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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安抚偌大个秦王府并且频频生育儿女的同时,长孙氏还不可避免地涉入了李世民与太子建成之间的夺嫡之战。经历了与丈夫十二年的婚姻、经历了与这婚姻同时进行的时事剧变之后,长孙氏虽然只有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却早已见识非凡,她不但是李世民青梅竹马的妻子,更成为他能够无所不谈的知己,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总是共同进退。
  在唐书后妃列传中,有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太宗在玄武门,方引将士入宫授甲,后亲慰勉之,左右莫不感激。”
  公元626年的6月4日,精心安排的“玄武门之变”爆发。
  在这场翻转整个政治格局影响中国历史的政变中,李世民多年疆场锤炼出来的雄心壮志与狠辣无情都纤毫毕现,我们在这里不必做详细的解说。我们所关心的是,从记载来看,玄武门之变发生的时候,长孙氏并没有置身事外,恰恰相反,她自始自终都紧紧跟随在丈夫的身边。
  从长孙氏的对待政事的态度来看,她不太可能直接参与玄武门事变的谋划,但她毕竟是长孙无忌的妹妹,这个计划她终归是知道的。至少,在事变将要发生的时候,李世民没有隐瞒妻子,并且将她带在了身边。与其说做丈夫的希望长孙氏在刀光剑影中亲自出手(难道她是武侠小说中深藏不露身怀家传绝技的高手?),还不如说这是他的一种态度:成则上九重天,败则堕十八层地狱,无论生死富贵,都要和结发妻子共同面对。
  
  令世人迷惑的一段帝后爱情,定格在玄武门边长孙氏出现的那一刻。
  这也是长孙氏一生之中,表现得与她“名将之女”出身最一致的时刻。
  
  玄武门之变,伴随着一串残酷的骨肉相残镜头,宣告最后终结。李世民获得了最后的胜利。当月他就被立为皇太子,并取得了“庶政皆断决”的权力。这只是一个过场。仅仅两个月后,高祖李渊就宣布“禅位”,二十八岁的李世民登上了皇帝的宝座。
  
  长孙氏的身份,也随着丈夫身份的变化而变化。李世民成为太子,她就成为皇太子妃,当李世民成为皇帝,她也随即在他称帝的第十三天被册为皇后。这时还是武德九年,贞观纪元还没有开始,她才只有二十五岁。
  成为皇后,长孙氏所负的担子更重了。
  从另一个角度来猜想,无论她从前听说过或接触过丈夫的多少事迹,亲历玄武门之变、亲眼看见丈夫手刃兄弟的场面,长孙氏的感情世界也一定受到了相当的冲击。她对于自幼厮守的丈夫忽然展现出的权势手段,有着最直观的感受,她比他身边任何一个女人都更早更快地意识到,那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丈夫,而是一位皇帝,真真正正的皇帝。她知道自己和家族的一举一动从此成为世人目光所集,另一方面,无论丈夫展现出多少对自己的情爱,饱读史书的她似乎仍然不忘时时警告自己,无时或忘历朝皇后及后族宠极而衰的悲惨履辙。
  当其它的同龄女人都以卿卿我我为满足的时候,做为皇后、太子的生母,长孙氏最大的愿望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从渴望夫妻恩爱转变为渴望尽全力维持皇族和后族的前景、渴望丈夫和自己能够善始善终,在史书上留下美名。
  
  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新任皇后的长孙氏所做的第一件、也是最著名的一件事,就是劝兄长无忌辞却高官厚禄。
  长孙无忌自少年时起就与李世民结下了深厚友情,李渊刚一举兵渡过黄河,他就闻讯前往投奔,从此紧紧地跟随在妹夫李世民的身边四出征战,成为李世民的心腹死士。在玄武门之变和高祖“禅位”这两件事上,除了拿主意的李世民之外,就数长孙无忌是首倡者和主要谋士了。因此,李世民一登太子位,无忌便封授左庶子,一即帝位,无忌就升任吏部尚书,以拥立首功进封齐国公。
  唐太宗李世民与无忌自幼亲善,对他非常宠信,不但允许他随意出入自己的寝宫,还想要立即封他为右仆射(宰相)。太宗将这个打算告诉了太座。没想到长孙氏的想法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她闻讯后立即屡次推辞,说:“我身为皇后,家族已经是尊贵至极,实在不愿意让兄弟子侄们满列朝堂为高官。从前汉朝吕、霍二后家族的先例,可为后人的切骨之诫。希望您不要让我的哥哥担任宰辅之职。”
  年青的皇帝也许曾认为,皇后会为自幼共度难关的哥哥有如此显职而高兴,所以才这样献宝似地将这打算说了出来,却没料到引来妻子如此的忧虑。他只得再三解说:“我完全是因为无忌的功劳和才干,才对他委以重任,你千万不要把这个任命与‘重用后族’联系在一起。”
  总之,无论长孙皇后如何劝说,贞观元年的长孙无忌仍然高升为左武侯大将军、吏部尚书、右仆射。
  眼看丈夫是不听劝的了,长孙氏转而劝说自己的哥哥,要他推辞掌握实权的高位。
  事情的发展果然如长孙氏的预料。无忌任仆射没有多久,就有人向太宗上书,说这位国舅爷权势太盛,恐有不轨。李世民将这封奏章拿给无忌过目,并公示群臣,表示自己绝对信任长孙无忌的忠诚。
  但这件事情却足以惊出长孙无忌的一身冷汗,引起长孙皇后更深的忧虑。长孙无忌终于听从了妹妹让自己辞官的意见。于是,在长孙兄妹轮番的苦求之下,李世民不得不在一年后改授无忌为“开府仪同三司”,长孙皇后却仍然对外戚位列三公而心中忐忑,恳请舅舅高士廉再次向太宗请辞。
  为了排解妻子的忧虑,李世民发了这样一道诏书给长孙无忌:“黄帝得力牧,为五帝先;夏禹得咎繇,为三王祖;齐桓得管仲,为五伯长;朕得公,遂定天下。公其无让!”接着,他又亲自做了一篇《威凤赋》,以志无忌的功劳。
  
 
  
  然而长孙皇后并未真正轻松下来。也许是为了进一步表明自己和家族绝不争夺权势爱宠的心迹,就在长孙无忌辞官的同一年,她做了第二件著名的事迹:主动为丈夫四处寻访佳人。
  绝代佳人终于被找到,她是隋通事舍人郑仁基年方二八的女儿,见过她的人都认为世上再也难找能与她比美的女子。长孙氏立即向太宗建议纳郑氏入宫。
  从快意少年的时候起,李世民就辗转于众多姬妾之间享受蜜意柔情,早已习惯了妻子那种似乎毫不介怀的温柔宽容,并不以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因此听到郑女如此美貌的消息,他立即就响应了妻子的建议,欢欢喜喜地发下了册封郑氏为宫中女官的诏书,召她入宫。
  然而百密一疏(问题可能出在向长孙皇后提供消息的人身上),皇帝皇后都没想到郑氏自幼就已经许配了人家。皇帝皇后不知底细,宰相魏征却立刻打听了个明明白白。魏征立即就赶着去见太宗,义正辞严地给太宗训了一通话,要求他顾及声名,将郑氏送归她的丈夫郑爽。
  太宗得知竟有这样的事,非常吃惊,连忙召回颁册的使者。
  然而以房玄龄为首的众臣(老房这回怎么忘了自家的醋坛子了)眼看太宗怅然若失的模样,都认为魏征是搅了皇帝的美事,闲事管得太宽。纷纷提出:颁诏册嫔乃是大事,怎能因为魏征的几句话就中途废止?另一边厢,陆家也赶紧表明态度,说自家与郑氏绝无婚约,皇帝想咋地都天公地道。
  有了陆家的声明,群臣就更起劲了,纷纷要求太宗重新礼聘郑氏入宫。太宗也不禁心旌动摇,将陆家的奏章拿给魏征看。魏征笑道:“陆家只不过是害怕重蹈太上皇情敌辛处俭的前车之鉴而已。”——原来,李渊有一名妃嫔,曾经是太子舍人辛处俭的妻子,李渊夺其妻后又因爱生恨,越看辛处俭越别扭,最后干脆将他降级外调做了县令。倒霉的辛处俭一生都活得胆战心惊,唯恐丢了性命。——一语道破天机,李世民立即表示自己绝不做这样的事情,并赶紧发下诏书自责,此事才算告一段落。
  郑氏虽然没能入宫,但我们可以想象,长孙氏为夫纳妾的事情不会就此终止。不过此后应该是一切顺利,所以史书也就忽略不提了。
  现在的人实在很难想象二十七岁的长孙氏是以怎样的一种心情主动为丈夫选取新欢的。虽然那是在一千四百年前的时代,但女人对爱情的思绪却都是一致的。何况她身上流淌着鲜卑族的血液,隋文帝的独孤伽罗皇后就是她的同族,更是她的表亲。
  前面已经说过,长孙皇后早年曾受到异母兄长的虐待,他们的行径极大地伤害了她。然而当她成为皇后,她并未丝毫报复过他们,长孙安业一直稳稳地当到了监门将军。只是他始终心怀鬼胎,不敢完全相信妹妹的善意,最后竟然参与到刘德裕谋逆之中。事发之后,唐太宗决定将这位大舅子处以极刑。
  长孙皇后闻讯,立即赶到丈夫的面前,向他叩头痛哭,哀求饶恕长孙安业的性命。她说:“安业谋逆,万死无赦。然而他当年对我不慈爱的事情早已天下皆知,如今处他死刑,外人一定会认为是我趁机报复哥哥,这对皇上您的名声也是莫大的拖累。”太宗答应了她的请求,长孙安业免于一死。
  在平常的生活里,长孙氏非常节俭,服饰器物,都只是恰好够用而已。太子李承乾的乳母遂安夫人觉得东宫器物不足,要求增加,长孙皇后拒绝了,说:“为太子患在德不立,名不扬,何患无器用邪!”然而对于庶出的皇子公主,这位嫡母却照料备至,对宫中其它的嫔妃,长孙皇后也十分关怀,她们患病的时候,长孙氏都要带着最好的药品和食物亲自去看望。李世民的冲动脾气常会按捺不住发作并责罚宫人,每当此时,长孙氏都要设法拖延处罚,等皇帝气消了之后再慢慢为待罪宫人辩解。整个后宫在她的庇护下,从来没有谁受过冤枉的刑罚。后宫的女人孩子因此都对她满怀爱戴之情。
  
 
  
