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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春藤
    在我家巷口有一间小的木板房屋,居住着一个卖牛肉面的老人。那间木板屋可能是
一座违章建筑,由于年久失修,整座木屋往南方倾斜成一个夹角,木屋处在两座大楼之
间,益形破败老旧,仿佛随时随地都要倾颓散成一片片木板。
    任何人路过那座木屋,都不会有心情去正视一眼,除非看到老人推着面摊出来,才
知道那里原来还有人居住。
    但是在那断板残瓦南边斜角的地方,却默默地生长着一株常春藤,那是我见过最美
的一株,许是长久长在阴凉潮湿肥沃的土地上,常春藤简直是毫无忌惮的怒放着,它的
叶片长到像荷叶一般大小,全株是透明翡翠的绿,那种绿就像朝霞照耀着远远群山的颜
色。
    沿着木板壁的夹角,常春藤几乎把半面墙长满了,每一株绿色的枝条因为被夹壁压
着,全往后仰视,好像望天空伸出了一排厚大的手掌;除了往墙上长,它还在地面四周
延伸,盖满了整个地面,近看有点像还没有开花的荷花池了。
    我的家里虽然种植了许多观叶植物,我却独独偏爱木板屋后面的那片常春藤。无事
的黄昏,我在附近散步,总要转折到巷口去看那棵常春藤,有时看得发痴,隔不了几天
去看,就发现它完全长成不同的姿势,每个姿势都美到极点。
    有几次是清晨,叶片上的露珠未干,一颗颗滚圆的随风在叶上转来转去,我再仔细
地看它的叶子,每一片叶都是完整饱满的,丝毫没有一丝残缺,而且没有一点尘迹;可
能正因为它长在夹角,连灰尘都不能至,更不要说小猫小狗了。我爱极了长在巷口的常
春藤,总想移植到家里来种一株,几次偶然遇到老人,却不敢开口。因为它正长在老人
面南的一个窗口,倘若他也像我一样珍爱他的常春藤,恐怕不肯让人剪栽。
    有一回正是黄昏,我蹲在那里,看到常春藤又抽出许多新芽,正在出神之际,老人
推着摊车要出门做生意,木门咿呀一声,他对着我露出了善意的微笑,我趁机说:“老
伯,能不能送我几株您的常春藤?”
    他笑着说:“好呀,你明天来,我剪几株给你。”然后我看着他的背影背着夕阳向
巷子外边走去。
    老人如约的送了我常春藤,不是一两株,是一大把,全是他精心挑捡过,长在墙上
最嫩的一些。我欣喜的把它种在花盆里。
    没想到第三天台风就来了,不但吹垮了老人的木板屋,也把一整株常春藤吹得没有
影踪,只剩下一片残株败叶,老人忙着整建家屋,把原来一片绿意的地方全清扫干净,
木屋也扶了正。我觉得怅然,将老人送我的一把常春藤要还给他,他只要了一株,他说:
“这种草的耐力强,一株就要长成一片了。”
    老人的常春藤只随便一插,也并不见他施水除草,只接受阳光和雨露的滋润。我的
常春藤细心的养在盆里,每天晨昏依时浇水,同样也在阳台上接受阳光和雨露。
    然后我就看着两株常春藤在不同的地方生长,老人的常春藤愤怒的抽芽拔叶,我的
是温柔的缓缓生长;他的芽愈抽愈长,叶子愈长愈大;我的则是芽愈来愈细,叶子愈长
愈小。比来比去,总是不及。
    那是去年夏天的事了。现在,老人的木板屋有一半已经被常春藤覆盖,甚至长到窗
口;我的花盆里,常春藤已经好像长进宋朝的文人画里了,细细的垂覆枝叶。我们研究
了半天,老人说:“你的草没有泥土,它的根没有地方去,怪不得长不大。呀!还有,
恐怕它对这块烂泥地有了感情呢!”
非洲红
    三年前,我在一个花店里看到一株植物,茎叶全是红色的,虽是盛夏,却溢着浓浓
秋意。它被种植在一个深黑色滚着白边的磁盆里,看起来就像黑夜雪地里的红枫。卖花
的小贩告诉我,那株红植物名字叫“非洲红”,是引自非洲的观叶植物。我向来极爱枫
树,对这小圆叶而颜色像枫叶的“非洲红”自也爱不忍释,就买来摆在书房窗口外的阳
台,每日看它在风中摇曳。“非洲红”是很奇特的植物,放在室外的时候,它的枝叶全
是血一般的红;而摆在室内就慢慢的转绿,有时就变得半红半绿,在黑盆子里煞是好看。
它叶子的寿命不久,隔一两月就全部落光,然后在茎的根头又一夜之间抽放出绿芽,一
星期之间又是满头红叶了。“使我真正感受到时光变异的快速,以及生机的运转。年深
日久,它成为院子里,我非常喜爱的一株植物。
    去年我搬家的时候,因为种植的盆景太多,有一大部分都送人了。新家没有院子,
我只带了几盆最喜欢的花草,大部分的花草都很强韧,可以用卡车运载,只有非洲红,
它的枝叶十分脆嫩,我不放心搬家工人,因此用一个木箱子把它固定装运。
    没想到一搬了家,诸事待办,过了一星期安定下来以后,我才想到非洲红的木箱;
原来它被原封不动的放在阳台,打开以后,发现盆子里的泥土全部干裂了,叶子全部落
光,连树枝都萎缩了。我的细心反而害了一株植物,使我伤心良久,妻子安慰我说:
“植物的生机是很强韧的,我们再养养看,说不定能使它复活。”
    我们便把非洲红放在阳光照射得到的地方,每日晨昏浇水,夜里我坐在阳台上喝茶
的时候,就怜悯地望着它,并无力的祈祷它的复活。大约过了一星期左右,有一日清晨
我发现,非洲红抽出碧玉一样的绿芽,含羞的默默的探触它周围的世界,我和妻子心里
的高兴远胜过我们辛苦种植的郁金香开了花。
    我不知道“非洲红”是不是真的来自非洲,如果是的话,经过千山万水的移植,经
过花匠的栽培而被我购得,这其中确实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缘分。而它经过苦旱的锻炼竟
能从裂土里重生,它的生命是令人吃惊的。现在我的阳台上,非洲红长得比过去还要旺
盛,每天张着红红的脸蛋享受阳光的润泽。
    由非洲红,我想起中国北方的一个童话《红泉的故事》。它说在没有人烟的大山上,
有一棵大枫树,每年枫叶红的秋天,它的根渗出来一股不息的红泉,只要人喝了红泉就
全身温暖,脸色比桃花还要红,而那棵大枫树就站在山上,看那些女人喝过它的红泉水,
它就选其中最美的女人抢去做媳妇,等到雪花一落,那个女人也就变成枫树了。这当然
是一个虚构的童话,可是中国人的心目中确实认为枫树也是有灵的。枫树既然有灵,与
枫树相似的非洲红又何尝不是有灵的呢?
    在中国的传统里,人们认为一切物类都有生命,有灵魂,有情感,能和人做朋友,
甚至恋爱和成亲了。同样的,人对物类也有这样的感应。我有一位爱兰的朋友,他的兰
花如果不幸死去,他会痛哭失声,如丧亲人。我的灵魂没有那样纯洁,但是看到一棵植
物的生死会使人喜悦或颓唐,恐怕是一般人都有过的经验吧!
    非洲红变成我最喜欢的一株盆景,我想除了缘分,就是它在死到最绝处的时候,还
能在一盆小小的土里重生。
紫茉莉
    我对那些接着时序在变换着姿势,或者是在时间的转移中定时开合,或者受到外力
触动而立即反应的植物,总是把持着好奇和喜悦的心情。
    硝种在园子里的向日葵或是乡间小道边的太阳花,是什么力量让它们随着太阳转动
呢?难道只是对光线的一种敏感?
    像平铺在水池的睡莲,白天它摆出了最优美的姿势,为何在夜晚偏偏睡成一个害羞
的球状?而昙花正好和睡莲相反,它总是要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张开笑颜,放出芬
芳。夜来香、桂花、七里香,总是愈黑夜之际愈能品味它们的幽香。
    还有含羞草和捕虫草,它们一受到摇动,就像一个含羞的姑娘默默地颔首。还有冬
虫夏草,明明冬天是一只虫,夏天却又变成一株草。
    在生物书里我们都能找到解释这些植物变异的一个经过实验的理由,这些理由对我
却都是不足的。我相信在冥冥中,一定有一些精神层面是我们无法找到的,在精神层面
中说不定这些植物都有一颗看不见的心。
    能够改变姿势和容颜的植物,和我关系最密切的是紫茉莉花。
    我童年的家后面有一大片未经人工垦殖的土地,经常开着美丽的花朵,有幸运草的
黄色或红色小花,有银合欢黄或白的圆形花,有各种颜色的牵牛花,秋天一到,还开满
了随风摇曳的芦苇花……就在这些各种形色的花朵中,到处都夹生着紫色的小茉莉花。
    紫茉莉是乡间最平凡的野花,它们整片整片的丛生着,貌不惊人,在万绿中却别有
一番姿色。在乡间,紫茉莉的名字是“煮饭花”,因为它在有露珠的早晨,或者白日中
天的正午,或者是星满天空的黑夜都紧紧闭着;只有一段短短的时间开放,就是在黄昏
夕阳将下的时候,农家结束了一天的劳作,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才像突然舒解了满怀
心事,快乐地开放出来。
    每一个农家妇女都在这个时间下厨作饭,所以它被称为“煮饭花”。
    这种一二年或多年生的草本植物,生命力非常强盛,繁殖力特强,如果在野地里种
一株紫茉莉,隔一年,满地都是紫茉莉花了;它的花期也很长,从春天开始一直开到秋
天,因此一株紫茉莉一年可以开多少花,是任何人都数不清的。
    最可惜的是,它一天只在黄昏时候盛开,但这也是它最令人喜爱的地方。曾有植物
学家称它是“农业社会的计时器”,她当开放之际,乡下的孩子都知道,夕阳将要下山,
天边将会飞来满空的红霞。
    我幼年的时候,时常和兄弟们在屋后的荒地上玩耍,当我们看到紫茉莉一开,就知
道回家吃晚饭的时间到了。母亲让我们到外面玩耍,也时常叮咛:“看到煮饭花盛开,
就要回家了。”我们遵守着母亲的话,经常每天看紫茉莉开花才踩着夕阳下的小路回家,
巧的是,我们回到家,天就黑了。
    从小,我就有点痴,弄不懂紫茉莉为什么一定要选在黄昏开,有人场多次坐着看满
地含苞待放的紫茉莉,看它如何慢慢的撑开花瓣,出来看夕阳的景色。问过母亲,她说:
“煮饭花是一个好玩的孩子,玩到黑夜迷了路变成的,它要告诉你们这些野孩子,不要
玩到天黑才回家。”
    母亲的话很美,但是我不信,我总认为紫茉莉一定和人一样是喜欢好景的,在人世
间又有什么比黄昏的景色更好呢?因此它选择了黄昏。
    紫茉莉是我童年里很重要的一种花卉,因此我在花盆里种了一棵,它长得很好,可
惜在都市里,它恐怕因为看不见田野上黄昏的好景,几乎整日都开放着,在我盆里的紫
茉莉可能经过市声的无情洗礼,已经忘记了它祖先对黄昏彩霞最好的选择了。
    我每天看到自己种植的紫茉莉,都悲哀地想着,不仅是都市的人们容易遗失自己的
心,连植物的心也在不知不觉中迷失了。
                      
