东》的情节,在这本史诗一样的书里,斯坦贝克
曾经塑造了一位充满深思的可敬的中国人“阿李”,阿李的形象,以及他对人世的观察
和他的语言都像一个哲学家,穿过时空竟是不朽了起来。“阿李”这个人是我读过的美
国小说里最可敬可爱的中国人,光是这一点,斯坦贝克就令我敬重。我在咖啡屋里坐到
黄昏,傍晚美丽的霞光照耀了整个撒玲娜,在斯坦贝克的年代,撒玲娜是什么面貌呢?
我想再读一段他的描写:
    山谷宽广平坦的耕地上铺着一层肥沃的泥土,只要冬天里一次充沛的雨水,就能使
草木花卉生长起来。在多雨的年头,春天的花朵是不可置信的美。整个山谷平地,包括
山麓在内,铺满了羽扇豆花和罂粟花。有一次一个女人告诉我,假如在有颜色的花中间
衬上几朵白花,那花会显得更鲜艳光彩。每一瓣蓝色的羽扇豆花都镶上白边,于是整个
原野的羽扇豆花比你所能想像到的更蓝。掺杂在其间的是斑斓的加里福尼亚罂粟花。这
些花也是色泽耀目的——不是橙黄,也不是金黄,假如纯金溶解了能凝成膏状,那金黄
色的凝脂可能就是这些罂粟花的颜色……
    今天的撒玲娜不再有那么多蓝的、白的、金黄色的花了,但是这无关紧要,斯坦贝
克的小说比这些花的本身更多彩,如同黄昏的晚霞照着撒玲娜,我从来没有像那一次,
在作家的出生地体会文学那么深刻。
                       ——一九八二年五月二十日

      
  
边城之夜



    到圣地亚哥时已经夜深了,正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的时候,打开地图,发现圣地亚哥
正好在墨西哥的边境上。夜的圣地亚哥很美,可是和美国西部的城市一样,一人夜就没
地方可去了。随便问了旅馆的服务生,他说:在墨西哥的边城蒂娃娜夜里营业到凌晨,
有许多又便宜又好的墨西哥皮货。
    妻子一听雀跃起来:“我们就去蒂娃娜吧!”
    我们赶上最后一班开往边境的巴士,乘客寥寥落落,显得十分清冷;有几位合法到
美国工作的墨西哥人,正用急速而有点亢奋的西班牙话交谈,他们的话在巴士里转来转
去,竟让我觉得是坐在回旋的车上。
    天很冷,一月的美国西南边疆,却带着一点北国的风味。车窗玻璃上重重的结了一
层雾,那雾真如帐子一样,你用手拨开,一霎眼它又悄悄的爬上窗子。我正在用手拨开
窗上的雾帐,一个热情的墨西哥人叽叽啦啦的讲了一串西班牙话,我们一句话也听不懂,
比手划脚半天,才知道他说:汽车暖气坏了!
    另两位墨西哥人,从巴士的前排往后走,也靠过来找我们聊天,幸好他们两位是懂
英语的,问了我们一大堆话:从哪里来?到墨西哥干什么?墨西哥城很漂亮,要不要去
走走,由于他们的问话太快,丝毫没有考虑的余地,一时之间不知叫我们如何回答。
    “你们喜欢墨西哥吗?”其中一位长得秀气的青年问,他这个问题使我们忍不住笑
起来:“还没有去过,不知道喜不喜欢。听朋友说是一个充满原始风情的地方。”妻子
的反应比较快,她说:“这个问题应该我们来问你,你喜欢墨西哥吗?”
    墨西哥青年们忍不住笑了,但是没有回答我们的问题,陷入沉思,抬头望向车头,
车头远处,正是我们要去的他们的故乡。终于有人开口说话了:“要是真的喜欢,就不
会去美国工作了,可是自己的家总是自己的家呀!”