  史书记载说,长孙皇后好读书,才学渊博,常与太宗对谈古今,对他深有启发。太宗深知妻子的见识才华,就与她谈论政事,她却从不在这种时候发表自己的看法。她真正对太宗的“进谏”,几乎都只在他做错事要惹祸的时候才发生,都是为了丈夫的江山社稷、为了帮助朝中直臣,她才会挺身而出,说别人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在这方面,魏征是最鲜明的例子。
  李世民一共有三十五个儿女,而长孙氏为他生育了其中的六个(三男李承乾、李泰、李治,三女长乐公主、晋阳公主、新城公主。但据《四库全书 子部 宋高僧传 唐上都青龙寺法朗传》中记载:“龙朔二年,城阳公主有疾沈笃。尚药供治无所不至。公主乃高宗大帝同母妹也。友爱殊厚。……”也就是说,城阳公主也是长孙皇后所生,她一共生育了七个孩子。)
    做为皇后的嫡出长女,长乐公主得到了太宗特别的宠爱,当她出嫁时,太宗下令为女儿准备倍于妹妹永嘉长公主的嫁妆。嫁妆还没备好,魏征就得到了消息(老魏头在管皇帝闲事方面格外得心应手,就象有顺风耳的一样)。他马上跑来进谏,太宗只得收回成命。回宫后,他带着歉意将这件事的经过告诉了妻子。长孙听了非但不埋怨,反而说:“我与陛下是结发夫妻情义深重,每次要说话时仍然要察颜观色,不敢轻易冒犯陛下的威严。如今魏征身为外臣,却能不顾自己的安危犯颜进谏,实在是难得的贤臣。常言道‘忠言逆于耳而利于行’,希望陛下详查。”随后,她又赐给魏征钱四百缗、绢四百匹,并传话说:“早已听说您的正直,如今才终于见到。希望您继续保持这样的心地情操不要变易。”
  魏征实在是个不会看领导脸色的部下,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当面让太宗下不来台。有一次,太宗实在是被他顶撞得气愤不过,退朝之后恨恨地对皇后说:“总有一天,我要杀了那个乡巴佬!”长孙皇后问谁是这个乡巴佬啊?太宗咬牙切齿地道:“魏征这个家伙,总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羞辱我!”长孙皇后听后返回自己的宫中更换朝服肃立于庭中向太宗行礼。太宗惊问原故,长孙答道:“妾闻主明臣直。如今魏征如此耿直,自然是因为陛下你已为明君。我怎能不向陛下道贺。”长孙以她的睿智和对丈夫的了解,轻轻的化解了太宗的怒气,既救了魏征,又令太宗明白直谏之臣的可贵,也加深了夫妻间的感情。
  
  长孙皇后所做的这些,即使你认为她是在做秀,是在故示大度,她也还是做了,而除了她,再也没有其它的皇后做到过。
  长孙氏所做的这些,是在做表面文章迷惑世人,以图巩固后位,方便自己做太后并为所欲为吗?
  答案:不是。
  那一年,正当盛年的李世民忽然身患重病,累年不愈,几度危殆。长孙氏虽然贵为皇后,仍然昼夜不离地侍奉着自己的丈夫。在细致入微地照顾丈夫的同时,她飘飘的衣带上时刻都系着毒药,当毒药被丈夫发现之后,她平静地解释:“若有不讳,义不独生。”
  ——长孙皇后的毒药,映照着她的心境,与她的丈夫不惜带着可能是个拖累的她齐赴玄武门之变的那一刻遥相呼应。
  
  史书上的长孙氏,总是那么的端庄慈祥,雍容华贵,似乎她生来就是这么个庙堂泥胎的“娘娘”模样。总算她留下了一篇诗歌,使我们能够看到大唐皇后巍巍母仪下的另一面。
  “上苑桃花朝日明,兰闺艳质动春情。井上新桃偷面色,檐边嫩柳学身轻。花中来去看舞蝶,树上长短听啼莺。林下何须远借问,出众风流旧有名。”
  那个桃花映照下美丽非凡,毫不掩饰情愫的怀春女子,才应该是真正属于长孙氏的形象吧。只是在这世上,只有李世民才明了那份“出众风流”有多么流光溢彩。
  
  在她端庄无妒的皇后风仪下,仍然是一份鲜卑女子特有的固执爱情。只是她的表现方式,与独孤伽罗那么的不同。与其说她善待宫妃儿女纯是因为天生的善良体贴,不如再浪漫一点说她爱这个男人到了极处,甚至于宁愿委屈自己,也要让他尽情地随心所欲。(不要跟我说什么因为他是皇帝,她不得不忍耐的话,因为早在少年初婚时,她就已经开始这样迁就他了)。煌煌史册,唯有那颗毒药令人晕眩地展现了一次长孙氏深入骨髓的痴情。
  只可惜,面对那颗沉重的毒药,史书却非要说,那是因为长孙皇后不愿让自己重蹈吕后覆辙,所以打算提前解决自己,“以绝后患”。官方的神来之笔,实在令人哭笑不得。一对自幼结发的夫妻,在丈夫似乎将要走到生命尽头、妻子甘愿以身相殉的时候,(即使他们是皇帝和皇后),又怎么可能以这样的官腔表白心迹?!
  
  
  
  然而,长孙皇后的这颗毒药没有得到派上用场的机会。太宗康复后不久,长孙氏就病倒了。
  长孙所患的病,是多年旧疾“气疾”(哮喘、肺病)。用中医的观点,这实在是令人无法轻松的疾病。肺主气主悲,气不畅则郁闷焦虑夜不能寐。就算不发病,人也常有心思缜密多愁善感的倾向。然而就是这样体质的一个女人,却自幼丧父、寄人篱下。虽然长大后她找到了爱情,偏偏爱上的男人是李世民。幼年的不幸似乎只教会了她善待别人,却偏偏没有学会善待自己。嫁给李世民二十三年,是八千多个日子,她究竟又能有几个轻松安眠的夜晚?多年压抑的情绪,只会将她的旧病越积越深。
  贞观八年,在生育最后一个孩子新城公主前后,潜藏已久的病魔终于发作,并迅速吞噬着长孙氏的生命。
  
  尽管已经抱病在身,长孙氏仍然念念不忘她的皇后职责,随后的日子,唐王朝的宫廷内部也大事不断:贞观九年,太上皇李渊病逝,贞观十年初,太宗诸弟诸子徙封……于是她的病就始终辗转反覆。
  最后,在一个深夜,她强撑着陪太宗出宫视事,风寒侵袭,病情迅速加重,医生也束手无策。皇太子李承乾只得想别的办法:“能不能大赦天下,再多度人入佛道,祈求神助?”长孙氏拒绝道:“生死有命,非人力所能变易。如果行善可以延寿,我自问一生也从未做过问心有愧的事;如果无效,又何必妄求福报?大赦是国家大事,你父亲也从来不参与佛道之事,实在不必为了我一人擅动天下法度,更不能让皇帝做他原本不愿意做的事情。”
  李承乾无奈,只得把母亲的话转述给了左仆射房玄龄,房玄龄又将此事转奏太宗。长孙皇后的话使众臣都嘘唏不已,纷纷请求太宗大赦并礼佛。太宗统统照办并亲力亲为。消息传到长孙氏的耳中,她反复地要求太宗不要如此,太宗只得中止计划。
  
  长孙氏的病,终于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然而弥留之际,她最担心的仍然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获谴重臣房玄龄的遭遇前途,对太宗说:“玄龄事陛下最久,一向小心谨慎,大小奇谋秘计他都有份参与,却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泄露过,实在是忠心耿耿。如果不是极大之罪,陛下就一定不要亏待他。”随后她又说:“对于我的家族,要想保全他们长久,就一定不能让他们掌握权要,给一个散官闲职就行了。至于我自己,活着无益于世,死了就更不能耗费世间资财。只须因山而葬,不起坟,不用厚重棺椁,以木器陶器陪葬即可,再举行俭朴的葬礼。还愿陛下亲君子远小人,纳忠谏屏谗言,省作役止游畋,妾虽殁于九泉,诚无所恨,亦是陛下未忘妾也。”
  贞观十年六月二十一日,长孙皇后逝于立政殿,享年三十六岁。五个月后,唐太宗将年轻的妻子下葬于昭陵,谥“文德皇后”。
  
  “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当年那副卦中的短短八个字,包含了怎样的含义,需要怎样的睿智、情操和牺牲精神,才能将这八个字写完。然而长孙氏短短的三十六年人生,却近乎完美地成为这八个字的诠释。
  
  长孙氏死后,太宗在遗物中发现了她亲手编纂的《女则》十卷。
  《女则》没有流传下来,根据记载,这部书中的内容,是采集古代女子卓著的事迹总汇,是长孙皇后平日翻阅以随时提醒自己所用,与班昭所著的《女诫》完全不是同一回事。在她生前,即使是她的丈夫都没有见过这部书。太宗手持妻子生前的著述,睹物思人更增哀伤。
  长孙皇后生前,太宗虽然与她有结发深情,却仍然不免辗转于诸妃之间。似乎直到妻子彻底撒手人寰,拿到那部被翻阅得已显陈旧的《女则》,太宗才完全地触动,发觉自己失去了怎样的无价之宝,才明白自己曾经让她经历了怎样的冷清孤单。长孙氏在丈夫的思念中,日复一日地完美无瑕。所有活着的女人,都敌不过死去的她。
  长孙氏去世前,太宗的女人们先后为他孕育了二十一女十三子。长孙氏去世后十三年间,后宫孕育的孩子却只有一个,而且离长孙氏之死也起码有六七年了。似乎正当盛年的李世民感受男女欢爱的激情,都随着长孙氏一起逝去了。
  
  
  
  太宗从此再没有立后。新唐书上说太宗曾经想立巢刺王妃杨氏为后,实话说我颇不以为然。当然,巢刺杨氏确实也不寻常处:她就是长孙氏死后,太宗后妃中唯一一个生育了孩子的女人。得宠应该不成问题,但她曾经是太宗的弟媳,一直在后宫也没有得到什么可说的位次,两唐书都只称她为“杨氏”而非“杨妃”。因此太宗是否真有立后之举实在大有疑问。更何况她为太宗生的儿子还被过继给了她的前夫巢刺王李元吉(新唐书是高宗李治操办的过继事宜),就这更看不出分厘曾想要册她为后的迹象了。
  又有说隋炀帝公主也有议后之事的,这个倒也不是不可能。不过我也不太同意。说杨公主所生的皇三子李恪得太宗欢心是可以的,由此推论太宗也一定要立其母,就说不过去了。何况,即使在同样的说法中,往往还有一句:由于长孙无忌反对,李恪终于败给了长孙皇后的幼子李治,太子梦破。太宗后期对长孙无忌多少是有些纵容的,只怕与思念亡妻也很有关系。若不是那二十三年夫妻情深垫底,长孙无忌真能够阻挠更改得了李世民的意志?反正我是不全相信的。
  