晴窗一扇



    台湾登山界流传着一个故事,一个又美丽又哀愁的故事。
    传说有一位青年登山家,有一次登山的时候,不小心跌落在冰河之中;数十年之后,
他的妻子到那一带攀登,偶然在冰河里找到已经被封冻了几十年的丈夫。这位埋在冰天
雪地里的青年,还保持着他年轻时代的容颜,而他的妻子因为在尘世里,已经是两鬓飞
霜年华老去了。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整个胸腔都震动起来,它是那么简短,那么有力地说出
了人处在时间和空间之中,确定是渺小的,有许多机缘巧遇正如同在数十年后相遇在冰
河的夫妻。
    许多年前,有一部电影叫《失去的地平线》,那里是没有时空的,人们过着无忧无
虑的快乐生活。一天,一位青年在登山时迷途了,闯入了失去的地平线,并且在那里爱
上一位美丽的少女;少女向往着人间的爱情,青年也急于要带少女回到自已的家乡,两
人不顾大家的反对,越过了地平线的谷口,穿过冰雪封冻的大地,历尽千辛万苦才回到
人间;不意在青年回头的那一刻,少女已经是满头银发,皱纹满布,风烛残年了。故事
便在幽雅的音乐和纯白的雪地中揭开了哀伤的结局。
    本来,生活在失去的地平线的这对恋侣,他们的爱情是真诚的,也都有创造将来的
勇气,他们为什么不能有圆满的结局呢?问题发生在时空,一个处在流动的时空,一个
处在不变的时空,在他们相遇的一刹那,时空拉远,就不免跌进了哀伤的迷雾中。
    最近,台北在公演白先勇小说《游园惊梦》改编的舞台剧,我少年时代几次读《游
园惊梦》,只认为它是一个普通的爱情故事,年岁稍长,重读这篇小说,竟品出浓浓的
无可奈何。经过了数十年的改变,它不只是一个年华逝去的妇人对凤华万种的少女时代
的回忆,而是对时空流转之后人力所不能为的忧伤。时空在不可抗拒的地方流动,到最
后竟使得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时间”和“空间”这两道为人生织锦的梭子,它们的穿梭来去竟如此的无情。
    在希腊神话里,有一座不死不老的神仙们所居住的山上,山口有一个大的关卡,把
守这道关卡的就是“时间之神”,它把时间的流变挡在山外,使得那些神仙可以永葆青
春,可以和山和太阳和月亮一样的永恒不朽。
    做为凡人的我们,没有神仙一样的运气,每天抬起头来,眼睁睁的看见墙上挂钟滴
滴答答走动匆匆的脚步,即使坐在阳台上沉思,也可以看到日升、月落、风过、星沉,
从远远的天外流过。有一天,我们偶遇到少年游伴,发现他略有几茎白发,而我们的心
情也微近中年了。有一天,我们突然发现院子里的紫丁香花开了,可是一趟旅行回来,
花瓣却落了满地。有一天,我们看到家前的旧屋被拆了,可是过不了多久,却盖起一栋
崭新的大楼。有一天……我们终于察觉,时间的流逝和空间的转移是哪些的无情和霸道,
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中国的民间童话里也时常描写这样的情景,有一个人在偶然的机缘下到了天上,或
者游了龙宫,十几天以后他回到人间,发现人事全非,手足无措;因为“天上一日,世
上一年”,他游玩了十数大,世上已过了十几年,十年的变化有多么大呢?它可以大到
你回到故乡,却找不到自家的大门,认不得自己的亲人。贺知章的《回乡偶书》里很能
表达这种心情:“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
来?”数十年的离乡,甚至可以让主客易势呢!
    佛家说“色相是幻,人间无常”实在是参透了时空的真实,让我们看清一朵蓓蕾很
快的盛开,而不久它又要调落了。
    《水游传》的作者施耐庵在该书的自序里有短短的一段话:“每怪人言,某甲于今
若干岁。夫若干者,积而有之之谓。今其岁积在何许?可取而数之否?可见已往之吾悉
已变灭。不宁如是,吾书至此句,此句以前已疾变灭,是以可痛也。”(我常对于别人
说“某甲现在若干岁”感到奇怪,若干,是积起来而可以保存的意思,而现在他的岁积
存在什么地方呢?可以拿出来数吗?可见以往的我已经完全改变消失,不仅是这样,我
写到这一句,这一句以前的时间已经很快改变消失,这是最令人心痛的。)正是道出了
一个大小说家对时空的哀痛。古来中国的伟大小说,只要我们留心,它讲的几乎全有一
个深刻的时空问题,《红楼梦》的花柳繁华温柔富贵,最后也走到时空的死角成水游传》
的英雄豪杰重义轻生,最后下场凄凉;《三国演义》的大主题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
合久必分”;《金瓶梅》是色与相的梦幻散灭;《镜花缘》是水中之月,镜中之花;
《聊斋志异》是神鬼怪力,全是虚空;《西厢记》是情感的失散流离;《老残游记》更
明显的道出了:“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我们的文学作品里几乎无一例外的,说出了人处在时空里的渺小,可惜没有人从这
个角度深入探讨,否则一定会发现中国民间思想,对时空的递变有很敏感的触觉。西方
有一句谚语:“你要永远快乐,只有向痛苦里去找。”正道出了时空和人生的矛盾,我
们觉得快乐时,偏不能永远,留恋着不走的,永远远是那令人厌烦的东西——这就是在
人生边缘上不时作弄我们的时间和空间。
    柏拉图写过一首两行的短诗:
        你看着星么,我的星星?
    我愿为天空,得以无数的眼看你
    人可以用多么美的句子,多么美的小说来写人生,可惜我们不能是天空,不能是那
永恒的星星,只有看着消逝的星星感伤的份。
    有许多人回忆过去的快乐,恨不能与旧人重逢,恨不能年华停伫,事实上,却是天
涯远隔,是韶光飞逝,即使真有一天与故人相会,心情也像在冰雪封冻的极地,不免被
时空的箭射中而哀伤不已吧!日本近代诗人和泉式部有一首有名的短诗:
        心里怀念着人,
    见了泽上的萤火,
    也疑是从自己身体出来的梦游的魂。
    我喜欢这首诗的意境,尤其“萤火”一喻,我们怀念的人何尝不是夏夜的萤火忽明
忽灭、或者在黑暗的空中一转就远去了,连自己梦游的魂也赶不上,真是对时空无情极
深的感伤了。
    说到时空无边无尽的无情,它到终极会把一切善恶、美丑、雅俗、正邪、优劣都涤
洗干净,再有情的人也丝毫无力挽救。那么,我们是不是就因此而捻颓丧、优柔不前呢?
是不是就坐等着时空的变化呢?
    我觉得大可不必,人的生命虽然渺小短暂,但它像一扇晴窗,是由自己小的心眼里
来照见大的世界。
    一扇晴窗,在面对时空的流变时飞进来春花,就有春花;飘进来萤火,就有萤火;
传进秋声,就来了秋声;侵进冬寒,就有冬寒。闯进来情爱就有情爱,刺进来忧伤就有
忧伤,一任什么事物到了我们的晴窗,都能让我们更真切的体验生命的深味。
    只是既然是晴窗,就要有进有出,曾拥有的幸福,在失去时窗还是晴的;曾被打击
的重伤,也有能力平复;努力维持着窗的晶明,哪些任时空的梭子如百鸟之翔在眼前乱
飞,也能有一种自在的心情,不致心乱神迷。有的人种花是为了图利,有的人种花是为
了无聊,我们不要成为这样的人,要真爱花才去种花——只有用“爱”去换“时空”才
不吃亏,也只有心如晴窗的人才有真正的爱,更只有爱花的人才能种出最美的花。
箩筐



