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管治（governance，或曰治理）的学者，总是会非常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愚蠢的衙门和政棍，无缘无故去侵犯一些民众心中神圣不可侵犯的区域，然后又灰头土脑地大败而逃，结果是一次又一次地失民心。近日来在广州甚至整个粤语文化圈出现的这场普粤之争，正是这种蠢人做蠢事地经典案例。
只要稍微不是太脱离广东民众的民意，只要稍微平时有看点广东地方新闻，接触点广东本地人，都能深切地体会到，他们早就已经对自己的家乡面目全非感到异常的不满。这种面目全非，有物质上的，也有文化上的，物质上最明显见到的是对这片南粤大地没有半点感情的那些高官们，一次又一次地以改造之名行敛财之实，拆掉我们的文物和旧建筑。这种外地来粤高官与地产商的官商勾结，民众早已是敢怒也敢言，只是整个议政机制，完全没有反映民意的渠道。在文化上，广东人最看重的恐怕是语言文化和饮食文化。饮食文化方面，虽然外地菜系进入广东，我们把蒸虾蛟的蒸笼借出用来笼馍馍头，送出煲老火靓汤的汤煲去熬满盘辣椒的麻辣烫，优劣对比其实很明显，这方面自有市场为我们主持公道。但是在语言文化上，却有太多的人为干预进入。九十年代中就已经强制要求所有中小学必须以普通话进行教学，然后近十年来很多学校还强制要求学生在课间也必须使用普通话。结果是什么呢？一个学生说得好，对一些日常生活中用得比较小的汉字，她连怎样用粤语读出来都不会，造成广东众多家庭中的文化断层。
记得十年前，一位北方大员来广东上任，去看粤剧，居然问了一句：为什么粤剧不用普通话唱？这种如此政治不正确，甚至有冒犯本地民众之嫌的话，恐怕也只有中国这种体制之下可以说得出来。我曾经问过很多次，大家想想，如果Goerge W Bush和Tony Blair一起去看意大利歌剧，他们会不会、敢不敢说“为什么意大利歌剧不用英文唱？”。
这些外国领袖不敢，但更重要的是他们不会这样说，因为有点文化都知道，文化多元正是人类最可贵的一个财产。只有我们的高官在这样的体制会这样说，然后还可以继续在这里指手画脚。
回到普粤之争的问题上，其实外间很多的讨论都没有从管治经验的角度作出一个比较：当粤语民众处于一种被统治的处境下时，管治者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取得与粤民最好的双赢？其实，香港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如果说差异，英文与粤语的差异，要远比普语与粤语的差异大，但是英国管治香港一百五十年，英语和粤语相安无事，为什么改革开放二、三十年，普语与粤语在广东就如此水火不容呢？
我想，说英文的人在香港和说普通话在广州，在一个如何对待被统治者的语言文化的问题上，采取了很不同的处理方式。英国人采取的是尊重，而普语者在广州，采取的是压制。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英国衙门派了一位热爱汉学的外交官员金文泰(Cecil Clementi）去香港当总督。金文泰在其逗留香港期间，努力学习汉语，不但能说流利的粤语和国语，并且还走遍了珠三角各地，搜集渔歌晚唱，亲手编了一本《粤讴（Cantonese Love Songs）》，以实际行动向本地的广东士坤表达了自己对地方文化的爱慕之情。其实，大家最熟悉的末代港督彭定康，也有相当讨广东人欢心的一招：食蛋挞。看一看吧，就是这么一些对被统治者的语言和饮食文化示好的行动，为英国换来了一百五十年的成功管治。事实上，在英国管治香港的期间，香港成为整个东亚地区唯一一个最能流利使用英语的国际都市，但与此同时，粤语文化也盛极一时，粤语歌，粤语电视剧，粤语电影，起码在八、九十年代，无一不称雄东亚。如此一来，香港真正做到两文两语并行，不但相安无事，还互补不足。难怪乎，直至今天，绝大多数香港人对英国人的好感，要远甚于对“北大人”。
不妨拿这些行为来对比一下那位十年前来粤要求粤剧改用普通话来唱的大员吧。本来广州才是粤语的大本营，但是居然在异族殖民者统治下的香港，在最近几十年里，取代了广州成为第一粤语城市，其粤语发音成为了国际间通用粤语的标准，而广州却沦落为一个并不太重要的粤语城市，甚至国际间更常用“粤语”一词，而不是用“广州话”一词来指代这种语言，尽管cantonese理应指的是在canton（广州旧译）的民众使用的语言。
广州人，甚至整个广府地区的民众，恐怕都有一个共同的感受。我们没有得到一些基本的尊重。我们生活在同一个民族的另一种语言使用者之下，甚至过得比那些生活在异族殖民统治下的人民还不如。他们有比我们更干净的食水，有我们生产但只有他们能吃的没有污染的蔬果肉类，他们可以学最想学的英语，也可以保留并发展粤语，我们却要学不想学的普语，并且要抛弃粤语。
以上不是意气的话，反倒大概是很多土生土长广东人的心里话。很多粤人也曾以学普通话为荣，我在小学时甚至曾参加过普通话比赛得奖。但是当这种语言的使用者，要以泰山压顶之势来要求我们以普通话来取代粤语之时，我们只有反抗。因为，我们知道，这是连殖民者在帝国主义年代也不曾向我们粤民提出的无理要求，在这个强调保护传统，多元文化的世代，面对这种要求，我们理所当然要反抗。
当这种心态已经漫延至所有广府人之际，纪政协还要提出这样一个提案出来。我们还需要知道为什么这些京官在广东的管治是怎样失败的吗？失民心呀，你要以行政手段，再加几支部队压境，要所有广东人“留头不留粤语”或者“留粤语不留头”，当然可以，没有一点问题！但是你要粤民们心悦诚服？开玩笑，这种仇恨一但种下去，就是几代人的事。看看加拿大的魁北克和西班牙的加泰罗尼亚吧，难道这样的教训不够深刻？由于粤语保留了最多古汉语的特点，广东人恐怕是海内最爱中华文化的一个群体，但是你偏要这样把人家逼到墙角，为的是什么？
怪不得，这些京官管不好香港，也管不好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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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22 2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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