  李世民不立新后,最大的理由只能是他始终难忘长孙氏。(长孙氏三年丧满,太宗宁可让韦贵妃权掌后宫,都不愿立即封后,似乎还有另一种可能:他不愿意立出身高又有儿子的新皇后,他或者觉得只有长孙氏才是他的妻子,长孙氏的儿子才有权力取得他的天下。)
  长孙氏死后,皇宫中的家务都由韦贵妃主理。然而皇家内务却始终无法恢复长孙在世时的井井井有条,皇家子女的教养也大出偏差。令太宗伤心头痛的事情接踵而至。
  
  第一个大麻烦是阴德妃所生的儿子李祐惹出来的。
  李祐长大后被封为齐王、齐州都督。当他年纪渐大,开始有能力参与内外事宜后,那个逃过劫难的阴妃弟弟阴弘智开始引诱外甥:“你兄弟太多,皇上驾崩后,你要是没有死士自卫恐怕是不行的。” 李祐深以为然。外甥松了口,阴弘智就将早已栽培好的候选人一一推荐过去。李祐信之不疑,将所有的事宜都交待给了舅舅。在阴弘智的一步步诱导下,贞观十七年,李祐终于发动了叛乱,事败被诛。有人猜测,阴弘智的叛乱图谋,很可能要一直上溯到阴世师被斩首的那一天,他是在为父亲报仇兼实现自己的政治企图。
  唯一的儿子死了,被自己的亲舅舅坑死了。可怜的阴德妃失去了依靠。虽然太宗仍然顾念旧情,仅仅是将其由妃降级为“嫔”,并没有过多的追究她,但是晚年丧子和亲人背叛的苦痛却也足以击溃阴氏的精神。她暮年的人生令人不忍多想。
  
  随后的大麻烦,却是长孙氏的儿子李承乾李泰引出来的。母亲在世时,李承乾还算是一个聪明识大体的好儿子,太宗也很放心让他监国。但母亲去世之后他没有了约束,父亲又实在不懂得引导儿子的方法,叛逆期的承乾日益变得不象样子。同样变得不象样子的还有李泰,这个少年时好学孝顺的嫡次子也越来越野心勃勃,可劲地挑拨父亲与大哥的关系。承乾渐渐与李泰势不两立,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和性命,他打算暗杀李泰,并提前夺取皇位。
  听说李祐叛乱失败,李承乾情不自禁地拍着脑袋讥笑道:“他离那么远怎么造得成反?象我这样住得靠近内宫,举事才能成功。”这话很快走漏。太宗命长孙无忌领众臣调查案情,掀出了李承乾联合汉王李元昌、兵部尚书侯君集、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洋州刺史赵节、驸马都尉杜荷等人谋反,还曾经想要暗杀弟弟李泰的事来。——李承乾随后被废为庶人,幽禁两年后死去。太宗对寄予厚望的嫡长子竟落得如此下场十分感伤,以国公礼为其举殡并废朝,对承乾的两个儿子也授以官职。
  李承乾事败后,李泰满心以为自己将要继任太子,甚至还出言恫吓弟弟李治,说他与造反的李元昌关系好,将被牵连。谁知李治年幼胆小,竟向太宗出言哀求,太宗恍然大悟,向李承乾询问底细。承乾遂向太宗控诉,说自己本无异想,只是被图谋夺嫡的李泰所逼,不得不谋划安身立命的办法,这才上了不轨之徒的大当。
  太宗听后,既恨且怒,下令将李泰也囚禁起来。这个时候的太宗有没有想到过自己兄弟相煎的过去?然而面前是长孙氏和自己的儿子,他一个也不舍得杀。阴妃的儿子和兄弟李元昌的叛逆就更加重了这种打击。以至伤心透顶的太宗竟然当着大臣们的面寻死觅活起来。当众人七手八脚地冲上来救驾的时候,他说出了心里话:只有立嫡幼子李治,才有可能在未来保全承乾和李泰的性命。——有一种猜测,说李世民知道李治排行第九,不管才干年纪都很难使众臣甘心让李治做继承人,这一场寻死,固然是内心伤痛,只怕也是他为了扶立长孙氏之子而有意为之。
  最后,长孙皇后的最幼子、十五岁的李治晕头转向地当上了皇太子,他就是未来的唐高宗皇帝。
  
  新太子确立五年后,唐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五十三岁的唐太宗李世民病逝,与长孙皇后合葬昭陵。(临终前的李世民仍然念念不忘地叮嘱,长孙无忌是皇后兄长、第一功臣,不能让任何人伤害他。)
  
  太宗去世后,充容徐惠思念成疾,拒绝医治,表示但求速死,期望早日跟随太宗而去。第二年,二十四岁的徐惠就离开了人世。唐高宗将她追封为太宗“贤妃”,按照她的遗愿陪葬昭陵。
  徐惠长眠在昭陵石室。这个位置与太宗的结发妻子长孙氏一样,都在陵山主体内。除了长孙皇后,从未生育过一男半女的徐惠是离太宗最近的妃子。再也没有其它的女人得到这样的待遇,即使是执掌后宫多年的韦贵妃也未能如此。
  徐惠的落葬地点,一定是高宗李治和长孙无忌共同的决定。眼看徐惠为太宗许下殉情心愿的那一刻,他们的眼前,也许都恍惚看到了十几年前身藏毒药的长孙皇后。让这个如长孙氏一般挚爱李世民的女子永远陪伴在他的身边,是对徐惠最好的怀念。
  也许是有感于徐惠的聪慧痴情,她成为和长孙皇后一起载入正史后妃列传的唯一一位太宗妃嫔。
  
  太宗死后,韦贵妃被封为纪国太妃,随儿子纪王李慎迁居藩地。燕德妃被封为越国太妃,随儿子越王李贞居藩。
  高宗麟德年间,两位太妃都随从高宗往泰山封禅。韦太妃不幸于麟德二年(公元665)九月二十八日病逝于随高宗登泰山封禅的途中,享年69岁,陪葬昭陵。
  燕太妃则一直登上了泰山,并次于高宗皇后武则天主持终献,成为中国封建史上稀有的几个能够参与国家最高级别祭祀大典的女人之一。咸亨二年(公元671)七月二十七日,燕太妃逝于郑州,享年63岁,也陪葬昭陵。
  
  “四夫人”中的最后一位,即推测中的隋炀帝公主杨淑妃,她的命运轨迹如何终结却始终找不到痕迹。假如太宗死时她还活着的话,应该会依例被封为太妃并在儿子李恪的身边定居。然而她不幸养育了一个极有声望的儿子。李恪是她的骄傲也给她带来致命一击。
  永徽四年春天,高阳公主谋逆事发,长孙无忌将吴王李恪陷为同案犯。李恪死于非命,四个儿子均被流放岭南。家破人亡之后,杨太妃不知所终。在《唐会要》所记载的昭陵陪葬名位中没有她,实际中的昭陵考古也至今没有寻找到她的墓葬。亡国公主的传奇人生,就这样没有了结局。
  
  在昭陵的考古发掘中,有一个令人难以忽略的细节:去世时年已六十九岁的太宗贵妃韦珪,仍然牙齿完好,身高将近一百九十公分。
  南北朝时期常有身高两米的帅哥横空出世,再加上史书对李世民的描述:“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嗯,想象一下,天可汗唐太宗李世民该有怎样的气势与外貌……
  
  
  
   中国女皇武则天
  
  一直在想,武则天到底应该算在女皇传里,还是算在后妃传里?实际上,这两种身份于她都是适用的。更明显的就是她确实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真正登基称帝过的女子。因此,说她是女皇,更为明确一些。
    
    很多人以为,武则天是从社会最底层爬到最高位的。
    其实,这是一种误解。
  事实上,武则天是唐王朝显贵重臣的女儿,最多只能说她不是出自顶级士族大家而已。而这也正是她能被唐太宗点名召入宫中,并且立即就受封五品“才人”的重要原因。
  由此可见,无论是人生还是前程的开端,武则天的命运都与父亲武士彟息息相关。
  
  武士彟又名武信,北魏时他的六世祖武洽出仕为官,直做到五兵尚书,封为晋阳公,食邑文水南徐村一带。因此从武洽开始,这一支武氏家族就落籍山西太原文水县。
  《新唐书》里说,武士彟是一个木材商人,对于他的其它经历没有多做记载。那么,一个区区商人是怎么和大隋王朝的太原留守唐国公李渊拉上关系的?直到长安元年(公元701)十二月,一块“攀龙台碑”的树立,才算是为后人留下了解开迷惑的又一道钥匙。这块巨碑高五丈宽九尺厚三尺,号称是天下第一巨大的墓碑,碑文由武则天当时的宰相李峤撰写、儿子相王李旦手书,长达六千七百余字,几乎可算是武氏家族的一篇族谱。
  据这篇碑文所描述的情形来看,武士彟是隋朝东都丞武华的第四子,生于北周建德五年(公元576),然而他早年的人生非常坎坷,八九岁丧母,刚成年又亡父。他竭诚守孝,颇有名声。于二十八岁这年(仁寿四年公元604)在隋文帝第五子、并州总管太原牧汉王杨谅的推荐下来到仁寿宫求取功名。谁知运气不好,刚到没多久隋文帝杨坚就在当年七月一命归天,杨广篡位为隋炀帝。武士彟身不由己地卷入了杨氏家族的内讧之中。
  