    午后三点,天的远方擂过来一阵轰隆隆的雷声。
    有经验的农人都知道,这是一片欲雨的天空,再过一刻钟,西北雨就会以倾盆之势
笼罩住这四面都是山的小镇,有经验的燕子也知道,它们纷纷从电线上剪着尾羽,飞进
了筑在人家屋檐下的土巢。
    但是站在空旷土地上的我们——我的父亲、哥哥、亲戚,以及许多流过血汗、炙过
阳光、淋过风雨的乡人,听着远远的雷声呆立着,并没有人要进去躲西北雨的样子。我
们的心比天枯还沉闷,大家都沉默着,因为我们的心也是将雨的天空,而且这场心雨显
得比西北雨还要悲壮、还要连天而下。
    我们无言围立着的地方是溪底仔的一座香蕉场,两部庞大的“怪手”正在慌忙的运
作着,张开它们的铁爪一把把抓起我们辛勤种植出来的香蕉,扔到停在旁边的货车上。
    这些平时扒着溪里的沙石,来为我们建立一个更好家园的怪手,此时被农会雇来把
我们种出来的香蕉践踏,这些完全没有人要的香蕉将被投进溪里丢弃,或者堆置在田里
当肥料。因为香蕉是易腐的水果,农会怕腐败的香蕉污染了这座干净的蕉场。
    在香蕉场堆得满满的香蕉即使天色已经晦暗,还散放着翡翠一样的光泽,往昔丰收
的季节里,这种光泽曾是带给我们欢乐的颜色,比雨后的彩虹还要舢亮;如今变成刺眼
得让人心酸。
    怪手规律的呱呱响声,和愈来愈近的雷声相应和着。
    我看到在香蕉集货场的另一边,堆着一些破旧的棉被,和农民弃置在棉被旁的箩筐。
棉被原来是用来垫娇贵的香蕉以免受损,箩筐是农民用来收成的,本来塞满收成的笑声。
棉被和箩筐都贱满了深褐色的汁液,一层叠着一层,经过了岁月,那些蕉汁像一再凝结
而干涸的血迹,是经过耕耘、种植、灌溉、收成而留下来的辛苦见证,现在全一无用处
的躺着,静静等待着世纪末的景象。
    蕉场前面的不远处,有几个小孩子用竹子撑开一个旧箩筐、箩筐里撤了一把米,孩
子们躲在一角拉着绳子,等待着大雨前急着觅食的麻雀。
    一只麻雀咻咻两声从屋顶上飞翔而下,在蕉场边跳跃着,慢慢的,它发现了白米,
一步一步跳进箩筐里;孩子们把绳子一拉,箩筐砰然盖住,惊慌的麻雀打着双翼,却一
点也找不到出路地悲哀的号叫出声。孩子们欢呼着自墙边出来,七八只手争着去捉那只
小小的雀子,一个大孩子用原来绑竹子的那根线系住麻雀的腿、然后将它放飞。麻雀以
为得到了自由,振力的飞翔,到屋顶高的时候才知道被缚住了脚,颓然跌落在地上,它
不灰心,再飞起,又跌落,直到完全没有力气,蹲在褐黄色的土地上,绝望地喘着气,
还忧戚地长嘶,仿佛在向某一处不知的远方呼唤着什么。
    这捕麻雀的游戏,是我幼年经常玩的,如今在心情沉落的此刻,心中不禁一阵哀戚。
我想着小小的麻雀走进箩筐的景况,只是为了啄食几粒白米,未料竟落进一个不可超拔
的生命陷阱里去,农人何尝不是这样呢?他们白日里辛勤的工作,夜里还要去巡回水,
有时也只是为了求取三餐的温饱,没想到勤奋打拼的工作,竟也走入了命运的箩筐。
    箩筐是劳作的人们一件再平凡不过的用具,它是收成时一串快乐的歌声。在收成的
时节,看着人人挑着空空的箩筐走过黎明的田路,当太阳斜向山边,他们弯腰吃力的挑
着饱满的多筐,走过晚霞投照的田埂,确是一种无法言宣的美,是出自生活与劳作的美,
比一切美术音乐还美。
    我强看到农人收成,挑着箩筐唱简单的歌回家,就冥冥想起托尔斯泰的艺术论,任
何伟大的作品都是蘸着血汗写成的。如果说大地是一张摊开的稿纸,农民正是蘸着血泪
在上面写着伟大的诗篇;播种的时候是逗点,耕耘的时候是顿号,收成的箩筐正像在诗
篇的最后圈上一个饱满的句点。人间再也没有比这篇诗章更令人动容的作品了。
    遗憾的是,农民写作歌颂大地的诗章时,不免有感叹号,不免有问号,有时还有通
向不可知的分号!我看过狂风下不能出海的渔民,望着箩筐出神;看过海水倒灌淹没盐
田,在家里踢着箩筐出气的盐民;看过大旱时的龟裂土地,农民挑着空的箩筐叹息。那
样单纯的情切意乱,比诗人捻断数根须犹不能下笔还要忧心百倍;这时的农民正是契河
夫笔下没有主题的人,失去土地的依恃,再好的农人都变成浅薄的、渺小的、悲惨的、
滑稽的、没有明天的小人物,他不再是个大地诗人了!
    由于天候的不能收成和没有收成固是伤心的事,倘若收成过剩而必须抛弃自己的心
血,更是最大的打击。这一次我的乡人因为收成过多,不得不把几千万公斤的香蕉毁弃,
每个人的心都被抓出了几道血痕。在地去的岁月里,他们只知道“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的天理,从来没有听过“收成过剩”这个东西,怪不得几位白了胡子的乡人要感叹起来:
真是没有天理呀!
    当我听到故乡的香蕉因为无法产销,便搭着黎明的火车转回故乡,火车空洞空洞空
洞的奔过田野,天空稀稀疏疏地落着小雨,戴斗笠的农人正弯腰整理农田,有的农田里
正在犁田,农夫将犁绳套在牛肩上,自己在后面推犁,犁翻出来的烂泥像春花在土地上
盛开。偶尔也看到刚整理好的田地,长出青翠的芽苗,那些芽很细小只露出一丝丝芽尖,
在雨中摇呀摇的,那点绿鲜明的告诉我们,在这一片灰色的大地上,有一种生机埋在最
深沉的泥土里。台湾的农人是世界上最勤快的农人,他们总是耕者如斯,不舍昼夜,而
我们的平原也是世界上最肥沃的土地,永远有新的绿芽从土里争冒出来。
    看着急速往后退去的农田,我想起父亲戴着斗笠在蕉田里工作的姿影。他在上地里
种作五十年,是他和土地联合生养了我们,和土地已经种下极为根深的情感,他日常的
喜怒哀乐全是跟随土地的喜怒哀乐。有时收成不好,他最受伤的,不是物质的,而是情
感的。在我们所拥有的一小片耕地上,每一尺都有父亲的足迹,每一寸都有父亲的血汗。
而今年收成这么好,还要接受收成过剩的打击,对于父亲,不知道是伤心到何等的事!
    我到家的时候,父亲挑着香蕉去蕉场了,我坐在庭前等候他高大的身影,看到父亲
挑着两个晃动的空箩筐自远方走来,他旁边走着的是我毕业于大学的哥哥,他下了很大
决心才回到故乡帮忙父亲的农业。由于哥哥的挺拔,我发现父亲这几年背竟是有些弯了。
    长长的夕阳投在他挑的箩筐上,拉出更长的影子。
    记得幼年时代的清晨,柔和的曦光总会肆无忌惮地伸出大手,推进我家的大门、院
子,一直伸到厅场的神案上,使案上长供的四果一面明一面暗,好像活的一般,大片大
片的阳光真是醉人而温暖。就在那熙和的日光中,早晨的微风启动了大地,我最爱站在
窗口,看父亲穿着沾满香蕉汁的衣服,戴着顶法上几片竹叶已经掀起的;日斗笠,挑着
一摇一晃的一对箩筐,穿过庭前去田里工作;爸爸高大的身影在阳光照耀下格外雄伟健
壮,有时除了箩筐,他还荷着锄头、提着扫刀,每一项工具都显得厚实有力,那时我总
是倚在窗口上想着:能做个农夫是多么快乐的事呀!
    稍稍长大以后,父亲时常带我们到蕉园去种作,他用箩筐挑着我们,哥哥坐在前面,
我坐在后边,我们在箩筐里有时玩杀刀,有时用竹筒做成的气枪互相打苦苓子,使得箩
筐摇来晃去,爸爸也不生气;真闹得他心烦,他就抓紧箩筐上的篇担,在原地快速地打
转,转得我们人仰马翻才停止,然后就听到他爽朗宏亮的笑声串串响起。
    童年蕉园的记忆,是我快乐的最初,香蕉树用它宽大的叶子覆盖累累的果实,那景
象就像父母抱着幼子要去进香一样,同样涵含了对生命的虔诚。农人灌溉时流滴到地上
的汗水,收割时挑着箩筐嘿哬嘿嗒的吆喝声,到香蕉场验关时的笑谈声,总是交织成一
幅有颜色有声音的画面。
    在我们蕉园尽头得有一条河堤,堤前就是日夜奔湍不息的旗尾溪了。那条溪供应了
我们土地的灌溉,我和哥哥时常在溪里摸蛤、捉虾、钓鱼、玩水,在我童年的认知里,
不知道为什么就为大地的丰饶而感恩着土地。在地上,它让我们在辛苦的犁播后有喜悦
的收成;在水中,它生发着永远也不会匾乏的丰收讯息。
    我们玩累了,就爬上堤防回望那一片广大的蕉园,由于蕉叶长得太繁茂了,我们看
不见在里面工作的人们,他们劳动的声音却像从地心深处传扬出来,交响着旗尾溪的流
水漏瀑,那首大地交响的诗歌,往往让我听得出神。
    一直到父亲用箩筐装不下我们去走蕉园的路,我和哥哥才离开我们眷恋的故乡到外
地求学,父亲送我们到外地读书时说的一段话到今天还响在我的心里:“读书人穷没有
关系,可以穷得有骨气,农人不能穷,一穷就双膝落地了。”
    以后的十几年,我遇到任何磨难,就想起父亲的话,还有他挑着箩筐意气风发到蕉
园种作的背影,岁月愈长,父亲的箩筐魔法也似的一日比一日鲜明。
    此刻我看父亲远远的走来了,挑着空空的箩筐,他见到我的欣喜中也不免有一些黯
然,他把箩筐随便的堆在庭前,一言不发,我忍不住问他:“情形有改善没有?”
    父亲涨红了脸:“伊娘咧!他们说农人不应该扩大耕种面积,说我们没有和青果社
签好约,说早就应该发展香蕉的加工厂,我们哪里知道那么多?”父亲把蕉汁斑斑的上
衣脱下挂在庭前,那上衣还一滴滴的落着他的汗水,父亲虽知道今年香蕉收成无望,今
天在蕉田里还是艰苦的做了工的。
    哥哥轻声的对我说:“明天他们要把香蕉丢掉,你应该去看看。”父亲听到了,对
着将落未落的太阳,我看到他眼里闪着微明的泪光。
    我们一家人围着,吃了一顿沉默而无味的晚餐,只有母亲轻声的说了一句:“免气
得这样,明年很快就到了,我们改种别的。”阳光在我们吃完晚餐时整个沉到山里,黑
暗的大地只有一片虫鸣卿卿。这往日农家凉爽快乐的夏夜,儿子从远方归来,却只闻到
一种苍凉和寂寞的气味,星星也躲得很远了。
    两部怪乎很快的就堆满一辆载货的卡车。
    西北雨果然毫不留情的倾泄下来,把站在四周的人群全淋得湿透,每个人都文风不
动的让大雨淋着,看香蕉被堆上车,好像一场气氛凝重的告别式。我感觉那大大的雨点
落着,一直落到心中升起微微的凉意。我想,再好的舞者也有乱而忘形的时刻,再好的
歌者也有仿佛失曲的时候,而再好的大地诗人——农民,却也有不能成句的时候。是谁
把这写好的诗打成一地的烂泥呢?是雨吗?
    货车在大雨中,把我们的香蕉载走了,载去丢弃了,只留两道轮迹,在雨里对话。
    捕麻雀的小孩,全部躲在香蕉场里避雨,那只一刻钟前还活蹦乱跳的麻雀,死了。
最小的孩子为麻雀的死哇哇哭起来,最大的孩子安慰着他:“没关系,回家哥哥烤给你
吃。”
    我们一直站到香蕉全被清出场外,呼啸而过的西北雨也停了,才要离开,小孩子们
已经蹦跳着出去,最小的孩子也忘记死去麻雀的一点点哀伤,高兴的笑了,他们走过箩
筐,恶作剧的一脚踢翻箩筐,让它仰天躺着;现在他们不抓麻雀了,因为知道雨后,会
飞出来满天的蜡蜒。
    我独独看着那个翻仰在烂泥里的箩筐,它是我们今年收成的一个句点。
    燕子轻快的翱翔,晴蜒满天飞。
    云在天空赶集似的跑着。
    麻雀一群,在屋檐咻咻交谈。
    我们的心是将雨,或者已经雨过的天空。
鸳鸯香炉



