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乡愁
热10已有 4854 次阅读 2017-12-23 17:15十二月的高雄天高云淡。阳光明媚,碧海青天,又宛如五月阳春。高雄师范大学的东道主,英文系李翠玉教授带我参观,指着摆设茶几、座椅,悬挂中堂书画的教学楼一角说:这是余光中(1928-2017)老先生的墨宝,余先生还最爱光顾附近一家咖啡馆呢。高雄师大地处市中心,对面就是绿荫婆娑的街心公园。转过街角有个小学。2015年 底我应邀访问的那几天,每天都能见到排队过街的小学生和志愿服务、指挥交通的家长。孩子们的如花笑脸点亮了深秋的清晨。当时我想,余老早年漂泊,从大陆到 香港到台湾;中年奋斗,多次负笈西行,到美国留学、讲学。晚年归隐于高雄的西子湾、爱河之畔,在闹中取静的城市山林写文终老,也是一大幸事。
余 光中的《乡愁》我二十年前上大学时第一次拜读。短短一首白话诗,从诗人童年写起,以邮票、船票、墓碑为喻,记录人生各阶段的生离死别,最后终结于隔断大陆 与台湾的“一弯浅浅的海峡”,点出《乡愁》的主题,可谓言简意赅,文浅情深。不过,那时复旦中文系的文学青年似乎更为郑愁予的《错误》倾倒,动不动就要来 一句:“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说起来,余光中与郑愁予一样,都在年幼时经历过抗战烽火,饱受颠沛流离之苦,又都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搬到台湾。尽管余光中比出生于1933年的郑愁予年长五岁,他们却都在台湾写下了描述故园别梦的不朽诗篇。余光中另有《乡愁四韵》一首,思慕追忆长江水、海棠红、雪花白与腊梅香,后经“台湾歌坛教父”罗大佑谱曲演出,传唱大江南北,海峡两岸,更奠定了他“乡愁诗人”的身份地位。
然则诗人的故乡何处呢?余光中的父亲祖籍福建永春,但他于1928年出生于南京,在这个六朝古都读完了小学。1937年 抗战全面爆发,日军入侵当时中华民国的首都,并从十二月到次年三月实施了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在铁蹄蹂躏,烽烟四起的时刻,九岁的余光中随母逃难,先从 南京回到母亲的故乡江苏常州,后又冒险乘坐运麦船去上海。途径无锡蠡湖时,撞上宝界桥,船翻溺水,九死一生。之后,他和母亲从上海取道香港、越南,去四川 重庆与父亲团聚,在巴山蜀水间度过中学时代,自称说了“六十年四川话”。抗战胜利,内迁高校“复员”,他于1947年考上南京金陵大学的外文系。孰料内战爆发,他又转学厦门大学,并于1950年到达台湾,考入台湾大学外文系,成为该校最早拿到英文学士学位的校友之一。
然而,即便定居台湾,余光中依旧没有结束辗转如飞蓬的“蒲公英岁月”。1961年他留学美国,在爱荷华大学(University of Iowa)研读创作专业艺术硕士学位(Master of Fine Arts)。学成回台,先后任教于台湾多所高校,于1969年应邀再次访美讲学,并于1974-1985年间担任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教授。所以,他觉得《乡愁》十分“写实”。小时候他上寄宿学校,鱼雁传书,和母亲联系全靠邮票。婚后赴美求学,坐轮船返台与妻子重聚。再后来母亲离世,生死永隔,墓碑承载了孝子的哀思。1972年他在台北的厦门街故居内创作《乡愁》时,只用了二十分钟就一气呵成,只因离开大陆后的二十多年间文化积淀,情感凝练,水到渠成。
此后不久,余光中又于1974年 发表了传世之作《白玉苦瓜》。台北故宫博物院内玻璃罩下的这件艺术品,经过了“悠悠千年”的日磨月琢,褪去苦涩,从容成熟。在诗人笔下,饱馀中华古文化乳 汁的苦瓜“完美圆腻”,身经“马蹄”、“铁鞭”、“战车履带”而不留一丝伤痕,最终“酣然而饱”,成为带着“后土依依的祝福”,超脱于时光之外,铸成自足 宇宙的奇异“仙果”,“笑对灵魂在白玉里流转”。
艺术比艺术家长寿,甚至比生命本身长寿。2017年12月14日,余光中驾鹤西归,他建构的“四维空间”中的诗歌、散文、评论与翻译却仍将流传下去,被后人吟诵。 然而艺术又必植根于生活,因为艺术家本人的亲身经历、奇思妙想与深情实感而流芳百世。正如白玉苦瓜“曾经是瓜而苦/被永恒引渡,成果而甘”。
半个世纪后重回大陆,余光中在南京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乡愁只有纯粹的距离而没有沧桑,这种乡愁是单薄的”。乡愁就是怀旧,怀旧必定时空交织。正如1966年他还不到四十岁时创作的《当我死时》中显示,余光中的乡愁是对诗人心目中长江、黄河所象征的中华文化传统的怀思。正因为艺术家的乡愁是个人与民族在时光里积累的“沧桑”的结晶,它又穿越时空,不再局限于某个特定的地理位置。
自称“金陵子弟江湖客”的余光中总让我想到“少年听雨歌楼上”,“中年听雨客舟中”,老年听雨僧庐下的蒋捷。经过花莲县新城乡与吉安乡两地农民多年收集、育种、筛选,台湾终于在2006年培植出了外观晶莹剔透、滋味清爽温润的白玉苦瓜,并于2013年起在大陆北方试种推广。祖籍台湾的白玉苦瓜生根内地,祖籍内地的诗人定居台湾。身经离乱,久经考验而终成正果,不得不让人赞美诗歌的价值,感概艺术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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