  隋文帝杨坚和皇后独孤伽罗一共生育了五个儿子,分别是废太子杨勇、炀帝杨广、秦王杨浚、蜀王杨秀、汉王杨谅。
  杨谅做为幼子是极得宠爱的,当初隋文帝送儿子出任并州总管的时候,还亲自为这个宝贝儿子送行。后来杨广想要以巫厌之名陷害蜀王杨秀的时候,不但在假造的木人上面刻写隋文帝的名字,更还刻了杨谅的名字,以坚定文帝厌弃蜀王杨秀之意。
  从杨勇被废、杨广为储君之时,杨谅就已经预感到自己未来处境不妙,早已借防备突厥为由在晋阳大举整军,发展自己的私人武装。自蜀王杨秀被废为庶人之后,杨谅做为被利用的当事人之一,当然比糊涂老爹杨坚更快地明白了其中的奥妙。当隋文帝杨坚驾崩、炀帝即位并传召的诏书下达之后,杨谅便做出了起兵的决定。然而在实际的战斗过程中,杨谅优柔寡断,根本不是老狐狸杨素所率的“政府军”的对手,最终一败涂地,被迫投降。
  杨谅投降后,杨广倒还要装一装“手足之情”的门面,并没有立即处死他,只是除籍为庶人幽禁起来。倒霉的是并州官民,共有二十万户被牵连,或被处死或被流放。
  杨谅和并州闹成这个样子,受杨谅举荐的并州人氏武士彟自然也落不了好去。宰相杨素早已看他不顺眼,这时便想趁机将他编进杨谅党徒一刀两段。总算武士彟命不该绝,在观王杨雄和牛弘等人的救护下总算逃离了京城,平安返乡。
  受了这一场大惊吓的武士彟不敢轻易露面,躲在山林郊野之中,摆出一副吟游修道的姿态。
  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武家的祖先虽然曾经富过,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后世子孙未见得处境有多好,因此很有可能在武士彟之前武家就已经开始了农商生涯,而大发迹则应是在这一时期,武士彟的木材生意做得规模很大,动辄就是“数万茎”,成为巨富。
  武士彟当然不会以经营木材生意为满足,这只是他的权宜之计而已。据《太原事迹》记载,武士彟和自己的生意伙伴许文宝常在林间读书,尤喜兵法,自诩为“厚材”,常说自己终有出人头地大贵的一天。
  隋大业七年(公元611),武士彟终于等到了重出江湖的机会。他首先是为避祸来到河北道总管府从司任骑司参军,随后又在杨玄感之乱中好好地实践展现了一把自己多年研读兵书的心得体会,立下军功晋升为“晋阳宫留守府司铠参军”。当然,他的这个中层军官身份也很有可能是大笔银子买来的功名,但是他在这个位置上做出来的事迹足称大手笔,绝非普通富翁所能企及。
  当时的隋王朝,连年兴兵失利,已经开始出现了亡国之兆。武士彟多年研究兵法,又一向自诩“状貌非常”,于是留意兵事,将上至黄帝下至当时的战事谋略及成败缘由辑录成书,写出了共计三十卷的《古今兵要》。
  既然财才兼备,接下来的事情就是要“货与帝王家”了。武士彟环顾四周,最后认定时任并州留守的隋王朝外戚重臣唐国公李渊“雄杰简易,聪明神武,此可与从事也”。下定决心将身家性命都押在了李渊的身上。他跟随李渊多次出征,将自己巨额的家产都任由李渊使用,还将自己所著的兵书献给李渊,很快就成了李渊的心腹部属,也是最早劝李渊起兵的开国元老之一。
  隋大业十三年(公元617),李渊起兵的前夕,副留守王威、高君雅及司兵参军田德平等人先后想要向隋王朝告发,都被武士彟巧妙阻止,为李渊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就在这一年,武士彟随李渊起兵。起兵伊始便获授中郎将,攻下吕州又晋右光禄。在霍邑,唐军遇到了隋将宋老生的顽强抵抗,久久难以攻下城池,十分艰难。一时间军心浮动,很多首倡起兵之臣都打起了退堂鼓。而武士彟在此时则成为坚持力战一派,因此在霍邑平定之后,心花怒放的李渊当即将他封为寿阳县开国公,食邑一千户。攻下京城之后更又加封光禄大夫。
  武士彟对自己这一局明智的豪赌非常满意,不禁也神神叨叨起来,说曾经做过一个奇梦,梦中李渊骑着自己登天抚弄日月。言下之意,当然是说李渊有真龙天子之命,也顺便提醒李渊不要忘了自己的功劳。李渊倒并不糊涂,听后哈哈大笑道:“你这家伙想要拿这些玩艺献媚我吗?”话虽是如此说,但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何况这话正中李渊称帝的下怀,李渊心里还是非常受用的。(这种说法是《新唐书》中的,据《攀龙台碑》所描述的梦境,则是李渊和武士彟一起骑马登天,一起抚弄日月。碑文的意思当然是说武士彟也有帝王之命,为武则天追封父亲为“孝明高皇帝”造势。但是综合来看,武士彟不是糊涂蛋,很明白自己当时“从龙之臣”的身份,编这个梦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拍领导马屁,因此是不会让自己在梦中分领导之惠的。)
  隋皇泰元年(公元618),李渊终于正式登基,建立唐王朝,是为唐高祖,改元武德。同年,武士彟便被封为上柱国金紫光禄大夫、散骑常侍兼检校井钺将军。武德三年(公元618)又成为工部尚书。其间李渊若是离京,还让武士彟“总留台事”,统领关中十二军中的一支,可谓宠幸无比。
  常言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话用在武士彟身上再合适不过。由于他与唐高祖李渊之间深厚的交情,不但本人成为从一品的应国公,就连他的两个哥哥都同时被封。武士梭封司农少卿、宣城县公;武士逸则为行台左丞相、六安县公。李渊对此的解释是:“朕在并州之日,恒往卿家,今欲使卿一门三公,用微答主人之意也。”——当年跟着武士彟一起做木材生意的许文宝也因此平步青云,依靠武士彟之力一直做到了刺史级的官职。
  
 
  好事接踵而至。
  大约也就在武士彟于武德三年做上工部尚书之后,他的糟糠之妻相里氏病逝。相里氏的家世没有任何记载,武士彟娶她的时候,还只是文水乡下的一个土财主,若以民间“高嫁低娶”的普遍情况来套的话,那么相里氏的出身只会比武士彟更低。
  而当时的社会情形非常看重门第,尤其从南北朝开始,社会上就开始了一种矫情过度的“氏族门阀”制度。即使在高层统治者内部,都分了多种门第。最贵重的,就是所谓的“清流五大姓”: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赵郡李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此五姓被称做海内第一等高门。这五姓的男女,自命身份,不肯轻易与外姓联姻。甚至为了自命高洁,连皇帝家都不肯轻易许嫁。即使有些因各种原因嫁娶予外姓,也往往向对方索要巨额聘礼或陪嫁,还在成婚后对配偶及亲属高傲无礼、目中无人。——给我的感觉,跟这五家搭亲家的人,不是吃错了药,就是有受虐的爱好。
  毋庸置疑,武士彟虽然凭借自己的力量跻身权贵,但是他们夫妻的出身门第,仍然是他无法跨越的难题。现在相里氏死了,四十出头的武士彟势必要再娶,现在他已经是堂堂尚书,再娶一个出身较高的妻子,也就成为他抬高武氏身份的另一个好的选择。
  大约就在武德四年(公元621),武士彟迎娶了继弦杨氏,她就是未来女皇的母亲。按《攀龙台碑》的记载,唐高祖李渊对开国功臣武士彟这次旨在提高世阀的再婚非常重视,亲自为他选择了杨氏为妻,并亲为主婚。
  关于杨氏的出身,一般认为她是隋王朝宗室杨达的女儿。虽然持的异议的人不少,然而杨氏嫁进武家时的年龄:43岁,似乎已经可以从另一个侧面反击这些异议——以武士彟当时的官爵,若不是看在杨氏的门第份上,他完全犯不着娶一个已到中年不再青春美貌的女人。然而奇的是她在嫁给武士彟之前的身世确实笼罩在云雾里。别说杨家是名门世家,就算是寻常民间女子,到这个年龄也早已该为人妻母了,然而杨氏在入武家之前的43年竟没有留下任何可信的记录。——假如她曾经有过婚史,那么嫁给了谁(汉唐从不讳言高门女子再婚改嫁,避而不提的原因会不会是因为她初婚所嫁的,是个在改朝换代之际犯忌讳的人)?如果她没有过婚史,那又是为什么(最令女皇难堪的一种推测:因为她的母亲虽然出身高贵的杨氏,却竟是伎婢所生,以至乏人问津,在闺阁中耽误了青春,不得不以崇佛孝父搪塞嫁不出的事实)?无论是有无婚史,哪一种推测都可以导出杨氏在嫁给武士彟之前不曾在娘家得到过什么父母手足之情的结论。从史书和碑文中我们都可以看出,当武则天成为皇后乃至女皇以后,对母亲的身世曾经做出过多方辩解,对于杨达嫡出的儿女没有特出的优待……理由当然不言自明。但是算起来,杨氏还是隋宗室观王杨雄的侄女,而杨雄当年又对武士彟有救命之恩,武士彟当然还是乐于缔结这段姻缘的。
  不管怎么说,总之,45岁的武士彟迎娶了43岁的杨氏,这对年貌相当门第权势互补的男女结成了夫妻。
  既然成婚,孩子当然也就应运而生。杨氏先是诞下了长女,随后又在武德七年(公元624)正月二十三(2月17)生下了次女。——当然,迎接初降人世的武二姑娘的并不是什么隆重的仪式,相反,很有可能是父母的失望。此时的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不受欢迎的二女儿竟会是未来的皇后、女皇。武士彟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带着母亲高贵血统的嫡子,取代门第卑贱的前妻之子;而年纪老大的杨氏更希望自己能够抓紧已经不多的生育机会尽快生下儿子。
  ——但是不管此时的武家夫妇是怎样的心情,历史所知道的是:未来的女皇终于降生了。
  说起来杨氏也真是不简单,将五旬的年纪竟还陆续生了三个女儿,最后一个女儿更是生在她47岁乃至更大年纪以后(因为46时她才生下次女),生育能力实在令人叹为观止。有道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做为她的女儿,武则天能在28岁的“高龄”之后,一连为高宗诞育四男二女,也就不足为奇了。
  