    一对瓷器做成的鸳鸯,一只朝东,一只向西,小巧灵动,仿佛刚刚在天涯的一角交
会,各自轻轻拍着羽翼,错着身,从水面无声划过。
    这一对鸳鸯关在南京东路一家宝石店中金光闪烁的橱窗一角,它鲜艳的色彩比珊瑚
宝石翡翠还要灿亮,但是由于它的游姿那样平和安静,竟仿若它和人间全然无涉,一直
要往远方无止尽的游去。
    再往内望去,宝石店里供着一个小小的神案,上书天地君亲师五个大字,晨香还未
烧尽,烟香镣绕,我站在橱窗前不禁痴了,好像鸳鸯带领我,顺着烟香的纹路游到我童
年的梦境里去。
    记得我还未识字以前,祖厅神案上就摆了一对鸳鸯,是瓷器做成的檀香炉,终年氤
氲着一楼香烟,在厅堂里绕来绕去,檀香的气味仿佛可以勾起人沉深平和的心胸世界,
即使是一个小小孩儿也被吸引得意兴飘飞。我常和兄弟们在厅堂中嬉戏,每当我跑过香
炉前,闻到檀香之气,总会不自觉地出了神,呆呆看那一缕轻淡但不绝的香烟。
    尤其是冬天,一缕直直飘上的烟,不仅是香,甚至也是温暖的象征。有时候一家人
不说什么,夜里围坐在香炉前面,情感好像交融在炉中,并且烧出一股淡淡的香气了。
它比神案上插香的炉子让我更深切感受到一种无名的温暖。
    最喜欢夏日夜晚,我们围坐听老祖父说故事,祖父总是先慢条斯理地燃了那个鸳鸯
香炉,然后坐在他的藤摇椅中,说起那些还流动血泪声香的感人故事。我们依在祖父膝
前张开好奇的眼眸,倾听祖先依旧动人的足音响动,愈到星空夜静,香炉的烟就直直升
到屋梁,绕着屋梁飘到庭前来,一丝一丝,萤火虫都被吸引来,香烟就像点着萤火虫尾
部的光亮,一盏盏微弱的灯火四散飞升,点亮了满天的向往。
    有时候是秋色萧瑟,空气中有一种透明的凉,秋叶正红,鸳鸯香炉的烟柔软得似蛇
一样升起,烟用小小的手推开寒凉的秋夜,推出一扇温暖的天空。从潇湘的后院看去,
几乎能看见那一对鸳鸯依偎着的身影。
    那一对鸳鸯香炉的造型十分奇妙,雌雄的腹部连在一起,雄的稍前,雌的在后。雌
鸳鸯是铁灰一样的褐色,翅膀是绀青色,腹部是白底有褐色的浓斑,像褐色的碎花开在
严冬的冰雪之上,它圆形的小头颅微缩着,斜依在雄鸳鸯的肩膀上。
    雄鸳鸯和雌鸳鸯完全不同,它的头高高仰起,头上有冠,冠上是赤铜色的长毛,两
边彩色斑谰的翅翼高高翘起,像一个两面夹着盾牌的武士。它的背部更是美丽,红的、
绿的、黄的、白的、紫的全开在一处,仿佛春天里怒放的花园,它的红嘴是龙吐珠,黑
眼是一朵黑色的玫瑰,腹部微芒的白点是满天星。
    那一对相偎相依的鸳鸯,一起栖息在一片晶莹翠绿的大荷叶上。
    鸳鸯香炉的腹部相通,背部各有一个小小的圆洞,当檀香的烟从它们背部冒出的时
候,外表上看像是各自焚烧,事实上腹与腹间互相感应。我最常玩的一种游戏,就是在
雄鸳鸯身上烧了檀香,然后把雄鸳鸯的背部盖起来,烟与香气就会从雌鸳鸯的背部升起;
如果在雌鸳鸯的身上烧檀香,盖住背部,香烟则从雄鸳鸯的背上升起来;如果把两边都
盖住,它们就像约好的一样,一瞬间,檀香就在腹中灭熄了。
    倘若两边都不盖,只要点着一只,烟就会均匀的冒出,它们各生一缕烟,升到中途
慢慢氤氲在一起,到屋顶时已经分不开了,交缠的烟在风中弯弯曲曲,如同合唱着一首
有节奏的歌。
    鸳鸯香炉的记忆,是我童年的最初,经过时间的洗涤愈久,形象愈是晶明,它几乎
可以说是我对情感和艺术向往的最初。鸳鸯香炉不知道出于哪一位匠人之手,后来被祖
父购得,它的颜色造型之美让我明白体会到中国民间艺术之美;虽是一个平凡的物件,
却有一颗生动灵巧的匠人心灵在其中游动,使香炉经过百年都还是活的一般。民间艺术
之美总是平凡中见真性,在平和的贞静里历百年还能给我们新的启示。
    关于情感的向往,我曾问过祖父,为什么鸳鸯香炉要腹部相连?祖父说:
    鸳鸯没有单只的。鸳鸯是中国人对夫妻的形容。夫妻就像这对香炉,表面各自独立,
腹中却有一点心意相通,这种相通,在点了火的时候最容易看出来。
    我家的鸳鸯香炉每日都有几次火焚的经验,每经一次燃烧,那一对鸳鸯就好像靠得
更紧。我想,如果香炉在天际如烽火,火的悲壮也不足以使它们殉情,因为它们的精神
和象征立于无限的视野,永远不会畏怯,在火炼中,也永不消逝。比翼鸟飞久了,总会
往不同的方向飞,连理校老了,也只好在枝桠上无聊的对答。鸳鸯香炉不同,因为有火,
它们不老。
    稍稍长大后,我识字了,识字以后就无法抑制自己的想像力飞奔,常常从一个字一
个词句中飞腾出来,去找新的意义。“鸳鸯香炉”四字就使我想像力飞奔,觉得用“鸳
鸯”比喻夫妻真是再恰当不过,“鸳”的上面是“怨”,“鸯”的上面是“央”。
    “怨”是又恨又叹的意思,有许多抱怨的时刻,有很多无可奈何的时刻,甚至也有
很多苦痛无处诉的时刻。“央”是求的意思,是诗经中说的“和铃央央”的和声,是有
求有报的意思,有许多互相需要的时刻,有许多互相依赖的时刻,甚至也有很多互相怜
惜求爱的时刻。
    夫妻生活是一个有颜色、有生息、有动静的世界,在我的认知里,夫妻的世界几乎
没有无怨无尤幸福无边的例子,因此,要在“怨”与“央”间找到平衡,才能是永世不
移的鸳鸯。鸳鸯香炉的腹部相通是一道伤口,夫妻的伤口几乎只有一种药,这药就是温
柔,“怨”也温柔,“央”也温柔。
    所有的夫妻都曾经拥抱过、热爱过、深情过,为什么有许多到最后分飞东西,或者
郁郁而终呢?爱的诺言开花了,虽然不一定结果,但是每年都开了更多的花,用来唤醒
刚坠入爱河的新芽,鸳鸯香炉是一种未名的爱,不用声名,千万种爱都升自胸腹中柔柔
的一缕烟。把鸳鸯从水面上提升到情感的诠释,就像鸳鸯香炉虽然沉重,它的烟却总是
往上飞升,或许能给我们一些新的启示吧!
    至于“香炉”,我感觉所有的夫妻最后都要迈人“共守一炉香”的境界,久了就不
只是爱,而是亲情。任何婚姻的最后,热情总会消褪,就像宗教的热诚最后会平淡到只
剩下虔敬;最后的象征是“一炉香”,在空阔平朗的生活中缓缓燃烧,那升起的烟,我
们逼近时可以体贴地感觉,我们站远了,还有温暖。
    我曾在万华的小巷中看过一对看守寺庙的老夫妇,他们的工作很简单,就是在晨昏
时上一炷香,以及打扫那一间被岁月剥蚀的小端。我去的时候,他们总是无言,轻轻的
动作,任阳光一寸一寸移到神案之前,等到他们工作完后,总是相携着手,慢慢左拐右
弯地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我曾在信义路附近的巷子口,看过一对捡拾破烂的中年夫妻,丈夫吃力地踩着一辆
三轮板车,口中还叫着收破烂特有的语言,妻子经过每家门口,把人们弃置的空罐酒瓶、
残旧书报一一丢到板车上,到巷口时,妻子跳到板车后座,熟练安稳的坐着,露出做完
工作欣慰的微笑,丈夫也突然吹起口哨来了。
    我曾在通化街的小面摊上,仔细地观察一对卖牛肉面的少年夫妻;文夫总是自信地
在热气腾腾的锅边下面条,妻子则一边招呼客人,一边清洁桌椅,一边还要蹲下腰来洗
涤油污的碗碟。在卖面的空档,他们急急地共吃一碗面,妻子一径地把肉夹给丈夫,他
们那样自若,那样无畏地生活着。
    我也曾在南澳乡的山中,看到一对刚做完香菇烘焙工作的山地夫妻,依偎的共坐在
一块大石上,谈着今年的耕耘与收成,谈着生活里最细微的事,一任顽皮的孩童丢石头
把他们身后的鸟雀惊飞而浑然不觉。
    我更曾在嘉义县内一个大户人家的后院里,看到一位须发俱白的老先生,爬到一棵
莲雾树上摘莲雾,他年迈的妻子围着布兜站在莲雾树下接莲雾,他们的笑声那样年少,
连围墙外都听得清明。他们不能说明什么,他们说明的是一炉燃烧了很久的香还会有它
的温暖,那香炉的烟虽弱,却有力量,它顺着岁月之流可以飘进任何一扇敞开的门窗。
每当我看到这样的景象,总是站得远远的仔细听,香炉的烟声传来,其中好像有瀑布奔
流的响声,越过高山,流过大河,在我的胸腹间奔湍。如果没有这些生活平凡的动作,
恐怕也难以印证情爱可以长久吧!
    童年的鸳鸯香炉,经过几次家族的搬迁,已经不知流落到什么地方,或者在另一个
少年家里的神案上,再要找到一个同样的香炉恐怕永得可得,但是它的造形、色泽,以
及在荷叶上栖息的姿势,却为时日久还是鲜锐无比。每当在情感挫折生活困顿之际,我
总是循着时间的河流回到岁月深处去找那一盏鸳鸯香炉,它是情爱最美丽的一个鲜红落
款,情爱画成一张重重叠叠交缠不清的水墨画,水墨最深的山中洒下一条清明的瀑布,
瀑布流到无止尽地方是香炉美丽明晰的章子。
    鸳鸯香炉好像暗夜中的一盏灯,使我童年对情感的认知乍见光明,在人世的幽晦中
带来前进的力量,使我即使只在南京东路宝石店橱窗中,看到一对普通的鸳鸯瓷器都要
怅然良久。就像坐在一个黑忽忽的房子里,第一盏点着的灯最明亮,最能感受明与暗的
分野,后来即使有再多的灯,总不如第一盏那样,让我们长记不熄;坐在长廊尽处,纵
使太阳和星月都冷了,群山草木都衰尽了,香炉的微光还在记忆的最初,在任何可见和
不可知的角落,温暖的燃烧着。
冰糖芋泥



    每到冬寒时节,我时常想起幼年时候,坐在老家西厢房里,一家人围着大灶,吃母
亲做的冰糖芋泥。事隔二十几年,每回想起,齿颊还会涌起一片甘香。
    有时候没事,读书到深夜,我也会学着妈妈的方法,熬一碗冰糖芋泥,温暖犹在,
但味道已大不如前了。我想,冰糖芋泥对我,不只是一种食物,而是一种感觉,是冬夜
里的暖意。
    成长在台湾光复后几年的孩子,对番薯和芋头这两种食物,相信记忆都非常深刻。
早年在乡下,白米饭对我们来讲是一种奢想,三餐时,饭锅里的米饭和番薯永远是不成
比例的,有时早上喝到一碗未掺番薯的白粥,就会高兴半天。
    生活在那种景况中的孩子只有自求多福,但最难为的恐怕是妈妈,因为她时刻都在
想如何为那简单贫乏的食物设计一些新的花样,让我们不感到厌倦,并增加我们的生活
趣味。我至今最怀念的是母亲费尽心机在食物上所创造的匠心和巧意。
    打从我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经常在午反的空闲里,随着母亲到田中采摘野菜,她
能分辨出什么野菜可以食用,且加以最可口的配方。譬如有一道菜叫“乌莘菜”的,母
亲采下那最嫩的芽,用太白粉烧汤,那又浓又香的汤汁我到今天还不敢稍稍忘记。
    即使是番薯的叶子,摘回来后剥皮去丝,不管是火炒,还是清煮,都有特别的翠意。
    如果遇到雨后,母亲就拿把铲子和竹篮,到竹林中去挖掘那些刚要冒出头来的竹笋,
竹林中阴湿的地方常生长着一种可食用的蕈类,是银灰而带点褐色的。母亲称为“鸡肉
丝菇”,炒起来的味道真是如同鸡肉丝一样。
    就是乡间随意生长的青凤梨,母亲都有办法变出几道不同的菜式。
    母亲是那种做菜时常常有灵感的人,可是遇到我们几乎天天都要食用,等于是主食
的番薯和芋头则不免头痛。将番薯和芋头加在米饭里蒸煮是很容易的,可是如果天天吃
着这样的食物,恐怕脾气再好的孩子都要哭丧着脸。
    在我们家,番薯和芋头都是长年不缺的,番薯种在离溪河不远处的沙地,纵在最困
苦的年代,也会繁茂的生长,取之不尽,食之不绝,芋头则种在田野沟渠的旁边,果实
硕大坚硬,也是四季不缺。
    我常看到母亲对着用整布袋装回来的番薯和芋头发愁,然后她开始在发愁中创造,
企图用最平凡的食物,来做最不平凡的菜肴,让我们整天吃这两种东西不感到烦腻。
    母亲当然把最好的部分留下来掺在饭里,其他的,她则小心翼翼地将之切成薄片,
用糖、面粉,和我们自己生产的鸡蛋打成糊状,薄片沾着粉糊下到油锅里炸,到呈金黄
色的时刻捞起,然后用一个大的铁罐盛装,就成为我们日常食用的饼干。由于母亲故意
宝爱着那些饼干,我们吃的时候是用分配的,所以就觉得格外好吃。
    即使是番薯有那么多,母亲也不准我们随便取用,她常谈起日据时代空袭的一段岁
月,说番薯也和米饭一样重要。那时我们家还用烧木柴的大灶,下面是排气孔,烧剩的
火灰落到气孔中还有温热,我们最喜欢把小的红心番薯放在孔中让人烬炯熟,剥开来真
是香气扑鼻。母亲不许我们这样做,只有得到奖赏的孩子才有那种特权。
    记得我每次考了第一名,或拿奖状回家时,母亲就特准我在灶下焖两个红心番薯以
做为奖励;我以灶里探出炯熟的番薯,心中那种荣耀的感觉,真不亚于在学校的讲台上
领奖状,番薯吃起来也就特别有味。我们家是个大家庭,我有十四个堂兄弟,四个堂姊,
伯父母都是早年去世,由母亲主理家政,到锦天,我们都还记得领到两个红心番薯是一
个多么隆重的奖品。
    番薯不只用来做饭、做饼、做奖品,还能与东坡肉同卤,还能清蒸,母亲总是每隔
几日就变一种花样。夏夜里,我们做完功课,最期待的点心是,母亲把番薯切成一寸见
方,和凤梨一起煮成的甜汤;酸甜兼俱,颇可以象征我们当日的生活。
    芋头的地位似乎不像番薯那么重要,但是母亲的一道芋梗做成的菜肴,几乎无以形
容;有一回我在台北天津卫吃到一道红烧茄子,险险落下泪来,因为这道北方的菜肴,
它的味道竟和二十几年前南方贫苦的乡下,母亲做的芋梗极其相似。本来挖了芋头,梗
和叶都要丢弃的,母亲却不舍,于是芋梗做了盘中餐,芋叶则用来给我们上学做饭包。
    芋头孤傲的脾气和它流露的强烈气味是一样的,它充满了敏感,几乎和别的食物无
法相容。削芋头的时候要戴手套,因为它会让皮肤麻痒,它的这种坏脾气使它不能取代
番薯,永远是个二副,当不了船长。
    我们在过年过节时,能吃到丰盛的晚餐,其中不可少的一样是芋头排骨汤,我想全
天下,没有比芋头和排骨更好的配合了,唯一能相提并论的是莲藕排骨,但一浓一淡,
风味各殊,人在贫苦的时候,大多是更喜爱浓烈的味道。母亲在红烧链鱼头时,炖烂的
芋头和鱼头相得益彰,恐怕也是天下无双。
    最不能忘记的是我们在冬夜里吃冰糖芋泥的经验,母亲把煮熟的芋头捣烂,和着冰
糖同熬,熬成迹近晶蓝的颜色,放在大灶上。就等着我们做完功课,给检查过以后,可
以自己到灶上舀一碗热腾腾的芋泥,围在灶边吃。每当知道母亲做了冰糖芋泥,我们一
回家便赶着做功课,期待着灶上的一碗点心。
    冰糖芋泥只能慢慢的品尝,就是在最冷的冬夜,它也每一口都是滚烫的。我们一大
群兄弟姊妹站立着围在灶边,细细享受母亲精制的芋泥,嬉嬉闹闹,吃完后才满足的回
房就寝。
    二十几年时光的流转,兄弟姊妹都因成长而星散了,连老家都因盖了新屋而消失无
踪,有时候想在大灶边吃一碗冰糖芋泥都已成了奢想。天天吃白米饭,使我想起那段用
番薯和芋头堆积起来的成长岁月,想吃去年掩制的萝卜干吗?想听雨后的油炯笋尖吗?
想吃灰烬里的红心番薯吗?想吃冬夜里的冰糖芋泥吗?有时想得不得了,心中徒增一片
惆怅,即使真能再制,即使母亲还同样的刻苦,味道总是不如从前了。
    我成长的环境是艰困的,因为有母亲的爱,那艰困竟都化成刮美,母亲的爱就表达
在那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食物里面;一碗冰糖芋泥其实没有什么,但即使看不到芋头,
吃在口中,可以简单的分辨出那不是别的东西,而是一种无私的爱,无私的爱在困苦中
是最坚强的。它纵然研磨成泥,但每一口都是滚烫的,是甜美的,在我们最初的血管里
奔流。
    在寒流来袭的台北灯下,我时常想到,如果幼年时代没有吃过母亲的冰糖芋泥,那
么我的童年记忆就完全失色了。
    我如今能保持乡下孩子恬淡的本性,常能在面对一袋袋知识的番薯和芋头,知所取
舍变化,创造出最好的样式,在烦闷发愁时不失去向前的信心,我确信我童年的生活有
着密切的关系。因为母亲的影子在我心里最深刻的角落,永远推动着我。
                         ——一九八三年五月一日
葫芦瓢子