    “听说墨西哥不欢迎中国人去,是不是真的?”我问他。
    “中国人太会赚钱了,把我们墨西哥的钱都赚走!”他想一想:“其实也不是不欢
迎,确实的原因我们也不清楚。”
    车子快到墨西哥时,车道突然开阔了,变成六线道,使我突然想起台湾的高速公路,
“墨西哥到了,墨西哥到了。”他们高兴的对我们说。巴士缓缓地停在边境上,边境的
关卡赫然出现一块挂在高处的大招牌:“Mexico”,关卡旁的墙壁画了许多美女,广告
可口可乐、电视、手表之类的东西。
    我们没有经过关卡就直接进墨西哥(从美国到墨西哥二十英里内不用检查),一进
墨西哥,就有许多计程车司机一拥而上向我们兜客,“一部车到蒂娃娜五十元美金”,
问过了一个又一个司机,都是五十元美金,我说:“这里到蒂娃娜开车不要十分钟,五
十元太贵了。”
    “你到过蒂娃娜?”一位司机问。
    “去买皮货买过好几次了。”我故意欺骗他:“我以前坐车都是一个人十元美金,
两个人二十元,如果你不载,我们就回美国去了。”我们作势要走,他赶紧拉住我们:
“好啦!好啦!就算二十元,但是要小费。”
    “小费给你五元。”我说。他欣然同意。
    其实,蒂娃娜比我们估计的还要近,墨西哥的计程车司机开车像亡命一样,我们七
分钟已经到了蒂娃娜,就停在市中心。我看看表,正好凌晨一点,下车后才知道糟了,
蒂娃娜城虽然还是灯火通明,可是商店全打烊了。我们不甘心坐原车回去,就随便在附
近闲逛,在街的转角处有两家饭店写着斗大的中国字,是中国人开的——在吃的方面,
中国人真是无远弗届。
    老板操广东话,我们一句也不懂,幸好他的儿子会讲英语,我要了一瓶啤酒,妻子
要了一杯咖啡,老板搞清楚我们是中国人,特别优待,咖啡免费。邻桌有四位墨西哥人,
在深夜的饭馆里还带着宽边大草帽,听说是等着天亮排队去美国工作的,偶尔进来一两
位穿着人时的墨西哥少女,看神情举止是来拉客的。
    老板说他们的店是二十四小时开放的,我们便打定主意不去找旅馆,要在饭馆坐一
夜;正这样想时,跑进来一对孪生的墨西哥小孩,长得一模一样,穿得破破烂烂,走在
后面的一个脸上还挂着鼻涕,长相很是清秀。为首的一个跑过来用非常生涩的英语说:
“为你们唱一首情歌好吗?”我点点头。
    兄弟俩站定了,用很宽宏的声音唱起歌来,唱的是西班牙语,但是他们唱得很婉转
动听,光听曲子就知道是一首动人的情歌。他们唱得很卖力,还用脚打着拍子,只差没
有手里抱着吉他跳舞,妻子说:“这么小,情歌唱得这么好,长大怎么得了?”这首情
歌唱得足足有五分钟之久,唱完了,两个小兄弟羞涩的伸出手来,原来是要给钱的,我
给他们一块美金。
    “先生,你给太多了,我们再唱一首还你。”流鼻涕的说,说完两人都笑起来。
    这一次他们唱的不是情歌,好像是一首儿歌,因为节奏明快,句子很短,整个饭馆
一下子全感染了一种轻快明朗的气氛,清脆的童音在空气中流动着。他们很快的唱完,
很有礼貌的深深一鞠躬,说声谢谢,回身就要走,我说:“坐下来,我请你们喝茶。”
    “不用了,我们还要赶到别家酒店去唱情歌呢!”说完,一溜烟跑了,我们不禁莞
尔。
    我想,不管任何地方,任何国籍,任何苦难,所有的小孩子都不会完全失去他们的
天真。
    我们在饭馆里坐了一夜,还有一些小贩带着东西进来推销,看到他们的穿着打扮,
我感觉墨西哥的人民是相当困苦的,没想到饭馆老板说:“蒂娃娜还是好的,因为它是
观光城,你再往内陆走几英里,真是穷得不得了。”
    天亮了,我们走出饭馆,看到明丽的阳光轻柔的照在这边境的城市上,它是有一点
像美国的城市,但又别有一种风味,一种说不出的苦味,蒂娃娜是美丽而热闹的,但墨
西哥人民普遍的生活困苦,我在好几条街上,看到路标到处都是“革命路”,为什么墨
西哥革了几十年的命,把人民的生活都革掉了呢?
    我们离开蒂娃娜的时候,在边境要检查护照,我看到大排长龙的墨西哥人,男男女
女老老少少,都站在边境的关卡边,等着要进入美国工作,有的还在夜风里发着抖;看
到这些人,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饭馆里为我们唱情歌的墨西哥小兄弟,我真担心有
一天他们也要来这里排队,那样的担心好像他们是我的好友一样。
    可是,总不能让他们为陌生的过客唱一辈子情歌呀!