  武士彟的长安城中做京官的同时,开国之初的大唐兵戈不断。武德六年,辅公袥在江南起兵反叛,唐高祖派李孝恭、李靖为正副元帅征讨。叛乱平定后,李靖先后出任东南道行台兵部尚书、检校扬州大都督长史。
  武德八年(公元625)六月,突厥进犯唐王朝的起家宝地太原。唐高祖李渊命皇太子李建成往幽州、秦王李世民往并州,并命李靖为行军总管领江淮兵一万,迎战突厥。
  李靖本任检校扬州大都督长史,总领军政,警戒刚刚平定叛乱的江南,如今他奉命领兵,留下的职务必须有人接替,而且由于局势需要,这个位置须由皇帝信任的人担任。于是,武士彟成为理想人选,被委任“以本官权检校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并“赐锦袍宝带一具”,临别之时,高祖李渊亲为饯行,临了还约定只要平服民情半年内便即返京。半年后,由于“父老数百人,诣阙上表,乞更留一年”,大约也有当时江南并未完全稳妥的因素,于是李渊决定让武士彟再多留一年,多干些政绩。
  然而武士彟没有想到,天上一日人间千年,政局多变,自己竟从此再也不曾返回唐王朝的中枢。而这个变故,不光武士彟没想到,甚至也超乎他所依附的主上李渊的预想。
  武德九年六月4日,秦王李世民率自己的心腹长孙无忌、尉迟敬德、房玄龄、杜如晦、宇文士及、高士廉、侯君集、程知节、秦叔宝、段志玄、屈突通、张士贵等人,制造了“玄武门事变”,将入朝的兄弟皇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杀死,自己当上了皇太子,政务军事都揽于一身。
  武士彟是高祖李渊的起家功臣,他对李渊忠心耿耿,不是铁杆太子党,可也不曾亲近过秦王李世民,于是,他的官运从武德九年开始,发生了根本的改变。虽然在朝局大变之后,李世民以高官厚禄笼络众臣,武士彟也随之晋封为豫州都督,统领豫、息、舒、道四州军事,但他却再也没有担任过天子身边的重要京官,而是从此成了地方官员。
  贞观元年(公元627),武士彟改任利州都督,统领利、隆、始、静、西、龙六州诸军事。贞观五年(631年),封荆州大都督,统领荆、峡、丰、郎、岳、果、松七州诸军事。
  算起来武士彟一共在利州都督任上干了五年。而一个与他的女皇女儿相关联的著名相面故事,就发生在利州都督的任上。
  
  中国古代的帝王后妃,多数都在出生前就有什么日月投胎之类的异兆,出生前没啥特别的起码也在呱呱降世时有啥白光龙凤盘旋产房的事件发生。就连武士彟的降生,据说都颇有奇异之处,说他母亲在晋祠祈嗣,得到一枚大如燕卵的彩石,上有日月字样,吞下去的当天就梦见太阳入室,怀上了身孕,降生之时更有自称唐叔虞的人物前来托梦,说自己是特来保护婴孩的——唐尧虞舜,这个唐叔虞是啥意思?来头未免有点太大。生出来之后还有紫气东来,化为五色文绣之衣的形状啥的。总之是神乎其神。
  然而武则天似乎并没有为自己编造日月入怀的履历,与她自己相关的异兆,直到降生以后很久才开始,这场相面可以算是此类说法的一个开张大吉。
  此后武则天的一生,似乎都与谶应相法纠缠不清。在《太平广记》卷一百六十三卷“谶应”篇里,有相当部分都是与她有关,放在一起真假难辨。就连她掌权之后一起大规模屠杀“流人”的事件,据说都与图谶有密切的关系。
  
 
  
  当时的人是非常相信面相图谶星卜之说的,在这样的环境下,就连正史都专为当时著名的术士们留了一席之地。这其中有一位闻名于世的术士叫袁天纲,他是成都道士,在隋唐两朝都做过小官,隋时为资官令,唐高祖武德中授职武井令。
  贞观六年(或八年),袁天纲秩满赴京,据说李世民听闻袁天纲的神相之名,召他入宫相见并当面试验。袁天纲当然大显身手,闯下了大大的名头,这都是外话了。最玄乎的是贞观八年,当时大臣高士廉曾当面问他:“你给我们看相说功名,那你自己能够官至几品?”袁天纲却回答道:“我不再会有升官之运,因为我今年初夏四月,寿数就到头了。”后来他果然在自己所说的时间里去世了。
  其实,武士彟早在袁天纲陛见太宗之前,就已经请他为自己的家人相过面了。而这一次相面的经过,在《新唐书》《大唐新语》《感定录》等书中被再三引用,内容大同小异。
  据说过程是这样的:袁天纲先给都督夫人杨氏看相,说:“夫人的相法表示命中定有贵子。”接着见了相里氏所生的两个儿子武元庆武元爽,说:“两位公子可以官至三品,延续武家香火。”然后当然是杨氏的长女、未来的韩国夫人,评价道:“此女极为显贵,只是不利丈夫。”随后出现在袁天纲面前的就是武则天了,由于父母盼子心切,所以一直将她做男孩打扮,由奶妈抱着出场,对袁天纲也假称是个儿子。
  最绝的预言就在这时候发生了。据说,当袁天纲看到男孩模样的武则天时,顿时大惊失色,看了面相还不放心,还让这个幼儿走了几步,仔细看了又后之后,终于开了口:“龙瞳凤颈,极贵验也;若为女,当作天子。”
  这件事是真是假,如今已经难于追究。不过假如确有其事,那么应该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
  
  袁天纲在唐王朝贞观六年以前的官职是“火井令”,此地便是现在的四川邛崃火井镇,镇上至今仍有袁天纲的遗迹。唐时邛崃火井属邛州,利州则在今四川广元,不但同在蜀地,而且武士彟还是袁天纲的上级,因此在贞观元年至贞观五年间的任何时候,武士彟都有可能请袁天纲为自己的家人相面。但是绝不可能发生在某些书上所说,袁天纲在进京述职晋见太宗之时路过广元,顺道为武士彟一家相面的情况。因为袁天纲进京路过广元之时已是贞观六年,而武士彟早在贞观五年就已经离开广元,去做荆州大都督了。
  然而,即使袁天纲真为武士彟一家相过面并做出那玄妙而辉煌的预言,武士彟也不再有机会看到预言变成现实的那一天了。
  
  贞观九年五月庚子,七十岁的唐高祖李渊病逝于太安宫垂拱前殿。
  老主子的死讯传到荆州大都督府,武士彟悲痛万分。这恐怕不只是思恋老主,还有随着老主弃世,对自己的前途乃至性命都有可能一片黯淡的担忧。于是难免多年的积郁都在老主死讯的刺激下一并涌上心头,他很快就病倒了,当年就重病不起,虽然唐太宗派许多名医前来诊疗,但是武士彟都拒绝服药。面对这样的病人,再好的名医也束手无策。最终,荆州大都督武士彟呕血而亡,时年59岁。
  唐太宗李世民听说父亲的开国功臣武士彟恋主弃世,表现得颇为感伤,下令追赠礼部尚书,谥“忠孝公”,配食高祖神庙,派并州大都督李勣监护丧事,由官方隆重举殡,将其归葬故乡文水。在追随唐高祖起兵开国的一十六位功臣中,武士彟的政绩和人生乃至结局,都可以算是上等了。
  
  武士彟去世的时候,未来的女皇武则天才刚满十一岁。随着浩大的官方送葬队伍,她和母亲兄姐一起返回了故乡文水。
  
  杨氏母女四人在文水的生活是很不如意的。因为相里氏所生的两个儿子武元庆、武元爽对继母和妹妹们的态度很糟糕,虽然不至于使她们生活困窘,但是礼节和精神方面给她们的难堪冷淡却是数不胜数。这一方面是因为继父母和早已成年的继子女之间本来就难以相处;另一方面,只怕杨氏早先在继子们面前就不曾做过一个合格的嫡母。很有可能的一点就是她虽然在娘家地位不高,但来到武家之后,面对卑贱的相里氏所生的儿子,她还是非常傲气的,恐怕也没对死去的相里氏表现过多少敬意。只是没料想自己没能生下儿子,丈夫的财产地位只能由相里氏的儿子继承。
  总之,武士彟死了,杨氏母女的靠山也就倒了,眨眼工夫就由血统高贵的嫡夫人变成了仰继子儿媳鼻息生活的寡妇。三年守孝,面对嚣张无礼的武氏兄弟,杨氏母女只能隐忍,只敢暗暗衔恨,却不敢做任何反击。
  就在杨氏母女在文水苦度岁月的同时,贞观十年六月己卯,远方的唐都长安城里,唐太宗李世民的结发妻子长孙皇后离开了人世。
  
  太宗与长孙皇后的感情很深,长孙皇后的死在很长时间里都令他非常伤感,并因此对她留下的儿女格外宠溺。然而太宗毕竟是一位封建帝王,他再爱长孙氏,也就最多是不再立后,绝不会就此真当一个鳏夫放弃男欢女爱。转年,太宗就颁下诏书:内职空缺,选召官贵良家女子入宫。于是,一批出身世家才貌俱佳的少女陆续进入了宫廷,她们与寻常宫女不同,多数是被点名召入而且一入宫就担任女官正式跻身六宫妃嫔之列的。
  唐王朝开国功臣武士彟与杨氏的次女武则天,就以美貌而被荐入这批入宫少女的行列中。在这批女子中,广为人知的除了这位未来女皇,还有一位著名的女诗人:以神童著称的徐惠。徐惠是湖州长城人(长兴县忻湖,今后漾乡忻湖村)。右散骑常侍徐孝德的女儿,她和武则天一样,都是被召入宫任“才人”之职。只是徐惠在太宗朝的“官运”比武则天要好,先是提升为九嫔之一的充容,死后被追封为夫人之一的贤妃。而武则天早运不佳,要到高宗朝才开始发迹,但是后来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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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高.居.九.重,怎么会知道离他大老远的地方那些官员的女儿姐妹们才貌如何的?那当然是因为有人推.荐.宣.传,他才可能“闻之”,而是否召.入.宫,又是否封予名号,除了女子家世是否显赫、本身是否出众,更是少不了保荐人的力量。因为.后.宫.妃.嫔的位次,并不仅仅是代表皇帝召.幸,更不是一般想象中的“寡.人.好.色”,皇帝给予女子的官职品秩,更直接关系到朝廷的.政.治.斗.争.格局。因此有品秩的后.宫.嫔.妃并不一定都是美人。
    
  中.国.古.代.是.一.夫.一.妻.多.姬.妾.的.制.度,但.是.做.皇.帝.的.六.宫.后.妃.与.做.寻.常.人.的.妻.妾.是.有.很.大.的.区.别.的。
  封.建.王.朝.的.帝.王.就.是.整.个.国.家.的.主.宰,朝.廷.上.的.公.卿.大.臣.都.是.听.从.他.的.命.令.为.他.工.作.的,此.称.之.为“六官”,都.是.男.性.官.员,有.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等.品.秩.区.别。那.么.同.理,按.照《礼记 昏义》的.规.矩,皇.帝的.后.宫.也.照.前.廷.的.格.局.设.立.为“六.宫”,都.是.女.官,有.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女.御.的.品.秩.区.别。
  