    在我的老家,母亲还保存着许多十几二十年前的器物,其中有许多是过了时,到现
在已经毫无用处的东西,有一件,是母亲日日还用着的葫芦瓢子。她用这个瓢子舀水煮
饭,数十年没有换过,我每次看她使用葫芦瓢子,思绪就仿佛穿过时空,回到了我们快
乐的童年。
    犹记我们住在山间小村的一段日子,在家的后院有一座用竹子搭成的棚架,利用那
个棚架我们种了毛豆、葡萄、丝瓜、瓢瓜、葫芦瓜等一些藤蔓的瓜果,使我们四季都有
新鲜的瓜果可食。
    其中最有用的是丝瓜和葫芦瓜,结成果实的时候,母亲常常站在棚架下细细地观察,
把那些形状最美、长得最丰实的果子留住,其他的就摘下来做菜。
    被留下来的丝瓜长到全熟以后,就在棚架下干掉了,我们摘下干的丝瓜,将它剥皮,
显出它轻松干燥坚实的纤维,母亲把它切成一节一节的,成为我们终年使用的“丝瓜
布”,可以用来洗油污的碗盘和锅铲,丝瓜子则留着隔年播种。采完丝瓜以后,我们把
老丝瓜树斩断,在根部用瓶子盛着流出来的丝瓜露,用来洗脸。一棵丝瓜就这样完全利
用了,现在有很多尼龙的刷洗制品称为“菜瓜布”,很多化学制的化妆品叫做“丝瓜
露”,可见得丝瓜旧日在民间的运用之广和深切的魁力。
    我们种的菇芦瓜也是一样,等它完全熟透在树上枯干以后摘取,那些长得特别大而
形状不够美的,就切成两半拿来当舀水、盛东西的勺子。长得形状均匀美丽的,便在头
部开口,取出里面的瓜肉和瓜子,只留下一具坚硬的空壳,可以当水壶与酒壶。
    在塑料还没有普遍使用的农业社会,葫芦瓜的使用很广,几乎成为家家必备的用品,
它伴着我们成长。到今天,菇芦瓜的自然传统已经消失,菇芦也成为民间艺品店里的摆
饰,不知情的孩子怕是难以想像它是《论语》里:“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
也不改其乐。”与人民共呼吸的器物吧!
    葫芦的联想在民间有着悠久的历史,许多甚受欢迎的人物,像李铁拐、济公的腰间
都悬着一把葫芦,甚至《水浒传》里的英雄,武侠小说中的丐帮快客,葫芦更是必不可
少。早在《反汉书》的正史也有这样的记载:“市中有老翁卖药,悬一壶于肆头,及市
罢,辄跳入壶中,市人莫之见。”
    在《云芨七签》中更说:“施存,鲁人,学大丹之道,遇张申,为云台治官,常悬
一壶,如五升器大,化为天地,中有日月,夜宿其内。”可见民间的葫芦不仅是酒哭、
水壶、药罐,甚至大到可以涵容天地日月,无所不包。到了乱离之世,仙人腰间的葫芦,
常是人民心中希望与理想的寄托,葫芦之为用大矣!
    我每回看美国西部电影,见到早年的拓荒英雄自怀中取出扁瓶的威士忌豪饮,就想
到中国人挂在腰间的葫芦。威士忌的瓶子再美,都比不上葫芦的美感,这是无可奈何的
事,因为在葫芦的壶中,有一片浓厚的乡关之情,和想像的广阔天地。
    母亲还在使用的葫芦瓢子虽没有天地日月那么大,但那是早年农庄生活的一个纪念,
当时还没有自来水,我们家引泉水而饮,用竹筒把山上的泉水引到家里的大水缸,水缸
上面永远漂浮着一把葫芦瓢子,光滑的,乌亮的,琢磨着种种岁月的痕迹。
    现代的勺子有许多精美的制品,我问母亲为什么还用葫芦瓢饔,她淡淡的说:“只
是用习惯了,用别的勺子都不顺手。”可是在我而言,却有许多感触。我们过去的农村
生活早就改变了面貌,但是在人们心中,自然所产生的果实总是最可珍惜,一把小小的
葫芦瓢子似乎代表了一种心情——社会再进化,人心中珍藏的岁月总不会完全消失。
    我回家的时候,喜欢舀一瓢水,细细看着手中的葫芦瓢子,它在时间中老去了,表
皮也有着裂痕,但我们的记忆像那瓢子里的清水,永远晶明清澈,凉人肺腑。那时候我
知道,母亲保有的葫芦瓢子也自有天地日月,不是一勺就能说尽,我用那把葫芦瓢子时
也几乎贴近了母亲的心情,看到她的爱以及我二十多年成长岁月中母亲的艰辛。
                         ——一九八三年一月十九日

      
  
秘密的地方



    在我的故乡,有一弯小河。
    小河穿过山道、穿过农田、穿过开满小野花的田原。晶明的河水中是累累的卵石,
石上的水迈着不整齐的小步,响着琮琮的乐声,一直走出我们的视野。
    在我童年的认知里,河是没有归宿的,它的归宿远远的看,是走进了蓝天的心灵里
去。
    每年到了孟春,玫瑰花盛开以后,小河琮琮的乐声就变成响亮的欢歌,那时节,小
河成为孩子们最快乐的去处,我们时常沿着河岸,一路闻着野花草的香气散步,有时候
就跳进河里去捉鱼摸蛤,或者沿河插着竹竿钓青蛙。
    如果是雨水丰沛的时候,小河低洼的地方就会形成一处处清澈的池塘,我们跳到里
面去游水,等玩够了,就爬到河边的堤防上晒太阳,一直晒到夕阳从远山的凹口沉落,
才穿好衣服回家。
    那条河,一直是我们居住的村落人家赖以维生的所在,种稻子的人,每日清晨都要
到田里巡田水,将河水引到田中;种香蕉和水果的人,也不时用马达将河水抽到干燥的
土地;那些种青菜的人,更依着河边的沙地围成一畦畦的菜圃。
    妇女们,有的在清晨,有的在黄昏,提着一篮篮的衣服到河边来洗涤,她们排成没
有规则的行列,一边洗衣一边谈论家里的琐事,互相做着交谊,那时河的无言,就成为
她们倾诉生活之苦的最好对象。
    在我对家乡的记忆里,故乡永远没有旱季,那条河水也就从来没有断过,即使在最
阴冷干燥的冬天,河里的水消减了,但河水仍然像蛇一样,轻快的游过田野的河岸。
    我几乎每天都要走过那条河,上学的时候我和河平行着一路到学校去,游戏的时候
我们差不多都在河里或河边的田地上。农忙时节,我和爸爸到田里去巡田水,或用麻绳
抽动马达,看河水抽到蕉园里四散横流;黄昏时分,我也常跟母亲到河边浣衣。母亲洗
衣的时候,我就一个人跑到堤防上散步,踞起脚跟,看河的尽头到底是在什么地方。
    我爱极了那条河,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封闭的小村镇里,我一注视着河,心里就
仿佛随着河水,穿过田原和市集,流到不知名的远方——我对远方一直是非常向往的。
    大概是到了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吧,学校要举办一次远足,促使我有了沿河岸去探险
的决心。我编造一个谎言,告诉母亲我要去远足,请她为我准备饭盒;告诉老师我家里
农忙,不能和学校去远足,第二天清晨,我带着饭盒从我们家不远处的河段出发,那时
我看到我的同学们一路唱着歌,成一路纵队,出发前往不远处的观光名胜。
    我心里知道自己的年纪尚小,实在不宜于一个人单独去远地游历,但是我盘算着,
和同学去远足不外是唱歌玩游戏,一定没有沿河探险有趣,何况我知道河是不会迷失方
向的,只要我沿着河走,必然也可以沿着河回来。
    那一天阳光格外明亮,空气里充满了乡下田间独有的草香,河的两岸并不如我原来
想像的充满荆棘,而是铺满微细的沙石;河的左岸差不多是沿着山的形势流成的,河的
右岸边缘正是人们居住的平原,人的耕作从右岸一直拓展开去,左岸的山里则还是热带
而充满原始气息。蒲公英和银合欢如针尖一样的种子,不时从山上飘落在河中,随河水
流到远处去,我想这正是为什么不管在何处都能看到蒲公英和银合欢的原因吧!
    对岸山里最多的是相思树,我是最不爱相思树的,总觉得它们树干长得畸形,低矮
而丑怪,细长的树叶好像也永远没有规则,可是不管喜不喜欢,它正沿路在和我打着招
呼。
    我就那样一面步行,一面欣赏风景,走累了,就坐在河边休息,把双脚放泡在清凉
的河水里。走不到一个小时,我就路经一个全然陌生的市镇或村落,那里的人和家乡的
人打扮一样,他们戴着斗笠,卷起裤脚,好像刚刚从田里下工回来,那里的河岸也种菜,
浇水的农夫看到我奇怪的走着河岸,都亲切的和我招呼,问我是不是迷失了路,我告诉
他们,我正在远足,然后就走了。
    再没有多久,我又进人一个新的村镇,我看到一些妇女在河旁洗衣,用力的捣着衣
服,甚至连姿势都像极了我的母亲。我离开河岸,走进那个村镇,彼时我已经识字了,
知道汽车站牌在什么地方,知道邮局在什么地方,我独自在陌生的市街上穿来走去。看
到这村镇比我居住的地方残旧,街上跑着许多野狗,我想,如果走太远赶不及回家,坐
汽车回去也是个办法。
    我又再度回到河岸前行,然后我慢慢发现,这条河的右边大部分都被开垦出来了,
而且那些聚落里的人民都有一种相似的气质和生活态度,他们依靠这条河生活,不断的
劳作,并且群居在一起,互相依靠。我一直走到太阳往西偏斜,一共路过八个村落的城
镇,觉得天色不早了,就沿着河岸回家。
    因为河岸没有荫蔽,回到家我的皮肤因强烈的日炙而发烫,引得母亲一阵抱怨:
“学校去远足,怎么走那么远的路?”随后的几天,同学们都还在远足的兴奋情绪里絮
絮交谈,只有我没有什么谈话的资料,但是我的心里有一个秘密的地方——就是那条小
河,以及河两岸的生命。
    后来的几年里,我经常做着这样的游戏,沿河去散步,并在抵达陌生村镇时在里面
嬉戏,使我在很年幼的岁月里,就知道除了我自己的家乡,还有许多陌生的广大天地,
它们对我的吸引力大过于和同学们做无聊而一再重复的游戏。
    日子久了,我和小河有一种秘密的情谊,在生活里受到挫败时总是跑到河边去和小
河共度;在欢喜时,我也让小河分享。有时候看着那无语的流水,真能感觉到小河的沉
默里有一股脉脉的生命,它不但以它的生命之水让尚岸的农民得以灌溉他们的田原,也
能安慰一个成长中的孩子,让我在挫折时有一种力量,在喜悦时也有一个秘密的朋友分
享。笑的时候仿佛听到河的欢唱,哭的时候也有小河陪着低吟。
    长大以后,常常思念故乡,以及那条贯穿其中的流水,每次想起,总像保持着一个
秘密,那里有温暖的光源如阳光反射出来。
    是不是别人也和我一样,心中有一个小时候秘密的地方呢?它也许是一片空旷的平
野,也许是一棵相思树下,也许是一座大庙的后院,也许是一片海滩,或者甚至是一本
能同喜怒共哀乐一读再读的书册……它们宝藏着我们成长的一段岁月,里随有许多秘密
是连父母兄弟都不能了解的。
    人人都是有秘密的吧!它可能是一个地方,可能是一段爱情,可能是不能对人言的
荒唐岁月,那么总要有一个倾诉的对象,像小河与我一样。
    有一天我路过外双溪,看到一条和我故乡一样的小河,竟在那里低徊不已。我知道,
我的小河时光已经远远逝去了,但是我清晰地记住那一段日子,也相信小河保有着我的
秘密。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十六日