    我在巴士上回头看海关上“Mexico”几个英文字母闪闪发光,车子竟像从不留恋这
个国家一样,加速驶去。我的眼帘闪过来时遇见的清秀的墨西哥青年,以及他茫然望向
故乡的眼神,那眼神猛一回想,原来是带着一点无奈的。
                             ——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
一日
凤凰飞



    在华盛顿,夜里百无聊赖,在街边买了一份报纸,打算回来随便看看,没想到在厚
厚一叠报纸某一页的底端,看到一栏高的小新闻,只有这样几句:“始祖鸟美丽如凤凰,
它的化石不久前在德国发现,体重一磅,大小还比不上一只鸽子。”
    这则新闻使我赫然一惊,看着窗外飘落的大雪,心里的热血却无故的涌动着。记得
以前读生物课本到始祖鸟的一章,因为它是恐龙中的翼手龙一类,我总幻想着它的样子,
它应该是长着青灰色的翅膀,体躯庞大,双翼一展可以遮蔽住整个蓝天,从遥远的山头
飞来,让人都见不到阳光。
    没想到,这最远古的动物竞长得只有鸽子一般大小;更没想到,它的美丽像凤凰一
样,有斑斓的羽毛。
    可是,什么是“美丽如凤凰”呢?从古到今,没有人留下见过凤凰的真实事迹,但
是人人都知道凤凰的形相,因为它绣在衣服上、枕头上、鞋上,甚至桌面上,人人都见
过,真正鲜活的凤凰已不可见,更逞论始祖鸟了。
    始祖鸟像一个鸽子一样大,对一位喜欢联想的少年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使我想到
始祖鸟说不定正是中国的凤凰,西方的火鸟,以及日本的火山神鸟的传说起源。
    中国的凤凰虽不见其迹,但可以体会其神,它是自古以来最美的动物,它被形容成
夫妻的恩爱,君臣的忠义,甚至朋友的友谊。为何留下凤凰的形貌呢?我相信在远古的
大荒之中,一定有某一个人见过凤凰像见过始祖鸟一样,因此它虽飞远了,却像传说一
般活了下来。
    说到凤凰的美,在日本京都郊外的金阁寺,是一座布满金箔的古式建筑,它的顶端
是一只用金铜铸成的凤凰。金阁寺建于揩元一三九七年,却在一九五○年被一个少年和
尚焚毁,后来少年和尚被抓到了,人们问他为何要烧金阁寺,他的回答十分简单:受不
了那只凤凰的美。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曾经写下了这个动人的故事。一只金铜铸成的凤
凰,连和尚都不能抗拒它的美,真正的凤凰可以美到怎么样的境界呢?
    日本另有一个传说是关于“火山神鸟”的。火山神鸟也是美丽痘可方物的鸟,它终
年居住在火山口上,每隔数百年,它就跳进火山中自焚,它的精灵则在火山中重生。由
于火山神鸟的永生,人们都相信喝了它的血可以长生不老,从古至今有许多人为了喝神
鸟的血而落进万劫不复的熔岩中。
    在西方也有类似“火山神鸟”的传说,惟一的不同是它从体内自焚。
    不管是凤凰、是火鸟、是火山神鸟,都令我想起始祖鸟,也许在我们未知的虚空中,
真有这样的生灵永远的存活着,至少活在全世界人们的心中。它们都具有两个特点,一
是它们的长生不老不死;二是它们的美丽不衰不朽;而这正是人们最向往最追求的。
    我们见到了始祖鸟的化石,知道了它的美丽,知道了它的体重,但我们并不真正知
道它,因为那些只是它的尸骇而已,而不是它真正的精神。它真正的精神是在于它的启
示,它告诉我们人的有限和无限,如何从有限通向无限,只看人有没有勇气自焚了断过
往,去追求一个新的黎明吧!
    记得“阿弥陀经”曾有一段谈到鸟的经文:“舍利弗,彼国常有种种奇妙杂色之鸟,
白鹤、孔雀、鹦鹉、舍利、迦陵频伽、共命之鸟。是诸众鸟,昼夜天时出和雅音。其音
演畅五根、五力、七菩提分。八圣道分、如是等法。”这段经文翻成白话是:
    在西方极乐世界有各色各样稀奇好看的鸟,像白鹤、孔雀、鹦鹉、鹙鸳、好声音的
鸟、同心鸟。这些鸟不论昼夜都唱出很温和很雅致的歌声,使我们听了,心中和平快乐;
而且还可以演释出许多的佛法,像信、进、念、定、慧五根;并由这五根发出五种大力。
也领悟到七种得道的方法、八种修慧的方法等等。
    我很喜欢这段经文,它让我们了解,天下间好色彩、好音声的鸟都不是无意生成的,
它原来是要在我们耳赏日悦之际,生出更多的联想和反省,自其中生出力量。可惜经文
里没有提到凤凰火鸟,但是凤凰可以经历千百种焚烧的劫数,还美丽青春如昔,已经隐
隐合乎了佛的本意了。
    我在华盛顿的雪夜里,看着白花飘落的无边黑暗,深知凤凰已远远的飞去了,但它
留下的启示和传说,至少可以不朽。
                         ——一九八二年七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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