  
  这些女官同时也是后宫嫔妃,但她们各有职司俸禄,互相间也都是上下级的关系。《周礼 天官 内宰》规定:“夫人之于后,犹三公之于王,坐而论妇礼”、“九嫔掌妇学之法,以教九御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各帅其属而以时御叙于王所。凡祭祀,赞玉赍,选后荐,彻豆笾。若有宾客,则従后。大丧,帅叙哭者亦如之。”“世妇掌祭祀。宾客、丧纪之事,帅女宫而澹攥为赍盛。及祭之日,莅陈女宫之具,凡内羞之物,掌吊临于卿大夫之丧。”“女御掌御叙于王之燕寝,以岁时献功事。凡祭祀,赞世妇。大丧,掌沐浴。后之丧,持习翣。従世妇而吊于卿大夫之丧。”
  如果六宫妃嫔能把本职工作干好,又迎合了皇帝的心意,得到赏识,那么也和大臣们一样光宗耀祖,不但自己有提拔机会,而且父母兄弟统统鸡犬升天。
  ——至于说到六宫嫔妃争风吃醋你死我活么,以此类推就更正常了,如果前面的等级已经满秩,位次在后的她们想晋升,就必须等到前列出现空缺。有耐心的就等着排前头的自然死亡,没耐心的当然就要变着法子把前头的打跨。难道朝廷上站班的男性三公九卿们,不是一样为争夺皇帝的宠信加官晋爵而争风吃醋你死我活,要把自己的竞争对手打倒踏扁?皇帝邪火中烧的时候,当然嫔妃和家族香消玉殒,然而大臣们也一样有被拖去砍头株族流放的危险。
  虽然嫔妃们和男性大臣比起来,多了一些婚姻方面的不如意,独守空闺的时候多,但是那年头婚姻制度不好,下嫁给田舍翁也不一定能保证丈夫忠心耿耿不讨小,何况她们比男性公卿多了一个中彩机会:假若诞下皇子公主甚至太子,前途就要比男性大臣更为金碧辉煌。两相比对,大家都没吃什么亏。
  基本上,后来的皇宫都沿袭了典籍中的制度,只是在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女御的称谓和数量上有所不同。
  唐代六宫制度是这样的:贵妃、淑妃、贤妃、德妃为正一品,位比三公,等同周制三夫人;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为正二品,位比九卿,合称九嫔;婕妤、美人、才人各九名,合二十七名,分别为正三品正四品正五品,等同周制二十七世妇;宝林、御女、采女各二十一名,合八十一名,分别为正六品正七品正八品,等同周制八十一御女。
  
  
  看了这个冗长的说明和六宫列表,事情就很清楚了:十四岁的武则天是在某位或某些热心人士的努力下,以家世勋贵并“女美”而举荐给太宗的,因此得到了太宗的专旨宣召,并且提前给予了“五品才人”这样一个品秩居中的正式六宫女官身份。
  
  武士彟无疑是唐王朝的显贵,他的女儿入宫受封不足为奇,但到底是谁向皇帝举荐了武家二小姐,并明确地推荐她“美容止”?年方十四养在闺中的官家小姐只怕也没有哪个外人能够随便看得到。因此这倒也是一个问题。不过想想武则天母亲的姓氏,这问题的答案似乎又呼之欲出:杨氏,隋皇族宗室。
  在唐王朝的后宫之中,杨氏一族的女性数量众多。
  为高祖李渊生下儿子的杨氏有三位:杨美人生李凤、大杨嫔生元祥、小杨嫔生元名。而太宗李世民宫中的杨氏在数量来头和生育状况方面也不输给老父:最著名的那位杨妃生下了吴王恪和蜀王愔,她是隋炀帝的亲生女儿;还有位小杨妃生下了赵王福,另一位杨妃则生下了曹王明。曹王明的母亲是杨达堂兄杨师道的从侄女(即武则天之母杨氏的表亲),原本是齐王李元吉的嫡妃,玄武门事变后入宫成为太宗的宠妃,据说还曾经使得太宗动了立她为继后的念头。后来高宗即位,下诏将曹王明过继给齐王元吉为嗣,做了母亲前夫的儿子。
  除了这些争奇斗艳的杨氏,皇宫中还有很多与隋宗室有关连的其它嫔妃。比如太宗的宠妃之一燕氏。太宗还在青年时,燕氏就已经做了他的姬妾,后来为太宗生下了越王贞和江王嚣,一直升到德妃。燕氏与武则天母女的关系是非常亲近的,算起来她还要称武则天之母为姨妈,与武则天更是表姐妹的关系。
  既然有了这些复杂的关系网,少女武则天的美色上达天听,并且直接入宫为中层女官也就不足为奇了。由此可见,武则天入宫,不但不是皇帝的强令,反倒很有可能是家族努力活动的成果。
  
  无论武则天的入宫究竟是不是出自家族的运作,当宣召的旨意当真来到的时候,杨氏仍然难抑悲恸之情,究竟能否搏出前途还是未知之数,年仅十四岁的女儿却从此将要离开自己独自面对遍布权力暗礁的宫廷,做为母亲的舐犊之心一时超越了成为皇亲国戚的梦想,对着将要远行的武则天哭泣起来。
  武则天却表现得非常泰然自若,反过来安慰母亲:“见天子庸知非福,何儿女悲乎?”十四岁的少女从小就对母亲家族中那些生活在深宫、成为家族骄傲的女性前辈满怀钦慕,此时不但期待能开始自己新的生活、走进心目中原本高不可攀的皇宫,更善意地体贴安慰母亲。在女儿的抚慰下,杨氏终于收住眼泪,送走了女儿。
  从此,武则天走向了奇诡莫测的皇宫。这时的她已经知道自己的一生都将在那深宫大院中度过,但是她一定不曾料想,自己将要在宫院中度过的,是怎样的人生。假如她知道的话,她还能如此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吗?
  
  
 
  
  贞观十一年的冬天,十四岁的武二小姐走进了唐都长安的皇宫。揭开了她漫长皇家生活的第一页。
  刚入宫时,武则天有个非常不错的开头,也曾经因此想象过美好的远景:太宗很快就召幸了她,她也确实美貌非凡,以致见惯美色的太宗也感叹名不虚传,甚至于赐了一个新号给她:“媚”。于是她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武媚或曰武媚娘。
  ——很多人以为,武媚娘就是武则天的闺名,其实满不是这么回事。这名字直到十四岁以后才开始跟随她,在此之前,武二小姐到底有一个怎样的闺名呢?在新唐书的《则天皇后本纪》里有这样一句话:“武氏讳珝”,而翻开《新唐书 志第二十七地理一》,还可以查到这样一段话:“华州……垂拱二年避武氏讳曰太州,神龙元年复故名,……华阴,望。垂拱元年更名仙掌......神龙元年复曰华阴。”垂拱是武则天自公元684年废中宗李显并以皇太后身份临朝称制以后的年号,而神龙则是中宗李显复辟后的年号。由此可见,华州和华阴这两个地方的名字改来改去,完全是基于对武则天的名字需不需要忌讳的理由。而“武氏讳珝”却找不到更多例如避讳的依据。那么,武则天的闺名就很可能是“武华姑”或“武华娘”一类。
  
  从皇帝亲自赐名一事来看,对于这个外表妩媚的少女,太宗还是很有好感的,至少也很给她的家族面子。但是李世民并不是一个只满足于女人外表的皇帝,他喜爱的是才貌双全又能与自己性情相投的女子。
  武媚无疑是非常期望得到太宗的欢心的,因此她从各个方面充实自己,而且很下苦功。
  
  唐太宗是中国历史乃至世界历史上都屈指可数的杰出帝王,他文武双全,尤其喜欢书法。他的书法已经达到了堪称大家的程度。后人曾经将唐代书法按神品妙品等等排队分级,在“神品”张旭、颜真卿、李阳冰之后,排第四位的就是“妙品”之首李世民。
  对于懂得欣赏并擅长书法的人,李世民的态度也非常之好。贞观十八年二月十七日,李世民召三品以上官员宴于玄武门,并于宴中亲做飞白书一章,据说笔力遒劲,令人叹为观止。诸臣借着酒盖脸,统统涌上去想将这幅书抢到自己手里。而散骑常侍刘洎是最强的一个,径直爬上御床,扯住太宗持幅之手,强行把书幅取下据为己有。其它大臣眼看没了指望,都酸劲大发,叽叽喳喳地说刘洎竟敢登上御床抢皇帝手里的东西,罪该处死。然而太宗心情却极好,大约认为抢得如此失态,正是“知音加三级”的表现,笑咪咪地说:“昔闻婕妤好辞辇,今见常侍登御床,不之罪也。”
  李世民的书法师从虞世南,而虞世南则是王羲之七世孙、“退笔成冢”的高僧智永之徒。可以说李世民乃是书圣的嫡系传人。这也就难怪在修撰<晋书>的时候,太宗亲自操刀为王羲之传做论赞,并且四处搜购大王真迹,多达三千六百纸。
  在李世民的影响下,满朝文武乃至宫廷女眷都以一笔好书法为风尚。太宗的女儿晋阳公主和儿子高宗李治都以擅飞白体著称。
  在这样的风气影响下,渴望吸引太宗注意力的武媚当然也加入了苦练大王书法的队伍,而且终生不辍,成为大家。除了书法,武媚还博览群书,诗文造诣极高。虽然没有明确的记载,但以当时的后宫风尚推测,武媚只怕还时常习武。唐杜甫《哀江头》诗:“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箭正坠双飞翼。”可见才人的工作还需要她们骑马随驾弯弓带刀,而且武艺不凡。
  
  尽管武媚将自己炼得才貌俱佳,尽管太宗看来也对武才人颇有好感,可惜的是,这好感似乎没有再往下发展,虽然少女武媚的努力显示出她对威震四海的天可汗李世民仰慕殊深,只是太宗眼中没有她的一席之地。大约做为一个女人,她的类型并不完全吻合太宗对伴侣的要求,始终无法进入太宗深层的感情世界。或者是因为宫廷实乃藏龙卧虎之地,与她同期入宫的女官中,有比她更投合太宗审美情趣的人选。太宗的宠爱很快就分出了高低。
  
  这个女人就是徐惠。
  
  徐惠的年龄比武媚要小两岁,入宫之时才十一二岁年纪,论起来父亲的官衔也绝赶不上武士彟,但是她本人却比武媚更符合太宗对女人的期望,很快就成为同期进宫的女官中的尖儿,虽然她始终未曾生下一男半女,可是后宫中但凡妃嫔有空缺之位,晋级的那个肯定是徐惠。徐才人、徐婕妤、徐充容……五品、三品、二品……
  
  
  
  在了解太宗做为男人的喜好方面,武媚虽然年长于徐惠,却没有徐惠的慧质兰心。她在太宗身边做“才人”时,最著名的事迹就是将强硬性情毫不遮掩的驯马记。而强势外溢的此举正好与太宗所欣赏的女人类型完全不符。
  