      
  
至死靡他



    最近在年轻人中流行着一首歌,是罗大伤作的《恋曲一九八○》。这首歌旋律缠绵,
被称为台湾的新摇滚乐,但是它歌词里所含的意思是叫人吃惊的,我且抄录几句:
    “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
    “锦天的欢乐将是明天伤痛的回忆。”
    “你不属于我,我也不拥有你,世上没有人有占有的权利,或许我们分手,就这样
不回头,至少不用编织一些美丽的借口。”
    “亲爱的莫再说你我永远不分离,亲爱的莫再说你我明天要分离。”、这首歌充满
了对爱情虚无、悲观、自来自去的看法,听得令人辛酸,辛酸的是它几乎是冷静客观的
分析了八十年代年轻人的爱情观。现实社会里受挫的、离散的、短暂的、悲剧的、感伤
的爱情,已经不是电影、电视和小说的专利,而是每一个人只要举目四顾周遭的朋友,
就会发现不完整的、片断的爱情是到处都在发生的。当曾经誓结白头,生死与共的伴侣,
或者背离了自己,或者自己叛别了他,而分手的原因有时是细小如芝麻,有时是个根本
不可能的谜,于是紧接着斩钉截铁“永远的盟誓”的,就是“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
远是什么?”的叹息。
    我想,对着爱情的永恒性怀疑,是现代人一种普遍的现象,于是年轻人不再像过去
那么痴心,那么欲生欲死,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保持着爱情的距离,不能全心投入,
现在最受年轻人向往的爱情,似乎不再是生死与共。休戚相往的情爱世界,而是“挥一
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潇洒的偶然。分离得愈是潇洒,愈是令人喝采,分离得愈
是痴心,就愈是令人嘲笑。
    我经常看到这样的事件,因此不免自问一句:“爱情这东西我们明白了吗?”如果
爱情竟如薄纸一张,完全没有信念,也可以分离,也可以不分离,那么爱情义是什么呢?
最令人伤心的不是年轻人没有爱情,而是大家对“爱情的永远”普遍的丧失了信。
    在中国的古代,祖先曾为我们留下许多光芒四射,可歌可泣的爱情篇章,这些伟大
的爱情,或生或死或合或离,尽管结局有喜有悲,但是它之可以流传至今,是因为“永
远”。他们都相信坚贞的情爱有永远,生时精神可以永远,死后化成比翼鸟、化成连理
枝,还是可以永远。
    我们时常感叹现代没有伟大的爱情,是不是正因为现代人对永远的观念淡泊的原因
呢?
    前面提到罗大伤的《恋曲一九八○》,现在让我们把时间往前推溯到两千年前,在
《诗经·邺风》里有一篇《伯舟》,也是古人咏叹爱情的歌声,原文是:
    泛彼柏舟,在彼河中,髯彼两髦,实难我仪,之死矢靡他。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泛彼柏舟,在彼河侧,髯彼两髦,实难我特,之死矢靡他。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这首优美的占典诗歌,翻成白话应该是:
        正划向河中央的柏木船里,
    坐着长发的少年,
    正是我心仪的爱侣,
    我对他的爱到死也不改变。
    母亲呀!天呀!
    女儿的心为什么你总看不见?
    在河面浮泛的柏木船,
    慢慢靠在河的那一边,
    划着船桨那个长发少年,
    是我真正匹配的爱侣,
    我爱他到死也不改变,
    母亲呀!天呀!
    我的心思为什么你不能体谅?
    读着《诗经》里的《柏舟》篇,我们仿佛看见一位美丽的少女,站在辽阔的河岸上,
看着渐去渐远的小船,暗暗的在河边做着永远的爱情梦想和重重的盟誓,这分爱情,纵
使母亲和天意不能知解,不能体谅,她到死也不会改变,是一首历久弥新,动人心弦的
情曲。
    这首流过两千年时空的情歌,正是成语“至死靡他”的来源,“至死靡他”一词的
直译是“到死也不存二心”。是何等坚决,勇敢的对情爱的咏叹呀!
    站在一九八○的时空回思那位古代少女,使我们警觉,我们可以对爱情失望,但不
能对爱情的永远绝望。我们或许会面对爱情的变故与挫折,但是我们不能失去心灵深处
默默的盟誓。
    在中国古代的诗歌小说、传奇里,像《柏舟》这样对爱情至死无悔的故事,几乎俯
拾即是,最感动我的是一篇流传在大陆民间的童话《不见黄娥心不死》。这篇童话尚不
普遍为人所知,我愿意在这里做一个完整的记录:
    以前,在一个乡村里,有一位叫黄娥的漂亮姑娘,她家里生活穷苦,粮食总是不够
吃,一到荒春,就得靠野菜过日子,因此,春天的时候,她天天到野外割野菜。
    有一天,她正在割野菜的时候,忽然听到河边传来一阵优美的笛声,笛声太美了,
使她听得出神,她停止割菜,慢慢顺着笛声向河边走去,走到河边一看,原来是一个放
牛的孩子在吹横笛;她怕他看见,急忙钻到芦苇丛中偷听,一直到牧童走了,她才回家。
    牧童常到这里来放牛,黄娥常来这里割菜,牧童爱吹笛,黄娥爱听那笛声,日子一
长久,他们认识了,他们相爱了。于是,每当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牧童已经帮黄娥一块
儿割满一篮野菜,两人就坐在河边的青草地上,看着清清的流水,让牛在一颠吃草,牧
童就吹起横笛来。
    后来他们的事情传开了,也传到黄娥父母的耳朵里,黄娥的父母恼怒非常,把黄娥
关在家里,永远不让她出门了。这时候,附近有个老财主,要讨二房,知道黄娥是有名
的漂亮姑娘,就托人到她家提亲。黄娥的父母虽有些不愿意,但想到她败坏门风,要把
她早些送出门去,就答应了。
    牧童自从失去黄娥,就好像丢了魂一样。虽说他知道黄娥被关在家里,他还是天天
吹起他的横笛,到处找,再也找不到黄娥的踪影了,他慢慢害了心病,不久,就死掉了。
    牧童因为是个孤苦无靠的穷孩子,死时自己倒在野地里,就没人问了。他的尸首被
狼来拉,狗来啃,到最后,只剩下一颗心了,因为太硬,没有东西能毁坏它。
    这样,过了不少日子,这颗心在野地里经过风吹雪打日晒雨淋,变得越发像一块油
漆木头,又红又亮了。
    有一天,一个木匠走过,以为是一块木纹很细的木头,就拾起来,回到家里把它刻
成一个酒杯。
    当木匠倒上酒的时候,从酒杯发出了一种很好听的笛声,木匠一惊,以为得到一件
宝贝,很小心地把它收藏起来。
    这个木匠,手艺很有名。有一次,一个老财主请他去喝喜酒,这个老财主正好是黄
娥被逼嫁的财主。老财主摆的酒席,碗碟,器具都格外讲究。
    木匠说:“这屋里的东西没有一件比我的木头酒杯好。”
    老财主说:“那么,把你的酒杯拿出来看看吧!我不信会比我这古瓷的杯子好。”
    木匠从怀里掏出酒杯,倒上了酒,清脆嘹亮的笛声就从里面响出来,所有的客人都
听呆了。
    这时,坐在新房里的黄娥,正又愁又恨的落泪。忽然,听到了笛声,那笛声和牧童
的横笛声一模一样,一时又惊又喜,心都要跳到胸口来了。
    趁人没看见,黄娥不由自主地往房外走,偷偷溜到二门口,笛声更好听了。她又走
到客厅门口,笛声越加动听,竟完全是她的河边情人吹的笛声。这时候,她不顾客厅有
多少客人,忍不住把头伸了进去。说也奇怪,黄娥往里一伸头,笛声就停住不响了。
    我之所以花费这么长的篇幅抄录这个童话故事,实在是我每肺想起它,心中就震动
不已。它的文字简朴,故事单纯,但它的力量却不亚于任何一个不朽的爱情故事。
    它使我们感动,实在是由于它的象征意义_一个受命运摆弄的牧童,因为失去他的
爱侣而死在荒野中,但是他的爱不死,他的心不死,被野狗啃过,被野狼吃过,一颗还
活着的心却不化,最后被木匠刻成酒杯,用笛声来寻找他的爱人,只为了见爱人的最后
一面。当然,牧童并没有能和黄娥有完满的结局,酒杯在笛声戛然而止的那一刻是一个
悲剧,但是“牧童的心”以悲剧证明了情爱的伟大,它可以让一个人的心灵不朽。
    在中国广阔的大地里,说给儿童听的童话,竟有许多是这一类鼓励、启示永不要对
爱失去信心,永远不在挫折中绝望的故事,它们歌颂着对爱情坚忍不拔的伟大精神——
这种精神正是“至死靡他”的精神。
    当我们听到“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的歌声时,是不是也能发出
“永远这东西我明白”像一个平凡牧童的心一样肯定的答案呢?
                          ——一九八二年七月二十八日
青山元不动



    我从来不刻意去找一座庙宇朝拜。
    但是每经过一座庙,我都会进去烧香,然后仔细的看看庙里的建筑,读看到处写满
的,有时精美得出乎意料的对联,也端详那些无比庄严穿着金衣的神明。
    大概是幼年培养出来的习惯吧!每次随着妈妈回娘家,总要走很长的路,有许多小
庙神奇的建在那一条路上,妈妈无论多急的赶路,必定在路过端的时候进去烧一把香,
或者喝杯茶,再赶路。
    爸爸出门种作的清晨,都是在端里烧了一柱香,再荷锄下田的。夜里休闲时,也常
和朋友在庙前饮茶下棋,到星光满布才回家。
    我对庙的感应不能说是很强烈的,但却十分深长。在许许多多的端中,我都能感觉
到一种温暖的情怀,烧香的时候,就好像把自己的心清放在供桌上,烧完香整个人就平
静了。
    也许不能说只是端吧,有时是寺,有时是堂,有时是神坛,反正是有着庄严神明的
处所,与其说我敬畏神明,还不如说是一种来自心灵的声音,它轻浅的弹奏而触动着我;
就像在寺庙前听着乡人夜晚弹奏的南管,我完全不懂得欣赏,可是在夏夜的时候聆听,
仿佛看到天上的一朵云飘过,云一闪出几粒晶灿的星星,南管在寂静之夜的庙里就有那
样的美丽。
    新盖成的庙也有很粗俗的,颜色完全不调谐的纠缠不清,贴满了花草浓艳的艺术瓷
砖,这时我感到厌烦;然而我一想到童年时看到如此颜色鲜丽的庙就禁不住欢欣的跳跃,
心情接纳了它们,正如渴着的人并不挑捡茶具,只有那些不渴的人才计较器皿。
    我的庙宇经验可以说不纯是宗教,而是感情的,好像我的心里随时准备了一片大的
空地,把每座庙一一建起,因此庙的本身是没有意义的。记得我在学生时代,常常并没
有特别的理由,也没有朝山进香的准备,就信步走进后山的庙里,在那里独坐一个下午,
回来的时候就像改换了一个人,有快乐也沉潜了,有悲伤也平静了。
    通常,山上或海边的庙比城市里的更吸引我,因为山上或海边的庙虽然香火寥落,
往往有一片开阔的景观和大地。那些庙往往占住一座山或一片海滨最好的地势,让人看
到最好的风景,最感人的是,来烧香的人大多不是有所求而来,仅是来烧香罢了,也很
少人抽签,签纸往往发着寥斑或尘灰满布。
    城市的庙不同,它往往局促一隅,近几年因大楼的兴建更被围得完全没有天光;香
火鼎盛的地方过分拥挤,有时烧着香,两边的肩膀都被拥挤的香客紧紧夹住了,最可怕
的是,来烧香的人都是满脑子的功利,又要举家顺利,又要发大财,又要长寿,又要儿
子中状元,我知道的一座庙里没几天就要印制一次新的签纸,还是供应及,如果一座庙
只是用来求功名利禄,那么我们这些无求的只是烧香的人,还有什么值得去的呢?
    去逛庙,有时也有意想不到的乐趣。有的庙是仅在路上捡到一个神明像就兴建起来
的,有的是因为长了一棵怪状的树而兴建,有的是那一带不平安,大家出钱盖座庙。在
台湾,山里或海边的端字盖成,大多不是事先规划设计,而是原来有一个神像,慢慢地
一座座供奉起来;多是先只盖了一间主房,再向两边延展出去,然后有了厢房,有了后
院;多是先种了几棵小树,后来有了遍地的花草;一座寺端的宏观是历尽百年还没有定
型,还在成长着。因此使我特别有一种时间的感觉,它在空间上的生长,也印证了它的
时间。
    观庙烧香,或者欣赏庙的风景都是不足的;最好的庙是在其中有一位得道者,他可
能是出家修炼许久的高僧,也可能是拿着一块抹布在擦拭桌椅的毫不起眼的俗家老人。
在他空闲的时候、我们和他对坐,听他诉说在平静中得来的智慧,就像坐着听微风吹抚
过大地,我们的心就在那大地里悠悠如诗的醒转。
    如果庙中竟没有一个得道者,那座庙再好再美都不足,就像中秋夜里有了最美的花
草而独缺明月。
    我曾在许多不知名的寺庙中见过这样的人,在我成年以后,这些人成为我到庙里去
最大的动力。当然我们不必太寄望有这种机缘,因为也许在几十座庙里才能见到一个,
那是随缘!
    最近,我路过三峡,听说附近有一座风景秀美的寺,便放下俗务,到那庙里去。庙
的名字是“元亨堂”,上千个台阶全是用一级级又厚又结实的石板铺成,光是登石级而
上就是几炷香的工夫。
    庙庭前整个是用整齐的青石板铺成,上面种了几株细瘦而高的梧桐,和几丛竹子;
从树的布置和形状,就知道不是凡夫所能种植的,庙的设计也是简单的几座平房,全用
了朴素而雅致的红砖。
    我相信那座庙是三驾一带最好的地势,站在庙庭前,广大的绿野蓝天和山峦尽人眼
底,在绿野与山峦间一条秀气的大汉溪如带横过。庙并不老,对于现在能盖出这么美的
庙,使我对盖庙的人产生了最大的敬意。
    后来打听在庙里洒扫的妇人,终于知道了盖庙的人。听说他是来自外乡的富家独子,
一生下来就不能食辈的人,二十岁的时候发誓修性,便带着庞大的家产走遍北部各地,
找到了现在的地方,他自己拿着锄头来开这片山,一块块石板都是亲自铺上的,一棵棵
树都是自己栽植的,历经六十几年的时间才有了现在的规模;至于他来自哪一个遥远的
外乡,他真实的名姓,还有他传奇的过去,都是人所不知,当地的人听称他为“弯仔师
父”。
    “他人还在吗?”我着急的问。
    “还在午睡,大约一小时后会醒来。”妇人说。并且邀我在庙里吃了一餐美味的斋
饭。
    我终于等到了弯仔师父,他几乎是无所不知的人,八十几岁还健朗风趣,上自天文,
下至地理,中谈人生,都是头头是道,让人敬服。我问他年轻时是什么愿力使他到_三
峡建庙,他淡淡的说:“想建就来建了。”
    谈到他的得道。
    他笑了:“道可得乎?”
    叨扰许久,我感叹的说:“这么好的一座庙,没有人知道,实在可惜呀!”
    弯仔师父还是微笑,他叫我下山的时候,看看山门的那副对联。
    下山的时候,我看到山门上的对联是这样写的:
        青山元不动
    白云自去来
    那时我站在对联前面才真正体会到一位得道者的胸襟,还有一座好庙是多么的庄严,
他们永远是青山一般,任白云在眼前飘过。我们不能是青山,让我们偶尔是一片白云,
去造访青山,让青山告诉我们大地与心灵的美吧!
    我不刻意去找一座庙朝拜,总是在路过庙的时候,忍不住地想:也许那里有着人世
的青山,然后我跨步走进,期待一次新的随缘。
                    ——一九八三年五月十八日

      
  
随风吹笛



    远远的地方吹过来一股凉风。
    风里夹着呼呼的响声。
    侧耳仔细听,那像是某一种音乐,我分析了很久,确定那是嫡子的声音,因为萧的
声音没有那么清晰,也没有那么高扬。
    由于来得遥远,使我对自己的判断感到怀疑;有什么人的笛声可以穿透广大的平野,
而且天上还有雨,它还能穿过雨声,在四野里扩散呢?笛的声音好像没有那么悠长,何
况只有简单的几种节奏。
    我站的地方是一片乡下的农田,左右两面是延展到远处的稻田,我的后面是一座山,
前方是一片麻竹林。音乐显然是来自麻竹林,而后面的远方仿佛也在回响。
    竹林里是不是有人家呢?小时候我觉得所有的林间,竹林是最神秘的,尤其是那些
历史悠远的竹林。因为所有的树林再密,阳光总可以毫无困难的穿透,唯有竹林的密叶,
有时连阳光也无能为力;再大的树林也有规则,人能在其间自由行走,唯有某些竹林是
毫无规则的,有时走进其间就迷途了。因此自幼,父亲就告诉我们“逢竹林莫人”的道
理,何况有的竹林中是有乱刺的,像刺竹林。
    这样想着,使我本来要走进竹林的脚步又迟疑了,在稻田田硬坐下来,独自听那一
段音乐。我看看天色尚早,离竹林大约有两里路,遂决定到竹林里去走一遭——我想,
有音乐的地方一定是安全的。
    等我站在竹林前面时,整个人被天风海雨似的音乐震摄了,它像一片乐海,波涛汹
涌,声威远大,那不是人间的音乐,竹林中也没有人家。
    竹子的本身就是乐器,风是指挥家,竹于和竹叶的关系便是演奏者。我研究了很久
才发现,原来竹子洒过了小雨,上面有着水渍,互相摩擦便发生尖利如笛子的声音。而
上面满天摇动的竹叶间隙,即使有雨,也阻不住风,发出许多细细的声音,配合着竹子
的笛声。
    每个人都会感动于自然的声音,譬如夏夜里的蛙虫鸣唱,春晨雀鸟的跃飞歌唱,甚
至刮风天里涛天海浪的交响。凡是自然的声音没有不令我们赞叹的,每年到冬春之交,
我在寂静的夜里听到远处的春雷乍响,心里总有一种喜悦的颤动。
    我有一个朋友,偏爱蝉的歌唱。孟夏的时候,他常常在山中独座一日,为的是要听
蝉声,有一次他送我一卷录音带,是在花莲山中录的蝉声。送我的时候已经冬天了,我
在寒夜里放着录音带,一时万蝉齐鸣,使冷漠的屋宇像是有无数的蝉在盘飞对唱,那种
经验的美,有时不逊于在山中听蝉。
    后来我也喜欢录下自然的声籁,像是溪水流动的声音,山风吹抚的声音,有一回我
放着一卷写明《溪水》的录音带,在溪水琤琮之间,突然有两声山鸟长鸣的锐音,盈耳
绕梁,久久不灭,就像人在平静的时刻想到往日的欢愉,突然失声发出欢欣的感叹。
    但是我听过许多自然之声,总没有这一次在竹林里感受到那么深刻的声音。原来在
自然里所有的声音都是独奏,再美的声音也仅弹动我们的心弦,可是竹林的交响整个包
围了我,像是百人的交响乐团刚开始演奏的第一个紧密响动的音符,那时候我才真正知
道,为什么中国许多乐器都是竹子制成的,因为没有一种自然的植物能发出像竹子那样
清脆、悠远、绵长的声音。
    可惜的是我并没有能录下竹子的声音,后来我去了几次,不是无雨,就是无风,或
者有风有雨却不像原来配合得那么好。我了解到,原来要听上好的自然声音仍是要有福
分的,它的变化无穷,是每一刻全不相同,如果没有风,竹子只是竹于,有了风,竹于
才变成音乐,而有风有雨,正好能让竹子摩擦生籁,竹子才成为交响乐。
    失去对自然声音感悟的人是最可悲的,当有人说“风景美得像一幅画”时,境界便
低了,因为画是静的,自然的风景是活的、动的;而除了目视,自然还提供各种声音,
这种双重的组合才使自然超拔出人所能创造的境界。世上有无数艺术家,全是从自然中
吸取灵感,但再好的艺术家,总无法完全捕捉自然的魂魄,因为自然是有声音有画面,
还是活的,时刻都在变化的,这些全是艺术达不到的境界。
    最重要的是,再好的艺术一定有个结局。自然是没有结局的,明白了这一点,艺术
家就难免兴起“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寂寞之感。人能绘下长江万里图令人
动容,但永远不如长江的真情实景令人感动;人能录下蝉的鸣唱,但永远不能代替看美
丽的蝉在树梢唱出动人的歌声。
    那一天,我在竹林里听到竹子随风吹笛,竟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等我走出竹林,夕
阳已徘徊在山谷。雨已经停了,我却好像经过一场心灵的沐浴,把尘俗都洗去了。
    我感觉到,只要有自然,人就没有自暴自弃的理由。
                          ——一九八三年五月四日

      
  