  据说,太宗有一匹名马曰狮子骢,性情暴烈无人能制。当太宗向左右言及此马时,武媚向太宗说了自己的主张:“妾能制之,然须三物,一铁鞭,二铁楇,三匕首。铁鞭击之不服,则以楇楇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据称,太宗听后虽不曾照此办理,却也口头上对武才人的胆气给予了褒奖,这件事直到多年之后,武才人已经成为武皇帝,她仍然不能忘记太宗对自己的这一句赞赏。
  
  唐太宗爱马是出了名的,但狮子骢又是个什么来头?在太宗人生前期的六骏(飒露紫、特勒骠、拳毛騧、青骓、白蹄乌、什伐赤)及后期的十骥(腾霜白、皎雪骢、凝露骢、县光骢、决波騟、飞霞骠、发电赤、流金騧、翔麟紫、奔虹赤)名单中,都没有它的名字。
  据《朝野佥载》说,狮子骢是大宛国进献给隋文帝的名驹,因鬃长及地而得名。当时它就已经以脾性暴烈闻名,被当时的郎将裴仁基驯服。唐太宗一家与隋文帝一家乃是中表之亲,自然对这匹名马欣慕已久。隋亡之后狮子骢失去踪迹,唐太宗便下令举国寻访。最后终于被同州刺史找到。
  但是马的寿命一般都只在三十至四十岁左右,推算起来狮子骢即使是隋文帝末年(公元604)五岁初长成时进宫,到贞观十二年(公元638)武媚入宫时也早该寿终正寝了。因此武媚不太可能直接与狮子骢面对面接触过。我们可以设想这样一幕场景:太宗理政之余偶有闲情,与身边陪侍的才人侍姬们聊天,讲述当年狮子骢的事迹并询问诸姬对驯此马的见解。而武媚则在此时做了那样的发言。
  
  太宗爱马成痴熟知马性,一听武才人的发言就知道她根本不懂驯马之道,但是十几岁的美貌少女想出来的驯烈马手段,的确比真正驯狮子骢成功的郎将裴仁基“一手撮耳,一手抠目”的方式还要“壮猛”,他不禁要“壮其志”也完全可能。
  
  一代雄主李世民的想法,不是后世小男人能够完全揣摩得了的。他曾经派宫中女官尚宫给父亲送膳食,他的异母弟李元明年仅十岁,见到这些品秩既高又是皇帝亲信的女官却说:“身份再高也不过是我二哥家的婢女,我犯不着向她们行礼。”若是寻常皇帝听了,只怕要大大恼火,太宗却大喜道:“这才象是我的弟弟!”也“壮其志”。
  只是,即使当真赞赏武媚张扬强烈的态度和方法,太宗也不太可能是以男人的眼光来欣赏此事。何况对于武媚压根不通马性的蛮干方式,太宗的话中其中到底有几分欣赏几分揶揄几分调笑几分不以为然,还大大值得商榷。
  只怕他从此以后,对武才人的认识,是觉得称工作之职的成分多于觉得是可爱的嫔妃的成分。武媚的皇宠比不上徐惠,也就不足为奇了。
  
  于是,武媚虽然有绝顶的美貌,有出众的文采武艺,有雄厚的家族关系,却仍然不得不在将近十二年的太宗后宫生涯中虚掷青春。
  
  
  这既然是九五之尊的决定,武媚以及其它的女官们还能有什么话可说?只能在旁边用艳慕和妒嫉的心情眼巴巴地看着,看着徐惠一步步地向上升,正式成为“妃嫔”一级人物,而自己却仍然只是个半姬妾半侍女性质的“才人”,充其量也就是个“侍姬”而已。
  武媚在进宫之前,虽然也想过宫闱中不得宠的落寞,但恐怕想得更多的还是表姐燕德妃等人的高贵奢华,那一定曾经是她的偶像和榜样。对于后宫争宠的严酷,她并不一定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也还未曾明白要取得一个帝王的欢心需要怎样的非凡身手和善于把握机会的敏锐感觉。而现在事实教育了她。
  也许就在这样的失落甚至濒于绝望的情形下,武媚与她生命中的第二个关键的男人开始有了接触——比她小四岁的太子李治、未来的唐高宗。
  
  李治字为善,生于公元628年,排行第九,是太宗原配嫡妻长孙皇后的第三子,也是最小的嫡子。即使按立嫡的顺序,在他前面都还有两位同胞哥哥。然而太子承乾和魏王泰谋图帝位彼此倾轧的结果,却使这个相比之下显得仁弱的弟弟成了拣便宜的黄雀。贞观十七年,李治成为太宗的第二位太子。那么,李治和武媚的姐弟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详细的时间当然已经难于确定,但从记载中来看,应该是在李治正式成为太子之后。不过,尽管李治当上太子的时候才十五岁,但是他早已经妻妾满堂了。
  李治的嫡妻姓王,真正是出身名门的女子。算起来她跟武媚算是半个老乡,都是并州(太原)人,然而此太原人非彼太原人,而是正宗的“清流五大姓”之一的“太原王氏”,是士族大家,门第高到连皇帝的血统都不一定放在他们眼中的地步。除了门第高,王氏跟李唐皇族也大有渊源。也许是李渊一家在隋末曾在太原生活的原因,李渊的妹妹同安长公主嫁给了王家,论辈份是王氏的叔祖母。王氏母亲柳氏的家族也同样与皇族有亲:柳氏的婶婶就是唐高祖李渊的外孙女。除了如此显赫的门第家世,王氏还有非凡的美貌,因此叔祖母同安长公主亲自向太宗提议让王氏嫁入皇家,而太宗也欣然同意,将王氏册做时为晋王的李治嫡妃。
  做为皇帝嫡子,晋王李治自然也有属于自己的姬妾群,当他十五岁成为太子之后,姬妾群就更加壮大。按唐制,太子姬妾编制如下:良绨二人,正三品;良媛六人,正五品;承徽十人,正六品;昭训十六人,正七品;奉仪二十四人,正九品。可以想象,这个美女如云的编制,即使不是完全满员,起码也得配齐一半,若非如此,不但是制度不合,于嫡妃王氏的“妇德”也有负面影响。而王氏在这方面肯定是做得十分到家的,因此太宗对这个儿媳妇非常满意,不但将王氏由晋王妃册为皇太子妃,还将她的父亲提拔为陈州刺史。
  李治在六年太子生涯中,先后成为四子二女的父亲,这些孩子出自四个母亲的腹中。而在这方面,太子妃王氏则很不走运,大概是出身实在太清高,她本人“性简重,不曲事上下”,根本不懂什么夫妇闺房之乐、逢迎帝王丈夫之道,也没有谁在这方面教育过她,因此她确实是不太得李治欢心的,多年也未曾生过孩子。这当然也足以从另一方面证明她并没有将妒忌写在脸上,因此李治才能与众多姬妾有这样不含糊的关系。在太子宫中最为得宠的女人,莫过于位份仅次于皇太子妃王氏的良娣萧氏。这其中萧良娣无疑是太子后宫中最得宠的女人,一连诞育了一子二女。
  然而,有道是“越多越不嫌多”,虽然身边有名份的妻妾成群,李治一面忙着“皇太子听政”,一面忙着应付家里的妻妾,(虽然家里的生活还做不完),却一面仍然常有务外之意。而他的外遇对象,正是父亲的侍姬才人武媚。
  
  
  
  一个是太宗的嫡亲儿子,一个是太宗的随身侍姬,李治和武媚之间应该早已互相认识。算起来,武媚入宫之时,李治只有十岁出头,尚在孩提之间,对父亲的妃嫔侍姬都不存在回避的问题,他们之间熟悉也很久了。这段姐弟恋是怎样开始的,只有当事人的他们才知道,我们永远无法想象其间过程。不过有一点应该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对于李治和武媚来说,这段男女之情的开端,除了彼此间外貌性格的吸引和某种挑战似的刺激之外,共同的爱好和情趣也起了非常大的作用——比如他们都是大王书法的痴迷者。当然,彼此的身份也是这段情缘的另一种催化剂。背着无所不知的父亲与他的侍姬亲昵会是个什么光景什么心态?当然,有人也说过,李治童年丧母,可能有某种恋母倾向。但是换个角度来看,也很难想象李治当真象某些人描述的那样循规蹈矩,完全将父亲敬若神明。
  然而,无论后来的人对这段不伦之恋有怎样的猜测和议论,有一点还是可以确定的:不管是迷恋还是纯为找刺激,他们之间确实曾有情存在过,尽管这情缘一开始就颠覆了伦理,最后又搅乱了李唐天下的秩序。
  
  正史一般认为,李治与武媚的关系最终突破伦理底线,是在太宗生命的倒计时阶段。当时唐太宗抱病,李治以太子身份入侍,而武媚又是太宗的近身侍姬,两人之间有了更多使关系突飞猛进的机会,而他们也抓住了这个机会。
  ——说到这里,有两件事要单独拿出来议论一下:一道图谶和一道册后诏书。
  这道图谶的内容非常有名,说的是“唐三世之后,则女主武王代有天下”。据说当初唐太宗就是看到这道预言之后,才冷淡了武媚并将其斥为侍女的。更绝的是解释说让她当侍女是为了更好地找她的岔子以杀之避谶。这未免太小看中国皇帝的权威了:杀一个宫姬还需要公然找理由以便上堂公审吗?看见她都反感,还犯得着让她当贴身侍女,日日刺激大唐天子的神经、给她更多机会了解皇帝如何处理公事吗?——于是又有了另一种解释,说唐太宗不杀武媚,是怕万一杀了她,日后灾星更重。这个就更说不过去。因为在同样的传说中,唐太宗曾经因为疑心这道图谶将应验在小名“武娘”的武将李君羡的身上,而将李君羡杀之了事。怎么这时他就不怕灾星了?李世民自少年起就亲征疆场,甚至以亲身充当敢死队为乐,死在他手里的大人物乃至血亲数不胜数,杀死一名侍姬对他来说,又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后果?
  而册后诏书则是若干年后李治封武媚为皇后时颁布的。在这道诏书里,李治这样描述自己做太子时的严谨:“朕昔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得侍从,弗离朝夕。宫壶之内,恒自饬躬;嫔嫱之间,未尝迕目。”,并说太宗对自己的操守非常赞叹,因此“圣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可立为皇后。”意思是说,李治做太子的时候朝夕不离太宗身边,谨慎到甚至从来不抬头看父亲的妃嫔,因此深得太宗欢心。为了表彰李治的品行,太宗便将身边的宫女武媚赐给了她。因此武媚之于唐高宗李治,就等于汉朝王政君之于汉元帝刘奭,是“父母赐,不敢辞”。而且身份高于其它女人,是做皇后的不二人选。
  ——然而,武媚真是太宗赐予李治的吗?当然不是。因为不看父亲的姬妾,所以父亲就奖给他一个女人?这是什么道理?就算是为了成全儿子的名声,当爹的也不可能这么干。何况做父亲的赐谁不行,非要选一个比儿子大四五岁的?李治做太子的时候早已娶妻纳妾儿女满堂,他又不是司马衷,要年长的女人教他为夫之道。
  推来算去,李治和武媚只能是自发的姐弟恋,除此之外别无它解。
  