秋声一片



    生活在都市的人,愈来愈不了解季节了。
    我们不能像在儿时的乡下,看到满地野花怒放,而嗅到春风的讯息;也不能在夜里
的庭院,看挥扇乘凉的老人,感受到夏夜的乐趣;更不能在东北季风来临前,做最后一
次出海的航行捕鱼,而知道秋季将尽。
    都市就是这样的,夏夜里我们坐在冷气房子里,远望落地窗外的明星,几疑是秋天;
冬寒的时候,我们走过聚集的花市,还以为春天正盛。然后我们慢慢迷惑了、迷失了,
季节对我们已失去了意义,因为在都市里的工作是没有季节的。
    前几天,一位朋友来访,兴冲冲的告诉我:“秋天到了,你知不知道?”他突来的
问话使我大吃一惊,后来打听清楚,才知道他秋天的讯息来自市场,他到市场去买菜,
看到市场里的蟹儿全黄了,才惊觉到秋天已至,不禁令我哑然失笑;对“春江水暖鸭先
知”的鸭子来说,要是知道人是从市场知道秋天,恐怕也要笑吧。
    古人是怎么样知道秋天的呢?
    我记得宋朝的词人蒋捷写过一首声声慢,题名就是“秋声”:
    黄花深巷,
    红花低窗,
    凄凉一片秋声,
    豆雨声来,
    中间夹带风声。
    疏疏二十五点,
    丽谯门不锁更声。
    故人远,
    问谁摇玉佩,
    檐底铃声。
    彩角声随月堕,
    渐连营马动,
    四起茄声。
    闪烁邻灯,
    灯前尚有砧声。
    知他诉愁到晓,
    碎哝哝多少蛋声!
    未了,
    把一半分与雁声。
    这首词很短,但用了十个“声”字,在宋朝辈起的词人里也是罕见的;蒋捷用了风
声、雨声、更声、铃声、笳声、砧声、蛩声、雁声来形容秋天的到来,真是令人感受到
一个有节奏的秋天。中国过去的文学作品里都有着十分强烈的季节感,可惜这种季节的
感应已经慢慢在流失了。有人说我们季节感的迷失,是因为台湾是个四季如春的地方,
这一点我不同意;即使在最热的南部,用双手耕作的农人,永远对时间和气候的变化有
一种敏感,那种敏感就像能在看到花苞时预测到它开放的时机。
    在工业发展神速的时代,我们的生活不断有新的发现。我们的祖先只知道事物的实
体、季节风云的变化、花草树木的生长,后来的人逐渐能穿透事物的实体找那更精细的
物质,老一辈的人只知道物质最小的单位是分子,后来知道分子之下有原子,现在知道
原子之内有核子,有中于,有粒于,将来可能在中子粒子之内又发现更细的组成。可叹
的是,我们反而失去了事物可见的实体,正是应了中国的一句古话“只见秋毫,不见舆
薪”。
    到如今,我们对大自然的感应甚至不如一棵树。一棵树知道什么时候抽芽、开花、
结实、落叶等等,并且把它的生命经验记录在一圈圈或松或紧的年轮,而我们呢?有许
多年轻的孩子甚至不知道玫瑰、杜鹃什么时候开花。更不要说从声音里体会秋天的来临
了。
    自从我们可以控制室内的气温以未,季节的感受就变成被遗弃的孩子,尽管它在冬
天里猛力的哭号,也没有多少人能听见了。有一次我在纽约,窗外正飘着大雪,由于室
内的暖气很强,我们在朋友家只穿着单衣,朋友从冰箱拿出冰淇淋来招待我们,我拿着
冰淇淋看窗外大雪竟自呆了,怀念着“红泥小火炉,能饮一杯无”那样冬天的生活。那
时,季节的孩子在窗外探,我仿佛看见它蹑着足,走入了远方的树林。
    由于人在室内改变了自然,我们就不容易明白冬天午后的阳光有多么可爱,也不容
易体知夏夜庭院,静听蟋蟀鸣唱任凉凤吹拂的快意了。因为温室栽培,我们四季都有玫
瑰花,但我们就不能亲切知道春天玫瑰是多么的美;我们四季都有杜鹃可赏,也就不知
道杜鹃血一样的花是如何动人了。
    传说唐朝的武则天,因为嫌牡丹开花太迟,曾下令将牡丹用火焙燔,吓得牡丹仙子
大为惊慌,连忙连夜开花以娱武后的欢心,才免去焙燔之苦。读到这则传说的时候,我
还是一个不经事的少年,也不禁掩卷而叹;我们现在那些温室里的花朵,不正是用火来
烤着各种花的精灵吗?使牡丹在室外还下着大雪的冬天开花,到底能让人有什么样的乐
趣呢?我不明白。
    萌芽的春、绿荫的夏、凋零的秋、枯寂的科在人类科学的进化中也逐渐迷失了。我
们知道秋天的来临,竟不再是从满地的落叶,而是市场上的蟹黄,是电视、报纸上暖气
与毛毡的广告,使我在秋天临窗北望的时候,有着一种伤感的心清。
    这种心情,恐怕是我们下一代的孩子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吧!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夜观流星



    烬读宋朝沈括著的《梦溪笔谈》,有一段谈到他夜见流星的事,非常有趣:
    治平元年,常州日禹时,天有大声如雷,乃一大星几如月,见于东南,少时而又震
一声,移着西南;又一震而坠,在宜兴县民许氏园中,远近皆见,火光赫然照天,许氏
藩篱皆为所焚。是时火息,视地中只有一窍如桮大,极深,下视之,星在其中荧荧然,
良久渐暗,尚热不可近,又久之,发其窍,深三尺余,乃得一圆石,犹热,其大如拳,
一头微锐,色如铁,重亦如之。
    沈括学识的渊博早为后世尝得推崇,但我对这一段描述特别感到兴趣,并不是像有
的学者说他对流星的判断正确早在西方大文学家九百年之前,而是我小时候也有一段看
流星殒落的相似经验。
    我幼年居住的乡里,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没有冷气、没有电扇,一到夏天夜晚,
就没有人留在屋内,家人全跑到三合院中间的庭院里纳凉;大人坐在藤椅上聊天,或谈
着农事,或谈着东邻西里的闲话,小孩子就围坐在地板上倾听,或到处追逐萤火虫。
    小时候,家里有一位帮忙农事的老长工,我们都叫做他“玉豹伯”,他的脑子里装
满了民间戏曲里的戏文故事,口才好,姿势优美,颇像妈祖庙前的说书先生。他没有儿
女,因此特别疼爱我们,每天夏天夜里,我们都围着听他说故事,一直到夜幕低垂才肯
散去。他的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魁力,听到精采的地方,我们甚至舍不得离开去捉跳到
身边的大蟋蟀。
    有一天王豹伯为我们讲《西游记》,谈到孙悟空如何在天空腾云驾雾飞来飞去,我
们都不禁抬头望向万里的长空,就在那个时候,一颗天边的星星划出一条优美的长线,
明亮的星一直往我们头上坠落,我们都尖声大叫,玉豹伯说:“流星!流星!”然后我
们听到轰然一声巨响,流星就落在我们庭院前不远处蕉园旁的河床。
    一群孩子全像约好了似的,完全顾不得孙悟空,呼啸着站起往河床奔去,等我们跑
到的时候却完全不见流星的影子,在河床搜寻一个晚上毫无所获,才拖着疲倦的身子回
家。第二天还特别起早,继续到河床去找,后来找到一颗巨大的黑褐色石头,因为我们
日日在河床游戏,几乎可以确定那颗新石头就是昨夜的流星,但是天上的明星落到地上
怎么会变成石头呢?是我们不敢肯定的谜题。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流星,在那之前,虽听大人说起过流星,知道天上的每个星星就
对应着地上的一个人,只要看见天上的流星殒落就知道地上死去了一个人。可是我常自
问,地上时常有人去世,为什么流星是那么的罕见呢?
    还有人说,当你看见一颗流星落下的一刻,闭上眼睛专心许愿,你的愿望就可以实
现,当时我们还是孩子,心中没有什么大愿,看到奔射如箭的流星,张看之不暇,谁还
顾得许愿呢?
    后来我还在庭院里看过几次流星,但都远在天外,稍纵即逝,不像第一次的感受那
么深刻,心中只是无端的茫然,若是天空中的星星都对应着一个人,那一刻落下的又是
谁呢?不管是谁,人世里不是行者就是过客,流星落下不免令人感触殊深。
    如果流星是一个人的殒落,那么浩渺的天空就对应着广阔的大地,人的群落就是星
的聚散,这样想时,我们的离恨别情便淡泊了许多——光灿的星落到地上只是一个无光
的石头,还有什么是永远的光明呢?
    我总觉得不管有多少天文学家,不管人类登陆了月球,我们对天空的了解都还是浅
薄无知的,重要的不是我们知道了多少天空的事物,而是它给了我们什么样心灵的启示。
从很年幼的时候我就爱独自坐着看天空,并借着天空冥想,一直到现在,我出门时第一
眼都要看看天色,这或许是看天吃饭的农家于弟本性,然而这种本性也使我在大旱的时
候想着渴望雨水的禾苗;在连日豪雨之际思念着农田里还未收割,恐惧着发芽的累累稻
穗;在巨风狂吼之时忧心着那些出海捕鱼的渔夫。
    天空的冥思是可以让我们更关切着生活的大地,这样站在地上仰望天际,就觉得天
空和星月离我们不远,也是“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心情。
    我最担心的是,在我认识的都市儿童中,大部分失去了天空的敏感,有的甚至没有
好好的看过天色,更不要说是流星了。现在如果我看见流星,我想许的愿望是:“孩子
们,抬头看看那一颗马上要失去的流星吧!”
                         ——一九八三年一月二十六日

      
  
香鱼的故乡



    在台北的日本料理店里有一道名菜,叫“烤香鱼”,这道烤鱼和其他的鱼都不一样;
其他的鱼要剖开拿掉肚子,香鱼则是完整的,可以连肚子一起吃,而且香鱼的肚子是苦
的,苦到极处有一种甘醇的味道,正像饮上好的茗茶。
    有一次我们在日本料理店吃香鱼,一位朋友告诉我香鱼为什么可以连肚子一起吃的
秘密。他说:“香鱼是一种奇怪的鱼,它比任何的鱼都爱干净,他生活的水域只要稍有
污染,香鱼就死去了,所以它的肚子永远不会有脏的东西,可以放心食用。”
    朋友的说法,使我对香鱼的品味大大的提高,是怎么样的一种鱼,心情这样高贵,
容不下一点环境的污迹?这也使我记忆起,十年前在新店溪旁碧潭桥头的小餐馆里,曾
经吃过新店溪盛产的香鱼,它的体型细小毫不起眼,当时还是非常普通的食物,如今,
新店溪的香鱼早就绝种了,因为新店溪被人们染污了,香鱼拒绝在那样的水域里存活。
    现在日本料理店的香鱼,已经不产在新店溪,而要从日本空运来台,使香鱼的身价
大大增高,几乎任何鱼都比不上。听说在澎湖某些没有被污染的海域,还能找到香鱼的
踪迹,可是为数甚少,早就无法供应吃客的需求了。本来在新店溪旁的普通食物,如今
却在台湾找不到故乡,想起来就令人伤感。
    每次吃香鱼的时候,我的心清就不免沉重,那种沉重来自香鱼的敏感,在许多人的
眼里,所有的鱼做为食物以外,就没有别的意义了。香鱼却不同,因为它的喜爱洁净,
使我们更觉得应该有一个清洁的生存空间。在某一个层次上,香鱼是比人更窟贵的,我
们生活在一个被污染的环境,到处充满了刺耳的噪音和汽车排放的黑烟,可是时间一久,
我们就适应了这样的环境,甚至一点抗辩也没有。
    没有新鲜的空气、没有干净的溪水、没有清爽的天空,甚至没有安静的听觉,我们
都已经峭焉不察了,面对着一天比一天沉沦的生活空间,有时我们完全失去了警觉。
    香鱼不然,它不肯自甘于污浊的溪水,不肯改变自己去适应一个更坏的环境,于是
它选择了死,宁洁而死,不浊而生,那样的气节,更使我们面对香鱼的时候低徊不已。
    记得多年以前,我在梨山上,参观过蹲鱼的养殖;蹲鱼是濒临绝迹的鱼类,在台湾,
只有梨山上清澈的溪水和适当的水温,能让他们乐于悠游,正由于它们独特的品性,使
养殖的人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也正因为这样,鳟鱼在人们的心目中,永远不会和吴郭鱼
相提并论。
    有一次我在澎湖的海边度假,渔民们邀请我到海边去欣赏奇景。那一天,许多海豚
无缘无故的游到岸上集体自杀,我站在海岸边,看着那些到处罗列的海豚,它们从海里
跳到岸上等待着死亡,却没有人知道原因,我也不知道。
    海豚的集体自杀,给当地的渔民带来一笔小财,没有人探问它们为什么拒绝生存,
我的心里却充满了疑惑;海豚是一种智商很高的动物,它们到底为什么要集体自杀呢?
是不是心情上受了什么委屈?在以前海面干净的往日,是不是也有海豚自杀呢?
    生物学家恐怕也无法解开海豚自杀的谜题,但是我深知,海豚的自杀不是“无缘无
故”,一定有它的理由,只可惜,我们不能理解。唯一可以理解的是,动物有动物的想
法,鱼也有鱼的心情。干净的海,是海豚的故乡;清澈的溪水,是香鱼和蹲鱼的故乡;
它们宁可做失乡的游魂,也不愿活在污浊的水域,是做为人的我们,应该深切反省的。
    有许多饲养鸟类和热带鱼的朋友,经常向我抱怨,不管他们如何细心照料,鸟和鱼
都会无故的死去,我想,鱼鸟的死都不是无故的,因为鸟是属于山林的,不属于笼子;
鱼是属于河海的,不属于水箱。现在更严重的是,即使在山林河海,由于人为的污染,
许多动物都活得不快乐,恐怕在大自然里,只有一种动物对坏的环境能安之如常,那种
动物的名字叫做“人”。
    几年前,人们在新店溪“放香鱼”,让香鱼回到它的故乡,据说现在新店溪里已有
为数极少的香鱼存活,如果河川不继续污染,将来我们食用的香鱼不必从空中来,而是
本乡的土产。
    香鱼是我们的,故乡也是我们的,我们千万不要让故乡成为巷鱼拒绝的地方。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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