  然而,当时武媚的现实身份是唐太宗的侍姬才人,因此,当太宗的去世之后,无论新任皇帝李治对她有多依恋,她都必须离开后宫(现在这个后宫是属于新皇帝的了),李治所能给她的最多也只不过是些诺言而已。
  事实上,登基前后的李治根本没有什么闲心去考虑情人武媚的去留问题。
  唐太宗李世民驾崩得多少有些不是地方,他是在行幸翠微宫时发病的,也就死在了这个远离长安城权力中枢的地方。二十一岁的太子李治面对这样可能瞬息万变的局面不知如何是好,只会搂着舅舅长孙无忌的脖子号哭不已。最后还是长孙无忌拿了主意,决定秘不发丧,而是让李治在第二天以太子的身份带着随行至翠微宫的飞骑、劲兵及旧将返回长安。经过一天的昼夜兼程,李治终于平安赶回了京城。随后,“舆驾”也摆着与皇帝活着时没有两样的仪仗,迅速地返回了长安。直到这时,长孙无忌才同时宣布太宗之死与李治登基。同时被宣布的,还有李治的嫡亲哥哥李泰不得奔丧进京的消息。
  李冶是一个显得有些性情柔弱、优柔寡断的男子,从小到大直到老,无论是做小皇子还是做老皇帝,都经常当众眼泪汪汪,表现得情深意长。然而他的优柔寡断多愁善感在另一方面也代表自视甚高的自怜自大,有些时候更会迅速转化成多疑猜忌,为了达到目的,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采用所有的非常手段。做为皇族子孙的李治,他的柔弱很有可能是童年丧母的阴影所致,而他在本质上仍然拥有李唐皇朝精悍辣狠的优良传统,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利益和欲望看得比世上任何人任何事都要紧。
  毫无疑问,在一片乱哄哄和兴奋忧虑交煎的状态下,巩固自己的皇权才是李治的当务之急。何况此时的他做为“实习”皇帝,几乎都在长孙无忌的注视下生活,只怕就算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可能去关心武媚了。
  
  
  
  于是,当唐太宗举殡之后,武媚只能和其它的太宗嫔御一起,到感业寺去出家为尼,在漫漫的长夜里数着一天天流逝的年华,在渺茫中期望那个初尝权力滋味,正在春风得意艳福无边中的新皇帝李治还能记住自己。那首哀怨的《如意娘》,也许就是武媚在这段凄凉无望的日子里写下的:“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事实上,在将近三年的时间里,李治也似乎真的将武媚遗忘了。做为新皇帝,他的后宫春色无边。现在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李治的姬妾群都大大地扩编了。
  李治的新宠旧爱当然有一大堆。最著名的新宠莫过于徐婕妤。她是太宗宠妃徐惠的妹妹。在太宗死后,徐惠思念成疾却拒绝服药就医,终于以身殉情,年仅24岁(虚岁)。徐惠死后,李治追封她为“贤妃”,陪葬于太宗昭陵石室。除了合葬的太宗发妻长孙皇后之外,徐惠是太宗所有妃嫔中,身后归宿离太宗最近的;一生未能为太宗生育儿女的她同时也是除长孙皇后外唯一被正式载入两唐书后妃传的太宗妃嫔。——徐婕妤似乎就是在徐惠患病时入宫侍疾,从而被李治看中纳入后宫的。据说这位小徐氏也和姐姐一样文彩出众,广为世人所赞誉。
  除了发掘新人,李治也并没有完全冷淡从前的妻妾。他按照受宠程度不同和“贡献”的大小,将妃嫔之位一一分派给她们,而且很快就将主要名额塞了个满满当当——因此才会出现几年后他想升武媚为妃,竟找不到空缺的窘境。
  当这样的讯息传入感业寺,即使远在千年之后,我们仍然能想象到那个孤立无援、比情人还年长四岁的女子心中惊惶不安、终夜难眠的情景。
  然而,就连武媚自己都没有想到,恰恰是这些争宠善妒的后宫女人,在不经意间给她带来了新生的机会。
  
  按照唐制,在皇后以下,皇帝有四位妃子:贵淑贤德。不过高宗的贵妃贤妃德妃都是谁,现在是很难考证了,两唐书所记载的只有一位萧淑妃,她同时也是“四夫人”中唯一一个生养了儿女的。因此,对于嫡妻王皇后来说,另三位夫人都是可有可无的,只有萧淑妃才是自己的对手。
   萧氏是李治人生最初若干女人中的一位,早在李治为太子时,她就已经成为他的“良娣”,地位仅次于嫡妻王氏。虽然出身没有王氏高贵,但她却比王氏得宠,早在贞观年间就已经连续为李治生下了两女一男三个孩子(儿子素节生于父亲登基前三年)——这也正是李治开始与武媚来往的嫌疑时间。不得不说,李治还真是两头都忙啊!——淑妃是很高的位次,相当于正一品。而李治前面三个儿子的母亲,都没有得到相应的封号,萧淑妃的地位更是显得特殊。
  萧淑妃所生的李素节在高宗诸子中排行第四,自他出生以后,直到武媚再次入宫生下李弘为止,长达七年的时间里,高宗再也没有其它的儿子降生。做为“小儿子”,素节因此曾经得到过父亲格外的偏爱。他也确实聪明伶俐、好学上进,比三个哥哥要强得多,小小年纪就能日诵诗赋五百余言。素节的表现令高宗喜出望外,甚至曾经动过要立他为太子的念头。
  可想而知,高宗这样的念头使一向表现得淡然的王皇后也清高不起来了。王皇后没有儿子,假如真让萧淑妃的儿子抢先成为太子的话,只怕下一步萧氏就要起得陇望蜀之心,想要取皇后而代之了。在这样严酷的局面下,从不“曲事上下”的王皇后也只得挖空心思地讨好皇帝丈夫,数落萧淑妃的不是。
  皇后淑妃忙于各自的计划,却没有想到高宗在此时有了神来之笔,完全出乎她们的意料之外。
  
  据《资治通鉴》记载说,永徽二年五月二十六日,即在唐太宗忌日这天,高宗李治来到感业寺上香,“意外”地与武媚重逢。当年的太子成了皇帝,当年的宫妃却成了女尼。于是,武媚潸然泪下。她的眼泪唤醒了李治对旧情的记忆,于是他也泪眼朦胧起来。——这个场面有些似曾相识。往前推大约八百年,卫子夫也是在被皇帝淡忘一年多之后,用重逢时的眼泪唤起了汉武帝刘彻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的热情。
  这出天子与女尼对泣的精彩场景,很快就传入了王皇后的耳中。这个意料之外的情况使她生出了另外一个主意。于是她一面派人让武媚暗中蓄发,一面顺水推舟地“劝”高宗召回武媚,欲借此分薄萧淑妃母子的皇宠。高宗随后下诏,召武媚回到了长安宫内,并将身份尴尬的她安置在了王皇后的宫里,暂时充当侍女。
  唐王朝将先帝嫔御送去出家为尼,很有可能是为了避免出现隋炀帝勾搭庶母的场面出现。但是,老子定的规矩,儿子听不听,就是另一码事了。规矩都是为臣民定的,皇帝可以凌驾于其上。而李治,碰巧就是个皇帝。
  当然,关于武媚究竟如何重入宫闱,各种史书上的说法在细节上各有不同,但无论是哪一种,结果都是一样的:永徽二年的夏天,年已二十八岁的武媚娘重返皇宫,这一次她的身份是李治的宫人、王皇后的侍女。
  在感业寺将近三年的无望岁月,一定不止一次地使武媚濒于绝望,认为自己将要终老尼庵,成为世人眼中的活死人。因此尽管新的身份如此卑微,对于武媚来说却已是一个值得格外珍视的机会。
  武媚的机会,最初也是王皇后的机会。不管是皇帝授意,还是皇后主动,武媚的入宫都使王皇后在李治心目中大大地加了些分数。更何况这名“刚刚出炉”的新宠就被安置在皇后宫中。于是李治奔皇后宫而去的次数就多了起来。只是他去的目标多数是在那位新侍女的身上罢了。
  做为整件事的中心人物,武媚非常清楚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一个年已二十八岁曾经侍奉过先帝的侍女,又受到现任皇帝的宠爱,整件事又都在皇后的眼皮底下发生,那座宫殿的主人王皇后看在眼里,她表面做得再贤淑,心头的滋味可想而知。
  武媚在太宗时期多年的底层宫嫔生涯、一年高宗情妇生涯,将她从高处的云端丢进万丈深渊,她尝够了这个滋味,当她终于能够逃离深渊之后,她绝不会希望再回到那个地狱里去,想尽一切办法和手段保护自己、让自己拥有得更多、离深渊越来越远,已经成为她的本能。痛苦的人生经历教会了她什么是忍耐,磨掉了那个十四岁少女意气风发的一切棱角,强烈地唤醒了她美丽的外表下,属于父亲武士彟的大胆、敢拿生命下注、孤注一掷又老谋深算的基因——自己的生命都敢拿来下注拼命,别人的就更不在话下。总之,重新入宫的武媚已经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后宫女人。
  饱经沧桑的武媚很快就明白自己所处在是怎样一种状态:实在是难堪又充满危机的处境,皇帝的宠爱随时都可以变化使自己失宠,还可能被皇帝其它妒火中烧名份高贵的女人找到岔子……任何一种情形,都足以将她重新打入十八层地狱。
  这时的皇宫,不属于武媚,宫廷的主人是高宗与他的元配妻子王皇后。卑微的侍女武媚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也为了过上更好的日子,只有一条路可走。于是她竭尽全力地讨好高宗,讨好皇后,——即使在人人奉迎帝后的皇宫,武媚的奉顺程度也达到了其它人都无法达到的程度,两唐书甚至以“屈身忍辱”“下辞降体”来形容她这时生活得诚惶诚恐的可怜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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